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真難熬,以前在汴梁也沒感覺這麼冷。”王媽媽將繡繃放在飯桌上,手掌伸到菜油燈的火苗之上,廚房牆壁現出兩只巨大的手影。韋小寶也伸出手掌,貼附在飯碗沿邊上碗里的豆腐湯還殘留著余溫。
“比靖康元年的冬天還冷嗎?”韋小寶問道。
“比那時候還冷。”王媽媽不住地跺腳,“這地方陰冷陰冷的,大冬天還下雨,汴梁的冬天,沒怎麼下過雨吧,我看咱們還不如回汴梁去——”
“好香!”秦會之的聲音由遠及近,“今天還熬了湯,不錯……生薑炒肉,有滋有味。”他在王媽媽的對面坐下,拿起筷子在碗碟里翻找。
“你練字也該注意一下時間。”王媽媽說道,“你天天練字,練得再好有什麼用,別練出一身病,到時候還要我照顧你。”
“練字修身養性,怎麼還會越練越生病呢。”秦會之說道。
“你練得再好,有什麼用?”王媽媽往嘴裡扒拉一大口白米飯,“以前你要給皇帝寫奏折,字得寫漂亮點,現在呢,你教的都是來開蒙的娃娃,沒必要練出花來。”
養父拿筷子的手不再擺動,嘴裡停止咀嚼。
“剛才王媽媽說,她想搬回汴梁去住,臨安的冬天太冷了。”
“回汴梁?”秦會之說道,“汴梁如今歸齊國管,劉豫在那當皇帝。”
“這名字耳熟,我在宮里實習時好像聽過這人名字。”韋小寶說道。
“老皇帝在世的時候,劉豫任職提刑官,他給老皇帝寫過一封奏折,討論禮制問題。老皇帝罵他‘一個農民,懂什麼禮制’,他因此被朝廷貶官。誰能想到,如今他卻當上了皇帝。咱們回去作劉豫的臣民?我不回去。”
“那你就願意給趙構當臣民?”王媽媽小聲說道。
秦會之用碗筷敲了敲碗沿。
“秦爹爹,我想跟你商量個事,”韋小寶說道,“我想出去闖一闖。”
“又來了。”王媽媽們說道,“你還要我再說幾次呢?我不同意你出去。你秦爹爹腰背不好,要人照顧。你小時候被你姑姑賣給我們當書僮,我和你秦爹爹一直把你當自己的兒子養,現在是你孝順我門的時候了。”
韋小寶低下頭不說話,恨不得將腦袋埋進碗里。他拿余光瞄他的養父。
秦會之扒光碗里的米飯,端起湯碗,一口喝乾豆腐湯。他起身離開餐桌,走進臥室。
韋小寶和王媽媽對視片刻,王媽媽轉過頭,呆呆地望著油燈上跳動的焰火發呆。
半夜時分,韋小寶聽到有人輕拍臥房的門,接著一陣腳步聲臨近。他從被子里探出腦袋,看到他的養父端著油燈,坐在他的床前。
“小寶,你說你想出去闖蕩。”養父伸手要摸他的頭,在他準備躲開之前,又收了回去。“跟我說說理由。”
“我有個發小,以前和你說過的,叫岳飛,現在當了大官,我想去投靠他。”
“岳飛?馬步軍都總管岳飛?”
“是他。”
“他一個軍閥,整天打仗,你跟著他做什麼去?”
“他手下管著一萬多人,總有活計給我乾的。”
“他就要去出兵討伐道州的曹成,免不了一場血戰,你也要跟著一起上戰場嗎?”
“秦爹爹,你忘了,我以前在金軍軍營里待過,我能保護自己。”
“這不一樣。”他的養父說道,“金軍打宋軍,如同菜刀切肉,金軍死傷極少,危險也小。如今你跟著岳飛打曹成,宋軍打宋軍,實力相差不大,這樣的仗,死的人是最多的。再者,曹成這人我是知道的,以前在汴梁城當鐵匠,金兵入城那年,他帶著一幫人跟金兵打游擊戰,且不說他成功了沒有,單是這份拳拳愛國之心,足以讓人心生敬佩。我真不明白,這樣的人怎麼會變成朝廷口中的反賊呢,如今的朝廷,真真是奸臣當道!誰對你衷心,你說誰是反賊,誰還敢對你衷心呢?如今看來,他趙構又走上兩位先皇的老路子,可憐,可憐。”秦會之的右手在半空中舞動,燈盞里潑灑出幾滴的菜油。
“秦爹爹,你別激動。”韋小寶說道。“你已不在廟堂,何必再為朝廷勞心費力。”他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當,不再說下去。
秦會之手持著燈盞,從床頭站起來。“你繼續睡吧。”他走到臥室門口,“明天早點起來,趁你王媽媽還沒起床那會,走吧,離開這裡,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在客廳桌上放了一點盤纏,你拿去吧,是我教書省下來的。”
整個後半夜,韋小寶一直醒著。他將幾件衣服打包進一個包裹,又從書桌抽屜里拿走五兩碎銀,做完這些,他聽到屋子外面傳來一聲雞叫聲。他吹滅油燈,在黑暗中坐著。聽到第二聲雞叫,他背上包裹,從後門離開了家。走到籬笆圍欄時他才想起來,忘記拿養父留給他的盤纏,他猶豫一會,決定不拿養父的錢。
幾乎沒費什麼功夫,他打聽出岳飛軍隊的下落。田間、地頭、街口,到處是像他一樣的人:走投無路,希望找到一份能吃上飽飯的營生。他們並不吝嗇和別人分享謀生信息:衢州的鄧大善人在施粥周濟窮人;袁州的縣太爺要開糧倉分發陳糧;括州的黃員外府要招家丁……他從三四個人嘴裡聽到同樣一樣消息:岳飛的軍隊駐紮在荊湖南路,而且正在招兵買馬。
從臨安出發,走過一段水路,韋小寶搭上一輛向西行進的雙駕驢車,走走停停到達衡州時,距離出發那天已過去整整一個月。衡州城內一處菜市場,三角形的“岳”字旗插遍整條街市,他的那位發小正領著一隊人馬遊街。狹窄的街道兩旁站滿圍觀的行人。他擠進人群,好不容易在第一排搶佔到一個位置。
這支一百多人的遊街隊伍中,岳飛和五名將士騎馬在前,其他人步行在後。岳飛昂頭挺胸,腰部隨著馬背的聳動,一前一後游動;騎馬的幾個人里,與岳飛並排而行的是一位頭戴鳳翅盔的中年男人,韋小寶認出他是岳飛的弟弟,他比岳飛晚一年參軍,以前專門在軍隊裡打雜役,沒想到現在如此威風。
岳飛不時地左右轉動腦袋,威嚴地掃視著街道兩邊的圍觀人群。他的視線掃過韋小寶的臉,沒作絲毫停留。
等到韋小寶高高舉起雙手,岳飛早已騎行到前頭去了。他本可以出聲喊叫,借以引起他發小的注意,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目送岳飛和他的部下漸行漸遠。他在軍營里待過,知道遊街是軍隊出征前的最後一項儀式。
他擠出人群,跑進遊街隊伍中一個年輕士兵身邊問,他想參軍,該找誰?士兵無精打采地指了指走在前頭的一個精壯漢子。
他和那漢子攀談起來。
“老兄,這是岳家軍不是?”
漢子不耐煩地說道:“你跑進來乾嘛?我們要去打仗,去打曹成。”
“軍爺,如今世道艱難,謀生不易,我能加入你們岳家軍嗎?混口飯吃。”
漢子笑了,露出一嘴白牙。“原來為了這事。我們前幾天一直在招人,那時候你怎麼不來?我們現在不收人了,哪怕人沒招夠,也不招了,程序是這樣的。”
韋小寶從懷裡掏出一粒帶著體溫的碎銀,恭恭敬敬遞給漢子。漢子收下銀子說道:“瞧你這熊樣,真給咱們岳家軍的兄弟丟臉,給我站後排跟著去。我警告你,等上了戰場,你可要好好出力。”
“軍爺,咱們岳家軍還缺醫生嗎?我以前在太醫局里學習過,懂一點醫術,也許我可以當個隨行軍醫?”
“就你?醫生?”漢子右手握拳,作勢要打韋小寶,“蹬鼻子上臉的賤種!你就是一個馬前卒,我命令你,滾開!再在我眼前晃悠,我立即革除你的軍職,讓你連馬前卒都當不了。”
韋小寶跟在隊伍最後頭,出城後不停歇地走了五六十里山路,直到東方升起一輪淡黃色的明月,他們才停下來休息。先前那位主管募兵的漢子把韋小寶叫走,帶著他在幾個帳篷之間兜兜轉轉,填花名冊、領軍服,簡單講解軍中的規矩,帶他見了分管他的支隊長,又教他見到長官應該如何行禮。
他睡覺的地方被安排在一間二十來人的三角帳篷里。地上沒鋪墊布,進門處能見到裸露出來的黃色泥土。一位躺地上兵卒見他進來,翻過身側躺著,給他留出空位。他順勢躺下,混雜著泥土腥味的惡臭直衝鼻腔。他乾嘔一聲。為他讓位的兵卒不滿地“哼哼”兩聲。
他反復憋氣,張嘴吸氣,直到嗅不出任何的怪味,這才睡著。
遠處傳來一陣悠長的號角。韋小寶渾身肌肉又酸又痛,顧不上排隊領飯,找到支隊長,說他想立刻見岳飛一面。支隊長一口回絕,還懲罰他蹲馬步。
韋小寶不死心,一連幾天纏著支隊長,求見岳飛。支隊長一概回絕了他的請求:“不是我不讓你見岳元帥,是我沒這個權限。在我上面,有大隊長、總隊長、再往上還有甲頭、殿侍,這還只是無品無階的小官,就算我同意你去找岳元帥,我上頭的那些人你能夠擺得平嗎?咱們這隊伍七千來號人馬,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想賄賂岳元帥是不是?岳大帥看不上你那點小錢,你早點死了這條心,安心乾活,不要老想著走歪門邪道。別說你,就連我自己,想見岳元帥,比見皇帝老兒還難呢。”
半個月過去,韋小寶近乎絕望地發現,儘管和他岳飛近在咫尺,然而想要接近他的這位發小,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軍隊出發趕路時,岳飛和幾個親信騎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再按官階品級依次往後排,像韋小寶這類最低等的馬前卒,總是走在行軍隊伍的最後方;駐營休息時,他的活動範圍極其有限,邊界處有荷刀背槍的衛兵站崗,所有兵卒只被允許與比他平級或比他低階的人主動交談。
跟著大部隊走到郴州,韋小寶依舊沒能找到接近岳飛的機會。再往西走,便到了曹成的大本營。他無數次後悔,在衡州圍觀遊街的那天,便就應當與岳飛相認。
也許,和岳飛相見的那一天,正是他的死期——他常常生出幻想:他拿著生鏽的朴刀衝向曹成的大軍,在他沒來得及反應的瞬間,一柄紅纓槍刺穿他的肚子。死前閉眼的那一刻,岳飛抱住他的軀體。又或者,清掃戰場時,岳飛抱住他的屍體。再或者,直到他死去,直到他的屍體燒成灰燼,他的發小岳飛也沒有認出他來。
到底會是哪一種情形呢?他停止了幻想。哪種情形都不重要,反正到那時候,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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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困在道州已經半個月。和曹成的戰鬥早已開打,前線的戰況很難讓岳家軍的諸將士樂觀。曹成的人馬在道州城外莫邪關的幾個關隘嚴守以待。戰鬥第一天,全線出擊的岳家軍用弓箭射死曹軍的兩個哨兵,旋即遭到敵方猛烈反擊,滾石、滾木和雨點一般的箭矢從山上拋下,落向亂成一團的岳家軍。
從那天起,岳家軍改變了進攻策略。每次出戰只派出一個營隊的人馬。從第一營隊開始,每個營隊輪番攻打莫邪關,沒成功的話五天後再換下一個營隊。韋小寶隸屬的第七營隊,負責守衛道州縣城,同時維持城裡的治安。
韋小寶很快在巡防工作中找到隱秘的樂趣。踩在點綴著苔蘚的青磚石板路上,觀摩道路兩旁雕刻著精美圖案的屋檐,聽著販夫們的叫賣聲,常常讓他短暫地忘卻煩愁。道州人說話時鼻音很重,韋小寶很難聽懂他們講話。但道州人對待他們這班外地士兵頗為熱情,常常拉著他們到家中做客,請他們吃上一頓當地人引以為豪的黍粒飯。
這座總人口數不滿五千人的縣城裡,韋小寶認識的唯一一位說得一口流利汴京官話的人,是當地的縣令,生得矮壯肥胖,臉上始終掛著笑容。這位有著彌勒佛長相的縣令,將自己辦公的衙門無償出借給巡防的岳家軍做休息站。
這天亥時,韋小寶巡邏到縣衙大門口,忽然聽到裡面傳來微弱的叫喊聲,他貼近大門,聽得更清楚了。他推開門,沿著一條狹長的走廊,走進盡頭處的公堂。眼前一幕讓他當場呆住:三個裸體男人圍站在一張低矮的公案旁邊,猙獰地笑著;一個女人仰面躺在案板上,時斷時續地抽泣,肚子上蓋著一條紅色肚兜;地上堆放著幾件衣物,其中三件繡著“岳”字樣的袍子,和韋小寶此刻穿在身上的軍袍,樣式幾乎毫無分別;聽到聲響,男人們同時轉頭望向韋小寶。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韋小寶說道,“你們也是岳家軍的?”他的語氣不像是在質詢,更像是在陳述事實。
“你少管閒事。”一個裸男警告韋小寶,“這是從齊國來的細作,我們在拷問她。”
桌板上女人轉過頭來,韋小寶看清了她的臉。
韋小寶驚呼道,“姑姑!”
“小寶……”公堂的角落處傳出一個氣若游絲的聲音。韋小寶走近一些,見到一個雙手環抱著雙腿,蜷縮在陰影之中的男人。他沒看清男人的臉,但已經辨認出男人的聲音。“姑父!”他喊道。
韋小寶蹲下去,“姑父,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注意到,姑父王繼先左邊臉頰紋著一個青藍色的“盜”字。
“他們是你姑父和姑姑?他們是齊國當細作,你知道不知道?我們仨下午在城外山腳捉到這兩人,他們鬼鬼祟祟,形跡可疑,見到我們轉身就往山上跑。沒做虧心事,乾嘛要跑?你也是岳家軍的,自然知道,長官會上吩咐過咱們的,齊國劉豫往咱們這派了一伙人,打算和農民頭子楊幺勾結。”
三個男人穿好軍袍,圍住韋小寶。
韋小寶說道:“你說他們是細作,可有證據?可在他們身上搜出書信罪證?”
“他們親口承認是從齊國來的,我們三個人都可以證明。”
“我們是從齊國來的。”姑姑有氣無力地說道,“可我們不是細作,小寶,救救你姑父,救救我吧。”
“什麼齊國細作!”韋小寶朝外走去,“我要去稟報督軍,問個明白!”他加快腳步,走到門檻時才敢回頭看一眼。那三個七營的隊友,在給他的姑姑穿上衣裳。
當晚,督軍給韋小寶的答復是:先將韋小寶的姑姑和姑父羈押在縣衙里,等他親自審問後,親耳聽到兩人的供詞,再做最後的判決。至於那三個隊友欺辱姑姑的事,韋小寶絕對不可以對外張揚,否則軍法處置。
督軍在縣衙門口派了一個守衛站崗。姑姑和姑父被分別關在兩個特意從縣衙大牢拖出來的,據說有十多年沒用過的木籠里,雙手被帶上木枷,只有吃飯時才能取下來。無論韋小寶怎麼問,姑父的說法始終如一:他在齊國偷東西被齊國官府抓到,臉上刺字,在齊國境內找不到活計,只好逃到宋國來。
督軍提審姑姑和姑父的日子遲遲未定,韋小寶越發焦慮。他婉轉地提醒督軍,很快就輪到第七營上出戰,請督軍及早還他姑姑和姑父一個清白。督軍反嗆道,你都知道要咱們第七營快上戰場了,還用這種小事情來煩我?你姑姑和姑父是不是細作的問題,等到咱們第七營打完仗再說。
後天便是他們第七營出征莫邪關,迎戰曹成部眾的日子。好消息也是在這一天傳來:第六營隊打勝仗了。
支隊長宣佈,為了慶祝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提振士氣,岳元帥有令,岳家軍全軍即刻拔營,前往永明縣匯合。
合營大聯歡的地點定在永明縣城外的荒郊。第七營隊趕到時,表演早就開始。留給他們的位置是一塊挨著臭水塘的野草地,地上瘋長的苧麻比人還高。
第六營的副元帥韓順夫高舉著酒囊,朝著周圍的將士咧嘴一笑,酒囊里流出透明液體,落在他臉上。他的嘴巴一張一合。
這是在幹什麼?表演喝酒嗎?韋小寶後退了幾步,背靠水塘邊的一株桑樹樹幹。
韓順夫扔掉酒囊,拍拍手。第六營隊的將士們往南北兩邊分開,讓出一條過道。一隊裸體女人從過道中慢騰騰地走出來,圍在韓順夫的身邊。這八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個個低著頭,彎曲手肘護住前胸。
“這幾人是反賊曹成部下的女眷!”韓順夫說道,“兄弟們好好為岳元帥效力,攻下曹成老巢,這樣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一個十七八歲的胖女孩癱坐下去,哇哇大哭。韓順夫伸出右手手臂,抓住女孩的胴體。“我讓你坐下了嗎?起來!”韓順夫斥責道。
下一刻,他的手臂的飛上了天。
偷襲就這麼發生了:曹成帶著一支一百來人的騎兵隊,衝進聯歡中的隊伍。騎兵們拿著長刀,一次又一次地衝進來,砍殺措不及防的岳家軍。
曹成的騎兵們砍了多久?韋小寶記不太清。那時候的他正躲在桑樹樹幹後面,半個身子陷在水塘淤泥里。
曹成的騎兵的殺了多少岳家軍,韋小寶是清楚的。七百五十二人死亡,一千三百二十四人受傷。白紙黑字,記在岳家軍的行軍記錄上。
敵軍散去,岳家軍開始清掃戰場屍體。一片混亂中,韋小寶發現了岳飛的身影。他的發小離他幾百步遠,渾身是血。
韋小寶朝岳飛走去。一個人影閃現在他的面前,擋住他的去路。是第七營第三分隊的支隊長。“立即回道州縣城!”支隊長喊道,“第三分隊全體人員,立即回道州城。不聽令者斬立決。”支隊長將手中的長刀舞弄得嘩嘩作響。
回到道州城已是第二天上午。韋小寶顧上不疲乏,奔向縣衙。他錯過了和岳飛相認的機會,不想連救姑姑和姑父的機會也一同失去。
如他所料,門口的衛兵不見了蹤影。他推門進去。姑姑和姑父兩人倚靠在木籠里睡覺。他從縣衙後院的柴房找到一把斧頭,劈開兩只木籠,砸爛兩人手腕上的木枷。
“姑父、姑姑,趁著現在沒人,快走吧。”韋小寶喘著粗氣說道,“讓我的隊友發現我放走你們,他們准要砍我的頭,快走吧!”
姑父整個人呆住。韋小寶再次開口懇求:“北面城樓有個豁口,通往一處林地,你們往那裡出去。”
姑父失如夢方醒,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出縣衙門口。
“姑姑……”韋小寶說道,“你也跑吧。”
姑姑忽然笑起來,出神地望著敞開著的縣衙大門。“繼先,你跑得好快呀。”
她左一步右一步向大門口跑去。剛邁出幾步,便跌倒了,她從地上爬起來,再跑,再跌倒,“小寶,我這雙金蓮,走不了遠路。”她回頭,帶著哭腔對韋小寶說道。
到了門口,姑姑彎下腰,一頭撞在大門旁的青磚牆壁上。韋小寶離她三十來步遠,聽到一聲沈悶的“咚”響。韋小寶趕忙上前,但已來不及,姑姑又一次低頭猛撞牆壁。
韋小寶趕到姑姑身邊時,她剛撞完第三次牆,額頭和半邊臉上盡是暗紅色的血跡。她仰面躺在地上,合上眼。韋小寶跪倒在她身邊。
姑姑緩緩抬起眼皮。“小寶,姑姑沒白養你。”他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姑父……小寶,我跟你說個秘密,在齊國,他偷屍體,被抓到了,他的夏枯草……夏枯草……都是他自己作孽,不這樣,我今天不會死。”
“你不會死的,姑姑。”韋小寶說道。他聽到街道傳來馬匹的嘶叫聲,“姑姑,對不起,我得走了。”
他離開縣衙,不多時便回到第七營營地,一路上沒碰見隊友。
姑姑死了。死在撞牆後的第三天。支隊長親手將本就奄奄一息的姑姑吊死在城門口旁的香樟樹上。韋小寶目睹了行刑的全過程。據隊友說,他們本打算先讓姑姑養好腦袋上的傷,以便繼續拷問,請示支隊長後,得到的指示是立刻正法。
“是不是該輪到咱們第七營去攻打莫邪關了?”晨會上,有人這樣問支隊長。
“攻打莫邪關的作戰計劃,無限期擱置!後續行動,等岳元帥下令!”支隊長說道,“這次偷襲,岳家軍損失慘重,損失慘重呀。連韓副元帥都被他們殺了呀!韓副元帥的屍體後天就要下葬了,到時候全岳家軍的人都得參加。”
“曹成那賊人不會又來偷襲吧?”台下有人大聲問道。
“他曹成還敢來?他再來試試?這次的韓副元帥葬禮,咱們是有準備的,大家用不著過分擔心。他曹成真要敢來,那他要倒霉的,他會倒霉。”
韓順夫遺體下葬時間定在午時三刻,地點是他遇害時的荒野地。岳家軍全軍七個營隊,仍舊是人挨著人站成幾圈。
三聲軍號響過,第六營的列隊中走出八個壯漢,他們扛著抬著一具烏黑的靈柩,緩步前行,一直走到人群中央三個方形土坑前。片刻後,裝著韓順夫那具缺了一條胳膊的屍體(這事有些匪夷所思——清掃戰場時,岳家軍掘地三尺,始終沒能找到韓順夫那條被騎兵從肩膀處砍斷的胳膊)的靈柩入土了。
又有二十二人從第六營隊裡走出來。他們雙手被麻繩綁縛住,一條紅繩從繩結中穿過。岳飛牽著紅繩的走在最後面。
“這些廢物害死了韓副元帥!”岳飛在土坑旁站定,指著那二十二人高聲說道,“這二十二人,身為護衛,卻不能保護長官的安全!兄弟們,這不是廢物是什麼?!就讓這二十二個沒用的護衛,陪韓副元帥上黃泉路!一同殉葬!”
站在人群最裡層,最先聽清楚岳飛講話的那群衛兵,身板左右擺動,鎧甲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響。他們轉頭對後面的人低語,引發了一陣範圍更廣的的躁動與喧嘩。
第二營統帥董先走到岳飛的跟前,單膝跪地。接著是第三營統帥王貴、第五營副統帥趙秉淵,他們學著董先的樣子,齊刷刷跪在岳飛面前。
“岳元帥,曹成詭計多端,趁我軍不備,突然偷襲,這是誰也想不到的!連我自己也差點被曹成那伙賊人砍傷!沒保護韓副元帥,這些警衛兵固然有錯,但錯不致死。按大宋軍法,打他們兩百棍杖算了,不死也要他們半條命,岳元帥你看如何?”董先說道。
岳飛高仰著腦袋,目視著遠方,並不作答。
“岳元帥,請三思而後行。活人陪葬死人,這消息要在百越之地傳開了,有損我岳家軍的威名,誰還會歸附我大宋?”王貴說道。
“王貴說的沒錯,拿活人殉葬,有違天理。”趙秉淵說道,“孔老夫子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自殷商以來,天下再沒出現過用活人殉葬的事呀!岳元帥,請收回成命,慎之,慎之!”
岳飛雙手叉腰,眼睛瞪著趙秉淵。那陣勢,活像是要把趙秉淵生吞活剝。
“你們這是想謀反!”一個宛若雷鳴的聲音說道。說話人是岳飛的弟弟岳翻。他跨步走到岳飛身邊,“岳元帥的話就是軍令,違抗軍令,殺無赦!”他抽出腰間的彎刀,照著一位離他最近的,被縛住雙手的殉人脖子砍去。那人當場倒地,腦袋掉落在地。
岳翻腳尖往前一頂,腦袋滾落到土坑里。他再次手起刀落,又一個腦袋被砍下來。紅繩上的第三個人跪倒在地,哀哭道:“饒命。”岳翻的彎刀撲空,對著跪下去的那人補上一刀,鮮紅色的血柱從脖子里噴射出來。岳翻叫罵一聲,抬腳踹倒那人。
換了三把彎刀,岳翻挨個砍掉二十二人的腦袋。
“現在呢?”岳翻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他將還淌著血的彎刀指向兩個土坑里身首異處的屍體,“人都死了,還算是活人殉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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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五將韓順夫解鞍脫甲,以所虜婦人佐酒。---《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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