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的早晨,秦會之掀開軍帳一角,走出帳篷時,韋小寶正端著木碗和幾個值班站崗的士兵玩笑打鬧。他剛想上前和秦會之打招呼,卻見帳篷里又走出一個穿著鹿皮外套的男人。 秦會之和那人面對面站著談話,兩人嘴邊呼出一團又一團的霧氣。男人走後,韋小寶這才走到秦會之的身邊。
“秦爹爹,”韋小寶望著那人遠去的背影,低聲說道,“那人是誰?”
“完顏昌。我曾跟在他身邊兩年多——他是昨天來的,還帶來一大波人馬。”
“從哪兒來的?”
“會寧府。”秦會之說道,“過去兩年完顏昌一直負責監視管理前宋的兩個皇帝日常起居,不知此行來燕京所為何事?”
“他沒和秦爹爹說此行的目的嗎?”
“這是金國的軍事行動,他哪裡會跟我講?想知道他的行動目的也很簡單——向吳乞買稱臣,成為拿金國朝廷俸祿的謀士,由此他們才不會像防賊一樣防著我。這兩年來,完顏昌問過我無數次,願不願意在金國朝廷里當差,我給他的答復永遠是三個字:不願意。”秦會之搖頭垂首往前走,邊走邊嘆息,“我哪裡值得他花費這番功夫勸我歸降,我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也許完顏昌在秦爹爹身上看到了一些被你自己忽視的東西——被你自己忽視的價值?”韋小寶說道,“我聽說最近有很多從宋國來的降軍。”
“多得很,前天我就聽說從南邊又過來一個叫王善的綠林莽漢,帶著手下一千多人馬投靠金國——”
“我親眼見過此人,”韋小寶說道,“他在宋國當過武將。”
“王善——”秦會之小聲說道,“既然他受過大宋恩澤,自當終身忠誠大宋,連這點都做不到,能稱得上‘善’嗎?此人愧對父母對他的期許。”
秦會之猛烈咳嗽起來,聲音乾啞刺耳,唾沫星子消散在清晨的薄霧中。他佝僂著後背,面朝半空中的旭日,踩著厚密枯黃的野草,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
韋小寶追上養父的腳步。“今天軍營整休,我們醫部沒什麼人,他們都去燕京城玩了,秦爹爹,要不咱們也去城裡散散心?”
“也好。”
兩人各騎一匹棕色會寧馬,韋小寶在前面領路,秦會之跟在身後頭。進到燕京城內,每每瞄到路邊攤賣的新鮮玩意,韋小寶總要下馬,拉著秦會之看個仔細,秦會之態度敷衍,興致闕如。
臨近中午,兩人坐進一間茶樓兩人包廂。韋小寶談起剛才在街上見到的會說人話的鳥兒,談起養在罐子里的蟈蟈,談起吹糖人的吹糖手法……秦會之忽然打斷他,問道:“小寶,你覺得汴京繁華還是燕京繁華?”韋小寶思考好一陣,回答道:“燕京更繁華一些。”
“只一些嗎?”
韋小寶默不作聲。
小二提著長嘴壺過來上茶。見韋小寶不做聲,秦會之沒再追問。
喝完茶,韋小寶帶著秦會之,在幾條衚衕里鑽來鑽去,終於找到一間掛著藍旗的小戲院。韋小寶剛到燕京那會,聽人說過這家小戲院有一種極有意思的,名為“春歌”的表演,今天正好趁這機會,帶他的養父來探個究竟。
一場春歌演完,半個時辰過去了。韋小寶和秦會之跟著散場的觀眾走出衚衕口,韋小寶說道:“上當了,下次不來了。”
“其實也還好,曲子挺好的,只是歌詞未免有些下流。”秦會之說道,“下次有機會再看一場吧,興許有些劇目不那麼下流。”秦會之與韋小寶對視,父子倆忍不住一齊大笑起來。
“小寶,燕京的‘金劇’,你聽過沒有?”
“沒聽過。”
“我聽過一次。幾個人臉上塗滿或紅或黑的油彩,唱念作打,舞刀弄槍,殊為好看,立意也甚是高雅,我很喜歡,自認為咱們的宋國,沒有戲劇能夠與之相比,我推薦你去看一看。”
“好,孩兒記住了。”韋小寶說道。他調轉馬頭,朝著燕京東直門緩緩行進。距離日落尚有一個半時辰,時間足夠他和養父再在城中遊玩一會,但考慮到他們這次出來的時間是在登記在冊的,限時未歸的話,他倆就成逃犯了,韋小寶不敢冒這個險。
兩人回到城外營地,監察官低頭翻找桌上的花名簿,抱怨道:“沒事老出去瞎逛乾嘛?我手頭上一堆破事等著去做呢,還得管你們這幫宋人。”
韋小寶問道:“怎麼突然來了這麼多兵馬?又要打仗了嗎?”監察官抬起頭,凶狠地瞪著韋小寶。秦會之將韋小寶從桌子前推開。
“有事發生。”韋小寶小聲對養父說道。秦會之微微頷首,什麼也沒說。
韋小寶的猜想在第二天上午被證實了。早餐開飯之前,完顏昌把營地的將士召集到一起,發表了一通冗長的講話。韋小寶只記住一句的口號:“搜山檢海,活捉趙構。”
他和養父跟著完顏昌的部隊,踏上了征討趙構旅途。每天晚上,秦會之都會被完顏昌叫到軍帳中談話到深夜。韋小寶問過秦會之好幾次,他和完顏昌每天晚上在談什麼,秦會之總是諱莫如深。一個月後,養父告訴他,這次的南下,金國總共派出三支軍隊,分別由完顏昌、完顏宗翰和完顏宗弼帶隊,“一旦他們讓他們捉到趙構,宋室朝廷再沒復興的可能。”
十一月最後一天的下午,伙夫長忽然宣佈,食堂不再供應面餅,取而代之的是一碗白米粥。他的話當即引發士兵們一連串的抱怨。那天是韋小寶人生中第一次喝大米粥,味道和小米粥一樣寡淡。韋小寶邊喝著粥,邊和同桌的兩個盾牌兵閒聊,一個衛兵急匆匆跑進帳篷里,讓他立即去大帥的帳篷報道。
帳篷里只有完顏昌和秦會之兩個人。完顏昌朝韋小寶瞧了韋小寶一眼,快速點了點頭,韋小寶這才慢慢走進帳篷。
“秦檜,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問你,你可仔仔細細想好了再回答,”完顏昌說道,“你願不願意為我效力,在我身邊當個謀士?”
一陣漫長的沈默吞沒了帳篷里的所有人。
“回統帥,”秦會之開口了,“我不願意。”
“你還不死心,是不是?”完顏昌冷笑一聲,“我告訴你,我得到情報,吳乞買渡過長江,在馬家渡遇上一支宋國軍隊,你猜最後怎麼著了?”
“猜不著。”
“吳乞買大獲全勝!他帶著一支三百人的先頭部隊,對陣宋軍四千人,我們的人還沒近身,宋軍的一個叫岳什麼的副官,帶著手下丟盔棄甲,留下他的長官陳淬一個人在山溝裡肉搏到死。照這個勢頭,要不了幾天,我們就能捉到趙構,一舉殲滅宋室餘孽。秦檜,你可不要認不清形勢。你跟著我的這兩年,對我也有些瞭解,秦檜,你覺得我怎樣?”
“完顏元帥氣度過人,勇武無雙,兼具智慧仁心,金國有完顏元帥這樣的人當將領,怎麼不會國運昌盛呢?”秦會之說道。
“那我再問你,你願不願當我的謀士?”完顏昌深深吸氣,眼神飄忽地望著帳篷外的漆黑夜色,“過去兩年,這句話我問過你多少次?怕是數也數不清吧?我這是在求你啊,秦檜!——怪只怪我愛才心切。”
“大帥,秦檜不能當你的謀士。”秦會之說道,“史記雲:忠臣不事二君。我既然已在宋室朝廷做官,怎麼能又去給你當謀士呢?我一個讀書人,孔孟之道是我安身立命之本,希望大帥不要再為難我。”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們捉到趙構,只要宋室朝廷覆滅,你就給我當謀士?”完顏昌問道。
秦會之沈默不語。
“哈哈!秦檜,你的如意算盤打得可真精,你是又想博名聲又想要好處呀!”完顏昌發出一聲可怖的大笑,“我偏不讓你如願。我哥哥幾次跟我說,你這人能耐太大,千萬要控制住你。我倒想看看,你這人有什麼真本事。俗話說,大廈將傾,獨木難支,這世上真有那種輓狂瀾於既倒的能臣嗎?你秦檜,是那樣的人嗎?我不信。我實話告訴你,有沒有你秦檜,他宋室王朝,一樣完蛋。”完顏昌走到秦會之身邊,“秦檜!”他厲聲罵道,“你滾吧!帶上你的男妓,給我滾得遠遠的!”
秦會之轉身朝帳篷外走去,韋小寶跟在他身後。出了帳篷,秦會之突然停住腳步,回過身,朝著背對他站著的完顏昌,右膝碰地跪拜下去。很快,他站了起來,轉過身。
一個全身披著鎧甲的士兵一手擎著火炬,一手牽著三匹馬,朝他們父子倆走來。三人翻身上馬,飛也似的跑出營地。
趕了一宿的路,直到破曉,三人才在路邊破敗的茅草屋裡小睡片刻。此後的五天,他們夜晚趕路,白天睡覺。第一夜,韋小寶問士兵,要帶他和秦會之去哪?士兵對他的問話置若罔聞。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蔚藍壯闊的大海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士兵停住馬步:他們已經無路可走。
士兵下馬,接過秦會之和韋小寶兩人手中的繮繩。他伸直手臂,指著遠處的碼頭。韋小寶和秦會之朝海岸走去,剛走出幾步遠,士兵叫住他們:“站住!”
士兵從懷裡掏出兩只囊袋,分左右手扔給秦會之和韋小寶。拉開一看,裡面是一堆碎銀。
士兵轉身上馬,一眨眼便消失在韋小寶的視線之外。
海浪拍打著岩石;一種腹部發白,翅膀泛黑的鳥兒成群結隊地在半空中滑翔;腥咸的氣息撲面而來;海岸旁,一個身披蓑衣的老頭懸腿垂釣;一艘篷布船停靠在岸邊,甲板上坐著一位禿頭船夫,注視著朝他徐徐走來的韋小寶和秦會之。
“不用給錢。”船夫說道。
韋小寶跳上甲板,小船左右晃蕩起來。船夫扶住韋小寶。“北方來的,沒見過海吧?”
“且慢上船。”一個聲音說道。
垂釣的老者拉住半只腳踏上木船的秦會之。“秦相公,且慢上船。”老者說道。韋小寶看清了老者的臉,絞盡腦汁也沒能想起老者的名字,只記得在金軍軍營中見過此人好幾面。
“秦相公,你可千萬考慮好。上了船,可就再不可回頭了。”老者說道。
“韓狀元,你這是乾麼?”秦會之說道,“完顏昌大帥親自放我走,你卻來阻攔,他知道嗎?”
“我不是來阻攔你!我韓昉沒這個膽子!”老者說道,“你剛才那句話會坑死完顏昌。放你走,是他完顏昌一個人的決定,可沒經過完顏宗弼的同意,你怎麼能大肆宣揚呢?”
“什麼叫大肆宣揚?這裡就我們幾個人,難道這天上的鳥兒,海裡的魚兒也能聽懂人話不成?”秦會之說道,“韓相公,你想說什麼,儘管說,別拐彎抹角的,免得白白耽誤我的行程。”
“秦相公真可謂歸心似箭吶,秦相公此行是要去哪兒?”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去哪兒,又和你韓昉有什麼關係呢?”
“秦相公,兩年前,我大金從汴梁撤軍,臨走前發佈了一篇檄文,裡面有一份名單,凡被點名的人,必須跟著金軍一起回我金國,你就沒想過,是誰將你的名字寫進去的嗎?”
“是你?”秦會之說道,“是你韓昉?”
“正是。包括名單在內,那篇檄文都由我一手操刀。”韓昉坦然自若地回答道,“秦相公,咱們同為讀書人,同為孔門子弟——”秦會之重重“哼氣”一聲,韓昉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我當時的想法就是,千萬不能把你留給宋室,我早就看出來,你秦相公經世濟用的大才。雖說宋室傾頹,民心盡失,皇室威嚴不再,掀不起什麼大風浪,但不把你收入彀中,我總擔心有朝一日,你會變成我大金的勁敵。
“秦相公,這兩年來,我大金可曾委屈你,可曾虧待你?”
“沒有。”
“那你為何不肯為我大金效力呢?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此刻卻覺得,你是全天下最頑愚的蠢蛋。你這一走,是去找趙構不是?嘿嘿!我大金也在找他呢!到時候你秦檜要再當一次俘虜不成?我可明明白白和你講,到時候我韓昉不會在大金的朝堂之上為你說好話了。這次的‘搜山檢海’行動,好似貓捉老鼠,我大金一路追,他趙構一路逃,從明州跑到臨安,從臨安跑到定海島,他被我們三路大軍包圍,還有什麼出路?!全天下有這等狼狽的皇帝嗎?秦相公,你這是在自取滅亡!”
秦會之邁步跨上船頭。“船工,請開船。”他轉過頭,對韓昉說道:“韓狀元,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只求你不要浪費口舌,我秦會之心意已定。”
“你說個理由,你給我說個回去投奔趙構的理由!”韓昉挺直身板,圓睜雙目,像是要跳上船板。
“韓狀元,古語有言,食君俸祿,為君分憂。他宋世王朝一日不倒,我秦檜一日當他的臣子!”
“秦相公,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我韓昉以前向遼國人稱臣,如今為金國人效力,有何不可?咱們當儒生的,年輕時頭懸梁錐刺股,為了讀書讀瞎眼,為的是什麼呀?為的是學點治國的本領,賣給帝王家呀!秦相公,我說的對不對?至於這個帝王姓甚名甚,咱們管他做什麼呢?咱們拿好自己的那份薪水,辦著對得起這份薪水的事,這事不就這麼簡單嗎?坐在皇位上的人姓完顏也好,姓趙也好,管他呢!咱們不一樣能夠治國齊家平天下嗎?秦相公,咱們都是讀書人,我和你掏心窩子,我不忍心看你自毀前程,我不忍心。秦檜,你為何不體諒我這快入土之人的一片苦心呢,秦檜,我不懂你。”韓昉的聲音漸小,他捂住胸口,用袖口抹著眼角,連連哀嘆。
木船離岸邊已有十來步遠。“你不會懂的。”秦會之傲然站立在船頭,輕聲說道,也不知道韓昉聽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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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痛傳來,他睜開眼睛。
一隻指甲蓋大小的黃蜂停在他裸露的大腿外側。他的拇指和食指圍城一個圈,將黃蜂從腿上彈飛。什麼時候了?他問自己。他雙手扶著搖椅,稍稍起身掃視四周。從院子南邊的牆頭牆角,到院子北面被籬笆圍擋起來的菜地,他沒有發現那只狸花貓的蹤跡。狸花貓是半年前他的養父被朝廷革職時收養的,據房東說,貓是從靈隱寺里抱來的,有靈性。
沒找到貓,他便看不了貓眼,也就沒法知道現在的時辰。他重新躺回搖椅。我要知道時辰做什麼?他想,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一輪紅日懸空於院子外的芭蕉林之上,濃霧阻擋陽光,他甚至能夠直視太陽;天空有什麼東西飛過,他眯起眼睛;排成“人”字型的飛雁,由北向南,在空中滑行。
上一次見到飛雁,他想,是在什麼時候?鮮活的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洩湧而出。
兩年前,他和養父離開完顏昌的軍營,坐船沿著海岸漂流了半個月,登岸的那天的天氣也像今天一樣:霧氣蒙蒙,陰鬱得讓人憂思。
上岸後,他、他的養父秦會之、船夫——一位老家在京東西路的張姓老漢,開始了尋找宋國皇帝趙構的旅途。養父從小在建康長大,熟知江南東路一帶的方言,即便如此,在他們的登陸點昌國縣,他們與當地人的交流並不怎樣順暢。養父告訴他,南方各地的口音迥異,有時候僅僅相隔十多里遠的兩個村子之間的村民也無法聽懂對方講話。
借助在紙上寫字,他們勉強和昌國縣人溝通交流。韋小寶知道養父一向討厭秦始皇,憎恨秦始皇坑殺儒生,他故意打趣,秦始皇千該死萬該死,唯一不該死的是他統一了華夏的文字。養父誇贊他聰慧,說自己從來沒想過這點。
他們離開昌國縣往西走了半個月,什麼也沒打聽到:當地人不僅不知道趙構是誰,甚至連管理他們的朝廷都城在哪也不清楚;當地的縣太爺倒是知道趙構,知道宋室朝廷,但當他們問起趙構的下落,縣太爺們一致保持緘默,被問得煩了,索性閉門謝客;有兩次,他們遇見同樣在搜尋趙構下落的金兵小隊,韋小寶想上前套話,養父和船夫制止了他。
得知趙構下落的那天,距離他們三人登上大陸過去了整整兩個月。他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元宵節,他和養父、船夫在驛道旁邊,名為“石莊”的小村子外一家茶水鋪休息,鋪子里還坐著三個村民模樣的食客。食客們說話口音很重,語速又快,韋小寶聽不太明白他們的談話內容。但他的養父聽明白了。養父走到那三人旁邊,和他們交談了好一會,回來時一臉失魂落魄。知道官家的下落了,在海上漂著呢,他的養父說道。他還以為養父話里的意思是趙構變成了一具浮屍,漂在海上。官家死了嗎?那我們怎麼辦?他記得自己當時這樣問道。他的養父回答道,還沒死,官家被金國人趕到海上去了,生死未卜。那我們怎麼辦?韋小寶又問道。
這時店家托著一塊木盤過來,送上三隻各盛著兩只圓子的茶碗,今天是個喜慶日子,店家說,圓子是免費贈送的。他說,南方人的吃法真稀奇,茶水泡圓子。他的養父說,人死萬死休,官家凶多吉少,大宋凶多吉少。
養父決定,既然官家在浩淼的大海上漂泊,重登大陸的時間未可知(又或者永遠回不來),他們與其像無頭蒼蠅一般在海岸邊亂轉,不如找個地方安頓下來。過去,養父和王媽媽一直有通信往來,知道王媽媽住在崑山縣城一個表親家裡,他們先去崑山和王媽媽匯合;至於船夫,養父讓他自行歸家,船夫卻不肯離開,說願意留在養父身邊伺候他,只求有口飯吃。
前往崑山的路上,他們遇見一小隊和向北而行的金兵。你們這是要去哪?不是要捉宋國的皇帝嗎?怎麼往北邊走?他的養父問金兵。金兵告訴他們,不捉了,不捉了,“搜山檢海”行動正式結束,我們要回金國,再也不來這熱死人的地兒了,他趙構願意當皇帝,那就讓他當去吧。
金兵的消息,又重新燃起養父尋找趙構的熱情。他們中斷崑山之行,折返向南。
他們沒費什麼周折便打聽到官家的下落:趙構從海上無恙歸來,選定越州作為宋國都城。
三人緊趕慢趕朝著越州進發,為此養父花光了他們最後一點盤纏,租用了一架馬車。
他們在越州府衙里見到了趙構。養父從他被金國扣為人質說起,一直講到他被完顏昌放歸後找尋趙構的經過。趙構插嘴說道,秦學士,以後不要說你是被完顏昌放回來的,對你不好。養父連連稱是。
趙構比他印象中身材更瘦、皮膚更黑。趙構擁抱住養父。秦學士你受苦了,趙構說,我看你應該改個名字。養父秦會之問道,該名?改什麼名字?趙構說,我以後就叫你秦蘇武,秦學士,你堪稱當代蘇武呀,我大宋有你這樣的忠臣義士,何幸之有?養父說,陛下,你誇得我很不好意思。趙構說,這是我的一番肺腑之言,先唐李世民有雲,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如今我大宋風雨飄搖,社稷傾頹,秦學士不畏艱險排萬難,投奔於我,叫我如何不感動。
養父撲通一聲跪下說道,為了大宋,我秦檜粉身碎骨萬死不辭。趙構扶起養父,君臣二人抱頭痛哭。
那天晚上,他們和趙構坐在同一張方桌上用餐。趙構突然指著被荷葉包裹著的烤雞說,這裡的老百姓把這叫做乞丐雞,你們看,朕此刻像不像一個乞丐?他和養父、船夫誰都不敢接話。趙構起身,他們也先後起身。趙構說,朕要賞你們,秦檜,你立刻受任禮部尚書,張為,你受任承信郎,韋小寶,你呢,讓朕想想,該給你封個什麼樣的官——
也許是被鬼迷了心竅,他脫口而出道,皇上,臣想放棄官位。
放棄官位?趙構問道。他接著說道,臣想放棄官位,換取三次許願的機會,臣有些心願,只有皇上你能滿足。
趙構說,好,朕准你用官位換實現心願的機會,你有什麼心願,說出來,只要是朕能辦到的事,朕必定滿足你。
他說,臣現在還沒想好,等以後再告訴皇上。趙構笑了笑,說你不會是想換三次免死的機會吧?
飯後,趙構帶養父和他去到寢宮。所謂寢宮,其實只是府衙後面一座磚砌的小房子,和農戶住的房子沒什麼區別。
一進門,趙構開口問道,秦尚書,金軍的這次撤兵,是真撤還是假撤?養父回答道,陛下,金國朝廷內部不是鐵板一塊,有一心想攻佔大宋的人,也有不想打仗的人,兩撥人此消彼長,哪一派何時佔上風,何時落下風,臣不知道。趙構又說,秦尚書,不知為不知,我大宋的朝臣如果都像你這般實誠,大宋的兩位先皇,又豈會落入到金國人手裡去呢,要不是我宋太祖留下不殺大臣的祖訓,我非得親手一個個宰了那幫子心懷鬼胎的文臣武將,若非他們一再誤導我父皇和我哥哥,大宋何以困頓至此?
養父說道,陛下說的是,國家屬於你的,我們這些當臣子的不過是寄生於你的浪人,如同肉塊上的浮蛆,當臣子的口口聲聲說為了朝廷,為了皇上,其實只是為了自己的那一口飯罷了,假使新來了一個皇上,臣子們不過是換一個人下跪。
趙構嘆氣說,秦尚書,你們這幫當臣子的,很快就可以換一個人下跪了,所謂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如今可是有很多人都想當皇帝呢,我就聽說有個叫鐘相的農民,拉上一幫子人,封自己為楚王,像他這樣鄉野出身的野心家,還多得很呢,就連我的那些部下,在我落難海上之際,他們就沒動過歪心思?
養父回答道,如今是用人之際,對待手握兵權的將領,宜安撫,咱們可以學學前朝的藩王、郡王制度,新設一個鎮撫使,出讓土地權和財政權,換取他們守固領土的忠心。
趙構說,這個法子可行,如今我手下也就一個韓世忠對我耿耿衷心,其他幾個軍閥,我不放心,尤其是在臨安城邊上駐軍的岳飛,手下管著幾千人眾,不可不防。
養父回答道,此人是忠是反,總該先派個人去探探虛實,我看不如就讓這個從小跟著我的書僮韋小寶去吧。趙構說,好,就按秦尚書的意思辦,韋小寶,朕任命你為宣撫使——臨時的宣撫使,不在朝廷登記備案——明天就啓程去會一會這個岳飛。
他跪下謝恩,退出房間,留下養父和趙構密談。
與他一同前往岳飛駐地江陰的,還有一位韓世忠的副官,姓徐,叫徐大兒——又或者叫徐達爾,他記不太清了。韓世忠說,有了這位副官陪同,足以威懾岳飛,萬一岳飛不服官家天威,意欲領兵造反,他的這位副官將會出言警告岳飛:韓世忠手上有三萬精兵,收拾岳飛手下三千烏合之眾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帶著一支二十人小隊,坐船到了江陰。
岳飛早早在碼頭邊上等著他。他的船隊剛靠岸,四面八方響起喧天鑼鼓聲。這排場也太隆重了,他說。岳飛畢恭畢敬朝他下拜說,朝廷派大官來巡視我,我當然得隆重歡迎。
他在岳飛的軍營里住了一個月,期間得知官家去臨安住了,官家囑咐他必須打探到的信息,他全都打探明白:岳飛手下有多少人馬,有多少軍糧武器,以及最重要的——岳飛對朝廷的態度如何,是否有二心。
在岳飛軍營里,有兩件事讓他印象深刻:一是,第一天會面時,站岳飛身邊的年輕女人,原來是岳飛的新婚妻子,岳飛對成婚的日子非常滿意,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雙喜臨門;二是,他陪岳飛和岳飛部下上山打野味,岳飛騎馬在前,他們跟在後邊,岳飛舅舅放箭時意外失手,射中嶽飛騎著的馬,岳飛喝令兩個叫王貴、張憲的手下摁住舅舅,手執彎刀,剖開舅舅的胸膛,掏出心肺,又將心臟切碎,扔給狗吃。
回到臨安後,他向趙構如實稟告了這兩件軍中見聞。趙構說,知道了,你退下吧。
接下來幾個月,他頂著臨時宣撫使的頭銜,沿著臨安城周遭,又去其他幾位軍閥軍中巡查軍情,日子倒也過得輕鬆自在。
再次回到臨安城向趙構述職的那個盛夏,他意外得知,他的養父秦會之,被擢升為宰相。
宰相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當過宰相?他,韋小寶,作為秦會之不為外人知曉的養子,如今成了宰相的兒子!這世上,再沒又有比宰相更大的官。養父要史書留名了,他想起養父案頭的那些書籍,書中那些穿越千年的文字。他呢,他會不會也在書中,哪怕是書中的注腳處,留下自己的一個名字?
他沒想到是,養父平步青雲的仕途之路,只走了不到十個月的時間。大限一到,養父踏上的不是下坡路,而是直接從雲端跌落至塵埃。
那天的早朝他也在場。養父當著朝堂里五十多位大臣的面,當著趙構說出那句“南歸南,北歸北”,趙構讓他的養父解釋這話的含義。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希望當時的自己衝上前捂住養父的嘴巴。然而歷史無法假設,時光無法倒流。
養父說,所謂“南歸南,北歸北”,意思是北邊的金國,和南邊的大宋,不再打仗,和平交好,南邊的人歸大宋管,北邊的人歸金國管。
那咱們那些被金賊搶佔的土地怎麼辦?大臣張浚譏譏諷道。
養父回答道,還能怎麼辦?就這麼算了唄。你口口聲聲那些土地是金人搶佔的,可你要明白,那些土地原先是在遼國國土,咱們大宋和金國立下海上之盟,一同攻遼,結果呢,咱們連遼國一寸土地都沒打下來。如此也就算了,海上之盟的其他條、項,咱們大宋全違約了。說好的宋金兩國不接收對方的降將,咱們偷偷收,說好的每年給金國一些布匹茶葉和銀子,用以補償從金國流入大宋的白銀虧空,結果呢,咱們給他的布匹是開裂的,茶葉是摻沙子的,你以為金國人傻,咱們耍小聰明他們都不知道?人家心裡門兒清呢。再往前倒,咱們跟遼國簽的澶淵之盟,咱們守約了嗎?澶淵之盟,海上之盟,白紙黑紙,咱們幾位先皇的手印還在上面印著吶,張相公,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咱們大宋屢次違約,信義何在?
張浚說,大宋國用不著和他金國講信義。在場的幾位王公大臣附和張浚,痛罵養父。
等眾人安靜下來,趙構走到養父身邊,鐵青著臉色說道,秦宰相,按你的說法,北邊的人歸北邊管,朕也是北人,難道朕也歸北邊管嗎?養父當場跪下說道,皇上是九五至尊,只有上天能管皇上。
朝會一結束,他和養父走出府衙大門,一個宦官領著三十來個禁衛軍走過來說,秦檜,陛下有旨,當場革除你宰相職位,永不復用,你收拾收拾,趕緊離開。宦官拍拍腦袋又說話了,陛下還說,韋小寶,你無正式官職在身,你也跟秦檜一起走。
永不復用,他喃喃自語道。
“在說什麼呢?”他的頭頂部響起養父的聲音。他睜開眼,見到養父背著一籮筐馬齒莧站在他身邊。
“在想過去的事。”他從搖椅上起身,手指在腿上快速抓撓幾下,腿上被蚊子叮出了好幾處包塊。
養父秦會之推開木門,走進漆黑的小屋。“先餵豬去吧。”養父吩咐道,“餵完豬咱們再吃飯。”
他提起養父扔在地上的竹籮筐。屋外的天空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光亮。即便是這點亮光,也快要消失了,他想,又一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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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兵遂犯板橋,諸軍皆潰,淬獨與戰。---《宋史》
2.飛鄧馬逐舅,擒下馬,令王貴、張憲捉其手,自取佩刀破其心,然後碎割之,歸白其母。---《三朝北盟會編》
3.帝曰:“檜言‘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朕北人,將安歸?檜又言‘為相數月,可聳動天下’今無聞。”崇禮即以上意載訓辭,播告中外,人始知檜之奸。龜年等論檜不已,詔落職,牓朝堂,示不復用。---《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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