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桿,陽光從窗戶里照射進來,照得這間臥房亮堂堂的。韋小寶早已醒了,但並不急著起床,現在是皇帝和妃子們的用餐時間,等他們吃完,再由宦官們和宮里的打雜人等瓜分剩下的菜餚。一套流程走下來,輪到韋小寶吃上飯,往往要到晌午之後了。
“韋小寶!”一個聲音在外頭喊道。
韋小寶骨碌爬下床,跑出臥房。“公公,有何指教?”
一位年紀和韋小寶差不多大小的宦官,雙手叉腰,站立在院子里的桂花樹前。“你就是太醫局的韋小寶?”他乜著眼打量韋小寶,見韋小寶點了頭,他轉身走到院門,“跟我走吧。”
“去哪?”
“當然是帶你去見你的帶教老師。怎麼著,你還想繼續賴在宮里吃白食呀?我可告訴你,咱家皇宮不養閒人。”
宦官領著韋小寶走到一座青兩層高的青磚樓前,門口掛著一塊的寫著“御醫館”的匾額——這裡是御醫們住宿和辦公的地方。
大廳被一道道木板分隔成好幾塊區域。在一處九尺見方的小隔間,韋小寶見到他的御醫老師。他上前一步,鞠躬後自報家門。
“這是姬太醫,咱們宮里的婦科聖手。”宦官對姬太醫擠眉弄眼一番後,轉頭對韋小寶說道:“你以後就跟著他學吧。”
姬太醫四十歲出頭,從額頭到腦袋頂的頭髮全禿了。他端坐在椅上,手裡舉著一本沒有書名的灰色封皮線裝書,時不時從書本後面露出半個腦袋,瞧上韋小寶一眼。
終於,他放下書本,問道:“你是太醫局的學生?幾年級的?”
“一年級的。”韋小寶回答道。
“怎麼現在才來實習?實習不是幾個月前就開始了嗎?”
“我是咒禁科的,其他幾個科系的實習確實已經開始了,但我們咒禁科的人——”
“咒禁科?!”姬太醫從太師椅起身,“你學咒禁科的進來乾嘛?宮里沒一個太醫是咒禁科的。”
“我也不太清楚,”韋小寶回答道,“反正突然間就被通知進宮了。”
“你花錢疏通關係了吧?”姬太醫笑道。
“沒有。”
姬太醫“嘖嘖”兩聲,重新坐回太師椅。“你給我背一下《黃帝內經》素問篇里的‘奇病論’。”
韋小寶背出了全文。
“年輕人,死記硬背是沒用的。”姬太醫說道,“課文背得好,跟會不會看病完全是兩回事。你以為現實里的病症會跟課本里一樣?學醫,最關鍵的是實踐。”
“老師教訓的是。”
“你還年輕,慢慢熬吧,以後考個醫侯應該不成問題,那時候你最起碼四十歲了。再往上就是翰林醫官了,算是頂到天了,雖說只是一個七品官,那也很了不起,至於正七品的翰林良醫、從六品的成安大夫,想都別想,沒可能當得上那麼大的官的。你也別瞧不起七品官,咱們醫官的七品跟那些文官七品、武官七品可不一樣,咱們的品級是考出來的,他們文官武官是靠阿諛奉承上司得來得。前些年醫改,現在咱們醫官屬於文官系統了——以前屬於武官系統,升遷速度可能慢一點。慢慢熬吧,學醫這條路,越老越吃香,你現在還只是個學生,對你說這些還太早了,等你正式考進皇宮里再說吧,慢慢考吧。”
“然後呢?”
“什麼然後?”姬太醫皺起了眉頭。
“假如——我是說假如——我走了大運,當上了六品大官成安大夫,然後呢?從醫一輩子,就是為了當大官嗎?如果要當官,還不如當初去考科舉。”
“不自量力。你要是考科舉的料,會來學醫?”姬太醫冷笑一聲,低頭繼續閱讀桌上的攤開的簡裝書。韋小寶從隔間角落里拉過一張竹椅,在他的這位新老師身邊坐下。
一個年輕宦官提著裝著飯菜的籃子,送到這間狹小的值班室時,韋小寶早已飢餓得肚子咕咕叫。他和姬太醫各自拿到一份早飯:一碗小米粥、一碟榨菜和一隻豬腳。韋小寶把那只似乎被人啃過一口的豬腳撇在一邊,端起大碗正要喝粥,又有一個宦官急急忙忙跑進來,說道:“姬太醫,康王在校射場被刀口划到,請你即刻過去。”
“又來了,又來了!怎麼我每次當班都要碰上好事呢,這大過節的!趙構這小子真不讓人省心,好好的王爺不當,學人家武官舞刀弄槍。”姬太醫雙手捧著豬腳啃食,嘴邊淨是油花,“韋小寶,會包扎術不?”
“會。在太醫局里學過。”
“學過就好。你替我去校射場那邊看看。”姬太醫擺手指了指值班室角落里的一隻褚紅色木箱,“帶上這只急救箱,搞不定的話就回來請我幫忙,千萬不要不懂裝懂。”
校射場位於皇宮的東北角,離太醫值班室不遠,跑幾步路就到了。
鋪滿細沙的校射場,一群穿著黑色軍服的人圍成圈,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喝彩。韋小寶撥開人群,見到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年站在人群中間,左右手各拎著一塊陽刻著“五十斤”字樣的方形石塊,慢慢舉到與肩膀平齊。
“康王好身手!”一個穿著黑色練功服的髯須中年人稱贊道。
“韓秉義郎過獎了。”少年放下石塊,微微甩動臂膀。
韋小寶上前一步,說道:“康王,我是當日的值班醫生,請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康王趙構擺擺手說道:“不礙事的。”
在韋小寶一再堅持下,趙構終於讓步,將紅色練功服脫至肚臍眼。他的胸大肌處,一道長約三寸的紅色傷口從鎖骨伸向腋下,傷得並不深,滲出的血液也不多。韋小寶打開急救箱,取出一瓶高粱酒和三塊紗布,給趙構清洗傷口。
“我真該死,跟你比武的時候,竟然會忘記換訓練用刀。”髯須中年人說道。
“我不怪你。這場比武,本來就是我提出來的。你常年帶兵打仗,平時訓練用的就是真刀真槍,哪裡會記得換不開刃的兵器?這樣也好,我該常常用這件事提醒自己,戰場上刀劍無情:比武輸了,下次再贏回來就是了。戰場上慢敵人半刻,命就沒了。”
“康王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見識和胸襟,真是英雄出少年。”髯須中年人說道,“有你康王在,真是我大宋的福氣!”
其餘的眾人也跟著一起稱贊康王。康王擺手說道:“韓秉義郎,我只知道你打仗打得不錯,沒想到拍馬屁的功夫竟也如此純熟。”
髯須中年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說道:“康王爺,你這話說的!這可不是拍馬屁。我韓世忠從來不輕易誇人。康王你武藝高強,大家都看在眼裡。你的刀劍功夫雖然不如我,但也算得上出類拔萃,更別說你的射術——”韓世忠指著約三百步遠的四塊箭靶,“你這百發百中的射術,難道也是我拍你馬屁拍出來的?”
趙構雖不說話,但他嘴角邊那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表明,他對韓世忠的這番恭維十分受用。等韋小寶用一根浸過高粱酒的長條狀青色麻布包扎好他的傷口,他立即從石凳上站起來,朝在場眾人作揖道:“這幾天是中秋節,趙某將各位找來陪我訓練,佔用你們半天假期,心裡實在有些過意不去。趙某再次感謝各位各位將士撥冗進宮,失陪了。”說完獨自一人離開了校射場。
韓世忠對著趙構遠去的背影說道:“各個皇子里,數他最有武藝了。”
“他有武藝有什麼用?”站在韓世忠旁邊的一位膀壯腰圓的漢子說道,“要他媽有武藝才行,他媽床上功夫不行,討不到皇帝的歡喜,操出來的兒子再有武藝也是白搭。”
“你小子說話注意一點,人家好歹是皇子,比你這世代種田的農家子弟高貴不知多少。”另一黑衣人說道。
“皇子了不起嗎?這天下的皇位就一個,難道輪得到他這庶出的趙構去坐龍椅?”壯漢說道,“南唐後主李煜知道吧?我爺爺親眼見過!南唐被咱大宋滅國以後,李煜被抓到汴京,我爺爺當著他的面罵了他,李煜甚至不敢還口,比縮頭烏龜還要窩囊。這些個皇帝,一旦脫下那身皇袍,比我們這些農家子弟還要下賤。”
“夠了!”韓世忠呵斥漢子,“你又喝醉了吧?這裡是皇宮,不是兵營,你要犯渾趕緊滾回兵營去犯。”說話時,他那雙貓一樣的眼睛始終盯著韋小寶,盯得韋小寶十分不舒服。韋小寶匆忙收拾好急救箱,離開了校射場。回頭看時,韓世忠和其餘練功服的眾人仍舊留在校射場說笑。
韋小寶挎著急救箱急急忙忙趕回御醫堂,一想到剛才在校射場替康王包扎傷口算得上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行醫救人,他興奮得忍不住跳起來,剛跳了兩下,眼前忽然一黑,腿腳無力險些摔倒,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吃早飯呢。
走過垂拱殿殿外,他放慢了腳步。宦官教導過他,皇帝和大臣們就在這座皇宮里佔地面積最大的宮殿里上朝,在這附近行走和做事時不得舉止輕浮。眼前,穿著各色官服的官員排成三列,緩步走出大殿正門。走下大殿前的台階後,隊伍分散開了,官員們三兩成群湊在一起。在走得最慢的一波官員里,韋小寶見到一個既熟悉又親切的身影。他快步走到那人的身後,小聲喊道:“秦御史!”
秦會之回過頭,本是一臉正色的他,見的韋小寶的那一刻,臉上登時掛上笑容。“小寶!在在宮里的實習生涯可順利?”他問道。
“奇怪!秦御史你怎麼知道我在進宮實習了?我的那封寫給你的書信還沒來得及寄出去。”
“我天天在這皇宮里出沒,什麼事情不知道?”秦會之笑道。
“那是,秦御史現在是三品大官了,消息自然比當九品官時靈通得多。秦御史的升官速度堪比火箭,管家果然慧眼識珠。”韋小寶說道,“今天怎麼這麼晚退朝,此刻都快到中午了。”
“連日來,邊境不斷傳來消息,金國的兵馬有異動。官家擔心金國準備對我大宋發難,召集百官商議對策。”
“金國和我大宋不是兄弟之國嗎?為何要發難大宋?”
“兄弟之國又如何?”秦會之說道,“我大宋和遼國當初不也立下澶淵之盟,說好互不攻伐,結果呢?”
“澶淵之盟是什麼?”韋小寶問道。
秦會之變了臉色。在他的養父生氣之前,韋小寶趕緊說道:“所謂澶淵之盟,不就是咱們大宋和遼國簽訂的互不攻伐的盟約嗎,因為簽訂地點在澶淵郡,所以叫澶淵之盟——家裡收藏的那些邸報上都寫著呢。”
“小寶,我平時怎麼囑咐你的?雖然你不打算考科舉,但書還是要讀的,諸子百家、儒學經典不必說了,必須要熟讀,其他書籍,像是史學經典,也該通讀一遍才好,書上寫的,總該不會是騙人的。”
“書也是人寫的,人會騙人,難道人寫的書就不會騙人。”
“一年不見,你抬槓的功夫又長進了。小寶,你既然選擇從醫,那就該好好花點心思在上面,有問題多向你的老師請教。進宮的這些天,你有沒有跟宦官們混在一起賭博?”
“秦爹爹,我才進宮這幾天,人都不認識幾個,哪裡會去宦官混在一起。”
“小寶,據我所知,你們太醫局咒禁科的學生就你一個人被挑選進宮實習,你該好好珍惜這次進宮實習的機會。”秦會之伸手撫摸韋小寶的腦袋和臉龐,“如今你快要比我還高了,不光要長個子,還要長腦子。”
一番叮囑之後,父子兩人分手了。韋小寶回到御醫堂的值班室,向姬太醫報告了康王的傷勢和自己的處理傷口的方式。姬太醫在值班記錄簿上記下診療經過。
當晚,韋小寶一個單人寢室里讀書,前一晚上一同玩耍的少年宦官又來他的房間找他,邀請他一起去柴房,又說今晚是關撲遊戲的專場,獎池足有二十兩銀子。韋小寶說道:“真是小瞧你們宦官了,竟然湊的出這麼多銀子出來。”少年宦官回答道:“這些錢是童貫童太師一個人出的。童太師從戰場死裡逃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韋小寶推說今晚有事,不想去了。少年宦官說,咱家請你是看得起你了,你倒還擺起臉來了。罵完這話,少年宦官倒也沒再過多為難,離開了韋小寶寢室。
韋小寶找到宦官副總管,希望跟太醫局的同學們一起住集體宿舍。宦官府總管勸韋小寶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宮里多少宦官伺奉官家多年,都沒資格分到單間寢室,你一個年輕的實習醫學生,剛進宮就住上小單間,惹得多少宦官紅了眼。韋小寶只好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不再想著去找他那幫太醫局的同學了——反正他和他們也不是同一個科系的。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防著他,姬太醫每天教給他的那些東西,韋小寶在太醫局讀書時早就學過了。韋小寶說,他想在跟著姬太醫值班時,多治一些病人,多見識一些在太醫局沒見過的病例,沒想被姬太醫一通臭罵:怎麼能指望著天天有病人來呢?在皇宮里,治不好病是會掉腦袋的,你可別再琢磨多治病人的事了,說不定給我招來厄運,惹出殺頭的大禍。韋小寶連忙賠不是。
韋小寶察覺到皇宮里的氣氛有些不對頭,是在過完中秋後的半個月:禁衛軍的人數似乎在一夜之間增加了整整一倍,巡邏的頻率也由上午、下午、夜間各一次,變成每隔一個時辰巡邏一次;入夜後,宦官們不再聚眾賭博了,一旦交班完畢,也不再去別院找人閒聊,各人回各人的寢室;最讓人感到不安的是,皇上和大臣們的朝會從白天開到深夜, 垂拱殿一連好幾個晚上燈火通明。退朝後走出殿門的大臣們個個哭喪著一張臉,矜持一點的,默默拿衣袖抹眼角,豪放一點的,邊走邊放聲嚎哭,直到出了宮門口還停不下來。禁衛軍頒布了新命令,不再允許宮里的人隨意走動,韋小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秦會之離開垂拱殿的背影而無法上前攀談。
韋小寶禁不住猜測,該不會是皇上駕崩了,朝廷秘不發喪吧?
他猜錯了。皇上並沒有駕崩,而是金國人要打過了。一開始這還只是傳言,僅在一天之後,傳聞就變得有鼻子有眼了:完顏旻和他兒子完顏宗望帶著一百萬金國士兵朝著宋國進軍,距汴京城只有五十里路遠。又過了一天,傳言變成了完顏旻的軍隊距離汴京城只剩五里路,明天就能攻進大宋皇宮了。
第四天,皇帝趙佶頒布了一道詔書,即刻退位,新皇是他的大兒子趙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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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繼位,朝廷決定暫緩登基大典的舉辦日期,理由是“國難當前……再擇吉日”,只向各府各州各縣刊發了一篇《即位詔書》。與《即位詔書》一同發佈的,是一篇簡短的《哀痛詔》:“……宋室有難,昭天下兵馬進京勤王,共抗金兵。”
站在布告欄前的韋小寶問旁邊一位老宦官,你老人家在宮中任職了很多年吧,見多識廣,以前發生過這種事情嗎?官家請求地方軍閥發兵增援汴京,事態是不是嚴重?老宦官說,嚴重什麼?我大宋國運昌盛,自有上天的護佑。他小小金國建國不到十年,竟然敢挑戰有百年基業的大宋,自取滅亡罷了。
韋小寶又去找姬太醫,問他對當前的局勢怎麼看。姬太醫似乎被他的問題冒犯到,“你一個二十來歲的醫學生,不好好鑽研醫術,操心天下大事乾嘛?太平盛世也好,兵荒馬亂也好,咱們總有口飯吃。”說完這話,姬太醫遞過來一張藥方,“藥庫的藥材該更新了,你去汴京城買點藥材回來。”韋小寶大吃一驚,“採購藥材不該御藥房的人去做嗎?”姬太醫說,“我說的是咱們的私人藥庫,不是御藥房裡的藥。假設事情真要到不得已的關頭,你以為你還能到御藥房拿藥?你能搶得過那些宦官?要懂得未雨綢繆。”說完,又遞給韋小寶一張面值五兩銀子的銀票,再三叮囑他出了皇宮要注意安全。
拿著姬太醫的藥方和銀票,提著一隻空竹簍,韋小寶出了皇宮。
他先去秦會之租住的在城南的一棟兩層高的宅院,既沒見到他的秦爹爹,也沒見到王媽媽。他猜想秦會之在皇宮里參加朝議;至於王媽媽,秦會之早就和他說過,送她到鄉下親戚家了。他離開養父家,去到城北主幹道交叉路口的“王繼先醫館”。
“小寶,你瘦了,你有出息了——在皇宮的實習還順利嗎?”姑姑起身迎接他,“怎麼樣?你有什麼小道消息沒有?”
“什麼小道消息?”韋小寶問道。
“外面的情況呀!是不是要打仗了?外面都在傳完顏旻帶著金軍來打咱們大宋。人人都說,金國人男的蠻橫,女的淫賤,女人從來不裹小腳,成天跟男人一樣在外頭亂跑?你瞧瞧,這像什麼話?沒一點婦道人家的樣子!也不知道咱們大宋怎麼招惹到這群野人。小寶,你住在皇宮里,整天和皇帝見面,你跟姑姑說,是不是真要打仗了?”
韋小寶搖頭說道:“我住在皇宮里不假,但皇帝是一眼沒見著。豈止皇帝沒見著,就連那些天天上朝的大臣,我也難得見上一面呢。朝廷不讓人隨意走動。”
“他一個小角色,哪裡會知道什麼小道消息?”坐在看診台的姑父插話道。
“姑父說的是。”韋小寶說道。“姑姑,汴京城好像來了許多外地人?官府不是早就關閉汴京城的城門,不讓任何人進出了嗎?”
“這些人都是關城門前就已經進來的勤王軍。”姑姑將韋小寶拉近她的身邊,細聲說道:“這些人壞得很,整天吵吵鬧鬧,在街上無事生非,哪裡有一點的軍人的樣子?”
“我早就跟你說了,”姑父壓低嗓音說道,“這些都是地方上的雜牌軍,烏合之眾。”
“雜牌軍?”姑姑問道,“那你說,咱們大宋的正牌軍哪裡去了?”
姑父王繼先嗤笑道,“現在哪裡還有什麼正牌軍?咱大宋二十萬正牌軍早讓童太師敗光了。”
韋小寶將姬太醫的銀票和藥方交給姑父,讓他照著方子給他抓藥。“所有藥材按零售價來吧。”韋小寶說道。
“要給你回扣嗎?”姑父問道。
“你這人,怎麼說這種見外話!”姑姑嗔怪道,“我侄子會貪你這點錢嗎?人家現在在皇宮里辦事,會看得上你這些錢?”
“不要回扣。”韋小寶說道,“照單抓藥就好,要品相好一點的。”
等姑父抓好藥,吃了一碗姑姑特意給他煮的紅糖雞蛋,韋小寶背著一大袋治療跌打損傷的藥材離開了醫館。
時候不早了,韋小寶幾次想要抄小路回皇宮,無奈他走的每一條小巷子,都擠滿了穿著拿著各式武器的兵卒。他們身上的軍服顏色、樣式各不相同,一些人擠在臨街店鋪的屋檐下無言地站著,另一些人或是盤腿坐在地上,或是旁若無人地攤開四肢攤在巷子中央酣睡。七拐八繞,又走回了主幹道。
主幹道的交通尚未完全堵塞。雖然人流量比平常時大了許多,但馬車依然能夠勉強通行。十來個身穿盔甲的軍人手持長槍,徘徊於街頭街尾,一旦有馬車或行人逗留過久,立即拖到路邊責打。
在幾個維持秩序的軍人里,韋小寶見到一張熟人面孔。“岳飛!”他激動地喊道。
岳飛回過頭來。他穿著一套銀光閃閃的鎧甲,頭戴圓形盔帽,腳上是一雙鋥亮的高筒皮靴。岳飛邁著大步走到韋小寶跟前,說道:“小寶,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也想問你這個問題。”韋小寶說道,“沒想到你又參軍了,我只知道前幾年你父親過世,你回家守孝去了。岳飛,我考上太醫局了,現在在皇宮實習。岳飛,見到你可真讓人開心。”
“我來進京勤王。”岳飛說道,“對了,小寶,我給自己取表字了——鵬舉,大鵬的鵬,舉人的舉,小寶,你呢?你給自己取了什麼字?咱們都是成年人了,該注意自己的身份,隨便讓人叫自己的大名,總不妥當。”
韋小寶愣了一會,說道:“既然這樣,那我也給自己取字吧,就叫小寶吧。韋小寶,名小寶,字小寶。天快黑了,我急著趕回皇宮。”
岳飛笑了笑,指著他身後兩個和他穿著同樣的服飾的兵卒,“這兩個人歸我管,我說什麼他們都會乖乖去做,小寶,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讓他們幫你背竹簍,可否?”
岳飛吩咐一位兵卒,替韋小寶背起竹簍。“小寶,我要在這裡維持交通秩序,公務在身,不能相送,見諒。”岳飛說道。
走到皇宮大門口,兵卒將籃子放在地上,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宮牆之下,聚集著烏泱泱一群人,通往皇宮的大門被他們擠得水洩不通。這些人全是平民打扮,本地口音,里三層外三層面朝皇宮站著,約有兩百人之多。
韋小寶擠進人群的內圈。一個穿著褐色長褂的男子,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正和守在皇宮門口的禁衛軍比手畫腳。男子身邊站著一位和他年齡相仿,形容枯槁的女人。她的雙手托著一張捲起來的草席。草席的一端露出來小孩的腦袋,發髻被精心打理過。
女人將草席輕放在地上,掩面抽泣。男人退後一步,面向人群。“大伙看看!”他一把抽掉蓋在孩子身上的草席,引發了圍觀人群的一聲驚嘆。一個看上去不滿十歲的男孩,渾身赤裸,仰面躺在地上,在男孩慘白色的皮膚對照之下,他肚子上一片青色的瘀痕觸目驚心。
“我的兒,你死得好慘。”女人撲在男孩身上,哀哭道:“你的命好苦。”
男人說道:“昨天晚上,我和我老婆上床睡覺,一伙人翻牆闖進我家院子,二話不說,將我和娘子從床上拖下來,綁住手腳,用麻布袋罩住我們腦袋——最少有三個人!”男人比劃出三根手指,“然後我就聽到我兒子房間里傳來的哭聲!撕心裂肺的哭!這群畜生呀!我蒙著頭,剛要起身,腦袋上挨了幾下打——用棍子打的,可能是後面又進來了一個人,守在我身邊,我暈過去了,醒來時,我就看見我老婆抱著我這可憐的兒,在那裡哭。我可憐的兒,我去摸他的身子,身子都涼透了!跟摸冰塊一樣!你們想想,我該有多傷心呀!我可憐的兒,被那群畜生活活奸死了!你們看,看我這可憐的兒,後背都被他們抓爛了。這幾個人,掀我被子時我看得清清楚楚,身上都穿著盔甲,有一個人手裡拿著一把弓箭,個個都是外地人的樣貌,濃眉大眼的。”
男人伸手抓住男孩的肩膀,想要翻過身來。一旁的妻子推開他的手臂。男人再三嘗試,女人一次又一次伸手阻攔。“不要碰我兒子。”女人攥緊拳頭,捶打她丈夫的上臂。
“有冤情上衙門去,這裡是不是你們撒野的地方。”一個四十歲出頭的帶刀侍衛說道。韋小寶認得他是皇宮里負責安全保衛工作的禁衛軍分隊隊長。
“官爺,我們去衙門喊過冤啦。”男人說道,他的妻子站了起來,輓著他的胳膊,“汴梁城的縣太爺說了,這事不歸他管,他還說就是他想管,他也管不了。‘這些官兵是官家請來的,我一個縣官能管到官家的頭上嗎?’——縣太爺就是就這麼對我說的。官爺,我想問,咱們汴京城千年古都,天子腳下,還有王法沒有?官兵擅闖民宅,奸死我孩兒,我該找誰說理去?”
“你看清楚了那幾個人的容貌沒有?”禁衛軍隊長問道,“他們身上穿的服裝,是廂兵的樣式,還是蕃兵的樣式?”
“官爺,我一個顛勺的,哪裡分得清什麼‘香兵’、‘臭兵’?那伙畜生進我家門後,不由分說給我套上頭套,我只看了他們幾眼。”男人手背拍在一起,兩手一攤。
“那你在這羅唣什麼?你都沒看清人家長什麼樣。”站在禁衛軍隊長旁邊的一位矮瘦的衛兵說道,“說不定是一伙歹人假扮官兵,進你家行凶呢?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山賊打家劫捨時,最喜歡穿上官兵的衣服,一來是掩人耳目,二來是故意敗壞官府的名聲。”
“官爺,你知道得這麼清楚,難道你和那群賊人是一伙?”男人說道,“我去衙門報官,縣太爺不管,如今我只能進皇宮里找官家給我做主了。”
“你算什麼東西?官家也是你想見就能見的?”禁衛軍隊長說道,“如今我大宋正當國難,本應該官民一心,共抗外敵,容不得你在這裡撒潑耍賴。這是皇宮大門,趕緊把這死屍抬走!”
“那我死去的兒子怎麼辦?誰來給我們老百姓主持公道?”男人問道。
人群中一位蓄著白色短須的老頭上前一步,說道:“我大宋國難當頭,這不假,但國難當前就該由著這些賊人胡來嗎?官家發勤王令,汴京城一夜之間多出這麼多人,問他們是乾嘛的,張嘴就說是來幫官家打仗的,他們吃我們的糧食,住我們的房屋。銀子呢?是一分錢不給。我家的糧缸都快給這些人吃空了。這些勤王軍是官家請來的,怎麼反倒讓我們這些窮苦百姓管飯?!”
老者話音剛落,眾人齊聲叫好。禁衛軍隊長從懸掛在腰間的刀鞘里抽出長刀,說道:“外敵未除,咱們做臣子的當勠力同心,為官家分憂。”
“官爺呀官爺,誰又來為我們分憂呢?各位看官,你們說說看,我兒子被那些——匪兵”男人伸直手臂,指向遠方,“——活活奸死!縣太爺慫包軟蛋,不管事,說這些匪兵是官家招來的,看官們,你們說,我該不該去皇宮里找官家評理?”
圍觀的人數比剛才多出一倍。韋小寶卸下背上的竹簍,抱在胸口。眾人嘰嘰咋咋的議論飄進他的耳朵。
“是該去向官家討個公道。”
“這些外地鬼子,仗著自己的手裡有刀,強佔我家宅院。我怕等仗還沒打完,我家的良田也要被他們一並佔去。”
“我現在都不敢讓我老婆上街買菜了。”
男人振臂高呼道:“走!進皇宮見官家!為我兒子討公道!”
“討公道!”眾人齊聲附和。
像是一株河塘里的浮萍,韋小寶被擠得腳不沾地,隨著眾人逼近皇宮大門。男人的妻子趴在死去的孩子身上,防著別人的踩踏。
“不要再前走了!”禁衛軍隊長說道,“私闖皇宮者,死罪!”
“討公道!”男人嘶喊道,“為我兒子討公道!”
忽然間,圍擠在韋小寶身邊的人散開了。他聽到幾聲吁嘆。
帶領著人群前進的男人——那個死去孩子的父親,胸口冒出一寸長的刀尖,尖頭上滴著血。男人眼皮上翻,嘴唇翕動著。矮瘦的衛兵緊貼在他的身後,雙手緊握著快要沒入男人右腰的刀柄,深紅色的血液順著衛兵的胳膊,滴落在灰磚地面。
衛兵拔出刀。男人癱倒在地。“這是細作!”衛兵高聲說道,“這是金國派來的細作!”
眾人呆站在原地,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男人的妻子又哭起來了——聽著像是男聲的沙啞嗓音,響遍整條街道。
四個禁衛軍走過來,各抓起男人的手腳。人群驚慌地往後退。禁衛軍將男人的屍體挪到一邊。韋小寶發現自己忽然站在了人群的最前排。
四個禁衛軍一齊抽出長刀,橫架在胸前。韋小寶放下竹簍,敞開雙臂,作出一副手無寸鐵的姿態。
四個持刀的禁衛軍視線聚焦在遠處的街道。韋小寶轉過身。一群年輕人正浩浩蕩蕩的朝皇宮大門走來,人數不下五六百人,他們身上穿著同一款式的儒生服。韋小寶認出這是太學院的院服,猜測這群年輕人是太學院的學生。
學生們嘴裡喊著口號,由於距離太遠,韋小寶聽得不太真切。原本散開的看客們聚攏起來,韋小寶又被圍在人群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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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進封康王。資性朗悟,博學強記,讀書日誦千餘言,輓弓至一石五斗。---《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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