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冠冕 - （2）第十四章，真理

「你是來添亂的嗎，聖女小姐！？」

真理怒喝，刀鋒劃破空氣，斬在怪物手臂上的鱗甲上，激起一陣刺耳金鳴。

她一腳踹開怪物的前肢，趁勢將那半具扭曲的軀體推回濃霧深處，餘光卻仍不自覺地掃向那站在原地不動的聖女。

她像石像一樣僵在原地，任由瘴氣與黑霧攀附在聖潔的衣角上，宛如將墜入深淵。

「真理！你身後！」

一抹黑影閃過，死亡從濃霧中驟然現身，披著血光而來。

她隨手甩去手臂上濃稠的藍血，一刀刺穿潛伏在真理背後的怪物腦殼，那怪物癱軟落地，尾部仍抽搐著。

「喔？你居然捨得放下那些人類，跑出來救我了？」

真理冷笑，語氣裡帶著不屑，也藏著一絲說不出口的安心。

「別廢話了，快點消滅它們！」

死亡皺眉，拔出短刃甩去腥液，視線卻停在聖女身上，神情深邃得如同墳墓。

「是是是，順帶一提，你又違背了你的誓言，死亡小姐。」

「別再提了啦！」

深海使徒的咆哮猶如浪潮洶湧而至，將三人間稍縱即逝的對話撕裂成碎片。

「注意右側！」

真理低吼，身形猛然橫移。

下一秒，一隻龐大如巨蟹的使徒從霧中撲來，殼甲佈滿破碎經典與人臉的浮雕，它伸出長鉤似的肢體掃向死亡。

死亡反手格擋，刀鋒擦過怪物的骨甲激起火花，但那沉重的力量仍將她震退數步。

「它看起來好像我們昨天吃的螃蟹！」

「閉嘴，別說那種倒胃口的話！」

真理怒喝，再度沖向怪物，雙刀交錯，將它的觸腕連根斬斷。

而那站在濃霧邊緣的聖女，依舊一動不動。

那些殘存的餘音，她——似曾相似。聖女的眼眸在霧中緩緩睜大，像是從某場過於遙遠的夢中醒來。

她沒有動，只是任憑那些怪物的叫聲在耳畔回響，一次又一次，直到其中某道聲線，與記憶深處的吟唱重疊。

那是祈禱。她曾聽過的，虔誠、溫柔、帶著淚水的祈禱。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

那聲音來自那隻深海使徒的喉嚨，來自那張扭曲破裂、滿佈鱗甲的臉——臉龐中央，浮現出一隻尚未完全被侵蝕的眼睛，顫抖著，望向她。那眼神……是人類的。

她聽見對方嘶啞地吐出幾個音節，不成詞，不成人語，卻宛如在懇求：

「救……救……我……聖……女……」

她胸口一陣劇痛，彷彿有什麼從心臟深處緩緩裂開。

那不是怪物。

那是人。

是她庇佑過的信徒。是她……未能拯救的人。「……不，不……不可能……」

她喃喃。

霧氣翻湧，又一隻使徒爬行而至。

牠全身纏滿經文繃帶，胸口高舉著一面破碎的聖徽，像是在對她祈禱，又像在詛咒。

那是聖殿的標誌。

她認得那面聖徽，是她親手交到對方手上的——在將他送去戰線前。

「住手……你們……你們不該是這樣的……！」

她的膝蓋一軟，終於跪倒在地。

「不……我不能……」

她喃喃著，幾乎像是在對自己說。

那潔白的聖袍拖曳著黑霧，像是被地獄拖住腳踝。

她用力閉上眼睛，將那些曾經熟悉的聲音、祈禱、面容，全數推入腦海最深處。

只要不承認，就還能堅持自己是正確的，是受神明眷顧的，是無辜的。

她強迫自己別去看那些被撕裂的肢體上熟悉的飾品，別去認出那些怪物臉上未被腐蝕的輪廓，別去聽那些用殘破嗓音喊著她名字的、曾經虔誠的靈魂。

「這不是你們……你們不是……你們是怪物，是深淵的爪牙……不是……」

她不斷地重複著那些話，聲音越來越小，語氣卻越來越絕望，像是漂浮在黑海上的一縷虛假的禱詞，風一吹就會破碎。

而那些怪物，那些使徒，卻因她的話而發出更為劇烈的咆哮。

彷彿她的否定，是對他們最後一絲人性的踐踏。

他們瘋狂地撲來，發出哀鳴與怒吼，仿佛在質問：

——你怎麼可以不記得我們？

——你怎麼可以說，我們不是你的人？

——你怎麼能，否定我們！？

殘肢爬行，巨口張開，霧氣中的光芒變得扭曲，像是連天都在質疑她的存在。

聖女抱住自己，整個人蹲伏下來，嘴唇顫抖，指節發白，卻仍不肯睜眼。

不願看到這個真實的世界。不願承認自己應該拯救的眾人，如今都是自己親手送入地獄的亡魂。

她是偽善的聖女，不，或許連“聖女”的名字都配不上嗎？

她是，偽善的埃莉希婭。

『可是，閉上眼啊，緊緊遮住雙眼，不想去看的，就不要去看了嗎？偽善的聖女，你還打算閉上眼多久？』

狄戈爾的聲音，她的影子，她最不願意聽到的聲響，眼見為實，他們一直都在宣告著這點，如同緩慢敲響的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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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啊——！」

真理斬斷第七隻撲來的使徒時，終於感覺到了身體的遲滯感。

那些傢伙越來越強，越來越不像“變異”，而像是……哀嚎，對誰的怨恨與悲鳴。

「不對勁。」

她低語。

死亡剛剛甩開一具爛泥般的屍軀，轉頭問她：

「是指？」

「這些怪物……他們開始怒吼，你聽到了吧？反抗便激烈了。」

真理咬牙，視線又落回那始終站在原地、如雕像般的聖女身上。

聖女沒有動，也沒有出聲。

她的身軀直立在地面上，但面紗之下，卻像蒙著霧。

死亡也注意到了，神情一沉：

「她正在拒絕看。」

「她已經知道了。」

真理說，語氣低沉，

「只是她不肯承認。」

她踏出一步，想靠近那名身披聖潔白袍、卻滿身瘴氣的少女，卻又被一具龐大的使徒擋下。

「切……這樣下去不行。」

她咬牙，轉身看向死亡。

「幫我撐一下。」

死亡一愣：

「你要做什麼？」

「逼她回來。」

「……真理，那可能會毀了她。」

「繼續下去，她就會死。或者比死更糟。你不是相信人類嗎？」

死亡沉默幾秒，然後點頭。

「我會擋，去吧。」

真理踏出步伐，現在是她最擅長的場景——揭開事實的幕帷，將真理擺在面前。

「但，真理。」

「嗯？」

女人幽幽地開口，望著那沒有任何波動的紫色眼眸。

「可真理，真相它……有時候並不是溫柔的。」

「但它是真實，你始終要去面對的。」

「我的意思不是這個……！」

「吼——！！！」

剛才被擊飛的巨蟹重返戰場，即便螯被扭開一個血口，依舊擋在兩人面前。

「我走了。」

「真理！等等！」

死亡的聲音沒有阻擋住少女的腳步，只能眼睜睜看著真理躍過那瘋狂的災難，朝著聖女的地方前進。

「吼嘎嘎嘎！！！」

海蝕攀上死亡的身體，將她侵蝕，但又很快在權能的破壞下掉落。

「真是的……！」

女人只好無奈的回頭轉向那些發狂的怪物，他們眼中已經沒有了回家的渴望，只有被狄戈爾腐蝕殆盡之後，剩下的迴響。

——殺死聖女，殺死他們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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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希婭！」

少女的身影很快來到了包圍圈的最深處，使徒們不停想要爬上一座小山，聖女搖搖晃晃的站在那裡，身旁盡是那些剛剛還在營地內的士兵。

即便頭破血流，也勢必要守護他們的希望。

「啊！小姑娘！」

真理的出現更像另一座希望，他們全都抬起了頭，但只有真理知道，現在，便是使徒殺死他們的最好時機。

「你們身後！」

真理吼出聲的瞬間，一具尚未完全潰爛的使徒已撲向那名試圖攙扶同伴的士兵。

他轉頭的動作慢了一拍——下一瞬，血花噴灑。

「不！！！」

埃莉希婭的聲音終於從喉嚨裡擠出來，像是某根崩斷的弦，尖銳而淒厲。她衝上前，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去阻止，卻被一團瘴氣震得倒退一步。

那使徒抬起頭，嘴角還掛著血絲，臉上卻流下一道清晰的淚痕

——不知是血是膿是淚，但那眼神，分明是悲傷的。

「你……認不出我了嗎……？」

牠低語，用那已扭曲變形的嗓音，說出一句殘缺的話語。

埃莉希婭怔住了。

那張臉……她曾親吻過他的額頭，為他祝福。

他是第一個在她受任聖女後，前往戰場的士兵。

他說過：

「我會回來，將戰果獻給您。」

但他沒有回來。

她以為他死了。卻不知，他真的「回來了」，只是以這種模樣。

「……我……不……我救不了你們……我沒能力……我……」

她捂住耳朵，聲音顫抖，

「我不是神！我不是……！」

「夠了，聖女。」

真理終於站在她面前，揮刀斬斷另一隻襲來的肢體，沾血的刀鋒就這樣直指著她。

「妳說妳不是神，妳不是。可妳是那個讓他們走上這條路的人，這一點妳不能否認。」

埃莉希婭睜大眼睛，瑟縮地退了一步。

「妳可以哭、可以痛苦，但妳不能在這裡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妳聽見他們在喊妳的名字了不是嗎？妳要讓他們帶著怨恨死第二次嗎！？」

「我……我不敢看……」

「那就張開眼睛，去看。」

真理的聲音雖然冷漠，但又如雷般震撼，刀鋒直指她心口。

「要麼站起來，為他們贖罪、戰鬥，要麼就被一起埋葬在這濃霧裡！」

寂靜落下的瞬間，使徒們同時發出怪異而哀傷的聲音——不像獸吼，反而像一群孩子，哭著、笑著，呼喚她的名字。

「埃莉希婭……」

「我們回來了……」

「為什麼不看我們……？」

聖女雙膝一軟，卻沒有倒下。

淚水已經浸濕了面紗，她直視那些怪物——不，是那些她曾經送去戰場，如今卻無人歸來的“人”。

「我會向你帶來你的真相，聖女，不，埃莉希婭。」

真理抬起手，想要接過對方那顫抖的手掌。

（無論是怎樣的真相。）

時間一旦脫的越久，那些不可控的因素也會一併爆發，所以一定要盡快揭開事實，將聖女，埃莉希婭百年的執著放上檯面。

少女是如此想的，所以自然也不會去用“人”的心去思考。

劍尖揚起聖女臉上的面紗，終於，她看到了那張被隱沒了百年的臉。

腐朽腐爛敗壞的瞳孔裡，連一點光都沒有。

真理望著那張臉，沉默。

那不是人的臉。那是屍體，是標本，是被詛咒千百次、仍被迫存活的証據。

她的瞳孔乾涸，毫無光澤。腐敗的皮膚貼在枯瘦的骨頭上，像一張緊繃的膜，勉強維持著「聖女」的形象。

就連她的睫毛也脫落得七七八八，留下一圈陰影般的空洞。

「……妳一直，是這副模樣嗎？」

真理低聲問道，卻不帶情緒。因為她知道，那副軀體之下的心，早已破碎。

而那心，此刻終於發出了聲音。

她從劍尖看到了自己醜惡的模樣，即便早有預感，但是——在內心中，某種本就不存在的東西，好像已經徹底離開了。

她的臉，腐爛得像被時間撕裂的殘骸。

乾裂的皮膚緊貼著枯骨，彷彿隨時會剝落。皮膚也稀疏殘破，像隨風飄落的枯葉。

這張臉，不再屬於活人，只是屬於海洋的標本。

「這就是你，埃莉希婭。存活了上百年的執著，你能看清了嗎？」

那些古老的、悲傷的、痛苦的記憶湧入腦海，那些被撕開的人格，扭曲的自我，甚至連真正的自己都早已成為怪物這點。

她的靈魂在哀嚎，在裂解，在燃燒——在下一秒，她的身體像是承受不住什麼，整個人往後仰倒。

然後，一道低語從她體內迴響而出

——不是她的聲音，是某個深沉的存在，從那被詛咒的靈魂底部，緩緩甦醒：

『願妳的悲鳴，引領我歸來——』

是狄戈爾。

是她真正的神。那個她從未選擇，卻早已獻上自己全部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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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十四章，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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