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深水埗,深夜。小氣窗外的霓虹燈招牌閃爍著廉價的光芒,紅藍交錯的光暈滲透進這間不足二十坪的劏房,照亮了斑駁的牆壁和堆滿雜物的地板。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霉味,混雜著樓下茶餐廳的油煙,種種的熟悉感像提醒我,沒錯,我又回來了。
卻沒想到是以這種形式。
以往我常嫌棄髒亂的小巷,現今成為我們這次逃亡的逃生要道;而過往我視為正常不過的路人,現今卻像無數隱形的敵人——這一切都是我認識V後才覺知。因為V,才讓我知道吸血鬼並不是遠古傳說,而是已深入人類權力的核心、蔓延至我們的日常。
原本這些事跟我這普通人無關,可是隨著V的身份被揭發,我才驚覺敵人的勢力是如此無處不在——他們可能是警察、也可能是鄉黑,甚至是一個送外賣的小哥。
「送外賣!有冇人?」
外賣小哥在門外喊話,一切彷彿如常,可是,我們根本沒叫外賣。門外的外賣小哥越喊越煩躁,我卻和V屏住呼吸,連換個姿勢都不敢。會不會是送錯了?是我們太多疑?或許是吧,可是如果我們稍有一刻疏忽,結果是永不超生。劏房裡的空氣像被凝固了一般,我縮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背靠著冰冷的牆,膝蓋緊貼胸口,試圖讓自己的存在感小到不被察覺。
「砰!」心跳快得像要炸開,難道是他要破門而入?我手慌得忍不住抓住V更冰冷的手。隨後門外傳來幾句烏都語和外賣員的髒話,難道外賣員真的送錯外賣了?然後不久,門外安靜了。但我們繃緊的神經仍無法平靜。
我和V就這樣安靜地待著,彷彿過了一輩子。我睜著眼呆看眼前的漆黑,似閉目更似死去,不禁令我反問自己,如果明天真的要死,我還有什麼遺憾?
我們交換著急促的呼吸,卻又像被什麼堵住般無法完全吐出。我深知,我還有一件事,希望在死之前弄個明白。
「我可以親你嗎?」我的聲音在黑暗中顫抖,像一顆石子丟進深不見底的黑洞。這句話脫口而出時,我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捏緊,連呼吸都忘了。雖然現在是非常時刻,表白並不適合,但如果死亡的腳步聲就在門外,我不想再壓抑,就趁著這一片漆黑給我最後的勇氣。
窗外霓虹燈忽明忽暗的光線透過破舊的窗簾縫隙,在V的側臉上投下忽紅忽藍的光影。我偷偷觀察著V —— 那雙深邃的丹鳳眼在微光下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右眼角的淚痣在霓虹光的映照下像一滴凝固的血,卻在黑暗中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沉默得像一堵無形的牆。
頂⋯難道我的情感預知能力真的沒了?
作為愛情小說家,我一直以為自己對感情的預判能力無人能及。小時候,我從父親那把乾掉的牙刷,預知了父母的離婚;大學時,我從同學的筆記裡看出了一段師生禁戀;甚至我還猜中了川普與馬斯克的分手與復合。我試過用星座、MBTI,甚至小說家拆解人物的手法去分析V,但V的一舉一動都像是經過精密設計一般,無論是眉宇間的輕蹙,還是嘴角那稍縱即逝的弧度,都讓人無法捉摸。低沉而輕柔的聲音,卻像帶著某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彷彿只要一剎眨眼、一開口,我的大腦就像被吸乾了理性,什麼天賦都派不上用場。
「我只想知道自己有沒有病吧。你知道啦⋯我這輩子只喜歡過一個男人。」我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卻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事已至此,我唯有打個圓場 —— 雖然這也是我作為活了25年的直女很想知道的答案,畢竟那個我唯一愛過的男人,突然在我的生命中了無痕跡,我很想知道現在對V的感覺,到底是不是一時孤獨。
但V的沉默像黑洞,吞噬了我所有的話語,彷彿剛才那些我艱難吐出的話都不曾存在,只剩令人耳鳴的空虛。
「如果今晚要死,我只想在死前弄個明白。」這次,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劏房狹小的空間裡迴盪,像在挑釁這片黑暗。我決定以毒攻毒,把自己的心剖開,讓問題赤裸裸地攤在我們之間。
再等十秒,如果還是沉默,我就當這是拒絕,徹底乾掉自己的心,讓自己全死,再重新開始新生活。
九秒——我瞪著漆黑找出答案。V真的有那麼特別嗎?不過是個住在陽明山的大款,開著瑪莎拉蒂,養著個叫流川的日系管家,靠點家族人脈和生意頭腦混日子、平時喜歡宅在家打電動的傢伙。雖然物質生活很足,我又不是沒窮過,沒有V,還是可以繼續寫我的小說,過我的生活。
八秒——V真的吸引嗎?至少在我以往的審美裡,高大英俊這些字全都與V無關。他不過長著一張隨便一個男團成員也有的臉,身材是高挑但氣魄不足,靈魂輕得像風都吹得起,加上臉白得像沒流過血,極其量不過比林黛玉帥一點。
七秒——如果說情緒價值,V的愛大概都分給了他那些珍藏的藝術品和地上的螞蟻,我能分到的,可能還不如一隻流浪貓。
六秒——我越想越氣,V根本就是個騙子!他用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面具,行騙全世界,包括我。可我為什麼還是會上當?
五秒—— 馬上,我就刪除跟V的回憶——
四秒—— 那是一個冬季的晚上,在我打算離開台北回香港之際,V帶我到迪化街,訴說自己由異鄉人到成為台北人的故事,讓我重新感受台北的溫度。
三秒—— 那是七星潭的黃昏,在我迷失在那段錯綜複雜的多角戀情時,V與我在沙灘漫步走過一段不講求任何關係、卻一直默默陪伴我的路。
二秒—— 就在昨天。天敵盯上了我,把我脅持到香港鄉郊的棕地,來迫使V現身。V仍然毫無亮眼異能,卻急得以赤手空拳地把我搶回來,雖然自己滿身是傷,卻用最大的力度、一手把我深深地陷入懷裡⋯這種把自己命都不顧的著緊,卻不是幻覺⋯
一秒。
「那就試試吧。」V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卻在我耳邊炸開。
我愣住了,還沒反應過來,一雙冰冷的唇就貼上我的嘴。那股腥甜的氣息,像電流般竄過我的全身,酥麻得讓我忘了呼吸。我無法形容這味道,只知道它讓我渴求更多,像是中了毒。我明明是直女,可這一刻,我只想被吞噬。我深吸著V的氣味,呼出越來越濕漉的渴望。我渴望V能捏住我、抓緊我、咬我!來壓制我體內更嗜血的獸。
這晚,外界的風聲仍在耳邊,可我已脫下理智,將累積的渴望、壓抑的慾望,全然釋放在這無光的地方。我們在黑暗中互相餵食,成為彼此的獸。我的情感預判能力徹底崩塌,所有界線都在漆黑的劏房裡瓦解,不管眼前的是人是鬼、是男是女,甚至是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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