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港,一個龐大冰冷、由鋼鐵與塵埃構成的臨時避難所。對於大多數凡人而言,它是通往前線的跳板,或是撤離死亡世界的最後希望。但對於李明來說,這裡不過是從一個牢籠換到另一個。沒有實際的囚室,卻有無形的鎖鏈——帝國永無止境的審查、無處不在的監視,以及最沉重的,是前路未卜的絕望。
那天之後,他被「溫和地」留在了星港的凡人區域。說是住所,不過是貨艙區劃出來的臨時隔間,狹窄、冰冷,伴隨著遠處機械運轉的嗡鳴和士兵們粗獷的吼聲。他疲憊地躺在硬邦邦的簡易床上,腦海中反覆回蕩著政委公式化的問詢,以及,唯一的慰藉,少女冰涼無感的唇瓣觸感。
只是她像是一個精緻的傀儡,美麗、順從,但內部空無一物。她沒有拒絕過,但也沒有接受,又或者只是沒能意識到這種行為意味著甚麼,李明想不明白,但又不敢問,害怕著答案不似預期。
「忠誠度是第一位的,凡人。任何對帝皇的不敬,任何與異端、異形的接觸,都將導致最嚴厲的淨化。」政委冰冷的聲音像一把刀,刻在他的心頭。他明白,只要帝國對他存在一絲懷疑,他就永遠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與安全。
就在這種壓抑的等待中,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折發生了。
一天傍晚,戰團長加爾文·杜爾親自來到了凡人區,這是極其罕見的。他那龐大的身軀籠罩在陰影中,面甲下深邃的目光掃過簡陋的居所。少女小A被帶到他面前,她依舊是那副順從的樣子,彷彿對周遭的一切都無動於衷。李明也被要求在場。
「這個個體,」加爾文·杜爾低沉地開口,聲音不帶感情,如同在談論一件武器或工具,「體質異於常人,反應迅速,學習能力強。」他看向李明,語氣帶著一絲審視:「凡人,你對她的情況有所了解,且似乎……對她有所責任感。」
李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明白對方想說什麼。他能感覺到,這個星際戰士並非出於善意,而是出於某種實用主義的考量。
「前線戰事吃緊,軍團損耗嚴重。每一個可用之人,都必須貢獻力量。」加爾文·杜爾緩緩說道,「我提議對這個個體進行基礎軍事訓練。她將被編入後勤支援序列,或在必要時加入防衛力量。」
李明聽到這個提議,身體本能地緊繃起來。讓小A,這個看起來如此脆弱、如此……與戰鬥無關的少女,去接受軍事訓練?去直面這個宇宙的殘酷?這聽起來荒謬又殘忍。在他的觀念中,少女應該受到保護,遠離血腥與暴力。
他以為自己會立刻開口反對,強烈要求保護小A。但話到嘴邊,卻堵住了。他看著加爾文·杜爾那如同雕塑般冷酷的面孔,看著周遭凡人士兵眼中麻木而堅毅的神情,看著這個星港外那廣袤、撕裂、被戰爭詛咒的宇宙。
過去的一個月裡,他親眼見證了這個世界的恐怖:異形、混沌、叛徒、無盡的死亡與毀滅。他自己也曾身處險境,九死一生。他意識到,他過去對「危險」的定義,在這個時代已經完全失效。
他看了一下頭頂上的星河,那個撕裂了銀河,將帝國一分為二的巨大傷痕——那駭人的「詛咒傷痕」。那道裂隙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所有人,整個銀河正在崩潰,沒有任何地方是真正安全的。戰火燃燒在每一個角落,異形的陰影潛伏在每一片星域。即使是帝國的核心世界,也可能在轉瞬間化為灰燼。
「現在的帝國,」李明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平靜,「還有哪裡是安全的?」
他看著加爾文·杜爾,目光中帶著一種沉重的無奈與現實的殘酷。「讓她留在這裡,只是暫時逃避。如果戰爭波及到星港,她一樣會面臨危險。如果她能學會一些防身或生存的技能……或許,那才是對她最好的保護。」
他說出這番話,並非出於對戰團長的認同,而是出於自知之明。他沒有能力在連銀河都正在崩塌的情況下好好保護一個人。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讓她擁有更多面對危險的能力。
加爾文·杜爾似乎沒有料到李明會如此反應。他以為這個凡人會像其他底層民眾一樣哭求、反對,試圖將珍視之物藏在羽翼之下。他那句「現在的帝國還有哪裡是安全的?」聽起來像是一個問題,卻又是一個陳述,一個對帝國當前處境最為精準而悲哀的控訴。
戰團長的面甲下發出一聲難以辨識的低語,或許是認同,或許是憐憫,又或許只是單純的觀察記錄。他沒有再多言,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李明的「同意」。
「很好。」加爾文·杜爾說道,語氣恢復了命令的乾脆,「個體將在明日開始接受基礎訓練。由鋼鐵救贖者軍團的士官負責。」
他轉身離開,沒有再看李明和小A一眼。小A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彷彿被討論的不是她本人,而是一個無生命的物體。李明看著她那雙沒有情緒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雜。到最後他只能輕輕抱著她,而她本人,卻彷彿根本不在乎。
接下來的幾天,星港的氛圍變得更加緊張而忙碌。戰團的精銳力量正在進行最後的整備。
森林森和艾力希斯被賦予了奪回末日炮這一艱鉅任務。李明在一次無意中,看到了他們在登陸艇集結區與加爾文·杜爾告別的場景。兩位身經百戰的連長,即使面對著九死一生的任務,臉上也只有鋼鐵般的決心。他們高大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開啟的登陸艇艙門中,駛向那顆被戰爭蹂3的世界。
與此同時,加爾文·杜爾戰團長並未隨大部隊一同奔赴前線,而是選擇留守星港。他的職責是確保後勤補給線的暢通,組織星港的防衛力量,並協調各方資源。對於像「百辟」現在兵力捉襟見肘的惰況而言,後勤補給和一個安全的基地同樣重要,甚至在某些時刻更為關鍵。這也是一個指揮官的職責——不僅要衝鋒在前,更要運籌帷幄。
留守星港的戰團長,開始頻繁地在凡人軍團的訓練場、維修區、貨艙區等地方露面。他的身影威嚴而高大,身披佈滿傷痕的動力甲,每一次出現都能引發一陣騷動。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甚至親自走上前去,糾正凡人士兵的持槍姿勢,指導他們進行基礎戰術演練。
李明站在遠處,觀察著這一幕。他看到那些鋼鐵救贖者第88兵團的凡人士兵們,臉上閃爍著近乎狂熱的光芒。能得到一位星際戰士戰團長的親自指導,對他們而言是無上的榮譽,是帝皇恩賜的體現。他們訓練得更加賣力,吼聲更加響亮,士氣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他們眼中,戰團長加爾文·杜爾不僅是指揮官,更是帝皇意志的化身,是不可戰勝的象徵。
然而,李明看到的卻是另一層含義。
在他的認知中,最高指揮官通常坐鎮後方,負責宏觀指揮和戰略決策。親自前往前線或訓練場鼓舞士氣,固然有其作用,但在戰事正酣的關鍵時刻,如果不是情況極其危急,指揮官的精力應當放在更重要的層面。
加爾文·杜爾是戰團長,他的時間寶貴,承擔著整個戰團,甚至是整個星球的生死存亡。他現在花費大量時間在星港內部,甚至親自指導凡人新兵的訓練,這不是一個常態。
「他為什麼這麼做?」李明低聲自語,心中進行著判斷。
唯一的解釋是:前線戰役不樂觀。
森林森和艾力希斯帶領的突擊力量,很可能陷入了苦戰,甚至遭遇了嚴重的挫折。戰況可能比預計的要膠著得多,收復末日炮的進度緩慢,付出的代價巨大。這種情況下,後方的士氣顯得尤為重要。加爾文·杜爾留守星港,不僅是為了確保後勤,更是為了鞏固這個關鍵的節點,同時,也必須親自出面,用他作為戰團長的威嚴和存在,來穩定和提升凡人軍團的士氣,為可能發生的最壞情況做準備,或者為後續增援的集結創造條件。
李明的心情更加沉重。這意味著他所處的環境,遠比他想像的還要危險。戰火離他並不遙遠,只是暫時未至。而星港,這個看似安全的後方,實際上正扮演著一個前進基地的角色,一旦前線失利,這裡將首當其衝。
隨著時間推移,一種更為令人不安的氛圍開始在星港內部蔓延開來,這種不安不同於戰備狀態的緊張,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陰冷潮濕的詭異感。
起初,這只是零星的傳聞,像老鼠一樣躲在角落裡,只在低聲耳語中流傳。一些值守夜班的士兵開始抱怨,說他們在貨艙深處聽到了奇怪的低語聲。那聲音很輕,很模糊,像是有無數人在耳邊低聲交談,內容晦澀難懂,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蠱惑力。他們揉著耳朵,以為是疲勞產生的幻聽,或是機械噪音的錯覺,但同樣的傳聞卻從不同的哨位傳來。
接著,是模糊的影子。有士兵發誓,在貨艙堆積如山的補給品之間,在維修區黑暗的管道下方,看到過一閃而過的模糊身影。那身影不高,移動迅速而無聲,只留下視網膜上短暫的殘影。當他們警惕地開燈或靠近時,那裡又空無一物,只有冰冷的鋼鐵和堆積的貨物。他們向士官報告,但得到的只是呵斥和更多的值守任務——「戰爭時期,不要自己嚇自己!」
然後,是更為實際的狀況——補給品的少量遺失。最初,只是幾個能量棒、一盒彈藥,或是某些不重要的設備零件不見了。後勤士官們認為這是混亂中常見的疏漏或偷竊,並沒有引起足夠重視。但遺失的頻率和種類開始緩慢增加:戰術手電筒、備用通訊器、甚至是冷僻武器的彈匣。這些東西並非大量消失,但零星的、難以解釋的遺失,像螞蟻啃噬堤壩,一點點地破壞著後勤的嚴密性。
李明雖然無法直接接觸過類似事件,但他憑藉著對周遭環境的觀察,也感受到了那股不對勁的氣息。星港的某些區域,尤其是那些陳舊、很少有人經過的貨艙深處或維修管道,總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偶爾路過的士兵,臉上會帶著一種混合著疲憊與恐懼的表情,眼神閃爍,似乎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他注意到小A。自從被安排接受訓練後,她每天都會被帶走一段時間。據說是學習基礎的步槍使用、戰術手語和防化服穿戴。每次回來,她依然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只是身上多了些訓練留下的塵土和汗水氣息。但李明偶爾會看到,在她那雙空洞的眼睛深處,似乎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對周遭環境的警覺,像是一個被驚動的獵物。她是否也感受到了什麼?
這種零星的怪異現象,像毒藤一樣在星港內部悄然生長。沒有大規模的襲擊,沒有明確的敵人出現,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著這個空間。在激烈的地面戰鬥間歇,在凡人軍團疲憊的訓練之後,在星際戰士部署前線的間隙,這個由鋼鐵和人肉築成的龐大結構體內部,似乎有什麼正在緩慢地、有條不紊地,為了某個不為人知的目的而蠢蠢欲動。
那低語聲越來越頻繁,那影子越來越難以忽略,那遺失的物資彷彿被某個潛伏者悄無聲息地「徵用」。星港,這個本應是帝國力量後盾的地方,正被一種隱秘的威脅從內部侵蝕。而身處其中的李明,憑藉著他異於常人的敏感和對「異常」的洞察力,隱約感到一場新的風暴,正悄無聲息地在星港的鋼鐵叢林中醞釀。
那不是外部敵人炮火的轟鳴,而是來自深淵的低語,是鋼鐵結構下潛藏的陰影正在生長。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本能告訴他,它比前線的戰鬥更令人不安,因為它近在眼前,無處不在,且無法被看清。
這個星港,這艘承載著無數凡人與戰士命運的巨獸,正被一種黑暗的、潛藏的生物所窺視和滲透。而帝國,一如既往地,在忙於應對明面上的戰爭,對潛伏在陰影中的敵人毫無察覺。
李明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比星港冰冷的空氣更甚。他看著窗外永恆的黑暗太空,以及偶爾閃過的遠處戰火光芒,心中只有無盡的焦慮和不安。他是一個困在籠中的凡人,眼睜睜看著周圍的鋼鐵牆壁被無形之手緩慢地腐蝕,而他,無能為力。
而在星港外頭,一首漆黑如深淵的艦船抵達了「尼伯龍根 - 希吉斯蒙德四號」。整艘船散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每一個鉚釘、每一塊鋼板都只為一個目的服務:將審判庭的意志,無論是聖典還是刑具,無聲無息地運送到需要它的地方。它不求顯赫,只求抵達,如同死亡本身,沉默而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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