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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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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握拳擋了擋嘴，再扶了扶傾斜的眼鏡。他手中的筆飛快地拖動，紙上是一列列網格狀的清單，標示著各式貨物的價格與數量，如同他那油亮的黑髮一樣規整。他眼鏡的鏡片上，雖帶有些許泛黃的油污，襯衫卻仍算乾淨。就像是碼頭那古老的鐘樓般，在眾人注視下，日復一日地運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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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吧？安迪。」一旁的雜貨店老闆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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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只是喉嚨有些癢。我這邊也快處理完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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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在慰問他的同時，也沒有停下手頭的工作，仍然熟練地點算帳目。待整列物品清點完畢後，便再次向安迪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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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轉涼了，你要多注意點身體啊。話說莉迪亞那個丫頭，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明知道年末事多，當時軍方徵用的物資，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得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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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對這一連串的牢騷默不作聲，像是知道些什麼，卻又不敢說出來，愧疚感使他更加努力。但這豈非也是一种逃避？像是任由鐘擺自顧自搖晃，任由時代無情地奪走人們所珍重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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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鋪內的燈光忽明忽暗，櫃子上陳列著許多貨物。種類不多，但基本上都是些生活用品：肥皂、毛巾還有些瓶瓶罐罐。加上箱子裡的少許糧油雜貨，從大洋彼岸運來的，麵粉、罐頭、牛油等，算是恢復了戰前三分之一的數量。不過人手卻仍難以擴充回和平時期，幸好品項不多，工作起來也比較輕鬆，兩個人在短暫忙碌過後，也就清點完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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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時間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店老闆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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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輩就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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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忘了。如果見到莉迪亞那個丫頭，麻煩你幫我說說她。這死丫頭，一放學就跑得比兔子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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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如果……我能遇見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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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顯得有些為難，但還是答應了老闆的請求。剛一踏出店門，街角的潮濕空氣沿著七拐八彎的巷子，順著街頭乞丐的破衣袖，打向風塵女子的裙襬，再從浪盪公子的褲腳裡湧出，拍向安迪的背後，一股淡淡的涼意，蘊含著一絲溫情，使他感知到了眾人的存在，便轉過頭望向那些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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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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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同時呼喚著他的名字，亞伯憂鬱的神情、查理時尚的帽子，以及約翰沉重的軍靴，都來到了他的面前。但這會是喜悅嗎？又或是某種救贖？無人能預料。他們只知道，若想回顧過去，唯有先邁向未來；這是僅有的辦法，也是他們唯一還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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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友相聚，無需過多寒暄。他們彼此間真摯的微笑，就能夠說明許多事情了。戰爭時期經歷的那份苦澀，那些深藏於心中的不甘與寂寞，眾人已是心照不宣。無論是前線的、流亡的還是大後方的，心靈所遭受的煎熬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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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夥計，難得聚聚，咱們去勃登街喝一杯吧。」約翰淡淡地說道，語氣中似帶著某種威脅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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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你說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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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顯得有些緊張，彷彿那裡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他那不自覺抖動的身體，以及飄忽不定的目光，渾身上下都在向外釋放著強烈的求救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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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登街啊。有什麼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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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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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該不會是喝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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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呃......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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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像是有難言之隱，查理卻看不出來，約翰並不想理會，亞伯或許能夠理解，但對此也無能為力；因為人總要邁出腳步，無論是哪怕最微小的一步，都隱藏著某種艱辛的歷程。就像尋常皮肉之苦雖遠不及心靈的煎熬，卻有如一頭置於胸中的野獸，不斷從心中大聲嘶吼。忍受之人無處可躲，更無處可逃，牠會用牠那鋒利的爪、銳利的牙，撕裂他們的頭顱，蠶食他們的心靈，彷彿永遠都不會疲倦一樣，直到他們將這個世界的所有一切都忘記，並迎來那真正屬於牠的答案為止。
不過，如今還有什麼比工作後的啤酒更令人樂此不疲呢？酒精，它不會在乎人的身份地位，能點綴爵爺們的生活情調，自然也能治癒勞工們疲憊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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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登街是由一系列酒吧組成的街道，這裡有尋花問柳的公子哥，也有嗅銅臭的獵犬。幫眾、嫖客、癮君子，唯有在那醒目的霓虹招牌上，一盞盛著高跟鞋的酒杯尤為深刻。他們被它那竄紅而又致命的美艷所吸引，停留在了此處，而安迪卻在其心中拼命吶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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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了，可千萬別是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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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了。」約翰平靜的話語，讓安迪本已翻湧的腦海掀起陣陣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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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們的話，隨便在街口喝一杯，不是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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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說什麼胡話？就我們的話，才更要熱熱鬧鬧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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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氣氛不妙，查理連忙插話道：「好啦，好啦……快進去吧。外面怪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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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看了看安迪和他身後仍舊恍神的亞伯，撇過頭徑直走下樓梯。為了遷就他，也為找個歇腳的地方，三人也只好隨他一同入店。昏暗的燈光拉長了四人身影，投射在磚瓦上的是某種難言的情意。而借著這股情動，亞伯再次從口袋中掏出那張滿是皺褶的字條。粉碎般的衝動感迅速流進他的心靈，每邁出一步，五臟皆受煎熬，沸騰滾水燙破的皮肉，剝落於虛空中的心包。血腥味從地下湧進鼻咽；一步、兩步、三步，直到被更劇烈的疼痛與酒精味替代，回了神，才發現自己已靠在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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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子被粗暴地摔在桌上，泡沫順著搖晃的邊緣溢出，浸濕了整個檯面，液體流到桌角，浸濕了安迪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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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小姑娘，你這種態度可不行啊。」約翰對著桌旁的侍應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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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對他而已。」那女孩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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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眾人同時望向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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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莉迪亞，妳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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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整天拿我爸爸說事，我已經不是個小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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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看著她的眼睛，那堅定的神情卻讓他直發抖。他知道她想要什麼，也知道是誰將這雙稚嫩小巧的手，推入這個人欲橫流的世界。如今，他只想彌補，至少讓她找到真正值得她追求的東西，而非僅僅是那些虛幻的讚美與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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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希望妳別再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更何況，那些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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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認識的人裡，只有你在挑撥離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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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以為是的道德說教，彷彿已成絕望的吶喊。的確，他是在挑撥離間，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樣做，或者這只是出於一種名為妒忌的情感。百口莫辯，他卻像個孩子一樣地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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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我也是個男人呀！我知道他們接近妳，是想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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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根本不是個男人！你就連說實話的勇氣都沒有！請你滾出去，別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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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無力地站在原地，徹底放棄了辯解。那些男孩卻在起鬨，開始拿他的膚色、身高來取笑。但即使如此，莉迪亞還是離開了他，如一道刺眼的白光，走向那些嘻笑怒罵著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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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安迪受屈辱，沉默許久的約翰終於忍無可忍，起身大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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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你們是想打一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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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男孩聽到後，卻放聲大笑，顯然沒把約翰放在眼裡。甚至變本加厲地嘲笑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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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反正能活下來的也只剩這些懦夫和逃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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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的目光聚焦在爭吵的雙方，卻沒人注意到亞伯已靜靜地舉起酒杯。他靜靜地喝下杯中的酒，轉身便朝那喋喋不休的男孩砸去。那男孩被砸得頭破血流，只一瞬間，兩群人便扭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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