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對這次黃河決堤早有聽聞,此刻親眼見到水災後的實景,心中仍舊大受震撼。
洪水已經退去。河堤上到處是黑褐色的淤泥和被水泡得發白的屍體。被水流衝垮的木屋,散成一堆或圓或扁的木頭,堆積在在乾涸後的河灣處。
“別傻站著了,趕緊行動起來。”吳姓知州說道,說話時他始終目視著河道,韋小寶還以為他在對下邊河道的清理淤泥的眾人發號施令,“這次賑災,朝廷對你們太醫局的學生期望甚高。”
吳姓知州脫掉筒靴,輓起褲腿和袖子,曲腿走下堤岸。
“期望甚高?我呸!”郭京小聲說道。他的個頭和韋小寶差不多,臉頰瘦長,說話時甕聲甕氣。 “這幫當官的,也就是嘴上說的好聽。咱們好歹是太醫局的學生,半夜把咱們叫起床拉到這裡,連個像樣的款待也沒有。說什麼送我們來救災除瘟,我看就是把咱們當免費的苦力了。”
“郭京,如今國難當頭,你不出力就算了,還有臉在這說風涼話?”一位生得矮壯,皮膚黝黑的男同學斥責道。太醫局咒禁科一共七個班級,統共有兩百多名學生,韋小寶考進太醫局學習咒禁術不滿一年,和其他班級的同學少有交流,實在是想不起這位矮胖的男同學叫什麼名字。
“我這叫風涼話?我說的是大實話!這次實習,全太醫局就咱們咒禁科的人沒被抽調入宮,一個都沒有!這不是歧視是什麼?難道被人歧視了還不讓說嗎?”
見沒人回應,郭京越說越起勁了:“只怪我當時豬油蒙了心,選了這麼狗屎不如的專業。”
“你嘴巴放乾淨一點。”矮胖的男同學,快步躥到郭京的面前,用他那粗短的手指指著郭金的鼻尖,“你可以說自己沒用,但是請不要侮辱自己的專業。你自己學藝不精,反倒還怪到大伙的專業上,我看你才是狗屎不如的東西!”
“是是是!我是學藝不精,我狗屎不如。”郭京笑道,“你接著罵,你就算罵得我十八代祖宗墳頭生煙,也沒法改變咒禁科不受人待見的事實。太醫局一共分九個學科,就數咒禁科最末等了,還不明白嗎?咱們這些學咒禁科的,不光是被其他科系的同學看不起,連太醫局的老師也看不起咱們,要不然,他們學大方脈科的,學風科的,哪個學科的人沒被選進宮里跟著御醫學習,咱們咒禁科的人呢?被派來這當苦力!”
“你們兩個少說兩句哦。”一個同學勸道,“有這吵架的勁頭,多做一點事不好嗎?”他光著腳,小心走下堤岸的石階。
“你這傢伙,精力真旺盛。”韋小寶拍了拍郭京的肩膀,“我昨天半夜被人從床上拉起來,現在全身乏力,發睏得很。”他和郭京同為太醫局一年級咒禁科一班的學生,平時睡一個寢室。
韋小寶和郭京兩人一組,穿上救災隊給他們準備好的一雙草鞋,站在了泥濘的河道邊。他們學著其他的人樣子,先從河道淤泥里拉扯出屍體,再將屍體抬到河灘的小推車上。屍體比想象中的要沈重得多,兩人只挖掘、搬運完兩具屍體,便已經累得快要竄不上氣。
“先歇一會吧。”一座獅子造型的石像陷入在淤泥里,韋小寶一屁股坐在石獅子腦袋上,“郭京,你發現沒有?這裡死的全是瘦子。”
“你他娘的淨說廢話!”郭京罵道,“那些個吃得腦肥腸滿的的富人——”
“是腦滿腸肥。”韋小寶打斷道。
“在河邊住的,有哪一個是有錢人?”郭京低頭對韋小寶說道,“起來繼續乾吧!早乾完早解脫,我現在特別想洗個澡,再好好睡上一覺。”郭京走向河道中間,韋小寶跟了上去。
越往中間走,泥土越是鬆軟。一腳踩下去,膝蓋瞬間陷進爛泥里。韋小寶小心翼翼尋找下腳的地方,避開那些過於軟爛的泥土。在這片近乎沼澤的河道,要想將屍體從淤泥中拖出來,已經不能像在岸邊時那樣生拉硬拽——用力太猛的話,手心裡只能抓到一堆黏乎乎的碎肉,或是將胳臂乃至大腿整個從軀乾上撕扯下來。
日頭落山,堤岸上響起三聲口哨聲,算是收工的信號。 韋小寶和郭京從泥濘的河道往河岸上走。挖掘屍體和搬運屍體的隊伍排成兩列,清點完人數後,韋小寶和他的六位同學擠進一輛兩輪馬車。
車內瀰漫著一股腥臭味。誰都沒有說話——也許是沒有力氣說話了,從車窗外看去,地平線上殘留著一抹落日余暉。
他們的宿地離河道不到一里路。住所是三十來間一字排開的木板房,四周種著一片稀疏的毛竹。房門前有一個井口蓋著木蓋的水井,韋小寶下車時險些被這口水井絆倒。來的路上,吳姓知州告訴他們,這裡是個廢棄的營地,附近有個練兵場,他們住的房子以前是將領們的營房,現在完全荒廢了。韋小寶和六個同學每人挑了一間房作為寢室。
他們翻找完整個營地,只找到一隻長了蘑菇的木桶。七個人依次從水井里打水洗澡。讓韋小寶苦惱的是,無論洗了多少次手,放鼻子底下一聞,仍舊能聞到腥味和屍臭味。
第二天,他們被拉到臨近馬莊縣城的一處河灣。工作內容和昨天一樣:徒手或者用鏟子從河泥里挖出殘缺的屍體——要想挖出一具完整的屍體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事,太陽比昨天更毒辣,男屍、女屍以及分不出性別的屍體,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腐爛,四處都是嗡嗡亂飛的蒼蠅。有時候在挖掘屍體之前,韋小寶不得不先用鏟子鏟掉屍身表面白花花,肆意湧動的蛆蟲;相比挖掘屍體,搬運屍體的工作輕鬆一些,而且在屍體裝填滿推車之前,可以抽空歇息。
經過一整天的挖掘、搬運屍體,韋小寶感覺自己全身骨頭都要散架了。烈日隱沒於遠山之下,意為停工的口哨聲從遠方的堤岸傳來,如同天籟。他和六位太醫局同學拖著疲乏的身體鑽進馬車,除他們以外,車廂里還坐著一位身穿整潔乾淨的青色官袍的年輕人,自我介紹說是他們領隊。
“在回住處之前,縣太爺命令你們去掩埋場,運用你們在太醫局里學到的咒禁術,協助我們處理屍體。”領隊告訴大家,“同學們,學以致用的時候到了。”
領隊的話稍稍提振了幾個同學的士氣。“朝廷終於想到咱們了。”有人感嘆道,“露一手的時候到了。”另一個人接話道:“俺們進太醫局咒禁科不滿一年,還什麼都不懂呢。”
馬車晃晃悠悠走了約有兩里路,在一座亂墳崗前停車了。月光之下,高矮不一的墳包綿延進的遠處的悠悠山谷。
山谷那邊傳來一陣奇異的嗡鳴聲,側耳細聽,彷彿契合著某種奇怪的節律。 空氣中飄來一股熟悉的惡臭和往臉上亂飛的蒼蠅。韋小寶很快明白過來:有著怪異節律的嗡鳴正是由這群不計勝數的蒼蠅發出來的。
前面站立著三十多個人。其中十來個人將長鏟立在地面,手腕搭在鏟柄上,等待著長官下一步的指令。他們的長官——一個穿著寬大官袍,手抓著官帽的大漢轉身對韋小寶一行說道:“你們是太醫局的?等你們好久了!快快快,來作法!來鎮住這些冤魂。”
昨天那位和郭京吵架的同學走上前,朝著大漢鞠了一躬,說道:“太醫局咒禁科一年級學生劉秀恭請德安,老爺想要我們如何作法,還請明示?”
“怎麼作法,還要我教?你們沒在學校里學嗎?”
“回老爺,我們學的是咒禁術,是用來治病救人的——是用來救活人的。你說的‘作法’,那是和尚道士做的,我們是醫學生。”
大漢責怪領隊道:“你不是說他們會作法的嗎?怎麼辦事的?我讓你找和尚道士,你給我找來這些廢物。”
“長官明鑒,這麼緊的時間我去哪裡找和尚道士來喲。長官你不是不知道,如今世風日下,哪裡有真正的和尚?咱們縣城裡的那些和尚道士,哪一個不是騙吃騙喝的騙子?我叔叔就乾這行的,在廟里當了十年住持,老婆娶了五個。假和尚平日里糊弄愚夫愚婦也就算了,現在是非常時刻,死在洪水里的冤死鬼數以萬計,豈能容他們胡來?這些太醫局的學生,好歹是科班出身的,總還是有一點真才實學的。”領隊轉身對著韋小寶和他的同學前手舞足蹈,“我有親戚也在太醫局學醫。他說太醫局教過你們一種能夠安撫亡靈的法術?趕緊做起來呀!現在正是需要你們的時候。”
“你說的是不是——慰靈術 ?沒錯,我們剛學過的。”劉秀往前邁了一大步,舉起雙手說道,“大伙跟我一起動起來。”
幾個同學站成兩排,和劉秀一樣,朝著天空伸直手臂。韋小寶正要加入,看到同班同學郭京獨自一人環抱手臂,站在隊列之外兩丈遠,他跑到郭京身邊,問道:“你不一起來嗎?”
“來乾嘛?”郭京輕蔑地“說道:“丟人現眼嗎?你不會真以為這玩意有用吧?這種糊弄人的玩意,我不跳。”
韋小寶氣得說不出話來。領隊朝他們走過來了。“你們倆怎麼不跟著一起跳?”他指著前方正在施行“慰靈術”的劉秀一伙問道。
“我們倆不會跳。”韋小寶說道。 官差小伙沒再說什麼,和韋小寶、郭京並排站在一起,觀看劉秀和其餘幾個同學跳舞。
在劉秀的帶領下,四位太醫局學生篩糠似的抖動著身體,齊聲朝天長嚎,接著屈腿半蹲,學著螃蟹的樣子左右來回跑動雀躍,每跳一下,嘴裡都要發“咚”的一聲喊:看得出來,劉秀是五個人里跳得最認真的,也是跳的最標準的——“慰靈術”有一個動作是蹲著馬步,極力向後仰脖子,使肚子平行於地面,再用手背拍打胯部,沒想到劉秀這樣矮胖的個頭竟然能夠乾淨利索、堪稱漂亮地完成這個動作——如果韋小寶是監考老師,他會給劉秀打滿分。
劉秀和四個同伴跳了有半柱香的時間,長官叫停了他們的表演。“怎麼還沒跳完?算了,別跳了。再不開工今天晚上就乾不完活了。”長官說道。晚風轉向了,雖然風力不大,但其中夾雜的惡臭簡直熏得人睜不開眼。
長官對站在身後的埋屍隊喊道,“繼續埋屍,爭取在亥時之前完工!”
領隊招呼太醫局的學生們上了馬車。
回宿地的路上,劉秀突然開口質問道:“郭京,剛才大家都在跳‘慰靈術’,你怎麼不跳?”郭京回答道:“我不想跳,你管的著嗎?再說你跳的那是什麼玩意?你沒聽別的科系的人怎麼評價的——跳大神的!糊弄人的。”
“即然太醫局開設了這門科系——”韋小寶插嘴道,“說明咒禁科還是用處的,只是因為咱們還年輕,閱歷少,不理解,說不定等你年紀大一點,你會改變主意。這類事情很多的,比如小時候怕吃辣,長大了卻無辣不歡。”
“我不會變的。”郭京說道,“我就覺得咒禁科是跳大神的,是騙人的。我當初應該學針灸,針灸才算是真正的醫學。”
“大家都聽到了吧?一起做個證吧。郭京說咒禁科是糊弄人的科系,大家都親耳聽到了。”劉秀說道,“等回到太醫局,我要將這話說給咱們咒禁科的老師聽,我還要找太醫局提舉,讓他開除這你吃里扒外的東西。”
“開除我?好呀!”郭京不怒反笑,“我等著的呢。”
劉秀眼睛好像要噴出火來,罵道:“攪屎棍。”
“罵得好。”郭京說道。
馬車駛過一陣石子路,整個車身劇烈地上下抖動,左右搖擺,晃得人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韋小寶仿若置身於一條孤舟之中,四周是一片無法望到盡頭,色深似墨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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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睡著了,也知道自己在做夢。讓他感到神奇的是,他能控制自己的夢中,甚至能在夢中思考和回憶。在這個夢境中,他導演出這樣一副景象:他和劉秀並排站在隊伍面前,帶領大家,跳著一支似乎是由他自己發明出來的怪異舞蹈。
跳舞的幻象很快便消失了——他厭倦了。同時他像是隔著一層薄膜,觸摸到了夢中之外的現實:劉秀跳舞是發生在昨晚的事情。(或許是今晚?他不敢確定。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過了凌晨沒有?他及時抑制住了好奇心,以免自己從夢中醒來。)
一個人在夢里也能思考。他完全被這個想法迷住了。
那麼,人在夢中能否繼續做夢呢?如果可以,對於做夢的人來說,到底哪一個世界是真實的呢?是一個一場水災就能夠奪取上萬人性命的世界,還是一個他曾經幻想過的,不存在任何災荒、任何奇異事件的世界?如果夢境之外有另外一個夢境,那麼,天地四方,往古來今,宇宙之外有另外一個宇宙嗎?
他還記在多年前一個炎熱的夏日晚上,他問秦會之:“秦爹爹,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另外一個‘我’?”
“另外一個‘你’是什麼意思?”秦會之問道。
“在另外一個國家——比如說在遼國或者金國——或者那些不習王化的地方,有沒有另外一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人存在?這個人的名字也叫韋小寶。我特別愛吃西瓜,這個人也愛吃,我不喜歡吃臭豆腐,這個人也不喜歡吃。”
“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秦會之說道,“如果世界上真有一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而你們又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他的生活習慣很可能和你完全不一樣。小寶,我有時候也會見到和我長得特別相像的人,但我不會因此覺得那人就是另外一個我。看一個人不光要看他的外貌,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兩個人的相貌再怎麼相像,他們的社會關係不一定相似,每個人的喜怒哀樂,每個人經歷的一切,都是這個世界獨一份的存在。”
“秦爹爹,那這個世界存不存在另外一個宇宙呢?在另外一個宇宙,也有一個名叫韋小寶的人存在,不僅如此,他的一切的社會關係也和這個宇宙中的我差不多,也就是說,在那個宇宙里,那個韋小寶也有一個養父,而且也和秦爹爹長得完全一樣。不過,兩個宇宙裡面的人經歷的事情卻不太一樣,就好像一對長相相同的雙胞胎,他們經歷的事情卻不一定相同,我把這兩個宇宙稱作是“雙胞胎宇宙”,在其中一個宇宙里,所有人都長得和另外一個宇宙的人一模一樣,但他們經歷的事情卻不是一樣的。”
“‘雙胞胎宇宙’?小寶,你的腦袋總是會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我現在真懷疑,讓你過早地閱讀我那些閒書,是不是反倒害了你。你應該多花點功夫閱讀儒家經典,多花心思想想怎麼才能考取功名。”——哪怕是在夢中,幾年前養父的這番話猶言在耳。
“咚咚咚,咚咚咚。”
有人輕聲敲門。他醒了過來。窗紙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門開了。郭京站在門外。“韋小寶,出來。”
韋小寶跟著郭京走到一叢竹子下。“韋小寶,咱們一起逃走嗎?”郭京低語道。
“逃走?逃去哪?”韋小寶迷迷糊糊地問道。
“不知道,總之先離開這裡。”郭京說道。
韋小寶的腦子清醒不少。“離開這裡,然後呢?咱們這次出來救災,由朝廷欽點,私自逃走可是重罪。”
郭京忿忿說道:“這幫當官的,根本沒把咱們當人看。自從咱們到了這裡,哪一天不是累死累活給他們乾苦力,就算是牛馬,也不會使喚得這麼狠吧。”
“現在正是國家的危難時刻,正是朝廷需要咱們的時候,你說這話,未免有些太自私了。咱們累是累點,但好歹還活著,如果咱們不乾活,那些死在洪災里的人,就該讓他們爛在河泥里嗎?”
“咱們是太醫局的學生,不是苦力,不是任由人使喚的奴隸。”郭京說道,“平日里,咱們咒禁科被人其他科系的同學歧視,說咱們咒禁科的人是一幫跳大神的騙子,這也就算了。沒想到朝廷也歧視咱們。朝廷根本沒把咱們當醫學生看待,興許在這幫官老爺的眼裡,咱們這幫咒禁科的學生,連牛馬都比不上呢。不然,你覺得,今年的進宮實習,為什麼偏偏咱們咒禁科的人,沒被選入宮中跟著御醫實習?這不是歧視是什麼?我當時真真是瞎了眼,才會來學這咒禁科。當初的入學考試,我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來的。”
“我倒數第三。”韋小寶慘淡一笑,嘆氣道:“既然你不喜歡咒禁科,為什麼不向太醫局申請換個科系呢?”
“這不是換科系的事。”郭京咬牙說道,“這幾天來,我仔細想過,這個朝廷實在是不值得我效忠。”
一時間,韋小寶無法理解,郭京的心路是如何從討厭咒禁科轉變成不想為朝廷效忠的。他只好保持沈默。
“韋小寶,你聽過一句話沒有——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如仇寇。”
“聽過,這是《孟子》離婁篇里的一句話。全文是——”韋小寶背誦道:“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韋小寶,你學問真大,我覺得你是咱們咒禁科里讀書最多的人,你應該考科舉,不應該來學醫,更不應該來學咒禁科。”郭京說道,“自今天起,朝廷就是我的寇仇。”
郭京上前一步,輓住韋小寶的手掌。“韋小寶,咱們一起逃走吧,省得再受這幫人的氣。”
韋小寶一味地搖頭。
郭京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一個人走好了。韋小寶,我還欠著你二兩銀子,等我以後發財了,我會還一個子不少地還給你。再見!”他轉過身要走,韋小寶一把拉住他,從貼身內衣里掏出一兩碎銀,“這點銀子,你拿走吧,也許在路上用的著。”
郭京眨眨眼,流下兩行淚水。他抓住韋小寶的手久久不肯放開。韋小寶小聲催他快些走,郭京收好銀子,走出兩步,回頭望了一眼,這才離開了營地。
早上集合時,韋小寶和五個同學站在平房前排成一排報數。領隊來回巡視著隊伍,問道:“怎麼還少了一個人?”
“報告長官!”劉秀喊道,“郭京缺席!”
“解手去了吧?”領隊說道,“誰去茅房催催他。”
無人出列。
領隊嘴裡罵罵咧咧走向茅房:“乾活不頂用,拉屎尿屁倒是挺在行的。”
領隊在茅房裡沒見到郭京,又挨個進到每間寢室,還是沒找到人,這才急了,發動在場的包括車夫在內的所有人,在周圍的竹林裡裡外外找了一遍,依舊是沒能找到郭京。
“先上車吧,別耽誤了今天的活計。”領隊說話的嗓音都變嘶啞了。
一路上,領隊變著法子咒罵郭京,一會兒說要報告太醫局的學正,開除郭京的學籍,一會兒又說要向縣太爺請示,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郭京捉拿歸案。韋小寶不禁覺得好笑,心想你們連挖屍這種活都需要我們這些乾活不頂用的人來幫忙,還抽得出空閒的人手跑去天涯海角捉人嗎?
“你們給我發誓,”領隊說道,“如若私自逃跑,必定斷子絕孫。”
韋小寶和六位同學一一髮過毒誓,官差小伙躁狂的情緒這才稍稍安定。
今天的任務依舊是從河岸兩側的泥沙裡挖掘或搬運屍體。儘管每天挖掘屍體的地點不一樣,現場的氣味卻是一樣的臭氣熏天,令人作嘔。
韋小寶驚訝地發現,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時間,他開始習慣這種被屍臭環繞的勞作生活。從第一天哪怕只是回想這股屍臭便開始反胃,到現在鼻唇上沾上了大塊腐肉也能從容呼吸,他的鼻子,他的腦子,乃至他整個身心,正在漸漸適應外界的刺激——就此時此地而言,這種刺激等同於一腳踩穿一具被水泡爛的大腿,等同於滑倒在翻湧的白蛆之間,等同於被突然炸開的肚子,噴射得渾身沾滿黏稠且臭烘烘的綠色汁液。
還需要多久,他才會變得和那些負責搬運屍體的農民工一樣,對這份工作甘之如飴?
據領隊說,這些搬運工大多是本縣和鄰縣破產的農民,他們中年紀最大的七十多歲,最年輕的十五歲出頭。韋小寶注意到,他們總是在唱歌,彷彿對他們而言,搬運屍體並不是一項苦役,而是一種享受,一種自己配不上卻幸運擁有的特權。
也許,昨天晚上他該和郭京一起逃跑。至於逃到哪裡去,以及逃跑之後的生活,他並沒有答案和計劃。逃跑只是第一步,而第一步總是最難的。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應當聽從養父秦會之的話,好好讀書,參加科舉,再用幾年或者十幾年的時間等待朝廷的封官。一流秀才二流醫,他選擇了二流人生,現在到了品嘗苦果的時候。
午間休息,挖屍工人們陸續從河道回來,躲進樹蔭下乘涼。遠處,幾個衙役在給工人們分發涼粉。韋小寶和他的五位太醫局同學,等了半天,也不見領隊的蹤影。
“領隊人呢?我要渴死了。”有同學抱怨道。
“總不該讓咱們自己去人家對面乞討一碗涼粉吧。”另一位同學說道,“咱們的領隊跑哪去了?”
說話間,劉秀提著半桶盛滿綠豆湯的木桶過來了。“這是我跑了半里路,特意為你們打來的,大家盡情喝,這次算我請客。”劉秀說道。
有同學執意要付自己的那份錢,劉秀推脫一番,終於還是收下了。“劉秀,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那位同學說道,“你自己學費都快要交不起了,還肯花自己的錢請客。難怪人家說燕趙人大方講義氣!大家都會記得你劉秀的好!”
劉秀嘿嘿一笑,說道:“我離開村子前,我老娘就跟我說,出門在外,總是要大方一點,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路。說不定咱們同學里以後有混得好的,混成了一代名醫,到時候我還要靠你們多多提攜呢。”
臨近天黑收工,幾乎消失了一整個白天的領隊擠上馬車。“你們這幫學生仔給我聽好了——誰再不經我的允許,私自離開,我有權對你們以軍法處置!這是縣太爺親口對我說的!”
“軍法處置?我們又不是軍人。”
“現在是救災抗災的關鍵時刻,每個人都是軍人,我說你們是就是!”領隊說道,“軍人從戰場逃跑,就該就地處決。你們給我記住了,不要像今天你們那個誰——”
“郭京。”劉秀說道。
“對,不要像郭京一樣,當個逃兵。”領隊說道,“縣太爺已經準備對他發通緝令了。”
停車了。營地平房前站著一個人。一開始,大家都以為是郭京回來了。領隊提著燈籠走近那人,突然間發出一聲驚叫,連連後退。
橘黃色燈光照在那人身上。韋小寶看清楚了眼前這“人”並不是他的同學郭京——它甚至算不上人類。
它披頭散髮,上身穿著一件破爛的素色窄袖短衣,下半身穿著長裙,從臀部到腳後跟,裙子裂了一道寬大的口子。它——生前是個女人——的整張臉呈現鐵灰色,肚皮敞開著——也許是被什麼銳器劃開了,也許是被它肚子里的死嬰撐破了,一個肉質被蛆蟲啃食得精光,只剩白堊色顱骨的嬰兒腦袋懸掛在肚子外頭,左右晃蕩著,彷彿一顆爛透的果子,隨時要掉落下來。
領隊言之鑿鑿地說道:“這是屍鬼!”
被稱為屍鬼的怪物,扭了扭脖子。它的手臂緩慢地往上抬舉著,肱骨處剝落下一大塊肌肉,露出一段白森森的骨頭,骨頭上有蛆蟲蠕動。
幾個同學迅速四散逃開。
劉秀突然往前一步,向屍鬼走去。
“這是屍變!老師教過我們的。”劉秀說道,“活人懷著極大的怨氣死去,冤魂不得安寧,自然會產生屍變,也就是這種似死非死的狀態。”
“那該怎麼辦?”領隊問道。
“待我施咒,鎮住冤靈,屍變自會消失。”劉秀對著屍鬼大聲呵斥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攝!攝!攝!”
他圍著屍鬼,單腳跳起了舞來。繞了三圈,屍鬼不為所動。他再上前一步,站在和屍鬼一尺遠處,嘴裡念著咒語。
也許是受到咒語的刺激,屍鬼的手臂搭上了劉秀的肩膀。劉秀抬起左手擋住屍鬼的手臂。“啪嗒”一聲,手臂從屍鬼肩膀上脫落,應聲掉在地上。屍鬼的上身前傾,撲向劉秀。
屍鬼腦袋倚靠在劉秀的肩膀上,啃食著他的脖子。血液從劉秀的脖子處湧出來。他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呼喊,和屍鬼雙雙掉進身旁的水井里,瘋狂撲騰著。
沒多久,水井里不再傳出水花聲。剛才還糾纏在一起的劉秀和屍鬼,雙雙漂浮在水面上。
在三個太醫局同學的協助下,韋小寶用繩子將劉秀從水井里拉了上來。
劉秀早已斷氣,脖子上被屍鬼咬掉碗大一塊肉,臉色慘白,嘴巴和眼睛張開著,好似有什麼話要講。
韋小寶費一番口舌,徵得領隊同意,將留在水井里的屍鬼也拉了上來,用繩子綁在一塊床板上。剛才還會走動撲騰的屍鬼,被井水一泡,又恢復成一具死屍,任由韋小寶和他幾個同學擺布。
“你們幾個是醫學生,你們老師怎麼教你們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領隊指著死屍說道,“屍體怎麼會走路的?這就是民間說的屍鬼!別管你們的同學了,先檢查這具屍鬼,這玩意它再動起來,誰招架得住?”
屍鬼肚子里的死嬰從肚皮里掉落在水井井底,肚皮敞開著一個豁口。一個同學捏著竹棍對著死屍捅來捅去。
“你這是在乾嘛?戳泥巴?”領隊質問道,“太醫局就是這麼教你們的?近一點看。”
那位的同學扔掉竹棍,反而往後退了兩步。
韋小寶撕破燈籠紙,取出裡面的蠟燭,湊近屍鬼的腦袋。“心為君主之官,神明出焉,神失守位,即神遊上丹田,在帝太乙帝君泥丸宮下。”他說道,“也許是屍體腦子發生病變了。”
“不對。”另一個同學說道,“心主神明。屍變,屍變,變在心神。一定是心臟出問題了。”
其餘幾個同學也拿著蠟燭湊過來了。討論來討論去,幾個醫學生始終沒討論明白屍變的原因。
“快看!”一個同學忽然指著死屍喊道。
一根立在死屍腦袋邊上的蠟燭引燃了屍體的頭髮。發絲上升騰起水汽和一團藍色火苗。
火焰沿著頭髮一路躥動跳躍,從頭皮一直燒到腳趾,吞沒了整具屍體。眨眼功夫,火焰由藍色變成了橘黃色,越燒越旺。火光照亮了大半個營地。
連同床板在內,屍體燒成剩成一堆灰燼。
“這屍鬼身上怕不是塗了硫磺,或是磷粉,不然怎麼會燒得這麼快?”領隊嘖嘖稱奇道。
“把他也燒了吧,不然說不定也要屍變了。”領隊試著用燭火點燃劉秀的屍體,試了幾次,始終沒能成功,又拿來火把,依舊失敗。他放棄焚燒計劃,指揮大家在竹林旁挖了一個六尺深的土坑,埋葬掉劉秀的屍體。忙活到後半夜,領隊沒像前兩天那樣坐馬車離開,在營地找了一間空房間住下了。
奇怪的是,直到第二天下午,沒人來接韋小寶去河灘上乾活。問領隊,領隊也說不知道。“我一直跟你們在一起,我哪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領隊說道,“就當給自己放假半天。你們好好待在這,不許亂跑。我去看看。”說完,領隊駕著馬車走了。
韋小寶和幾個同學餓著肚子挨到下午,也沒見領隊回來,眾人從竹林里挖到了兩根老硬的竹筍,用一個缺口的砂鍋煮熟,分著吃了,這才感覺好過一些。
傍晚時分,領隊駕車闖進營地。身後還跟著兩個騎馬的衙役。“所有人,立即上車!”領隊命令道。
馬車在一條河堤上停住。一個大腹便便,穿著朱紅色官服的男人走近馬車,韋小寶認出他是前幾天在亂葬崗見到過的那位長官。長官問道:“你們就是太醫局的學生?”韋小寶剛回答了一聲“是”,男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著他來到河邊,他指著遠方一條乾涸了的河道說道:“看看你們這些學生給我捅出多大的簍子!”
蜿蜒的河道兩旁站滿了人,足有一百來個。韋小寶很快便瞧其中的蹊蹺:這些人或站立不動,或緩慢徘徊,看上去並不像是在工作的樣子;細看之下,十個人里有一大半不是缺了一條胳膊,就是少了一條腿;對岸的河灘,兩個人只剩下了上半身,靠雙手在灘地裡緩慢向前爬動;臨近河堤的一棵柳樹底下,一個光著身體的人從泥地裡鑽出來了。
“這……這些都是鬼麼?”韋小寶的一個同學說道。
“鬼?哼!”長官說道,他的鼻音很重,每說一句話便要喘一會粗氣,“虧你們還是學醫的,怎麼連這點常識都不知道,鬼是沒有影子的,你們好好看看,這些怪物有影子嗎?”
韋小寶看得清清楚楚。幽清的月光之下,男人嘴裡的“怪物”們,身後拖著一個長長的月影。
“這些是屍鬼。屍體屍變產生的。”
長官盯著韋小寶看了好一會,接著說道:“有人報告我說,這次屍變是你們這些太醫局的醫學生鬧出來。前幾天你們是不是在亂葬崗做了一場法事,途中偷懶沒做完全套就草草收工?朝廷派你們來,是讓你們幫忙救災的,不是讓你們搗亂的。幸好到目前為止,屍鬼只在晚上出現,尚沒有百姓受傷——我在給官家的奏折里,已經稟明此事,你們悠著點。”
其他幾個同學也下車了,圍在長官身邊。
“現在最主要的任務是怎麼平息這次屍變,”長官說道,“你們有什麼法子沒有?”
“我有一個法子,可以消滅這些屍鬼。”韋小寶指著遠方的灘塗說道,“這些屍鬼不怕刀劍,但是卻遇火即燃,對付它們,火攻既可。”
“他說的沒錯。”領隊幫腔道,“長官,我親眼所見,這些怪物遇火即燃。”
長官叫對身後兩個隨從說道:“按照他們說的,拿火把,燒燒看。”
韋小寶和他同學們人手一隻火炬,加入了火燒屍鬼的行動。起初,引燃屍鬼後,韋小寶和同學站著觀看屍鬼身上的火勢由小變大,再漸漸熄滅,直至燒成一堆黑色的餘燼。燒到後來,他們失去了耐心——要燒的屍鬼太多了,一旦確認屍鬼被點燃,他們轉身便走,尋找下一個屍鬼。
值得慶幸的是,屍鬼的攻擊性並不強,大多數屍鬼往往傻站著不動,等著他們點火,偶爾有一兩只會跑會跳會咬人的屍鬼,動作也相當笨拙,只要人離得不是太近,躲開它們的攻擊並不困難。
這場持續一整晚的點火行動中,只有三人受了輕傷:兩個人被咬傷了耳朵,一個人被咬掉了一隻睪丸。
日頭出來了,靠近河道中央的泥潭里,還有十來只屍鬼沒被點著。日光照在這些屍鬼身上時,屍鬼們接到號令一般,同時癱倒在地,再無任何動作。
韋小寶和他的同學們被領隊用馬車接回營地休息。
領隊說道:“長官額外開恩,給你們放了兩天假。”
兩天後的深夜,韋小寶的寢室外響起一陣敲門聲。
門外站著好些天不見人影的吳姓知州。
“你就是韋小寶?”吳姓知州上下打量了一遍韋小寶。
得到肯定回答後,吳姓知州說道:“接朝廷的通知,你現被特召進入皇宮。馬上跟我走。”
“進皇宮乾嘛?”韋小寶問道,“那我的那些同學怎麼辦?”
“你管他們乾嘛?”吳姓知州說道,“朝廷只徵召了你一個人,他們的事情我不管。來吧,跟我上車吧。”
“讓我回去跟我的同學告個別。”
“你怎麼這麼不識好歹。朝廷交代的事情也是可以耽擱的?我告訴你,我可不會等你。你願意來就來,你不願意來,我立即就走,到時候我直接跟朝廷說,你有意耽延,朝廷怪罪下來,罪責你自己擔著吧。”
韋小寶只好緊隨著吳姓知州,上了一架駢車。馬車平穩上路,車廂內吳姓知州和韋小寶相對而坐。“朝廷召我進宮,所為何事?”韋小寶再次問道。
“我哪裡知道?”
“朝廷徵召我入宮?”韋小寶心有不甘,再次說道,“我還以為是皇上徵召我呢。”
吳姓知州笑出聲來。“皇上召你?你也配?”他說道,“徵召你進宮的公文是御史府發來的。”他閉上眼睛,不肯再多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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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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