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的這幾天,每日供應的伙食比以前好了不少。隔三差五,韋小寶能吃到一小盤紅燒肉或者沒被咬過的肉丸。宦官們打趣說,皇帝和妃子們每天為戰事發愁得沒有胃口,吃飯時動不了幾下筷子,反倒讓下人撿了大便宜。
韋小寶問給他送飯的宦官,御膳房怎麼天天做些在慶典或過節時才上桌的山珍海味?這麼吃下去,國庫豈不是要坐吃山空了。宦官瞪了他一眼說道,越是身陷困頓,越要吃好喝好。御膳房把存放幾年的珍貴食材比如鹿筋、虎鞭什麼的全拿出來當家常菜炒了,官家吃完後,啥話也沒說。皇上他老人家都沒話說,你一個實習醫學生倒有話講。韋小寶說,我懂了,這就跟家裡有人患了重病,找人結婚用來衝喜一個道理。宦官說,對頭。韋小寶說,那你們拿皇宮里的字畫出去賣,也是在衝喜嗎?宦官說,你別蹬鼻子上臉,要不是咱倆玩得好,就憑你這句話,你就該被掌嘴,你這張大嘴,怎麼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往外說呢。
宦官抬手輕輕扇了韋小寶一個耳光。
韋小寶說,玩鬧歸玩鬧,怎麼還動手打人呢?
宦官說,誰打你了,我是提醒你有人在叫你呢。
秦會之站在遠處宮殿們屋檐下朝韋小寶招手。他撒開腿,跑到養父身邊。
“小寶,你準備一下,明天和康王一起去見金軍將領完顏宗望。”秦會之說道。
“完顏宗望?”韋小寶心裡咯噔一下,“莫非金軍已經進城了?我剛從宮外回來,沒聽到風聲呀,怎麼來得這麼快?”
秦會之搖頭說道:“完顏宗望的軍隊離汴京城尚有二十里遠。今天上午,完顏宗望派了一個使者進宮,讓咱們大宋派一個皇子過去談判,他們會在汴梁城外的周家口等著咱們。康王趙構向官家請纓,要求出使此次談判。”
“秦爹爹,這與我何乾?”韋小寶問道,“我只是一個醫生——不對,我連正式的醫生都算不上,只是一個太醫局的學生。”
“小寶,我聽說前陣子你給康王趙構包扎過傷口,有沒有這回事?”看到韋小寶點頭承認,秦會之繼續說道,“這次出使,你就作為康王的私人醫生隨行吧,康王有傷在身,你要確保他的健康。”
“秦爹爹,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韋小寶驚呼道,“他的刀傷早就好了,留下一條粉色的疤痕。我估計現在再去看,連疤痕都快消失了。”
“刀傷好了,難道就不會得其他的病?”秦會之說道,“你是康王的隨行醫生,不光要負責他的舊傷,還要防止他染上新病。”
“心病還得心藥醫,這我可不懂。”
“新舊的‘新’。”
“秦爹爹,這次的談判要談多久?”
“不會花太長時間的,少則三五天,多則半個月。”
“這麼短的時間,哪裡會染上什麼病?而且康王年方十八,身體又強壯,哪裡需要我去當他的隨行醫生。而且,我聽宦官們說,金國人詭計多端,這次的談判,怕不是個幌子?等我們一到談判的地方,金國人立刻砍殺我們,秦爹爹,到時候你可就再也見不到我——見不到活生生的我了!”
“小寶,你糊塗!”秦會之責怪道,“那些宦官知道什麼?我不是囑咐過你,讓你少跟宦官混在一起嗎?!你以為誰都可以一起跟著去談判嗎?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此種經歷,對你以後升遷大有用處。就算你畢業以後留在皇宮,你覺得你要等多久才能當上成和大夫或是成安大夫?有了這次跟著康王一起談判的經歷,你在宮中就算站穩了腳跟,你知道不知道?”
“可是,秦爹爹,如今金國人兵臨城下,我甚至聽到有些宮女議論,說大宋氣數將盡,以後由金國人來做咱們的皇帝。”
“胡說八道!大宋國的國祚還長著呢。”秦會之怒斥道,嚇得韋小寶吐了吐舌頭,“金國派來的使者,早已將這次談判的內容知會給官家,金國人無非是要求咱們大宋履行海上之盟的約定,官家全都答應了,康王跟完顏宗望的談判只是走個過場,留下一個書面上的記錄而已。小寶,我本不該向你講這些。”秦會之深吸一口氣,“你已經是成年人了,如果你真不願意出使此次談判,我不勉強你。”
“我願意。”韋小寶回答道。
度過一個無眠的夜晚,天將亮未亮,韋小寶起床洗漱一番,跟著一個宦官和兩個禁衛軍,如同三隻鬼魅,在各大宮殿間的青磚小道穿行。
一架馬車早已等候在皇宮門口。韋小寶見到馬車旁的秦會之,笑了笑說道:“秦夫子好!”領他過來的宦官罵道:“你這冒失鬼,怎麼亂給人扣頭銜,這是咱們大宋國的御史中丞秦會之秦相公。”韋小寶改口道:“秦相公早上好!”秦會之應答了一聲,面朝著遠處四團由遠及近的燈火說道:“康王已經來了。”
跟康王趙構一起步行而來的,還有一位年紀四十歲上下的高個男人。他穿著一件紫色官服,走路低下頭看著地面,亦步亦趨跟著康王。
“康王,這是今天與你隨行的見習御醫韋小寶。”秦會之向康王介紹道。
康王趙構掃視韋小寶一眼,徑自鑽進了馬車。秦會之側身,對韋小寶說道:“這是中書侍郎張邦昌。”
“你這小子細皮嫩肉,長得還挺標緻的。”張邦昌打量著韋小寶,“秦相公三番五次提議,讓你跟著我們一起出使談判會,為何?”他的嘴角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視線反復在韋小寶和秦會之兩人橫跳。韋小寶只好裝傻,當作沒聽見。
“該走了。”康王趙構拍著車廂外壁催促道。韋小寶隨張邦昌上車,忘記了和秦會之告別。馬車緩緩移動。
出了汴梁城的城門,車夫揚鞭,馬車疾駛向前,顛簸得厲害。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在一處平原停住。遍地枯草之上,立著的三座尖頂帳篷;兩個穿著灰色綢棉袍,頭戴範陽帽的中年男子仰首站立在軍帳前;男子左右兩側,列隊站著五十人左右的騎兵。
韋小寶一行下了馬車。兩個中年男子迎上前來自報家門。頭個稍矮的那個叫完顏宗翰,是個副元帥。個頭稍高的那個叫完顏宗望,是金國皇帝完顏旻的兒子。
進了帳篷,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請大家入座。韋小寶正要坐下,被張邦昌抬腳攔住了。“你也想和我們坐一起?”張邦昌說道。
“為什麼不讓這位小兄弟入座?”完顏宗望問道。
“此人是我們的隨行醫生,地位卑賤,怎麼有資格跟兩位將軍平起平坐呢?”張邦昌回答道。
“你們宋國人就是規矩多,”完顏宗望說道,“在我們老家那疙瘩——虎水你們聽過沒?”康王趙構和張邦昌一齊搖頭。完顏宗望接著說道:“伺候人的和被伺候的,同一個鍋里吃飯。男人和女人,同一張桌子旁吃飯。”
“將軍,在我們大宋國,男人和女人也是在同一張桌子旁吃飯。”張邦昌微笑道。
“你誆我。”完顏宗望說道,“在你們大宋,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飯的。”
“我大宋疆域廣博,各地風俗民情紛繁迥異,至少在汴京城裡,女人是能上桌吃飯的。”張邦昌轉身對韋小寶說道,“還不快點給完顏大將軍磕頭謝恩。”
韋小寶離座屈膝,剛準備跪下,手肘卻被一雙孔武有力的手掌托住。“快拉倒吧,我們金國不作興這個。”完顏宗望說道,“談正事吧。”
“二位,今天我趙構來此與你們會面,是想就你金國發兵攻打我大宋一事澄清一些誤會。”康王趙構冷冰冰說道。
“誤會?有什麼誤會?”完顏宗翰問道。
“大金與大宋互為兄弟之國,何至於鬧到兵戎相見的地步?”康王說道,“請二位將軍退兵。”
“兄弟之國,說的好聽。我問你,當初咱們兩國結下海上之盟,說好一起攻打遼國,結果呢,你們宋國按兵不動,坐收漁翁之利。”
“完顏將軍,那時我們大宋正忙著平定方腊叛亂,沒餘力出兵呀。實不能也,非不為也。”張邦昌說道。
“哼。”完顏宗翰撇嘴道,“那平定方腊以後呢,你們宋國乾了什麼?你們打下了遼國的哪個州縣?一個也沒有!這和當初咱們約定好的可不一樣。你們宋國一直想佔領燕雲十六州,那你們自己去打。可最後呢,這些地方不都是靠我們金國人打下來的?你們不僅沒出力,反倒給我們拖後腿。就算這樣,我們大金依然信守承諾,將我們勇士用鮮血換來的土地送給你們,可你們呢?你們這幫無恥之徒,三番五次把我們當傻子一樣耍弄。
“我一條一條講,有哪裡污蔑了宋國,你們盡可以反駁我。第一,當初咱們約定好,你我兩國之間絕不招降對方的叛將。盟約書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我們大金自問從來沒有招納接收過宋國的叛將,可你們宋國呢?遼國大將張覺,起先歸降我大金,後叛逃至你宋國,我大金三番五次向你們要人,你們不僅不給人,反倒拿一個假人頭來哄騙我們,聰明!聰明!這事不是我憑空捏造的吧?
“第二,按照約定,太原、中山、河間這三州歸我大金。可你們宋國到現在為止,還派兵守著這三個破地兒呢。
“第三——哎呀媽,我說得嘴巴都快乾了——宋國靠絲綢、茶葉,從我們這裡賺走白花花的銀子,你們每年給大金的歲幣,是大金應得的賠償。這筆錢現在還沒到賬。要我說,你們宋國再多給三倍的歲幣的,我們大金和你們做生意才不吃虧。進一步講,就算我們大金將歲幣數額提高十倍,你們宋國又能怎樣?如今我們大金大軍壓境,你們宋國打得過我們嗎?”
“粘罕,不要坐地起價。”完顏宗望說道,“我們不要學宋國,做這等沒廉恥的事。歲幣的數目,按約定的給。”
“你們大軍壓境,這不假。”康王趙構慢條斯理地說道,“但是請別忘了,我們大宋發出勤王詔令的第二天,就有五萬勤王軍趕到汴梁城,後續的援軍還在路上。你們金國攻佔我們大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們準備好將要付出的代價嗎?”
“這就是你今天特意來告訴我們的?五萬勤王軍,太可怕了。”完顏宗望咧嘴笑了,“我沒記錯的話,童貫童將軍帶著你們大宋二十萬精銳部隊攻打遼國,結果怎樣?童將軍的二十萬大軍,與現在的五萬的勤王軍,比之何如?”
“在開闊的平野,你們金國騎兵確實能以一當百,但你們的馬匹跳得再高,能高過城牆嗎?如果我們大宋不和你們在野外作戰,堅守城門以守為攻,你們要多久能夠打進來?”康王趙構說道。
“要不試試唄!”完顏宗翰“騰”的一下站起來說。
“二位,不要激動嘛!康王和我的此次出使,是帶著誠意來的,”張邦昌說道,從懷裡掏出一張羊皮紙,“這是給你大金的退兵協議書,上面有我大宋皇帝的御璽印章,你們提的要求,我們大宋都已答應了!你們要歲幣,沒問題,給你們。你們要太原、中山、河間,沒問題,都給你們的。你們不許大宋招降叛將,沒問題,我們會遵守的。只求你大金國速速退兵。”
“瞧瞧,說的我們有錯在先似的。”完顏宗翰憤恨地說道,“這不是你們宋國早應該做的嗎?我們大金的這三條要求,都是當初海上之盟約定好的。你們一而再,再而三撕毀契約,還想指望我們再相信你們?收好這張廢紙,我們不會簽字蓋章的。”他從張邦昌手裡接過那張盟約書,扔在地下。
“將軍,你這是……”張邦昌撿起羊皮紙,“你們的使者說,我們帶著這份退兵協議書來,簽個字蓋個章走個過場就行,這……這……這又是在演哪出呢?”
“我們就不能反悔嗎?你們無恥小宋,屢屢欺騙我們,我們就不能騙你們一次嗎?來人!”完顏話音剛落,帳篷外衝進來三個騎兵,人人手持一把長柄彎刀。
“三位不必驚懼。”完顏宗望說道,“不是我們出爾反爾,不簽這份協議書,實在是我大金被你宋國欺騙了太多次,不敢再相信你們。退兵的事,我們希望再考慮幾天,也希望你們夠在表現出你們的更多的誠意。”
“你們就是想多要點錢是吧?”張邦昌問道。
完顏宗望說道:“如我剛才所說,歲幣的數額,就按照協議書上寫的給。”
“那你們到底是想乾嘛?”張邦昌問道。
完顏宗望露出一個苦笑。“我實話說了吧。我也不知道該拿你們怎麼辦。你們宋國人變臉比翻書快,嘴裡沒有半句真話,實在是無賴至極。這退兵協議,我們確實有簽字的誠意,但又怕你們像先前幾次那樣出爾反爾。如果你是我,你說我該怎麼辦?”
張邦昌突然跪倒,哀求道:“如果二位不想簽字,那求你們放我和康王回去,我會將你們的話轉達給朝廷,到時候再來給你們答復好不好?”
康王趙構扶起張邦昌,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死則死矣,何必求饒。”
“這幾天,你們三位安心待在我們大營,容我們再多考慮幾天。”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走出帳篷,留下康王、張邦昌和韋小寶三人面面相覷。
“上當了。”張邦昌嘆氣道,“咱們中計了。他們惱怒咱們先前的作為,用退兵協議為幌子,篇咱們來,其實是想殺了咱們洩憤呢!說不定還要百般折磨咱們,定是這樣!定是這樣!”
“既然他們真想虐殺咱們,為何不在見面的時候就把咱們綁起來?又為何要浪費口舌跟咱們扯上一大通,也許他們確實是想再多考慮幾天。”
“康王,你年紀尚小,不懂人心險惡——”張邦昌湊近趙構的耳邊,“他們說的話,咱們只當是三分真、三分假就行了。完顏宗望、宗翰這兩人一唱一和,還有臉說咱們背信棄義沒廉恥,我看他們才是出爾反爾、最沒廉恥的小人!”
“那還有四分呢?”韋小寶問道。
“什麼四分?”張邦昌問道。
“你說金國人說的話裡頭有三分真、三分假,那還有四分是什麼?”
“還有四分,是半真半假。張相公,是也不是這個意思?”
張邦昌並不答話,獨自走到帳篷邊上,不住地搖頭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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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宗望命令士兵臨時搭了一頂牛皮小帳篷,和他自己住的中軍帳挨在一起。韋小寶和趙構、張邦昌睡了一晚,天剛放亮,三人被請到中軍帳里食用早餐。
帳篷中央是四條長凳拼成的餐桌。完顏宗望、完顏宗翰和二十來個士兵圍坐在一起,手裡端著一隻木碗,“哧溜”、“哧溜”地喝著碗里的小米粥。
完顏宗望招呼韋小寶三人坐他旁邊,分給他們每人一碗冒著熱氣的瘦肉粥和兩個蔥油餅。“將軍,你在這裡睡了一晚?”康王趙構望了一眼完顏宗望屁股下的床褥和披在身上的一張虎皮毯子。
“是啊,怎麼了?”
“你們金國人打仗時,總是如此嗎?全軍統帥和普通士兵一起吃住,難道不怕手下謀反,不怕敵國細作混進軍營給你下毒嗎?”
“你們宋國人,怎麼這也怕,那也怕?”一旁的完顏宗翰譏笑道。
張邦昌乾咳兩聲,細聲細語說道:“請問,兩位將軍打算囚禁我們到什麼時候?如果兩位沒誠意談判,該當放我們回去,自古以來,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你這人怎麼這般不知趣!”完顏宗翰怒斥道,“大清早的,盡說些沒來頭的話,我殺了你嗎?不斬來使——哼,就算我斬了你又如何,你們宋國人向來不按規矩辦事,死到臨頭倒扯起什麼自古以來了。”
張邦昌臉色變得煞白,“撲通”一聲跪下去。“我一時糊塗,說錯了話,請兩位將軍見諒。”他伸出雙手來回抽自己的耳光。
餐桌旁的人默默咀嚼著嘴裡的食物,直到吃完早飯,也沒有一個人出言勸阻張邦昌。
完顏宗望拉著康王趙構走出帳篷,韋小寶緊隨其後。士兵們圍成幾個圈子,喊叫聲不絕於耳。完顏宗望擠進離他最近的一個圈子,對康王趙構說道:“趙小兄弟,玩過這個遊戲嗎?有興趣和我們的人比一比嗎?”
“這叫相撲,我跟宮里的侍衛學過。”康王趙構走到人群中央,脫掉了上衣。圍觀的人群頓時安靜。站在趙構對面的是個三十來歲出頭的壯漢,體形幾乎是他的兩倍。兩人同時弓起腿,腰部前傾。壯漢朝趙構衝過來,趙構側身躲過。人群里發出一陣噓聲。
壯漢三番五次的衝撞都撲空了。康王始終保持離壯漢約五步遠的距離,不讓他近身。人群的嗤笑聲越來越大。完顏宗望大聲喊道:“趙小兄弟!這可就沒意思了,你要躲到什麼時候?不會玩就下場吧。”
壯漢低著頭衝過來。這一次康王趙構沒有閃身騰挪。兩人的手臂絞在一起,相互較勁。只一眨眼的功夫,康王趙構被壯漢背摔在地。壯漢撲在康王的肚子上,壓得他無法動彈。人群響起歡呼聲。
完顏宗望跨步上前,推開壯漢,罵道:“怎麼下起手來沒有輕重?這是咱們金國的客人!”說話間他伸手拉起地上的趙構。
趙構拍拍身上的灰土,抹掉了嘴角的血跡。完顏宗望安慰道:“這相撲遊戲,最講究肥人對肥人,瘦子對瘦子,你和那人體重差太多了,輸掉是正常的。”
完顏宗望帶著康王趙構走到一伙正在拉弓射箭的士兵旁,遞給他一把弓箭。趙構陰沈著一張臉,左手推弓,右手拉弦,朝著兩百步外的靶子連射五箭。
“好!”一旁的金國士兵齊聲喝彩道。“全中了。”
韋小寶轉頭去看完顏宗望,卻發現他緊鎖眉頭,臉上一副疑慮不定的神情。他問道:“你真的是皇子趙構?”
康王趙構向完顏宗望投去困惑的眼神。
“你不會是假的皇子吧?我早有耳聞,你們宋國皇子個個養尊處優,五穀不分。你箭術精湛,不像是宋室皇族的人。”
康王趙構苦笑道:“那我又該如何證明我的身份,我對天發誓行不行?”
“那倒也不必。”完顏宗望說道。
接連五天,完顏宗望帶著康王趙構,在軍營中四處比賽,射箭、舉重、騎馬、駕車……每天下午,完顏宗翰親自組織一場持續到天黑才結束的蹴鞠遊戲,康王趙構總是欣然加入其中的一支隊伍。韋小寶和張邦昌也被邀請一起遊戲,他倆都拒絕了,站在球場邊上,為康王趙構助威。
第五天深夜,完顏宗望突然闖進了趙構、張邦昌和韋小寶三人暫居的小帳篷。“過幾天你們應該就能回宋國了。”他對席地而睡的三人宣佈道。
“那退兵的事——”康王趙構說道。
“你放心,簽完退兵協議,我們當即退兵。”完顏宗望說道,“這幾天把你們軟禁在此,多有得罪了。在第一天,我就想簽這協議,可是宗翰臨時變卦,他總覺得宋國人狡詐無信。這幾天接觸下來,康王你的表現,讓他對你們宋國人的印象大大改觀,他已經同意在退兵協議上簽字。這次談判由我和宗翰主持,既然我倆的意見一致,只要將我們兩人的意見轉呈吳乞買,等拿到他的回信,這事就算辦成了。我已派快馬通知吳乞買,這套流程走下來,最慢兩三天的時間,還望你們耐心等待。”
“吳乞買……”康王趙構喃喃自語道。
“怎麼?”完顏宗望問道。
“將軍竟然直呼你們皇帝的名字,毫無避諱。”
“讓康王見笑了,我們金國人就是這樣,沒有規矩,難怪你們宋國人對我大金多有鄙夷。”
“太好了!”一旁的張邦昌贊嘆道,“這幾天可真叫我擔心死了,茶飯不思。想必我大宋朝廷朝野內外,等我們的消息等得心焦。”
“這樣吧,我先放你們這位隨行醫生回去,讓他知會你們宋國朝廷,如此可好?”完顏宗望說道,“你們兩位多受苦幾天,等簽完協議再走,如此可好?”
“甚好。”康王趙構看了一眼韋小寶,回答道:“一切聽將軍的安排。”
第二天午後,韋小寶騎馬回到汴梁城,回到皇宮。此時正值上朝,宦官一聽說韋小寶是從金軍軍營里回來的,當即將他領到垂拱殿大廳。
這是韋小寶第一次看清楚當朝皇帝趙桓的長相。他是個五官清秀,身材頎長,嘴角始終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離近一點看,又覺得整張臉上籠罩著一片愁雲慘霧。
趙桓挺直著身板,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地聽完韋小寶彙報金軍兩位完顏統帥即將退兵的消息。他低下頭,無力地揮了揮手。
韋小寶覺得自己衣服被什麼東西牽扯了一下,回頭一看,他的養父秦會之朝他使了個眼色。韋小寶後退三步,退到秦會之的身後。
“皇上,所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皇上只需要點一點頭,我姚希晏定當為大宋赴湯蹈火,剿滅金賊。”說話的人是個高大威猛、三十歲出頭的漢子,聲音洪亮穩重,每說完一句話,似乎都會在大殿內引發一陣回響。殿內一百來個上朝官員之中,唯獨此人穿著銀光閃亮的戰袍,頭戴青灰色鐵質軍帽,一副剛從戰場上回來的打扮。
“姚太尉,你聽到這位醫生說的了,金國已經同意退兵。假如我們貿然出兵偷襲,那這次談判豈不是前功盡棄?況且,兩軍交戰,勝之不武,讓之有德。出兵偷襲,絕非正道。”秦會之說道。
“秦御史,枉你活了三十多年,怎麼還像小孩子一般幼稚!”姚希晏說道,“兵者,詭道也。戰場上的事,豈是你們這些文弱書生能懂的。我跟著我父親連年徵戰西北,勝仗無數,什麼時候該出擊,不比你懂?你知道戰場上的陣法分多少種嗎?你懂什麼叫火陣,什麼叫水陣,你懂什麼叫圓陣,什麼叫疏陣嗎?你什麼都不懂。”
“姚太尉說的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韋小寶身後傳來,他轉身一看,靠近宮殿大門口旁的張浚仰頭挺胸對著皇上說話。韋小寶有些納悶,按理說,一個縣令是沒什麼機會上朝面見皇帝的。等到看清楚身上官服花紋樣式時,他這才明白過來,張浚此刻的身份已不是七品縣令。
“姚太尉出自武官世家,自由熟讀《孫子兵法》,姚太尉的父親熙河經略姚古和下官見過兩次面,他帶的軍隊,人送外號‘西北常勝軍’,自古有言,虎父無犬子,姚太尉的帶兵打仗的才能肯定也是沒話說的。”張浚說道。
“斬殺來使,要遭天下恥笑的呀!”秦會之漲紅著臉說道。
“好了,諸位不用再吵了。”趙桓說道,“昨天朕召見姚希晏姚太尉入福寧宮,徹夜攀談。姚太尉對兵法的運用甚是熟稔,《孫子兵法》倒背如流,這是朕親自考察過的。此刻金國的兩位大將完顏宗望、完顏宗翰就在城外,這兩人是金國皇帝的左右手,如果乘此機會除掉他們,可永絕後患,保我大宋百年安平。我接到細作密報,這兩人來談判時只帶了一百來人馬,咱們派九千個從西北邊來的勤王軍過去,會打不贏這一百來個人?所有人衝過去,踩也把他們踩死了。這事就這麼定了,姚太尉,你這就出發!朕等著你的好消息。”
“得令!”姚希晏轉身走出宮殿。
“可是——”寂靜的大殿內,秦會之突然說道,“康王和張邦昌還在金國軍營里呢,假使姚太尉突襲得手,刀劍不長眼,康王和張邦昌他們豈不是……”
“秦檜!”趙桓說話的聲量陡然提高了幾分,“君為社稷死,則死之。此次突襲,事關國運,康王作為大宋臣子,豈會不明事理?”
在場的百官彎下腰,齊聲唱諾:“陛下英明。”
朝會一直持續到深夜才結束。秦會之讓韋小寶第二天繼續來上朝。
“可是我不夠上朝的資格。”
“你跟著康王一起出使金軍軍營,你不夠資格,誰夠資格?你是親眼見過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的人,你的情報對朝廷很重要。”
果不其然,第二天上朝,宦官並沒有阻攔進殿的韋小寶。文武百官早已穿戴整齊,在宮殿大廳站得整整齊齊,卻遲遲不見皇帝趙桓現身。大臣們竊竊私語。
韋小寶站得腿腳發軟,本想倚靠在金柱上稍稍休息一會,卻看見皇帝趙桓帶著兩個宦官從大殿後門進來。趙桓走上台階,正要在御椅坐下,宮殿大門突然闖進來兩個人。其中一人披頭散髮,右手握著一柄長劍,另一人穿著一件灰色素衣馬褂,一副平民打扮。兩人的衣服上、臉上沾滿紅黑色的血漬,形貌可怖。
門口的大臣們立時從兩人身邊逃開。宮殿屏風後跑出二十來個手持彎刀、弓箭的禁衛軍,排成兩排,刀劍朝外擺好陣勢。
宮殿口那位手持長劍的青年抬手將額發捋到耳後。
“康王!”百官中有人喊道。
康王趙構緩緩走向龍椅,直走到禁衛軍跟前才停住腳步。“誰讓你們出兵的?”康王趙構轉身環視了一圈大殿內的文武百官,大聲喊道,“誰讓你們出兵的?!”
文武百官無一人應答。
“九哥……你怎麼回來了?”皇帝趙桓說道,“可曾遇見我派去救你的大軍?”
康王趙構回答道,“大軍沒見到,倒是見到了一群廢物。”
“大膽康王!”御椅旁一位手握拂塵的白眉宦官呵斥道,“在官家面前舞刀弄槍!吃了豹子膽了!”
“九哥,你先放下手裡的劍,有話好好說。”皇帝趙桓勸道,見康王趙構不為所動,他皺起眉頭,“九哥,我既是你的皇上,又是你的哥哥,你連哥哥的話也不聽了嗎?”
康王趙構將長劍扔在地下。“昨夜,完顏宗望把我叫到軍帳里,說他剛收到吳乞買的密信,同意他和完顏宗翰和咱們簽下退兵協議,這份信還在我這裡,你們要看的自己看去。”康王趙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甩手扔了出去,“當時我正讀著吳乞買的這封親筆信,突然聽到帳外有人叫道:‘有敵情。’完顏宗望立即撇下我,跑出軍帳。我當時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還以為是城外的土匪作亂,後來碰見這人,才知道原來是皇上派來突擊金軍的騎兵隊。皇上,你計謀得好哇!”
“沒錯,這隊人馬是我派去的,是我派去救你的,領頭是西北軍統帥姚希晏,”皇帝趙桓說道,“怎麼樣?他可曾取得完顏二人的項上人頭?”
康王趙構走到大殿門口,一把抓住那位和他一起進門的漢子,揪住他的領口,拖著他走到警衛軍前。“你是和我一起逃出來,你自己跟官家說,咱們大宋的精兵強將打贏了人家沒有?”
那漢子當即跪下,匍伏在地,整個身子顫動不止。
“你說話呀!”皇帝趙桓說道。
“說話呀!”群臣也跟著皇帝一起催促那漢子。康王臉上掛著一副譏諷的笑容,沈默著看著眾人。
“敗了。”那漢子先是小聲說道。有站得他較遠的大臣不滿地嘟囔了幾句“聽不清”,漢子說話聲這才漸漸大了起來,“敗了!咱們大宋的軍隊敗了!金軍的反應太快了,我們的人馬衝到軍營時,他們早跑得沒影了。哪知道等我們調整陣形,他們又殺回來了,殺了我們一百來來個兄弟後立即跑開,過一會又殺回來,幾個回合下來,我們的人被他們砍死的砍死,射死的射死,活下來的不到一千人。”
“咱們殺了他多少人?”皇帝趙桓問道。
“三四個是有的。”那漢子回答道。
皇帝趙桓忽然癱倒在御座上,眼皮上翻,嘴巴微張。兩旁的宦官趕忙去掐他的人中。過了好一會,他氣若游絲地問:“姚希晏呢?”
“跑了。”那漢子回答道,“姚太尉應該沒受傷,我親眼見他騎馬跑出了戰場。”
“來人,”皇帝趙桓朝大殿內的侍衛揮手,又指了指那漢子,“把這沒廉恥的逃兵給朕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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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謂虜帥曰:“康王恐非親王,若是皇子,生長深宮,怎能騎射之精熟如許?---《靖炎兩朝見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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