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一到,男人就開始在客廳著手準備儀式的前置工作,房間裡的女孩則抱著小熊正呼呼大睡,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一小時後,在自己的六歲生日當天將要面對怎樣的生死之禍。
誰能想到自己的生父會想置親生女兒於死地呢?更何況,一個六歲的女孩,唯一最信任、可以依靠的,就是父母。
男人從冰箱中拿出用保鮮膜層層包住的陶瓷罐,打開,直接徒手伸了進去攪拌攪拌。待他的一隻大手抽出罐口,只見整個手掌沾滿暗紅的血液,部分表面的濃稠血液因為重力而滴回罐裡。整個畫面十分駭人,男人的臉上卻掛著陰險的笑容。
踢開茶几,在客廳騰出一個空間後,他就用罐裡的血液以手代筆畫出一個圓形的血陣。血陣中的線條錯綜複雜,他在完成後還特意對著蠱道士給他的羊皮紙再三確認沒有畫錯。
反正還有時間。如果畫錯血陣,可就功虧一簣了。
只要把這個金錢蠱煉成,就可以發大財了!男人滿心歡喜地想著,彷彿已經看見蠱煉成後的未來一樣。
小小的房子被鐵鏽的味道淹沒,男人把房間裡貼滿符紙的黑色陶瓷罐搬到血陣中做準備。這可是今晚儀式中的主角。
接著,男人就用紅麻繩將睡夢中的女孩綁起手腳,往後綁,整個人呈ㄈ字形。
女孩在男人的一連串動作中被弄醒,惺忪睡眼看見男人險惡的笑容,頓時清醒過來,繼而轉為萬分的恐懼。為時已晚,女孩的手腳已被綁起。在掙扎中,女孩盡最大的努力,抓起了小熊的手,一同被抬到血陣中央。
人熊永不分離。
她不懂為何父親要把她綁起來,對於身下的血陣,她直覺地感到害怕。哭喊聲也油然而生,嘴裡也不忘叫喚母親。
母親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每次問起,父親都只說是出差工作去了。但女孩在這段時間裡從未能跟母親取得聯繫。
媽媽到底去哪了?
子正初刻一到,男人立馬把陶瓷罐的符紙撕開,然後打開。同時,他也巧妙地讓自己站在血陣的外面。
陶瓷罐裡跑出無數隻蜘蛛,小小隻,密密麻麻的。那個陶瓷罐就好像一個無底洞似的,從裡面跑出來的小蜘蛛都快要淹沒血陣了。但那些蜘蛛就是不會離開圓形的血陣。
「吾乃汝之主,今請汝聽命於吾,吾將每年賜汝一生者為祭……」男人長跪在血陣之外,嘴裡念念有詞。
第一個生者,就是自己的女兒,這份誠意,絕對能夠打動蠱的心。男人這樣想著,不禁為腦海中紙醉金迷的生活而揚起嘴角。
至於之後每一年的生者……男人覺得要找到一個六到十歲的小女孩作為祭品並不難,這個世界,只要有錢就什麼都能買到。
蠱道士說要讓蠱認主人,所以這個過程是必要的,直至子時結束前,都不能停下來。蜘蛛群彷彿受到男人的咒語加持,變得更加躁動。陣裡很快就佈滿蜘蛛絲,連女孩和躺在一旁的小熊都被蛛絲包裹住。
女孩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尖叫連連,淚水如瀑布般落下。她可以感覺到小小的蜘蛛群正在她的每一寸肌膚上爬行,然後啃食。整個感覺讓她毛骨悚然,冷汗直冒,還有被啃食的刺痛感,如交響曲般在身上迴盪。
突然,一陣強風吹起,將蜘蛛群都捲至空中盤旋,血陣的地上一時間只剩下被蛛絲綁住的女孩和小熊。
在血陣外的男人看見這番詭異的景象,腦子直接傻住,目瞪口呆的。他尤為清楚,這根本不可能發生啊!先不說那些蜘蛛群是個咒蟲,也不說為何這風能只針對蜘蛛群,單單只是有風出現就很奇怪了。這裡可是密室啊!他根本就沒有開窗,哪來的風?
「這是問土地公借來的。」一道女聲從空氣中傳出,不是女孩的,更不會是男人的。但他們都認得出這一把熟悉的聲音。
點點金黃星光從小熊玩偶身上迸出,然後逐漸匯聚成人形。雖然整體呈金黃,但還是可以看見清晰的五官。
「媽媽——」女孩大喊。即便淚水讓她的視線變得模糊,但她仍然可以肯定,站在面前的就是她思念許久的生母。
男人難以置信地看向女孩的母親,「不可能,不可能……」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那時候可是他親手把她給埋起來的,就連血陣中的血,也是用了她的血。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才對。她,已經死了啊!
許是對死靈的恐懼,許是對女孩她媽阻礙儀式的憤怒。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吼:「不要來壞我好事!」
黑色陶瓷罐裡仍在爬出蜘蛛群。先前被捲至空中的則逐漸匯聚成巨大的蜘蛛,撲向母親。向土地公借來的風能力有限,畢竟她怎麼說也只是一個死去的普通凡人,根本承受不起多大的力量。
母親舉手抵擋撲面而來的大蜘蛛,眼角餘光瞄到從陶瓷罐爬出的小蜘蛛正往大蜘蛛身上集合。
不行,得先打破那個陶瓷罐以阻止牠變得更強才行。母親用力把大蜘蛛往一旁甩出,然後跑去抓向罐子。
抓住罐子的同時,一雙大手也從另外一邊抓住了罐子,「不能讓妳來壞我好事!」男人咬牙切齒地說著。
兩人在一番角逐下竟平分秋色,但鬼魂的力量可不是按肌肉量來計算的。母親調動借來的力量,一下就把陶瓷罐甩到男人的額頭上,啪噼一聲,罐子破碎,男人的額頭也破出流淌著鮮血的缺口。
「你根本不配做人父親!」母親破口大罵。確實,男人完全沒盡到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甚至還傷害了她們母女。
不過,其實她也不配為人母親。如果當初沒有被愛沖昏頭腦的話,如果當初沒有蠢到認為男人會因為女孩的出生而變好的話,如果當初沒有利用女孩來綁住男人的話……
沒問過女孩的意願,也沒有考慮過女孩的感受,更沒有能力保護好女孩。一切的開始,都只是一時衝動的一廂情願。
她知錯了,真的知錯了。這個男人根本就沒愛過她,就算綁住了他,也完全沒有意義。一早就應該放手,不必為了這個男人而浪費青春,甚至是生命。
在懷胎的十個月裡,母女兩人朝夕相對,早就產生出不可分割的感情。女兒不再是用來綁住男人的繩子,更不是用來糾纏男人的蛛絲,而是她最愛且唯一的家人,真正的家人。
所以,她現在回來彌補過錯了。
至少也要讓女孩逃離這個錯誤,畢竟女孩沒有理由跟她一起承擔這些錯誤帶來的後果。
「啊——」幾乎是異口同聲,在男人摀住傷口後退的同時,女孩也因為大蜘蛛撲面而來的攻勢而大叫。
母親猛地回頭,只見大蜘蛛已經在啃咬女孩的手臂了。她立馬趕去把大蜘蛛撞開,然後為女孩掃除蛛絲及鬆綁,「對不起,媽媽沒有保護好妳。」她蹲下來仔細地檢查女孩剛被咬破的傷口,已經少一塊肉了,全身大大小小被咬過的位置都呈鐵黑色。
女孩強忍劇痛,露出笑容摸摸因自責而哭泣的母親的頭,「沒事的,我一點都不痛……」一如過往母親被男人家暴後安慰女孩時說的。
此話一出,母親更是泣不成聲。女兒長大了。她當然知道這句話的來源。只是這一次,是女兒對她說的。
她恨,恨自己沒有保護好女兒,恨自己沒有給到女兒幸福,更恨膽小的自己,一直沒能鼓起勇氣帶著女兒逃離。
這次,她無論如何都得讓女兒逃離這個惡魔。
大蜘蛛穩住重心之後,仍鍥而不捨地朝女孩的方向爬去,彷彿誓要把女孩吃掉一樣。
「對!只要把那個死丫頭吃掉,儀式就完成了。」男人說著就回到原來的位置長跪念咒,也不管額上流下的鮮血已經流到右眼裡了。他的眼白染成血紅,溢出的鮮血則成血淚滑落。
女孩只不過是母親用來綁住他的工具而已。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剛好給了他一個保底資產可以向地下錢莊借錢。等女孩長大,看是要賣給地下錢莊抵債,還是讓她出來為他賺錢都好,反正一切都只是順水推舟罷了。
而現在,他得知了一個更有效率的方法,只要這個金錢蠱煉成,既能還債,既能發財,簡直就是一石二鳥。
想起剛剛在下樓時被帶到小巷裡「追債」的場景,落在腹部的攻擊彷彿有了一段延遲傷害,狠狠地推動著他完成煉蠱。
等錢還清,就可以過上好日子了。獨享。
只有在一番你吃我,我吃你的鬥爭中成為唯一活下來的,就能成蠱。但煉蠱的過程中不能被其他人發現、中斷,否則會被蠱反噬。
經過剛剛的戰鬥,母親發現從陶瓷罐出來的蜘蛛無法離開血陣,即使被撞飛,到了血陣邊緣還是會撞在一堵看不見牆上。
那女孩呢?她可以離開血陣嗎?
母親拉起女孩,撿起地上的小熊,將他們身上的蛛絲掃掉,然後把小熊塞到女孩的懷裡,「抱緊,我會保護妳的。」語畢,母親拍拍小熊的頭,一絲光芒在小熊的左眼閃過。
「快出去這個圈圈吧。」母親輕輕推了推女孩的背。
「那媽媽呢?我不要離開媽媽……」沙啞的聲音也難掩女孩撒嬌的攻擊力,讓母親很是心軟。
但是大蜘蛛已然迫近,她得攔下牠才行。「媽媽不會走的,妳去沙發上坐著等我,好嗎?」母親溫柔地摸摸女孩的頭說:「乖。」
女孩點點頭,抱緊小熊就往沙發走去。沙發在血陣之外。就在女孩將要踏出血陣邊緣時,小熊迸發出光芒,映照出一部分看不見的牆壁。女孩伸手觸碰,發現手穿不過那牆壁。「媽媽,我過不去——」她回頭喊道。
這時母親正跟大蜘蛛纏鬥,她本來是想賭一把的,就賭女孩可以離開血陣,但現在看來是賭輸了。果然還是得先把血陣給破壞掉嗎?
母親一邊跟大蜘蛛角力,一邊在血陣中繞圈。
「哇呀——」女孩突然大叫,原來是大蜘蛛偷偷分了點小蜘蛛去攻擊女孩了。靠著母親剛剛放到小熊裡的土地公力量,好像勉強還能頂一下。
土地公,請袮一定要保護我的女兒啊!
母親這邊因為女孩的叫聲而分神,被大蜘蛛咬住肩膀了。明明沒有肉體卻萬分疼痛,傷到的,恐怕是靈魂。
母親咬緊牙關,加快在血陣中繞圈的步伐。必須快點才行!
轟——血陣為蜘蛛群帶來助力,紫色的火焰在陣中熊熊燃燒,蜘蛛群變得更加活躍且有力。
「啊——」母親咬牙忍受灼燒帶來的刺痛感,心裡更在意女孩的情況。
土地公,我的靈魂可以給袮,我也可以不投胎,只為袮做事,請袮一定要保護我的女兒啊!
須臾,女孩被一道亮眼的光芒包裹著。無論是蜘蛛群還是蠱界紫炎都無法突破這道防線。
女孩是沒事了,但母親這邊的情況並不樂觀,她感覺到靈魂被灼燒。從腳開始,逐漸失去與世界的連接。
加上大蜘蛛的動作隨著紫炎的興旺而變得更加有力,母親雙手的力量也開始不支了。大蜘蛛乘機再咬下數片母親的靈魂。
旁觀的男人看著此時此景,已經壓不住上揚的嘴角了,他大笑出聲,彷彿勝券在握的樣子。
那個老頭蠱道士果然沒有騙我,這個血陣就是會讓蠱必定煉成。
紫色的火焰在他的眼裡閃閃發亮,照亮了他的未來。
母親估算著體內借來的力量還有多少,然後眼神一轉,堅定地將所有的力量一次放出。二十秒的時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她拖著正啃食她靈魂的大蜘蛛在血陣中跳起最後一舞。也不管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和痛楚了,反正也沒想過要活著結束一場戰鬥。
沉重的步伐掀起利落的漣漪,腳下的血漬為他們伴舞,大蜘蛛嵌入母親製造的漩渦之中。
大蜘蛛突然沒了動作,繼而轉向從剛開始就一直在念念有詞的男人,就連分散行動的小蜘蛛也一同往男人撲去。陣中的蠱界紫炎也一併消失,母親因此鬆了一口氣。
「啊——我才是你們的主人啊!」男人抓住大蜘蛛的觸肢,死命掙扎,但他顧得大蜘蛛就顧不上小蜘蛛,小蜘蛛如同一支大軍般向男人逼近。
男人的背隨著與大蜘蛛的角力而移動,地上的陶瓷碎片成為幫助他逃跑的滑輪,用他的鮮血,降低與地板的摩擦力。混亂的軌跡畫下新的陣法,名為「愛」的詛咒。
回頭一看,原來是女孩成功離開了血陣,也就代表著母親成功破壞了血陣。
母親在與蜘蛛角力的同時利用足跡來擦掉血線。雖然那些血漬早已乾涸,但幸好土地公的力量有能力把血漬擦散開來。
儀式中斷,煉蠱者將被反噬。
不應該是這樣的,這發展跟想的完全不一樣。都是那個女人!是她搞砸了計劃!這個女人從始至終都在破壞我的人生計劃!
男人手腳並用,將大蜘蛛丟向母親,「去死啦幹!」
母親伸手把飛來的大蜘蛛撥到一邊,「我早就死了,被你殺死的!」
大蜘蛛落地碎成一大片小蜘蛛,然後又向男人逼近。
「我不會讓我的女兒也死在你手上的。」說罷,母親就朝沙發上的女孩走去。
成群的小蜘蛛將男人淹沒,蜘蛛群從嘴巴爬進了男人的體內,啃食他的內臟。男人開始抽搐,像癲癇,像對疼痛的反射動作,更像是對失敗的不甘。
然後,男人沒了動作……空空的眼窩透露著慾望的餘溫。
而蜘蛛群也在此時沒了動靜。好像,一切都結束了。
母親用身體擋住地上的鐵黑身影,正面對著女孩,「妳要乖乖的,知道嗎?要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啊。」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畢竟先前答應了土地公使用完祂的力量後就要去投胎,但經過剛剛的請願,或許現在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了;就算能投胎,被咒蟲啃食過的靈魂也不知道在之後會變成怎樣。
不過這樣就夠了,在離開前能再見到女兒,還幫她清除了未來的阻礙。她相信女兒在將來一定可以找到幸福的。
至少她再也不用為女兒擔心了。
終於,可以安心上路了。
「媽媽——」女孩放下小熊玩偶,轉而擁抱母親,很緊很緊地,抱著。
「生日快樂……」隨著最後的祝福,母親在女孩的懷裡化作點點星光消逝,一滴眼淚掉落在小熊那棕色鈕扣的右眼裡,滲入。
在鈕扣底下,小熊體內,躺著一張角落染血的紙條和一塊金條,這是母親留給女孩的最後一份生日禮物。
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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