“大夫,你看我這絕症還有的救沒有?沒有的話就不治了。”中年男子背靠在竹椅上,脖子向後仰著,右手手臂搭在椅背上,說話的聲音細如蚊蚋;他臉色蠟黃,褶皺多得像是一張被人揉搓過的麻紙,他的左手手掌在裸露著的,高高鼓起的肚皮上來回摩挲。
“你這人說話真可笑!既然是絕症,那就沒得治。”姑父氣哼哼說道,“不過你放心,你得的不是絕症。”
“那我得的是什麼病?你看我這肚子……腫的,人家都說我懷上了,男人怎麼會懷孩子呢,大夫,你跟我說說,這到底是什麼怪病?”男人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這叫做’餓病’,只要吃飽飯,病就會好。”姑父說道,“你家裡人呢?”
“一共四口人,就剩我一個啦。”男子笑了笑,“去年的冬天——就是金國人圍困咱們那會……他們沒熬過去。”
“你拿上這包豆子。”姑父起身進了裡間,很快又出來,手上握著一個漏斗形的紙袋,裡面裝著一小把乾黑豆。“回去把這豆子煮了吃,沒吃飽也別再來了。我這是醫館、藥鋪,不是善堂。再這麼施捨下去,我自己都快餓死了。”
“王大夫,你是個好人,以後會有好報的。”男子扶著腰,拖著一雙細如竹竿的腿,顫顫巍巍離開了醫館。
“王繼先,家裡的糧食都被你送光了。”姑姑在問診台後找了張椅子,並排坐在姑父身邊。“雖說日子在慢慢變好,但也經不起你這麼造。”
“那些豆子壓在箱底放了好幾年,也該換換了。過兩天我去買點新鮮的豆子,你放心,新鮮的豆子我是不會送人的。不是我說你,你總是對這種小事斤斤計較,幾把豆子值什麼錢?有這計較的精力,怎麼不去琢磨琢磨賺大錢的法子?”
“那你賺到大錢了嗎?”姑姑問道。
“我以前不是給你賺到一間氣派的醫館了嗎?讓你侄子帶人給燒了。”姑父朝剛進門的韋小寶看上一眼,“現在這開春時節,正是收穫夏枯草的季節,哪天晚上我不是採一籮筐的夏枯草回來?這些寶貝草藥就是咱們再次發家的本錢。”
“你每天晚出早歸,我真擔心你。”姑姑說道,“你就讓我跟你一起去嘛,多少也能幫一點忙。”
“我採藥的地方離家裡太遠,你會受累的。就算你吃得了苦,我也不忍心累壞你那雙漂亮的金蓮。”姑父王繼先說道。
韋小寶走到問診台邊,對姑父和姑姑問了聲好。“我在朝廷里找了份差事,往後可能會忙上好一會,不能常來看望你們二老。”
“不得了,小寶!”姑姑驚呼道,“你又吃上皇糧了!你連張家的皇糧也吃上了!小寶,你找了份怎樣的差事?”
“還和以前一樣,為朝廷捉屍鬼。”
姑姑和姑父對視一眼。“怎麼又有屍鬼?”姑姑問道。
“有的。你們這個城區可能好一點,暫時還沒有聽到有屍鬼出沒的消息。我住的地方,我養父秦檜租住的地方,一到晚上,常常有屍鬼大街上遊蕩。”
“這份工作,你怎麼謀到的?”姑姑說道,“你找人打點了?”
韋小寶搖頭。“姑姑,你也知道,自打張邦昌登基後,他取消了皇宮門禁,想進宮的,直接進去就是了,還有專門接待的人呢。我就是直接進去的,馮丞相接見的我,他也聽說汴梁城晚上鬧屍鬼的事情,我和他說,我以前有過捉屍鬼的工作經歷,他當即任命我徹查這件事,要求我不光要燒光屍鬼,還要找出屍體變成屍鬼的原因。”
“小寶,你是有真才實學的,不然不會被這麼多貴人賞識。”姑姑說道,“這都靠你那養父秦相公教得好!當初我和你姑父讓你跟著秦相公,你還不樂意,這下該知道我們的良苦用心了吧?你要是一直跟在我們身邊,哪有會今天喲!說起來,可憐你那養父秦相公,老天不開眼,那麼有才華的一個人,被金國人捉了去。”
“現在這個楚國,哪裡有個國家的樣子?當初還不如讓金國人來當咱們的皇帝。”姑父嘆氣道,“老百姓可以隨便進皇宮,成何體統?自古以來,哪裡有這等荒唐事?”
“人家是皇帝,人家愛怎樣就怎樣,你呢?”姑姑說道。
“誰不知道,他張邦昌是金國人的兒皇帝。”姑父說道,“兒皇帝。”
“咱們這位兒皇帝,已經不在汴梁城了。”韋小寶說道。
姑父臉色一變。“去哪了?”
“聽說是去南京應天府了,康王趙構也在那裡。”
“他是想去勸降趙構的,對不對?趙構是兵馬大元帥,還能調得動一些軍隊,只要有趙構在,他張邦昌這個大楚皇帝就當不穩當。金國人剛走一個多月,張邦昌想趁著他主子的余威,嚇住趙構,讓趙構歸附楚國,他才好當皇帝嘛。” 姑父說道。
“姑父的推測有一番道理。”韋小寶低頭沈思道。他在宮里聽到的是另外一種說法——張邦昌的這次的應天府之行,其實是去將皇位讓位給康王趙構。這一個月來,張邦昌的所作所為頗令人費解:和百官朝堂議事時,他從來不以皇帝自稱;他不設御椅,辦公桌擺在御台之下;他給大臣們的詔令時,從不發聖旨,只用手書代替。
張邦昌的行為舉止,在向外界釋放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訊息:他張邦昌並不想當這個大楚國皇帝。然而,如果這一切只是演戲呢?如果姑父的推測,才是張邦昌內心的真實想法呢?這世上真有不想當皇帝的人嗎?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進門來找姑父看病,韋小寶適時告辭,離開醫館,回到他的養父秦會之的家宅。
院子里種著一株低矮的桃樹,粉白相間桃花在枝頭上肆意綻放,旁邊是三棵垂柳,樹皮全皴裂開了。一隻杜鵑鳥站在院子角落里的水缸缸沿上啁啾。韋小寶快步穿過院子,對於周遭的這片春意盎然的景色滿不在意。他走進了一樓靠近大門的柴房。除了床上的被褥是新的,房間里的一切物什保持著秦會之離開時的樣子。他躺上床,蓋上一層薄被,懷著對養父的思念,在這醉人的春光里沈沈睡去。
亥時剛過,韋小寶離開家門,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他舉著火把,在汴梁城內的大街、巷道里穿行,尋找在夜色中出沒的屍鬼。從擔任楚國奉迎使兼左丞的馮澥手裡接下這份工作時,他提議多給他幾個幫手,被馮澥一口否決。“缺人!現在哪裡都缺人!不少汴梁城的百姓都跑大金國去了,城裡的人丁少了將近三分之一,我上哪裡給你找幫手?”馮澥說道。韋小寶沒再爭辯下去,擔心惹惱了馮澥,被他薅掉這份爭取來的工作。
韋小寶身上帶著一份汴梁城的地圖,每燒掉一隻屍鬼,他便在地圖上做個記號。消滅一隻屍鬼,可以領到二十枚銅錢。一個晚上忙活下來,他一般能夠找到並燒掉大約十隻屍鬼。 運氣好的時候,能遇見成群行動的屍鬼,一把火下去,一兩百枚銅錢輕易到手。這樣的機會並不多,而且他還得費些小心思,利用果殼鈴發出的流水聲,引誘屍鬼站得分散一些,避免屍鬼燃燒後的灰燼堆在一起,方便第二天核查他工作的驗收人計數。
這天入夜,韋小寶鎖好家門,打算去城西區搜尋屍鬼,近些日子,那裡的蘭桂坊附近總有人報告說見到了屍鬼。剛一轉身,兩柄長刀架上了他的脖子。四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站他身邊,揮手示意他不要出聲。
有什麼東西從刀鋒上滴落下來,順著韋小寶襖子的領口,流到的他前胸。是血。他很快反應過來,兩把刀上都殘留著血跡。
月光下,他瞥見對門庭院的地上,橫七竪八躺著五個人——三個大人,兩個小孩,他們身下是三灘蔓延到門檻的血跡。手搭在門扣上的蒙面人注意到韋小寶的視線,推開了虛掩著的木門。“你也想像他們一樣,是不是?”他走到韋小寶身邊,發出含混不清的笑聲。
“吳大哥,跟他廢什麼話?抹一刀脖子算了。”
“亂喊什麼!”被喊做吳大哥的蒙面人衝過來,摁住了韋小寶的腦袋,“本來還想留他一命的,被你這麼一喊,我的身份都暴露了,絕不能留這小崽子活口。”
韋小寶掙扎著說道:“諸位好漢,我和你們無冤無仇,求好漢們放我一馬。”
“看到他們沒?”蒙面的“吳大哥”用刀尖指著對門院子里說道,“他們也和我們無冤無仇。”
“這是周伺郎的家,他是朝廷命官。”韋小寶說道,“殺害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你知道的還挺多的。我們沒殺朝廷命官,我們殺的是朝廷命官的老婆和他的小雜種們,”“吳大哥”嘿嘿一笑,“你跟我們說實話,你從秦相公家裡出來,有什麼圖謀?”
“秦相公跟著金國人去了金國。”韋小寶說道。
“所以你就趁他家裡沒人,來偷東西?”吳大哥說道,“秦相公為我大宋操碎了心,如今流落他國,生死不明,你這宵小之輩卻來乘人之危。”
“大宋?”韋小寶說道,“如今已經是大楚國了。”
“大哥,你看,又是一個宋奸。”站在韋小寶身後的另一個蒙面漢說道。
”看來這世上,只剩咱們幾個大宋孤忠了。“吳大哥說道,言語中帶著一絲悲愴,“動手吧,宰了這不忠不義的小子。”
韋小寶閉上眼,他的兩只手被人死死抓住,絲毫不得動彈。時間彷彿暫停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失去所有的知覺。
看到四個蒙面大漢倒在他身邊時,他呆站在原地好一會,聽覺和意識才恢復過來。回想剛才,似乎聽到了有什麼從耳邊呼嘯而過。四個躺地上的蒙面人的上身各自插著一兩支羽箭,仰面躺在地上,顯然是死了。
街道盡頭的陰影處走出五個人。他們每人手裡拿著一張細弓,其中四個人穿著胸前縫著“勇”字的兵丁常服,另一人穿著穿著灰色素衣。
“跟蹤這群暴徒好幾天了,終於讓我逮個正著。”穿素衣的中年男子說道。他低頭蹲下去,一一扯掉地上四具屍體臉上的面巾。
“範統領,俺們還是來晚一步了。這家人又被滅口了。我都不忍心進去看了。”
“這不是我們要找的人。”穿素衣的範統領蹲在地上察看完四個大漢的面容,起身說道:“這是姓吳的同胞兄弟。可惜,這次又沒抓到那姓吳的畜生。”
韋小寶向範統領問好,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又跟他解釋,自己是奉了馮宰相之命出來燒屍鬼的。範統領轉過身,自我介紹說他叫範瓊。韋小寶的記憶鮮活起來,眼前這位深目鷹鼻的範統領,可不就是前些天押著前朝皇帝趙佶出城的那人嗎?
範瓊告訴韋小寶,汴梁城有一伙暴徒,專門在晚上翻牆進到戶主家裡殺人,受害者全是女人和兒童。韋小寶說,我聽這幾個人的意思,他們不是殺人不是為了劫財。範瓊說,比劫財還要可惡,這幫暴徒殺的人主要是在咱們楚國任職的文官,尤其是這些文臣們的女眷和孩子,他們殺得格外凶狠。範瓊告誡韋小寶,殺人暴徒的主犯吳某還在城裡活動。
接連好幾天,韋小寶躲在秦會之的家裡,就連白天也很少出門。他留心打聽,一直沒聽到那伙暴徒被逮捕或斃命的消息。
最近一次進宮彙報,韋小寶的工作成效受到了馮宰相的質疑:“我聽說下面的人說,汴梁城的屍鬼很是猖獗,你說你晚上出門燒屍鬼,怎麼越燒越多了?”
“馮丞相,屍鬼的數量每日逐增,我一個人哪裡燒得過來。在家休息的這幾天,我有了一個新發現,”韋小寶為馮澥展開拿在手上的汴梁城地圖,“注意看這張地圖,上面每一個小黑點都代表一個屍鬼。”
“我不喜歡猜啞謎。”
“地圖上越是靠近城門的地方,黑點越密集,代表著屍鬼也越多。”韋小寶說道,“這說明屍鬼很可能是從汴梁城外來的。馮丞相,你也知道,官家去了應天府,咱們楚國的律法完全因襲宋朝,皇帝臨時離城,城門必須晝夜洞開,故此城外的屍鬼在有機會進城。”
“每個城門都有守衛,你當他們眼瞎嗎?”馮澥說道。
“各大城門我都去看過了,每個城門下守夜的士兵最多也就一兩個,而且這些人後半夜會回瞭望亭里休息,而屍鬼活動最頻繁的時間就在後半夜。其實這也不怪守城的士兵,咱們大楚國的士兵守城是為了防誰,防金國人嗎?”
“胡說!咱們楚國和大金關係好著呢,士兵們不防金國,防山賊土匪。”馮澥說道,“假如事情真像你說的,屍鬼是從城外而來——”
“治病要求本,斬草要除根。韋小寶懇親馮宰相府撥付我一筆調查費,讓我出城調查屍鬼的來源。”
“這不難。”馮澥說道。
韋小寶拿著馮澥的手書,從戶部領取到了十五兩銀子和一匹老年瘦馬。他立即出了皇宮,到銀行將其中三兩銀子兌換成銅錢。花了一天時間置辦外出需要用的器具和乾糧,接著又在家休息了兩天,韋小寶這才騎馬出了汴梁城。
根據那張標記著屍鬼活動地點的地圖,韋小寶選擇從發現了最多數量屍鬼的衛州門出發,沿著官道一路向北,白天在驛站休息,晚上一個人出門搜尋屍鬼的蹤跡。
第一個晚上,他在一座山丘腳下的小溪旁燒掉了十三隻屍鬼;第二個晚上燒掉了二十一隻屍鬼;第三個晚上,燒掉了二十五個屍鬼。如果這些屍鬼全跑到汴梁城內去,該有多好——他禁不住著這樣想,燒屍鬼不比從地上撿錢更困難。可惜如今考核他工作績效的方式並非計算他燒掉了多少只屍鬼,而是要查找出這次屍體大規模屍變的源頭。
一個又一個晚上,韋小寶獨自騎馬在平原上遊蕩,搜尋著屍鬼的蹤跡。像在汴梁城裡那樣,每次找到屍鬼,他都會在地圖上做下標記。雖然這些天他在野外找到的屍鬼數量比在汴梁城內找到的多得多,而且一天比一天更多,然而他幾乎沒有發現聚集成群的屍鬼。他原先預想的是,汴梁城外的某處墳場是這次調查的終點,顯然事情比他想象得要棘手一些。他本意是想暫時逃離汴梁城內動蕩的局勢,等待那伙專門殺人妻女的暴徒落網,卻發現他把自己流放進了曠野。
與汴梁離得越遠,他投宿的驛站規模也越小,往往整個驛站只有一兩個人,他們多半是附近村莊的村民,健談而好客。與他們交談,讓韋小寶相信自己仍舊屬於屬於人類社會。在夜晚的野外獨自舉著火炬奔走的日子,他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隻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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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視線一片模糊,韋小寶眨了眨眼,看到一個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地打量著他。
“相公,你醒了。”臉色紅潤的男人側身坐床沿,輕聲細語地說道。
“我這是在哪?”韋小寶瞥了一眼四周。
床前站著三個穿著青衫的壯漢,其中一人手裡拿著一把鏽跡斑斑的手刀,另外兩人空著手。
房間正中放著一張未上漆的木桌,上面放著兩只竹匣,幾張借宿驛站時需要用到的文書被翻了出來,攤開放在桌面,鍋巴和豬肉乾撒了一地;窗外艷陽當空,一面印著黑色的“忠”字三角旗迎著微風搖曳。
“相公,你在寨子里,在山上。”男人笑道,露出兩排白潔光亮的牙齒。他的眼窩很深,漆黑的眼珠放佛有種攝人心魄的力量。
“我睡了多久了?怎麼來這裡的?”
男人莫名其妙地大笑,下巴堆起一層肥肉,憨態可掬得像個孩子,“相公怎麼來我們這,相公自己不知道嗎?”
韋小寶只記得自己牽著馬,走在由躉船串聯而成的浮橋上的畫面——那是若干天前他過黃河時情形。韋小寶對眼前這位笑臉相迎的男人自報家門,又問了一遍自己為何會在這裡。
“韋相公,你被金賊偷襲了,”男人說道,“兩天前,你騎馬走在路上,被幾個路過的金國賊人從後面偷襲,他們用石塊砸暈了你,幸好你遇見了我們,我們趕跑了金國賊人,救下了相公。”
“我……謝謝你們。”韋小寶說道,“金國人不是退兵回國了嗎?這荒郊野外的,怎麼會碰上金國人?”
“相公你這話說的!金國人的話也能信嗎?咱們大宋花花世界,吃的玩的用的,哪一樣不比他們強?他們會捨得走?”男人說道,“相公,敢問你籍貫是哪裡的,你說話沒一點口音,實在不好分辨。”
“我沒有固定籍貫,是通籍。”韋小寶回答道。
“我沒說錯吧!他是當官的!”床前那位拿著手刀的壯漢說道。
“有來頭的。”
“呵呵……嘿嘿……”
“還好老三下手輕,不然打死了這小白臉,我們吃罪不起。”
“嘿嘿——嘿嘿——打死了又怎麼樣,哪個知道,你周老二又不是沒殺過官兵,這時候倒扮起良民來了。”
一直站在床前的三個漢子你一嘴我一嘴地議論,偶爾夾雜著一兩句粗口。
“你們說夠了沒有?滾出去!”男人從床上起身。三個漢子同時閉嘴,走出房間。男人轉頭對韋小寶說話時,又換上剛才那副盈盈笑臉。
男人告訴韋小寶,他叫範登,在這座山寨當“大王”(他停頓了一會,歪著脖子注視著韋小寶好一會),這寨子以前叫“黑風寨”,最興旺的時候,寨子里上上下下加起來有一百多口人,壯年男子居多,平時做一些剪徑(“你看起來像個讀書人,你知道什麼是‘剪徑’,對吧?”)之類的營生。黑風寨從來不和官府結梁子,官府也沒來找過他們的麻煩(“逢年過節,附近幾個縣的縣令還會帶著禮物來寨子里拜訪哩!”)。去年年初,事情起了變化。一支金國軍隊在黑風寨寨下駐紮。四個大王一致同意,黑風寨最好和不要和這幫金國人沾惹上關係(“畢竟他們也是官府的人嘛——民不與官鬥,這是祖宗傳下來的智慧,相公你說對吧?”),誰知道,這幫金國人反倒來招惹他們了(“壞規矩了,金國蠻子壞規矩了!”):一天晚上,五個金國士兵悄悄潛入山寨,見人就殺,殺掉了二十多個山寨成員,(“三個大王也在這次屠殺中喪命,黑風寨如今我只剩我一個大王了。大部分弟兄趁天黑跑掉了,還有一些被金國蠻子嚇破膽,不敢再上山乾這行了”)。
窗外傳來一連串的春雷聲,剛才還湛藍明朗的天空,此刻蒙上了一層灰色雲翳。透過窗戶,韋小寶看到幾根松木拼接而成的寨門頂蓋,越過寨門往遠處望去,是一片灰黃色的平原;一道竹籬笆圍成的院子里,一個左手握著馬刀的小伙子坐在一口水井旁,高舉著右手手掌,痴痴地盯著一隻停在他大拇指上的黃蝴蝶。
“相公,你餓了吧?”範登從靠床的櫃台上端起一隻盤子,“吃點肉乾吧。”
韋小寶擺擺手,推開盤子。“多謝好意。我現在不想吃。”
“吃點吧,吃點吧。”範登捏著一根大拇指粗的紅褐色肉乾,伸到韋小寶嘴巴前,“這是我們寨子里醃制的特色肉乾,外面的人花多少錢都買不到。相公你昏睡了一天,肯定餓壞了,吃完這肉乾就不餓了。”
韋小寶不忍心拂了範登的好意,但一看到範登那雙指甲里塞滿黑泥的雙手,又實在不想委屈自己,只好緊閉嘴巴連連搖頭。
見韋小寶始終不肯張嘴,範登終於讓步。他將肉乾輕輕放回木盤,嘆氣道:“現在日子不好過……想想我們輝煌的時候……哎!都怪金國這幫入娘賊,咱們身為大宋子民,卻要受他金國人的鳥氣。”
“現在應該叫大楚國——”韋小寶說道。發現範登看他眼神有些異樣,韋小寶打住了話頭。
“管他什麼楚國、宋國,只要不是金國就行了。這幫金國狗賊,殺我兄弟,滅我寨門,斷我財路,我範某人和他們不共戴天。也正因此,我將‘黑風寨’改名叫‘忠義社’,立下新規——凡我忠義社的兄弟,遇見落單的金國人,見一個殺一個。”
“那你殺了那幾個打暈我的金國人沒有?”韋小寶問道。
“那自然是殺了。”範登嘿嘿一笑,“豈止殺了,我們還將他碎屍萬段了!金國賊人不長眼,敢得罪到韋相公頭上!韋相公,你在朝廷所任何職?你隨身帶的包袱里有一張當朝宰相的親筆文書,上面還寫著你的名字,想必韋相公你絕不會是等閒之輩。”
“範相公,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範相公落草為寇——請原諒我這麼說——怎麼反倒對官府一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模樣?你就不怕——”
韋小寶不再說下去。他看到窗外的小伙子站了起來,轉過身面向韋小寶,張開大嘴。一段黑色矛頭從小伙子嘴裡穿刺而出,很快又縮回去。小伙子癱倒在水井旁。三個帶著紅色頭巾的青年男子彎腰低頭,從籬笆小門,朝韋小寶所在的屋子疾步跑來。
範登對窗外發生的事情混不知覺,說道:“韋相公是個聰明人,我範某人今天跟你掏心窩子了吧。我範某人就想著有一天被朝廷收編呢,他宋公明可以被朝廷招安,可以當安撫使,我範某人就不行嗎?”
“哐——”房門傳來一聲巨響。
木質轉軸從門框彈開,整扇門砸在屋內的泥土地面上。十來個手拿兵器的男人從房門魚貫而入門,他們頭上扎著的一條紅色短巾,多數人手裡拿著棍棒,其餘幾人握著長矛和砍刀。
韋小寶被這伙人從床上拉下床。剛從地上爬起來,後背被人猛推一下, 又被人下腳使絆,摔倒在地上,一雙大腳踏住了他的肩胛骨。他用眼角的余光亂瞟,發現範登也被人踩住了後背,趴在地上。
“他就是……他就是我們當家的。”
“你就是範登?”一個磁性男低音問道。
“我是。”範登回答道,“敢為諸位好漢尊姓大名?我看你們打扮,不像是官府的人,莫非也是同行?”範登問道。
“誰和你這畜生是同行?!”男低音說道,“你這喪盡人倫的豬狗,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一支套著紅纓的長槍槍頭猛地釘入範登的手背,槍身立在地上,微微顫動。範登呻吟了一會,突然收聲,咬牙喘著粗氣。
“好漢,我哪裡得罪你了?”範登說道,聲音里聽不出絲毫的慌亂。
“你乾了什麼好事,你自己不知道嗎?”男低音笑道,“這方圓二十里內的百姓,都讓你們黑風寨的畜生屠戮殆盡了。”
“好漢,你的消息過時啦!我們寨子已經改名叫忠義社。”範登說道,“我們沒有殺百姓,死在我們忠義社刀下的,不是百姓,是牲口,是豬狗!你讓我慢慢講。”
“好漢,你可曾記得金國賊人攻打我大宋的那段日子?”不等別人答話,範登繼續說下去,“金國賊人一路南下,沒有豬狗之輩的幫助,豈會輕易打到咱們大宋的都城?——我不信。這一路上,金國賊人和不少大宋子民打過交道。我和我忠義社的兄弟們,把這一路上,凡是為金賊指過路的,跟金賊做過買賣的,給金賊提供糧食飲水、住宿的,都給殺了。好漢,你評評理,難道我殺的不對嗎?自古一臣不事二主,一女不嫁二夫,我這個開山截道、自己名字都寫不好的粗人都明白的道理,難道那些豬狗會不明白?他們就是下賤,他們就是貪圖金國人的錢財,他們怕金國人,我忠義社的兄弟可不怕——”
“少廢話!我今天上你寨子來,不是聽你歪理邪說的!我問你,這是什麼?”
有什麼東西落在了韋小寶的頭上和手上。他扭動脖子,見到地上撒滿了剛才範登極力勸他吃下去的肉乾。
“羊肉!”範登回答道。
“還在扯謊!”男低音忽然變成了男中音,顫聲說道,“這是人肉!”
“羊肉!這是羊肉!”範登冷笑道。
“你跟我睜眼說瞎話是吧?”男低音恢復成了低沈冷靜的腔調,“這肉里還有一根指骨呢,我活了半輩子,還沒見過有哪只羊會長出手指的,你們見過沒有?”
“沒有!”洪亮整齊的嗓音齊聲應答道。
“怎麼沒有?!”範登說道,“兩腳羊就會長手指!那些對我大宋不忠不義的狗輩,只配當兩腳羊,給我忠義社的兄弟下酒——哈!哈!哈哈!不忠不義之人,有何臉面活在這世上?還不如給我範登當兩腳羊。渴了,我要喝他們的血,餓了,我要吃他們的肉——”
“你去閻羅殿吃你的兩腳羊去吧——”
一柄匕首插進範登後背正中位置,範登嘴角出流出一股黑血,眼睛圓睜著,已然斷氣。
“把這小跟班也給我殺了。”男低音說道。
韋小寶瘋狂地扭動胯部,蹬著後腿,用盡所有力氣,喊道:“我不是山賊!我是捉來的!”
三隻腳掌仍舊死死壓在他的雙肩上,摁住他腦袋的那只手卻收了回去。“他在拿刀”——韋小寶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他的牙齒一張一合,啃進一嘴咸苦的泥土。“我是捉來的!”他再次喊道。同時驚恐地聽到,他的發音如此含糊不清,也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喊的是什麼。他再次喊叫,聲音一次比一次含混。他咽下嘴裡的泥土,泥土附著在食管上,但終於能夠說清楚話了。“我不是山賊!”他一遍一遍喊道,“我是大楚朝廷的人!”
壓在他身上的幾只腳陡然從他身上移開,他大口喘氣,從地上爬起來。
房間里滿滿當當,站著三十來個青年,穿著灰色長褂,腰間和腳跟用一根麻繩收束著,頭髮上綁扎著一根紅色頭巾,巾角搖曳擺動,如同一根根長在腦袋上的紅色豆芽。
韋小寶面前站著一個和他一般個頭,四十歲出頭的男人。“你姓甚名甚,從實招來。”男人說道。他開口的那一刻,韋小寶當即辨認出此人就是剛才只聞人聲,不見其人的男低音。男人不說話的時候,額頭下粗重黝黑的眉毛格外引韋小寶注目。
韋小寶告訴男人,他奉楚國宰相之托,調查汴梁城的屍鬼來源,出城半個月有餘,走到這處山地,不知怎麼就被人擄到這寨子里。
“不知怎麼就來這裡了?”低音男嗤之以鼻道,“莫不是被人下了迷魂湯?這故事我聽過不知多少遍。”
韋小寶拿起馮懈為他寫的通關文牒和文書,展示給眾人看。男低音搶過文書,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對韋小寶抱拳作揖道:“韋相公,多有得罪。”
韋小寶請教男低音的姓名。
“上黨人氏王彥。”男低音回答道。“韋相公請放心,我們不是流寇。”
“那你們是官府的人?”韋小寶問道。
“我年輕時當過縣尉,後來蒙大宋朝廷賞識,讓我練兵,這才有幸結識這幫與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們以前都是給趙家朝廷辦事的正規軍,”王彥歉然一笑,“現在嘛——我們是不是官府的人?這還真不好說,這要看他張邦昌認不認我們。”他的話引起幾聲訕笑。
“王恩公,幸虧你及時出現,也幸虧這姓範的對官府的人尚存一絲敬畏之心,若非如此,恐怕我也被姓範的當成兩腳羊,或是當場吃掉,或是做成肉乾,著實可怕。”
“你剛才說你來這裡調查什麼的?”
“屍鬼。”
“這又是什麼玩意?”
“人死後,屍體經過屍變,變成會走會跑的怪物,就叫屍鬼。”
王彥和站他身邊的一個男人交換一個眼神。“巧了。不瞞你說,我也在調查這件事。你說的‘屍鬼’,我們新鄉那裡也有,我們那的老百姓土話叫它們‘活死人’。一到晚上,這些屍鬼從河邊冒出來,雖然不怎麼傷人害物,但看著瘮人。”王彥說道,“我派人打探後才知道,有一伙以範登為首的賊寇,自稱是‘忠義社’。這伙人專事屠戮良民,手段極其殘忍,動輒滅村滅莊。我的探子說,忠義社流竄到哪,哪裡就出現大批量的屍鬼。我帶著兄弟,從新鄉一路追查,終於讓我逮到範登這老賊。如今他死了,也算是勉強告慰七千多個無辜死者的冤魂了。”
“七千個冤魂?”
“咱們一路上經過多少個村子——”王彥轉頭問身邊人。
“回大哥,一共走過了三十九個村子。”男人回答道。
“三十九個村子啊!每個村子的人都死光了,全變成屍鬼。一開始我們都猜是金國那幫人乾的,後來我仔細一想,金國人雖然無小禮無大義,但我和他們打過交道,多少瞭解他們,總覺得他們乾不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我們抓住抓到一個賊寇,你猜他當時在乾嘛?這畜生正從一個死去的少女割大腿肉。受到一番拷打,他這才交代出他是忠義社的。後來我們又捉到過幾個忠義社的賊寇,也是同樣的說辭。
“忠義社的這幫賊寇不僅殺人,還吃人。他們殺人之後,割下被殺之人的肉,煙薰成肉乾儲存起來。這幫畜生還給人肉取名字呢——哎,我實在不忍心說下去了。也許是怨氣郁結,那些被殺的村民,死後都變成了屍鬼。我和我的兄弟們費了好一番勁,才將這些’屍鬼埋進坑里,一般白天埋,白天屍鬼不會動。”
“難怪!難怪!”韋小寶說道。
“難怪什麼?”
“難怪我找不到屍鬼的來源。”韋小寶說道,“原來是王恩公發善心,做好事,將這些屍鬼全給埋了。其實,處置這些屍鬼,有個更省事的方法——用火燒就行了。不知為何,這些屍鬼,一遇明火即便爆燃。”
“用火燒,死者的冤魂豈不是難以安寧?”
“王恩公,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土葬,火葬,其實都是一樣的。假如這世界真有冤魂不滿意我對他們屍身的處置方法,那讓它來找我好了。”
王彥愣了一愣,大笑道:“先不管冤魂安寧不安寧,這個邪門的寨子我是一定要燒掉的。拿火來!”
大火持續燃燒了一整個下午。忠義社的寨子在一陣黑、白煙霧中化成灰燼。王彥和他的兄弟抓住了二十三個沒來得及跑掉的忠義社社員(有四個人從寨子廚房跑向後山,被弓箭手一一射死)。砍掉他們腦袋之前,王彥審問他們有沒有吃過人肉,不管是回答吃過還是沒吃過,最後都被砍掉了腦袋。
“韋相公, 你可要我派人送你回汴梁城?”眾人站在山腳下,觀看余煙裊裊的山溝,王彥忽然發問。
“王相公,我理當回去向大楚朝廷報告此次的調查結果,可是……”
“什麼朝廷不朝廷,楚國算哪門子國家?他張邦昌算什麼皇帝?此人甘當金國的走狗,必定遺臭萬年,世世代代遭全天下人的恥笑與唾罵。”王彥停頓了許久,緩緩說道:“韋相公,我不該對你講這些。想必對你們醫者來說,誰當皇帝都一樣。”
“王相公,我雖然沒考過科舉,但聖賢書也是讀過幾本的,你這麼一說,顯得我好像是不知道何是忠義的禽獸。”
“我倒怕韋相公過分知道何是‘忠義’呢。”王彥笑道,“韋相公,我這班兄弟跟我走南闖北,平時難免遇到跌打傷痛,你既然是醫家出身,又被朝廷選用,想必醫術不會差到哪裡去。如果你願意跟著我……我會付你錢的。”
“我願意。”韋小寶回答道,“但是,近期我需要回汴梁城一次,楚國朝廷付給我調查費,讓我調查屍鬼源頭,我總是要給他們一個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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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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