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草葉下發現一隊褐色的螞蟻。
“韋小寶!” 他聽到有人叫他名字。 他的隊友手裡揮動著一塊紅布,調笑道:“又蹲這拉大便呢?”
“你打你的牌九去!”韋小寶繼續盯著紅土地上來來去去的的蟻隊。他地上抄起一根樹枝,對準幾只個頭偏大的螞蟻連戳。有些螞蟻攔腰斷成兩截,有些半個軀體被釘進泥土里。
我這是在幹什麼?他扔掉樹枝,整個身子往後倒去,跌坐在院子的草地上。
院子里原本種著幾株棗樹、桂花樹和鐵樹,他們搬進來的時候,支隊長下令砍掉了,理由是遮擋視線,不利於哨兵警戒;南邊是一棟兩層樓高的木制樓房。二樓長廊拐角處,七八個隊友倚靠欄桿上說笑;遠處是蔥郁的層山疊嶂,山腳下有溪水流過。
韓順夫下葬的第二天,岳飛親自帶隊攻打莫邪關,再次被曹成擊退,連岳飛的弟弟岳翻,也被曹成部下楊再興斬於馬下。自那以後,岳家軍再沒出戰過,這座吊腳樓成了韋小寶所在的第三支隊的長期據點。
“咱們要在這待多久?”搬進吊腳樓第一天,韋小寶問支隊長。
“攻不下莫邪關,咱們永遠待這裡吧,待這裡有什麼不好的,白吃白喝,還有人發工資,”支隊長回答道,“韋小寶,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那攻打莫邪關的任務呢?”韋小寶追問道。
“只能智取,不可力敵。”支隊長說道,“曹成這人難對付著呢!當初加入抗金敢死隊,讓金兵吃過不少苦頭,後來又給王彥的‘八字軍’鑄槍鍛劍,這種人——你想想,咱們的岳元帥想取他項上人頭,難吶!不過,咱們也不必灰心,岳元帥足智多謀,遲早能想出剿滅曹成的好法子來。”
岳飛在策劃什麼計謀,韋小寶不得而知。他甚至不知道岳家軍其他營隊在做什麼,他們也像他一樣,在草地上殺螞蟻嗎?
他從草地上站起來,進到院子一樓的書房。樓頂傳來陣陣划拳聲。他在窗前的圈椅上坐下,他閉上眼睛,什麼也不去想。
岳飛攻下莫邪關的消息到第七營地三支隊的那天上午,韋小寶正和八個隊友在院子里踢蹴鞠。支隊長神色慌張地從大門口跑進來。“我剛剛開會回來,我的娘欸,出大事了,”支隊長喘氣道,“昨天晚上,岳元帥拿下莫邪關了!”他看向院子里的球隊,“你們還有心思在這踢尿泡?趕緊出去值勤!”他轉身面對著吊腳樓喊道,“你們也是,都給我下來!從現在開始恢復戰時作息!”
韋小寶和隊友們火急火燎地從吊腳樓搬離物資,忙到中午,一伙人剛在擁擠的木板房睡下。總隊長一腳踹開房門,“岳元帥有令,全軍趕往賀州,立刻動身。”
出了道州城,和其他支隊匯合後,韋小寶跟著岳家軍第七營一千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往賀州進發。
馬不停歇途徑莫邪關時,已是後半夜,韋小寶強打起精神,抬頭看到一塊鑲嵌在山體上的石板,陽刻著“謝沐關”三個紅字。他心想:原來這地方叫“謝沐關”,他們卻一直錯叫成“莫邪關”。他還以這地方和乾將莫邪有什麼不為外地人知道的歷史源流,不曾想是個誤會。
他問走在他身邊的支隊長:“趕了一天的路,能不能休息一下?咱們這現在狀態,站著都能睡著,萬一有敵軍殺過來,咱們不得全軍覆沒了?”
“敵軍?曹成幾千部下併入咱們岳家軍,咱們還有什麼敵人?還有誰敢成為咱的敵人?”
“隊長,咱們去賀州乾嘛?”
“你說呢?打了勝仗之後該乾嘛?”
賀州縣城比韋小寶想象中小得多,說是縣城,不如說是一條兩三里長的街道。道路兩旁偶爾能見到一兩棟二三層高的酒樓,剩下全是土胚和木板搭成的簡陋棚子;路面沒有鋪設任何石板、磚塊,褐黃色的泥土裸露暴曬於日光之下。
慶祝攻克謝沐關的宴會從天亮時分開始。長桌從南街擺到北街,餐盤、碗筷凌亂地堆在桌上;穿著鎧甲、戰袍的將士坐在桌旁,盯著街道中央表演的隊伍,顧不上從桌上夾菜;由樂師、伶人以及醉漢組成的隊伍,游走在街道中央;街道更遠處,幾十個頭上纏著藍色頭巾,看樣子像是賀州城內的居民的路人,眼神畏葸地打量著眼前這群不速之客。偶爾有一兩個小孩子被樂器聲吸引過來,很快又被從父母拖回去。
韋小寶在推杯換盞的眾人中擠出一條路,沿著街道往北,走到道路的盡頭。
這裡比南邊安靜許多,雖然桌上的菜品更豐盛,但坐在餐桌兩旁的將士們好像不怎麼有食慾,他們端坐在板凳上,偶爾低下頭,神情拘謹地與周圍人說上一兩句話。街道中央站著兩個穿著長袖戲袍的伶人,用土話念唱著韋小寶聽不懂的歌詞;朝南擺放的兩張短桌前,靠東邊的那位是岳飛,坐他旁邊的是第五營的統領傅慶。時不時有將士舉杯上前,為了應酬他們,岳飛往喉嚨里灌下一杯又一杯的酒水。
日思夜想的發小就在眼前,韋小寶心裡突然打起了退堂鼓。他想起以前和岳飛從軍的那段歲月,他們一起睡稻草鋪,一起吃糠米,一起痛罵長官,現在呢,他韋小寶仍然在睡稻草鋪,喝米粥,和隊友們咒罵長官,他的發小岳飛,變成了他的最高長官。
他的目光落在傅慶的臉上,確信他在十幾二十年前見過這個人——又一個靠岳飛發跡的老熟人——他不無悲哀地想,如果他早些投靠岳飛,此刻坐岳飛身邊的人也許就是他韋小寶。
兩個伶人致謝退場,新上來的表演者是個獨眼老人,手臂上纏著兩條金環蛇,吹奏著葫蘆絲,舞弄手裡的毒蛇;一個頭戴範陽笠的士兵給傅慶敬完酒,拉著傅慶離開酒桌,傅慶又拉起岳飛一起走,岳飛含笑推辭一番,起身跟著傅慶。韋小寶和另外十七八個看熱鬧的將士,吆喝著尾隨其後。
眾人來到一條小溪旁,幾個光膀子的將士正朝著溪水下游射箭,見岳飛和傅慶的到來,他們放下手裡的長弓,行了個拱手禮。“岳元帥,來一箭!”人群中有人喊道。
“這是比誰射得遠還是比誰射得准?”岳飛問道。
“回元帥,比誰射得遠。請岳元帥給大伙露一手。”
“你們玩吧,我就不射了,今天喝太多酒,我怕射到你們,玩歸玩,傷到人就不太好了。”岳飛解開腰間的金色腰帶,解下批在身上的銀色戰袍,“今天大傢伙興致很高,我忍痛出讓這兩件寶貝,當作今天射箭比賽的獎品!誰射得遠,誰拿走獎品!”
眾人一陣歡呼,打鬧爭搶著別人手裡的弓箭。
射箭比賽勝負很快見了分曉:多數參賽者的箭頭落在一百二十步以內;都統張憲的箭射出一百五十步遠;傅慶射出的三支箭都落在一百七十步開外。
裁決人宣佈傅慶射得最遠,奪得冠軍。現場響起震天響的歡呼聲。幾個將士抬起傅慶,拋上半空,鬧騰了好一陣才放他下來。傅慶捋順頭髮,伸手去拿岳飛手中的腰帶和戰袍。
岳飛猛地甩開手臂。“這兩樣獎品不能給你。”岳飛笑著說道。
“為啥?”傅慶問道。
“傅前軍,你瞧瞧你周圍,大傢伙是多麼喜愛你呀,這本身就是對你最大的嘉獎。”岳飛轉身說道,“張憲,這兩樣東西,你拿著。”
“謝謝岳元帥。”張憲接過腰帶和戰袍。
“我射得比他遠多了,憑什麼不給我發獎。”傅慶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論射箭,岳家軍上上下下這麼多人,有誰比得過我?岳元帥,你要說話算話!金腰帶既然是官家賞給你的,那就相當於官家親臨此地,在官家面前,你總要信守諾言吧?”
“傅前軍——這一次就算了嘛,”岳飛說道,“下一次我再賞你好東西,你大度一點,這一次就讓張憲當冠軍。”
“贏了就是贏了!我射得最遠,我是冠軍,沒得說!”傅慶嚷囔道,“岳元帥,你不能偏心吶。我也算是為咱們岳家軍立大功的人。要不是我使計謀,派細作到曹成身邊散播假軍情,岳家軍能拿下莫邪關嗎?他張憲有這能耐嗎?”
傅慶伸手抓住張憲手中的腰帶和戰袍。“說好了是我的,就是我的,這麼多眼睛都看著呢。”說話間,他和張憲快要嘴貼嘴親上了。
岳飛往前邁出兩步,揮拳往傅慶臉上打去,猛地往前一推,傅慶跌倒在地上。“沒出息的東西,一塊腰帶當寶貝了!”岳飛舉起腰帶和戰袍,扔在傅慶身邊,再踏上兩腳。
傅慶語無倫次地說道:“這……這……官家賞的呀……要造反麼……造反呀。”
“不是我造反,是你要造反!”岳飛大吼道,抄起一支插在地上的箭矢,捅向傅慶的脖子。
傅慶張大嘴巴,翻著眼白,兩只腳徒勞地在半空中亂蹬,似乎想要踢開壓坐在他胸前的岳飛。
岳飛拔出箭矢,再次朝著傅慶脖子捅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傅慶的手腳終於不再亂動,整個人徹底鬆弛。
岳飛從傅慶身上爬起來,手上、腿上和胯部沾滿暗紅色的血漬。他抬手抓癢,下巴也塗上了血跡。
“保護岳元帥!”張憲喊道。十來個衛兵聞聲而來,圍住岳飛,不讓其他人靠近。
傅慶死後,岳家軍留在賀州整頓。歷經一個半個月,前來歸降的曹成人馬被划編入七個營隊。
整編完成後清點人數,岳家軍比從剛出發時多出五千三百二十二人。
“咱們岳家軍的勢力又壯大了!一定要確保附近州縣的老百姓都知道這條消息!”張憲向全軍傳話,“有謠言說咱們岳家軍從來沒打過勝仗,這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回擊,哪有打了敗仗,人還越來越多的軍隊呢?”
韋小寶仍舊沒和岳飛搭上話。慶祝攻佔謝沐關的宴會一結束,岳家軍又恢復了嚴格限制下級將領和士兵行動範圍的規定。他,韋小寶,一個無品無階,等級最低的步兵,別說和岳飛談話,就連遠遠見他一面也是極難的。更何況,岳飛此刻並不在軍營里——宰相張浚親自駕馬,從臨安城帶來一道聖旨,召岳飛即刻東進面聖。
和張浚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巡檢使衛茂恂,據說他不受軍規限制,能夠在各個軍營之間隨意走動。有幾次,韋小寶和同伴在軍帳中吃著晚飯,衛茂恂端著一隻木碗進來,大伙都嚇壞了。衛茂恂笑著招呼大家坐下,用筷子夾起自己碗里幾塊薄如蟬翼的肉片,分發給坐他身邊的幾個兵丁,又問了一些諸如對朝廷定的伙食費標準滿不滿意的問題。
衛茂恂種種舉動,在軍中引起了一些閒話。聽到有人說他“堂堂朝廷命官,跟燒菜做飯的下等兵坐一塊用餐,成何體統,官家的威嚴都讓他丟盡了”;也有人說他“肯定是窮苦孩子出身,不懂如何做官。”
所有流言蜚語中,有一條最讓韋小寶感到不安:有人向朝廷舉報,岳飛貪贓枉法,克扣朝廷發給岳家軍的軍費和糧食,故此朝廷特意派衛茂恂來岳家軍稽查賬本,要不然,怎麼他衛茂恂一來,岳飛就給調走了呢?有關這條流言,更慫人聽聞的說法是:岳飛一進臨安城,就被官家關進大牢,如何定罪,就看衛茂恂這邊賬本查得怎麼樣。
十月的一天,支隊長通知大家,岳元帥從臨安城回來了,大家這兩天好好休息,為接下來的出征做好準備。
“出征去哪?”韋小寶問支隊長。
“韋小寶啊韋小寶,怎麼每次開會就你的問題最多呢?”支隊長說道,“身為岳家軍一員,最重要的是什麼?是聽命令!長官讓幹什麼,咱們就幹什麼,長官不說的,咱們就別問!別說你韋小寶這樣小嘍囉,就連咱們的岳爺爺,每次上戰場打仗,不也是按著朝廷給的陣圖來排兵布陣的嗎?不過——你既然問了,那我開恩就告訴你吧。咱們要離開賀州,去荊湖南路平亂——荊湖南路,你知道在哪裡嗎——那裡有好些無法無天的農民聚眾造反,咱們去跟這幫農民乾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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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停止了向前行進。
“統帥傳令,原地休息!”傳訊兵一路跑來,邊跑邊喊。
韋小寶從地上撿起一塊扁平的石板墊屁股底下,背靠榕樹樹幹坐著。
“韋小寶,你這幾天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一隻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輕輕推開那只手。
“韋小寶,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支隊長說道。
我在想什麼?韋小寶抬起頭,目不轉睛盯著隊長。
“韋小寶,你還很年輕,升官發財的機會還多得很呢,”支隊長說道,“不像我,快四十歲的人,才混上支隊長——”
“隊長,我在想什麼?”
“大前天的剿匪行動,你還在想那事,對不對?”
韋小寶點點頭。
支隊長臉上露出得意的笑,滿有把握地說道:“你放心,錯過這一次,還有下一次,殺敵的機會還多的是。等著吧,等咱們到了楊幺的大本營,那兒起碼有十萬農匪等著咱們去殺。”支隊長站起來,盯著村口一位瘦瘦高高,坐在藤椅上休息的老人。“老頭!”支隊長對那老頭喊道,“你在偷聽我們講話?怎麼著,想打探軍情?”
“我早就在這坐著了,倒是你們兩個人,不好好跟其他人待一起,跑這樹下說悄悄話,難道是在結黨謀叛?”老頭看上去五十來歲的年紀,操著一口標準的雅音。
支隊長氣哼哼地起身,撇下韋小寶,和不遠處在田埂上休息的隊友坐一起。
韋小寶站起來,繞著榕樹走了半圈,在一口水井旁停下。
水面中倒映出他的影子:神情憔悴的臉,不胖不瘦的身材——一個看上去頗為普通的三十歲男人,似乎和一個月、一年前的樣子沒什麼區別。
殺人犯。他對著井水中的影子說道。
你不是殺人犯。影子開口說話了。上了戰場,沒人是殺人犯,恰恰相反,誰殺人越多,誰得到封賞。
三天前,他所在的第三支隊收到情報,營地附近的程家村窩藏有紅巾軍。支隊長帶人包抄程家村,他負責負責搜查南邊一處泥胚房,踏上台階,推開房門的那一刻,一個脖子圍著紅方巾老頭朝他衝過來——在看清老人手中的鋤頭之前,他沒來得及抽刀出鞘。他伸出左手抓住鋤頭的把柄,虎口震得生疼,鋤刃緊貼他的左臉,,這一鋤頭下去,非剜下一大塊肉不可。
他松開抓著門框的右手。老頭在鋤頭上加勁,他的右手離開牆壁,在窗台上四處亂抓。他摸到一塊土磚。沒多猶豫,他抓著土磚對著老頭的腦門砸下去。
清脆“咔嚓”的聲響過。鋤頭上的氣力一下子消失。他松開手,扔掉磚頭,閃身退到門廊下。老頭雙手握著鋤頭,步履蹣跚向前倒去,腦袋砸碰到在台階上,腿腳掙扎兩下,不再動彈了。
他向支隊長報告整件事的經過:老頭衝出門外,腦門撞到台階上,自己摔死的。
“自己摔死的?現場就你一個人?”支隊長問道,“這死老頭子是個正兒八經的紅巾軍,要真是他自己摔死的,那這軍功可不能算到你的頭上。”“他的死和我無關。”他回答道。
殺人犯,韋小寶,你是個殺人犯。井水里的影子又說話了。他有些困惑。你這泡影,剛才還在為我辯解,這時候又指責我?他盯著水中的影子心想,這絕不是我的影子。水里有東西在利用他的影子對他說話。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到底是什麼東西呢?要弄明白這個問題,只能到井底去瞧一瞧了——不過,他得小心一點,不要弄出太大的聲響,不要引起周圍其他人的注意。他要沈入井底,不再上來。
“韋小寶,過來!看什麼看得那麼入迷,也不怕掉井里去。”他聽到支隊長叫他。
他回到支隊長身邊。“這是岳元帥找人立的,你給我們念念上面寫的什麼。”支隊長指著一塊半人高的石碑說道,“你是我們這裡認字認得最多的人,你給念念。”
韋小寶對著石碑念了起來:“吉屬龍泉,山寇彭友,竊據縣城,賊首陳容等,流毒度南地界。紹興三年夏四月,子奉詔命進剿。先鋒張憲、王貴等,間道永新抵泉。駐軍縣之盆珠,千戈四塞蔽野。予一戰擒友,賊眾大敗,逃遁固石洞依山為壘。六月初旬,提兵由武陵疾馳賊巢。砍死陳容,賊黨餘酋悉降。俘老弱二萬有奇,選其精壯者盡編入伍從軍。寇平奏凱,居民遮道壺漿以迎王師。惟皇赫濯,丕振聲靈。用伐山石,紀厥功成。”
“這碑文什麼意思?”支隊長說道,“我只聽懂幾個人名、地名。”
韋小寶正思索著該怎樣翻譯,傳訊兵跑過來喊道:“統帥傳令,即刻行軍!”支隊長從韋小寶身邊跑開,提醒其他隊員動身。
“小伙子,你先別走。”剛才那位老頭走近韋小寶說道,“老夫看你有點眼熟,咱們以前是不是見過面?”
韋小寶沈默以對。老頭笑呵呵地拿出一張長條形紙片,說道:“小伙子,你我相遇,也算緣分一場。老夫不才,平時喜歡寫點詩句,我這首還沒寫完的詩,送給你留個紀念。”老頭輕捏一下韋小寶的掌心肉,眼神中閃爍著期待。韋小寶抽回手。
紙上共有五行詩句,前兩句寫的是:假道廬陵郡,薄游青原山。山空松桂香,殿閣森回環。
詩寫得一般,字也沒有他的養父秦會之寫得好。 韋小寶不再繼續看下去,收起紙條。“好詩。謝謝。”他說道,“我得走了。”
趕到洞庭湖畔的當天,岳家軍對匪軍發動了進攻。
他們遭到紅巾軍更為猛烈的反擊。岳家軍全軍所有人馬從陸地往湖里衝,紅巾軍從戰船上、木筏上往陸地上衝:一場殘酷的肉搏戰。
戰鬥以岳家軍的慘敗告終。往後一個月,岳家軍又發起了三次進攻,每次都被紅巾軍迎頭痛擊。岳家軍拔營起寨,撤退到洞庭湖八百裡外的一處山野。
短短三十多天,死在紅巾軍亂刀和亂箭下的岳家軍多達兩千人——即使各大營隊的將領明令禁止傳播有關岳家軍傷亡人數的消息,這消息仍像長了腳一般,幾天之內傳遍全軍。紅巾軍死了多少人?——沒人知道,清點敵軍屍體數目,是戰勝方的特權,與岳家軍無關。
岳家軍暫停所有進攻計劃,以靜待變。這一等,就等了八月。 八個月里,韋小寶和他的隊友,再沒和紅巾軍正面交手過,但這並不意味他們無事可做。韋小寶所在的第七營隊,分配到一個奇怪的任務:清除洞庭湖西南區的所有農作物——凡是能夠用來充飢的植物,水稻、栗子乃至可以摘葉食用的榆樹等,能拔掉的拔掉,拔不掉的砍掉。
雖然被禁止和其他營隊的將士們自由交談,但韋小寶知道其他營隊的人也在乾著類似的事。每隔幾天,他總能瞧見洞庭湖邊的某個村落,某個水寨上空升起滾滾黑煙,不用說,這是岳家軍在放火燒村,火燒紅巾軍的船屋。
既然紅巾軍住在湖邊,住在湖上的戰船上,沒有糧草,他們就不能吃湖里的魚嗎?韋小寶免不了這樣想。但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兵,他的想法並不重要,於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夠執行上級們的命令。一開始,拿刀砍斷水稻稻桿時,他心有不安,這些都是糧食呀,是可以救人命的糧食,就這樣被當作野草砍掉、拔掉。到後來,他釋懷了:砍水稻好過砍別人的脖子,他安慰自己。況且,岳家軍的糧草每個月由朝廷的運量軍供應,他自己是餓不到肚子的。
岳家軍期待的勝利似乎是一夜之間突然降臨。
六月的一天,韋小寶在田地裡巡邏,找尋地裡新長出來的水稻幼苗。隊友跑來告訴他,趕緊歸隊,咱們捉到紅巾軍的頭頭了。
韋小寶回到營地,見到被關在囚車里遊行示眾的楊幺。他有些失望,怎麼也難以相信就是眼前這個看上去比自己還年輕的男人,帶領著一幫由農民組成的紅巾軍,讓岳家軍吃盡苦頭。
除了一塊圍在腰間的麻布和脖子上那條紅巾軍標誌性的紅色方巾,楊幺身上別無他物。他蜷縮雙腿坐在囚車里,一臉坦然地和四周圍觀的岳家軍對視。
“你怎麼不穿衣服?”一個士兵著對楊幺訕笑,“狗才不穿衣服,你是不是狗?”
“長得不像皇帝嘛。”另一個士兵湊近囚車,仔仔細細打量楊幺一番,下結論說道,“沒有這個命。”
“敢跟我們岳家軍作對?作死!”
“說話!說一句話讓我們聽聽。”
楊幺一臉平靜,目視遠方,不為士兵們的譏笑所動。
支隊長解開褲帶,往囚車里的楊幺身上撒尿。“這傢伙兩天後就要拉到其他營隊示眾,你們想對他做點什麼的,要抓緊時間了。注意,不要讓他死掉!他死在誰手裡,誰給我償命!”
第二天亥時,月明星稀,楊幺的囚車旁已經見不到什麼人。韋小寶拿著一捧新鮮的艾草走近囚車。他聞到一股惡臭。那是楊幺身上發出來的,他不僅被人潑了尿,還被潑了屎。韋小寶將艾草扔進囚車里,對抓撓著肚子和後背的楊幺說道:“拿這個揉碎了塗身上,可以防蚊蟲叮咬。”說完轉身就走,他實在受不了這股臭氣。
“小兄弟,留步。”他聽到背後有人喊他,聲音低沈,帶著磁性。“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好意,楊幺心領了,只可惜我無以回報。”
“舉手之勞,不求回報。”韋小寶回過身。他站在剛剛好聞不到臭味的位置。
“小兄弟,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你為什麼加入岳家軍?”
“為了生活,”他搪塞道,“混一口飯吃罷了。”
“好一個混口飯吃。”楊幺說道,“那些豬狗,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是為了一口飯吃。”
如果楊幺想要激怒他,那他得承認,對方得逞了。他往前走了幾步,顧不上熏得人直反胃的屎尿味,說道:“你呢?你帶著紅巾軍造反,不也是為了一口飯吃麼?”
“小兄弟,誰告訴你說我們造反了?難道他趙構就是這麼說我們的?造反?”楊幺說道,“靖康之亂那年,我跟著鐘相,帶著三千多人,北上勤王;趙構登基稱帝,我和鐘相千里迢迢,趕去應天府給他敬賀,他還親自接待過我們。要說我們造反,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們真要造反,他趙構早就死一萬回了。
“我倒真希望我們造他趙構反……只可惜紅巾軍的話事人是鐘相,而不是我。鐘相死後,我接他的班,可是時機已經永遠錯過。”楊幺忽說道,“也許這就是天意,天要亡我紅巾軍。其實我一直不贊同鐘相的作為。想當年,為了勤王,我們紅巾軍流了多少兄弟的血——我一直勸鐘相,勸他不要給這個沒落的趙氏朝廷賣命,他不聽我的,他的腦子里的儒毒根生蒂固,改不過來。後來齊國的劉豫派人來跟我們接洽,說要跟我們紅巾軍一起攻打臨安,我也力勸過鐘相,不要趟這渾水,劉豫這人雖然是農民,但腦子淨是君君臣臣那一套,他跟我們紅巾軍不是一路人,他哪裡懂我們的理念——小兄弟,你可知道紅巾軍佔地建國,口號是什麼?”
“我聽許多人說過,”韋小寶回答道,“等富貴,均貧賤。”
“不錯!”楊幺說道,“鐘相被孔彥舟殺害後,我有機會貫徹我的理念了。在我們紅巾軍,從來沒有高等貴賤,不論資歷如何,人人以兄弟姐妹相稱,我給紅巾軍立下規矩,也就是他們經常說的‘一拜五不拜’——不拜天地,不拜鬼神,不拜聖人,不拜皇帝,不拜父母,只拜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有了這種信念,我們這群農民也能改變這個國家——遲早有一天,我們會改變整個天下。小兄弟,你可知道,短短半年時間,來投靠加入我們紅巾軍的人就達到二十萬之眾,這是何等的奇跡!”楊幺雙手抓住囚車的木欄,腦袋微微揚起,像是在對著月亮自言自語。
“如今你已作了俘虜,回憶往事只會讓你更痛苦。”
“小兄弟,你提醒得對。”楊幺說道,“人是該認清現實。如今我被你們關押,受盡你們的侮辱,在你們看來,大概再沒有做一番事業的指望了。”
“你覺得你還有指望?”韋小寶問道。
“有。但不是在今天,不是在明天,也不是在後天,而是在更遙遠的未來。在那樣的未來,我的理念,總有一天會大白於天下,被萬人稱贊,雖然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但我的理念會傳下去,會傳到未來去,就像乾枯的野草,只需要一點火星,就能燒遍整個原野。”楊幺說道,“小兄弟,你以為我真是被你們岳家軍打敗的麼?”
“難道不是麼?”韋小寶小聲問道。這個男人說話時帶著令人難以抗拒的語調,一股鼓舞人心的力量,他整個人好似被這個男人壓制住。他的心完全被這個男人征服。他對這個男人毫無抵抗力。
“不是的。”這個散髮著臭氣的男人回答道,“我是自願被捕的。你們岳家軍將我們紅巾軍圍困在洞庭湖這麼久,可曾有一次攻破我們的水寨?你們不過是一群封建王朝的烏合之眾,真要硬碰硬,你們打不過我們這支由農民組建成的鋼鐵之師,你們打不過。可是你們玩下三濫的手段,是我們比不過的。你們岳家軍收買、策反我們紅巾軍的將領——其實我早就知道這個弊病,我們擴張得太快了,很多投機者混入了我們的隊伍中,鐘相還活著時,我就提醒過他,沒想到我自己也在這個問題上栽跟頭了。但真正讓我下定投降的,並不是因為我們隊伍中出現了叛徒,而是你們岳家軍堅壁清野的那份歹毒,你們那份歹毒震驚到我,促使我重新思考成立紅巾軍的意義。
“你們岳家軍攻不進我們在洞庭湖的水寨,於是去找我們那些散落在外的兄弟出氣。他們只是一群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一群老弱病殘,就因為脖子上系了一條紅色方巾,你們就砍人家的頭,殺良冒功的戲法你們倒是在行得很!我收到消息,說你們岳家軍在荊湖南路、江南西路到處搜查紅巾軍,短短五個月,殺了一萬多人!一萬人呀!如果我們能再多些有才幹的人手,將這些散落在外的兄弟組織起來,你們岳家軍不是我們的對手。可惜,我不夠幸運,紅巾軍不夠幸運。
“我對自己說,再堅持下去,有什麼意義?我放棄——不,是我認清了現實,我認清了我不屬於這個世代,我的世代遠未到來。作為我投降的條件之一,就是你們岳家軍不許再殘害我們的兄弟。你們流放他們也好,吸收他們進你們的軍隊也好,只要不殺他們,我就投降。其實你們在心裡笑我傻,對不對?我的確是個傻子,在這個世代,我是個傻子。不過,你們岳家軍不要高興得太早,他趙構不要高興得太早,有時候,勝利是一劑要命的毒藥。”
“你這話什麼意思?”韋小寶近乎虔誠地問道,“請問——請問相公,你說的勝利是毒藥是什麼意思?”
“你們的岳元帥硬碰硬打仗不行,耍下三濫的陰謀詭計是一個好手,這種人當綠林好漢是可以的,但當朝廷的武官,他不夠格。朝廷里有岳飛這種人手握重兵,活該他趙構倒霉。岳家軍盤踞荊湖地區不到一年的時間,殺光當地農戶的畜產,燒光農戶的口糧,這番惡行,金國人乾不出來——”楊幺說道,“他岳飛就沒想過,這些人也是宋國的子民呀!何以用如此殘酷的手段迫害這群百姓?他就沒想過,假若金國人再次南下,老百姓會幫誰?
“就算金國人不來,朝廷偏安一隅,他趙構就能坐穩江山嗎?他就不怕岳飛謀反?就算岳飛不謀反,依我看,這人遲早會捅出一個天大的簍子,到時候我怕他趙構後悔當初不如去做金國人的俘虜。所以,我並不算真正的投降,並不算真正的失敗,岳飛會替我報仇的,岳飛會替我毀掉他趙氏王朝百年基業的,有他岳飛在,我何愁宋室皇族不身死國滅!哈哈哈……”
笑聲吸引了遠處了衛兵,他提著一柄長槍過來。“退後點,瘋子。”他將槍頭對準楊幺命令道,轉頭打量韋小寶一番,“玩這瘋子玩了一天,還沒玩夠?”
韋小寶快速轉過身,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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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有出奇畫計,奮戰摧鋒,共懷敵愾之心,助成破賊之勢,高爵重祿,當報爾功。朕言不渝,眾聽毋忽。故茲戒諭,想宜知悉。殺楊幺賜詔獎諭。---《鄂國金佗稡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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