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女儿没多久,她告诉爸爸最近在努力提高语文,所以打算先回寝室了,何一君看着她背影完全消失在校园里后才离开。铁栅栏后面是大多数人生命里都会经历的时代,我们把青春期的希望和失望都寄托在了这里,一边告诉自己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一边在担心着学校什么时候关大门,爱过某个人,或多个人,如果幸运的话,可能会收到回应,那种像极了蹩脚化学实验结果的惊喜,对方可能只是对你笑了笑,亦或者你从某个同学的猜测里知道,对方也爱着你。可好景不长,渡过一个幸福的夜晚后,等你重新把自己定在课桌前面时,你发现对方正在跟异性同桌或者是前后桌打的火热,连你都脸也开始变得火热,你开始讨厌对方,你开始讨厌这间教室,你开始讨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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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直到像何一君这样成了中年人,那些年年月月就像一颗橙子味的糖果,你二十多岁的时候巴不得吃个够,现在却想着要戒糖,别说舔上一口,就连打开糖纸都担心自己会不会得糖尿病。他想着女儿离开时故作坚强的样子,或许,人生就是需要痛过几回,完成了几次自己都完不成的修炼,等到了想和谁两不相欠的年纪时,才会过的洒脱吧,他相信一切都会好的,哪一切呢?何一君不知道,谁能做得到心里荒无人烟呢?他努力挤出一个无所谓的微笑,可眼泪却不合时宜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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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君对父爱没有太多印象,语文书上说父亲像一座挡在生活和家人之间的大山,可说来惭愧,何一君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记得小时候在学校受委屈后无人倾述,只能找个高高的山沟沟,折上一堆纸飞机,丢出前对着飞机头哈气,把苦恼用力吹出,他希望纸飞机能把这一切都带走,扎进深深的山沟里,远离阳光,自顾自腐烂。他现在也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父亲,除了像风油精般的能起到点安慰外,对父女之间的关系完全起不到任何治疗的作用。回想起偶尔和女儿对视时,她那慌乱和暗淡的眼神,他就自责,当时也不是一定要离开,离开她的世界,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爱,但他完全可以自学,不至于像现在,他们即便是在一起吃饭,或者是似有似无地聊着某个相同的话题,实际上却早已走回到各自内心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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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怎么啦?”他拨通了她的电话。
“没事,我想说,嗯……”何一君顿了顿,那句“我爱你”被他咽下去了,“不要有压力,你知道……”
“嗯,我知道。”女儿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她也不知道是出于安慰,还是想结束这通电话。
“哈,好的。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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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现实的无能为力像一把去皮刀,把心如洋葱般一瓣一瓣剥开,除了对女儿无限的愧疚和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防备外,里面没剩下什么。他时常觉得,自己像一个已经远离港口的游人,人生这趟旅途,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这些年,时间告诉他的都是真话,他比谁都清楚,他更像自己人生的一个巨大伤口,好不了,死不掉,所有的这些日子也是,和掉进福尔马林里没有差别,活不过来,也腐烂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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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失眠一直在折磨着何一君,身体机能失调让他眼袋很大,这状态如果不是出现在人类的脸上,他猜测有人会好奇里面是不是藏了几只袋鼠宝宝,医生说,他是阴虚,只能慢慢调理,一说到调理,这绝对是要花费半生的时间都做不成的事情吧,就像他和女儿的关系,如履薄冰,随时奔溃。若不是前世或来生有相互亏欠,他和女儿,想必都无需这么煎熬,何一君扶着铁栅栏,深吸一口气,这回他成功挤出了一个微笑,不停地念着“长大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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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君回到住的地方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外面瞎晃悠了这么久,和秦紫绮约了要在虾龙圩那边的烧烤摊见,他看了下手机,已经九点过了,便急急忙忙简单洗漱了一下。他挤了少量牙膏,在上面撒了些盐巴,这个偏方是从网上看来的,说可以抑制口腔内不好的细菌,避免口臭,最近左边的牙总是疼,他刷的特别小心。医生说,他小时候牙釉质发育不全,所以牙齿正在脱落,还有他的智齿没有朝上长出来,而是横着长的,正在拼命想钻透他的后槽牙,所以才会这么痛的。医生给了比较中肯的建议,“开刀?”何一君记得医生建议把他也吓着了,把牙龈割开,在把那个横着长的智齿用错骨刀切下来,医生描述的情况,就像拔鸡毛那么简单,可何一君脑补出来的画面就恐怖的多了,最后他以“请不到假来做手术”婉拒,现在还在隐隐作痛,他只能是尽量咧开嘴,用牙刷轻轻在上面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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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打算洗脸时,楼下传来了年轻爱侣肆无忌惮的娇喘声,顺着农民回迁房那破旧的墙壁在小区里胡乱爬着,爬到何一君这一层时,那声音在裂开的玻璃窗外探出头,然后不请自来地越过窗户,在何一君的后背上猛地击打着,他听的心直跳,不知不觉停下来手里的动作,紧张地听着下面的动静,声音由密集逐渐平息,他才恋恋不舍地洗完脸。到了何一君这年纪,能让他快乐的事情已经没什么了,合法的事情更是可以说没了,杭州在2015年之前,九堡、老余杭、临平、瓶窑这些地方还是有带荤菜的洗脚房的,他在九堡一个老小区的洗澡堂子体验过,在昏暗的单人间里和对方用手比划好了价格,微信转了账,然后花了十多分钟回到一个人的清洗。可好景不长,G20峰会到来时,整个杭州为了提升形象,所有大排档街、烧烤街都清除了不准再摆摊,带荤菜的洗脚房、澡堂子一律整改或关门,那时候有人在陌陌、小红书、闲鱼这些APP里还能够联系得上,可没什么能挡得住G20峰会,从那以后,何一君再没什么机会找到快乐的事情,不仅如此,G20峰会让杭州的房价翻倍以上的疯涨,房租也是翻倍,原本,他每个月八百五十元的房租,从那时起就变成了一千七,房东每年给他长五十元,可能是感觉何一君不会搬家,房东吃定了他这个心理,直到现在,房租还是在涨,可这些房子越来越破,就连隔音,都是纯靠素质和自觉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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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蒋村站上的地铁,人不是很多,毕竟这个点了还在公共交通上的都是下班的人,城市的压力和张力没有留出够多的空间让人有逛夜景的想法,历来,有这条件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而网络上流传着一份数据,显示全中国十五亿人里,年收入超过二十万的人只有七百八十万,你想想这人数是多么的少啊,而且,公务员三代盘根错节,他们占有者最好的资源,都不出来逛,苦哈哈的打工人是没那闲心的。何一君注意到,站在他对面的女生昏昏欲睡,略显潦草的化妆,加上她那印刷得有卡通图案的鹅黄色体恤,看起来是个潮流运营人员,但她的工作肯定很忙,鞋子明显小了半码,这是在网店里精心挑选却货不对板的结果,脚跟悬在半空中,让她想要站稳变得吃力。他从不在网上买衣服,除了袜子以外,电商网站上的服饰就没有什么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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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君就这么看着来往的人群,有时候他是羡慕这些有工作的人的,毕竟,有工作,有固定的可能让人讨厌的人际圈子,至少让人感觉到还是被世界需要的。他在自己那萝卜丝加木耳丝凉拌的木耳版索然无味的思想里搅拌的时候,竟坐过头了,到了萍水街地铁站,他搜肠刮肚想找点什么理由出来,说法自己再坐倒回去,可还是不自觉地下了车,一头扎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再往前走的一段距离后,路边有个男人在大哭,他身边站着几个和他穿着类似工作服的青年男性,他们在骂骂咧咧,何一君想起来早上的新闻,中国大陆最大的一个本地生活平台,突然宣布关闭了几千家服务商的店铺,这家公司叫美团,何一君很难想象,那些靠这个平台生活的几百万配送骑手该怎么办,目前市面上的本地生活平台没办法一下子缓冲这么多就业压力。有人说,资本找到了新的割韭菜的方法,并不是说这个业务是亏损的,只是赚的填不饱他们的胃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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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紫绮还没发消息来,可能是何一君出发太早的原因吧,他瞅准了前面的红绿灯即将亮起,他跑跑肯定是可以过去的,但似乎没什么必要,他慢悠悠走到等路口时,三个少妇在那里拉着家常,其中身材相对瘦小的那位一直在向另外两位证明,她在家里的地位是很高的,“他们没人说的过我,我肯定是对的。”她反复强调这句话,何一君想起他前妻,当时也是一直以为没人说的过她,她便是对的,只不过,何一君和女儿选择用沉默来逃避那无休止无意义的唠叨罢了。红绿灯在即将变绿时,他招商银行的手机短信很合时宜地跳了进来,原来是外包项目的那家给他打了一千四百七十三块的定金,项目总共五千块,甲方不知道怎么算的,定金这么稀碎,这可让他高兴了好久,他马上截图,打算发给女儿,让她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礼物,可却迟迟无法按下发送按钮。商场里摆满了款式各异的衣服、大小不同的包包、效果齐全的化妆品、色彩丰富的穿戴甲,可这一切,女儿都不在意,“爸,留点房租吧。”她每次都是这句话,何一君看着截图,又看了看天空,心底一一阵失落,就像喀什地貌的广场上,突然出现的无底洞那样深邃,让人隐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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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君捏着路边的电线杆,尝试着轻轻摇了摇,他多希望那个铁杆子能懂自己的心情,深吸一口气后,何一君踩上绿灯倒计时穿到对面,他走过了好几个街区,这路他熟悉,转个弯就到烧烤摊了。老板租了一个五平米左右的狭长店铺做厨房,他和太太两人经营这个店铺二十年了,他跟何一君开玩笑说,如果他那上中专的儿子找不到工作,那就继续经营这个店铺,做成真正的百年老店,老板认知还是挺高的,何一君也赞同他的说法,一家两代人都没有出息的话,很难把第三代人托举起来,“也不能这么说,人生很长,万一他在某个时间点就成功了呢?”何一君跟老板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想过自己,可坐下来后,他想到这句话仅仅只有安慰作用,他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不可能有所谓的“万一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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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在何一君发呆的时候,秦紫绮来了,坐到他的对面。
“来这么晚啊。”何一君笑笑。
“哪有,不是说好十点的吗?”
“秦小姐来了啊,今天还是老样子吗?”老板娘从厨房里朝着外面喊。
“是的,吴姐,晚上好啊。”秦紫绮微微起身,礼貌地回应道。
“最近吃的不多啊,不要亏待自己哦。”老板娘说话的时候正把酱肉从盆里拿出来。
“减肥啊,吴姐,不然没人要了。”
“那怎么会,你跟何先生多般配啊,这里的人都以为你们是老夫妻呢。”
“哎哟,姐,何先生,他……可看不上我呢。”秦紫绮瞪了何一君一眼。
“何先生啊……”老板娘吴姐朝店外扯着头喊到,没及时听到何一君的回应,她又喊了一遍,像极了催人赶紧结婚的母亲般。
“吴姐……”何一君微微站起来了些,试图让对方能更清楚听到他的声音。
“秦小姐多好啊,又是留学回来的,又漂亮,娶了她是你的福气,你得趁她对你还有点好感,抓紧了,回头啊……”老板娘没继续说下去,她发现酱肉拿错了,最新腌制没有入味,她停下来嘴里的话,更换了半夜腌制的酱肉。
“好的,姐,我加油。”何一君微笑着大声说道。
“那就对咯!”厨房里传来满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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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通对话下来,何一君暗自盘算,下一次就不来这个店吃东西了,他不讨厌这个老板,他只是害怕和别人太熟,这对他来讲是个很重的负担,他在这偌大的杭州,算得上熟悉或者是朋友的,就只有秦紫绮一人。想到至少还有一个没那么有负担的朋友,何一君心里浸润出一丝丝安慰,他讨好地看了秦紫绮一眼,换来的是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他只得一边抖着腿,一边等待老板给他们上菜。外面的人已经不多了,杭州本来夜生活就极度匮乏,加上现在大家都没什么额外的收入来挥霍吧,年轻人都在考虑如何存钱时,年纪大点的那就是勒紧裤腰带过着,这里的老板也谈过生意没有以前好的事情,不过,老板是个乐观的人,他觉得生意就跟庄稼地的收成一样,总会有些年月欠收,过了之后就会迎来好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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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星巴克要被收购了?”秦紫绮突然大叫起来。
“星巴克要被收购?”何一君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他也挺惊讶的。
“是的。”
“可为啥啊?它为什么要买卖啊?”
“你想啊,国外这些企业,对未来大方向的判断都是比较超前的,他们的敏感度也很高,这说明,至少,他们对我们国内市场的增长没有信心了,资本市场看重的就是年复一年的增长情况了,比如星巴克中国今年卖了一亿,那资本市场明年的预期就是一点二五亿,或者是更高,就是你至少要保证二十五个点以上的增长,否则就说明你企业已经到瓶颈了,对吧?”
“有道理。”何一君点点头。
“那星巴克中国肯定就预料到了,他今年能增长,明年开始就肯定不会再增长了,那这个时候资本市场就觉得他企业不行。那不如,在最风光的时候出手,总比后面砸在自己手里好啊,毕竟,资本都是逐利的。”
“是啊,它如果不增长了,别人来买,肯定要压价,那损失就大了去。”
“可不是,而且,它早点卖掉,成本就能省下来一大笔。”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kxDVtz0NU
“那它是卖给谁了呢?”何一君饶有兴致地朝秦紫绮的方向凑近了些。
“目前看来,媒体上宣传的是说高瓴资本在盘算,大概率是它了。”
“你说的这个资本,还买了什么?”
“肯德基中国,也是被他们买了。”秦紫绮尝试看看这条街上,哪里有肯德基。
“我去……”何一君摇摇头,靠在椅子上,拿出手机,打开星巴克的APP,买了五百块钱的咖啡转给了秦紫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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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紫绮听到手机响了,她打开微信看见何一君发来的礼物卡,待领取状态,她不解地大声道:“你干嘛?”
“趁早喝!”何一君郑重地点点头。
“滚,什么话?啥叫趁早喝啊。”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趁国内资本完全接手前,趁早喝。你想啊,等他们接手后,能给你喝好东西?可能里面都是咖啡香精、牛奶香精,那时候的星巴克,和九块九一杯的添加剂冲泡的没有差别。”
“这话说的,你得对我们国内的企业有点信心好吗?”秦紫绮嘴上是这么说的,却很自觉的收下了,至少有十五杯咖啡可以兑换,她甚至想到冰莓莓风味拿铁从舌尖滑入喉咙时的幸福感。
“我啥时候都有信心的,对我们国内的企业,一直有。”何一君努努嘴。
“你个骗子……”秦紫绮看到他的表情,忍不住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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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就这么来回看着,通过表情互相在嫌弃着对方,老板娘上菜的时候,何一君赶紧坐直,往后稍微退缩了些,老板娘看着他两人的表情,满意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老板娘钻回到厨房后,秦紫绮狠狠掐了何一君的手臂一下,偷偷问到。
何一君摇摇头。
“老何我告诉你,吴姐老是给我们拉郎配,我都不太想来这里来。”
何一君点点头。
“行吧,开吃吧。”秦紫绮拿起年糕和韭菜,往盘子里剥落,然后用筷子把这两样东西卷起来吃。
“你说,这玩意会不会吃东了变胖啊。”何一君看着手里的鸡翅膀,在想着该从哪开始咬。
“你又不胖。”
“哦。”何一君随意咬了一口,但他还是怀疑地把烧烤放回了盘子里。
“白天说的事儿,还没聊完呢,明星穿戴甲真的靠谱?”秦紫绮咽下食物后道。
“嗯。你想,现在那些在做这个行业的人,都是有些信息差,粉丝找不到供应链,他们就利用了这个而已。”
“那岂不是没门槛?”
“为什么要有门槛?赚钱就行,你管他啥门槛门框还是门板的。”
“哦,也是,老何,我发现,你在这方面更务实。”秦紫绮点点头说道。
“那肯定啊,做任何生意,记住了,是生意,那就一定要做离钱近的事情,其他的别扯。”
“是啊,确实。”
“那你说,我去干,有机会吗?”
“没!有!”何一君白了秦紫绮一眼。
“啊,为什么?凭什么没有?我去,你看不起我啊。”
“对,我看不起你。”
“为什么啊?”
“因为你不信这个事情,你问我有没有机会,而不是问我从哪开始做。”
“啊?”秦紫绮有点欲哭无泪。
秦紫绮摇摇头,吃了几口后,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何一君。
“我讨厌你!”秦紫绮瞪着何一君说道。
接下来两人就没什么可聊的了,一顿不愉快的夜宵在漫长的等待中结束,各自收获了一身的疲惫,还有一个漫长的黑夜要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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