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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蕭承瑾抵達鐵門關大營。
遠望天地遼闊,營帳錯落連綿,帳頂猶帶著雨後留下的水痕,晨光下閃爍如鱗。
軍中士兵巡邏過來,見他穿著一身月白長衫,舉止溫和斯文,倒也沒多為難,只讓他在帳外候著。
蕭承瑾站在帳前,長袍被風吹得輕輕飄動。他神色淡然,偶有士兵好奇地多看兩眼,他也只是微微一笑,點頭示意,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伍青得訊趕往鬼哭峽,身影在雨中一閃而過,連忙去找寧戟。
此時鬼哭峽邊,細雨如絲,山風呼嘯。嶺昭歌與寧戟正於峽口對陣。
嶺昭歌手裡那柄長劍早已被汗水濡濕,指節發白,衣角隨著山風作響。她額上的汗珠順著鬢角滑下來,喘息漸重,卻還是咬牙撐著。
對面的寧戟只一手負在身後,另一手握劍,劍光時隱時現,像是山間閃電,招式狠厲又乾脆,逼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兩人身影在濃霧裡縱橫穿梭,斷崖邊上劍鋒相擊,鐵劍撞上軟劍,火星四濺,聲聲入耳。
嶺昭歌到底還是撐不過寧戟這一劍,手腕一陣發麻,長劍便脫了手,帶著一聲輕響,直直飛進山間冷霧裡。
她站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劍柄的餘溫,心裡明白自己這點本事,與寧戟比起來還差得遠。
她練武本就起步晚,底子薄,這些年來雖說日日苦練,寒來暑往不敢偷過半點懶,可一到真刀真槍時,仍覺得力不從心。
嶺昭歌臉色一僵,單膝跪倒在濕潤的青石上,鮮血自唇角滲出。她垂下眼,壓下心頭的羞愧,斂目低聲道:「三年苦練,仍接不了五招,是昭歌功夫不到家,請大人責罰。」
「遲疑就是死路。記不住這一點,練再久也是徒勞。」寧戟劍鋒一收,聲音如霜,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絲毫不見憐憫。
嶺昭歌低下頭,額前濕髮貼著發白的臉頰,應道:「是。」
山風中忽有腳步聲疾馳而來,伍青冒雨來到峽口,氣喘吁吁地抱拳稟道:「蕭承瑾到了,就在營外候著,說是奉聖旨前來監軍。」
他話音未落,還不忘低聲補充一句,「看著不像來找麻煩的。」
寧戟聞言劍眉微蹙,目光深沉地望向遠方雨幕,唇角一勾,淡淡道:「知道了,讓他等著。」
伍青會意,領命退下。
寧戟收劍入鞘,目光落在仍跪在地上的嶺昭歌身上,並未讓她起身,心中有意磨一磨她的野性,將來才能真正聽命於自己。
嶺昭歌單薄的肩膀緊繃,下意識屏住了呼吸。雨絲斜斜打在她身上,將單薄的衣衫浸透,勾勒出瘦削的輪廓。
寧戟負手而立,目光冷冽地俯視著她。山風呼嘯,細雨無聲,兩人之間的沉默如一把無形的刀,懸在嶺昭歌頭頂。
時間被無限拉長,嶺昭歌心頭愈發沉重,只覺寧戟對她滿是失望,自己或許會被這樣晾到天黑也得不到一句話。
寧戟終於開口,聲音平淡如冰面下的暗流:「蕭承瑾此人,你怎麼看?」
嶺昭歌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素聞殿下溫和謙遜,但旁人只見他溫文,卻難窺其心。」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語氣愈發謹慎:「能在冷宮那樣的環境下安然長大,在危急時刻割肉救父,進入朝堂,這份決斷與心機絕非常人可及。」
寧戟了然地掃了她一眼,冷道:「你另有猜測,為何不說?」
嶺昭歌唇角動了動,只是搖頭:「沒有證據,不敢妄言。」
「說。」
嶺昭歌抬眼與他目光相觸,見他神色如常,才緩緩開口:「去年皇帝中毒,或是殿下的手筆。」
話音落下,嶺昭歌長睫微垂,跪伏於地,原本眉宇間的銳氣盡數收斂,看起來格外謙卑。
寧戟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唇角似笑非笑,語氣淡淡:「你倒是聰明。」
嶺昭歌聞言,眼底掠過一絲欣悅,很快收斂起來,再開口時語氣平和中帶著幾分提醒:「此人若是對手,不可不防。大人與他共事,還請多留一分心。」
寧戟沒接她的話,語氣冷冽如冰:「十招不過,按規矩,自己下崖,罰馬步三個時辰,不得避雨,不得飲水。回去後抄寫毒經一百遍,若有一字錯漏,杖責三十。下回還是接不住,不必再回來,也不必再碰劍與毒藥。」
話音落下,嶺昭歌背脊繃直,身形微顫,臉色白了幾分,咬了咬唇低頭應道:「是。」她咬緊牙關,強忍著手腕的疼痛,起身拾起長劍,轉身朝崖下走去。
寧戟站在崖頂,身形筆直如槍,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冷得像是鐵打的。山霧繚繞,細雨斜斜落下,把他整個人襯得愈發高大孤冷。
他俯視著嶺昭歌,目光裡沒有憐惜,只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審視,彷彿要看她能撐到幾時,絲毫不為所動。
遠處伍青見狀,忍不住道:「將軍,屬下習武二十餘年,也只勉強在您手下撐過三十招。昭歌姑娘三年能接這幾招已是極難得了。」
寧戟冷瞥了他一眼,漠然道:「下不為例,別讓我再聽到你為她說話。」說罷轉身下山。
伍青連忙應聲,快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山雨與濃霧中,朝軍營方向而去。
天色漸暗,細雨未歇。蕭承瑾靜立於帳外,聽著遠處鐵甲撞擊聲由遠及近,又歸於安靜。
寧戟才堪堪現身,身披玄色披風,軍靴沾著雨後的泥,眉目冷峻如刀,步履沉穩向蕭承瑾走來。
寧戟只見一人身影修長,手中撐著一柄軍中尋常的黑布傘,立於帳前,雨絲斜斜灑落,將他的衣角沾成了深色。
四周士兵都是甲衣泥濘,只有蕭承瑾一人衣冠楚楚,眉目間有一股從容與清雅,像是山間一抹清風,將軍營的粗獷嚴肅都吹散了幾分。
兩人視線穿過薄薄的雨幕,那段年少時短暫相交集過的時光恍然又近在咫尺。
寧戟瞇了瞇眼,目光落在蕭承瑾手中的傘上,微微挑眉。蕭承瑾自幼便是這般,溫潤謙和,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讓人心生好感。
當年他們一同在國子監讀書,蕭承瑾雖是庶皇子,身世不顯,又常受太子打壓,仍有不少宗室子弟暗中給他遞水送書。只是蕭承瑾生性淡然,對誰都不親近。
「數年未見,寧將軍風采更勝往昔。」蕭承瑾舉了舉手中的傘,含笑道:「這傘是營中士兵所借,寧將軍教兵有方,連細微處都體貼入微。」
寧戟無意與他敘舊,只淡淡道:「風大雨急,殿下還是進帳說話罷。」語氣裡聽不出半分歉意。
蕭承瑾好脾氣地笑了笑,並不介意,抬腳便隨他入帳。
帳中簡單寒暄幾句,寧戟問及聖旨內容,蕭承瑾一一回應,語氣溫和,並未異常之處。
翌日天未亮,軍隊便自鐵門關出發,沿小道東行三十里,在距離叛軍據守的望陽城二十里外的河灘地紮營。
蕭承瑾隨軍同行,觀察四周地勢,見營地背山臨水,易守難攻,距離望陽城既不太近以免受襲,也足夠迅速支援前線。
營地紮好後,寧戟立即召集各營將領議事,蕭承瑾以監軍身份列席。
帳中燈火搖曳,照得寧戟的側臉如刀鋒冷峻。他站在軍案前,沉聲道:「不日便要與叛軍交鋒,各營準備如何?」
左營統領張鐵山抱拳道:「回大人,兵甲已備,士卒精銳,只待一聲令下。」
右營統領李遠神色為難,抱拳稟道:「大人,右營新調兵馬尚未熟悉軍紀,彼此配合生疏,且……」他語氣一頓,眉頭微皺,「近日糧草運送不及時,士兵晚膳僅得半份。」
寧戟眉頭一皺:「糧草何故遲緩?」
後勤統領趙明跪地稟道:「回大人,糧草原本已經備齊,糧吏在盤點時屢屢拖延,時常以文書不全、數量不符為由反覆查驗,耽擱了不少時辰。還有……」
他壓低聲音補充,「近日軍中流言四起,說朝廷可能要換主帥,許多士兵因此心神不寧,影響了行事效率。」
蕭承瑾立於帳角,目光掠過眾人。營帳內外士兵雖有議論,多是低聲交流,未見怠惰鬆懈。
寧戟面色如鐵,冷聲道:「傳令下去,糧草立刻發放,不得再有延誤。若再有失職,主責者杖五十。」他目光掃過眾將,「另軍中禁談朝政,違者軍法處置,下去領罰吧。」
寧戟召來心腹伍青,低聲道:「查一查,糧草為何遲緩,是誰在背後作梗。」
夜色漸深,營中燈火點點,蕭承瑾閒步於帳外,細雨早停,泥地還帶著潮氣。
他遠遠瞧見場中聚著一群人,幾個士兵被壓在地上,正挨著軍法杖責,木棍聲夾著悶哼,聽得人心頭一緊。
蕭承瑾腳步微頓,還是走了過去。寧戟這人果然如外頭傳得那般,治軍極嚴,半點情面不留。這樣的手段,換誰來都得收斂三分。
一個剛被杖責、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兵咬著牙,拖著傷腿走過來,小聲問道:「殿下,外頭都說皇上不待見寧將軍,是真的嗎?」
蕭承瑾一笑:「軍中之事,以軍令為重。你們只需記住,朝廷派你們來是為保家衛國。」
那小兵見蕭承瑾和氣,多了幾分親近之心,湊近問:「可我聽說朝廷要換人守邊疆了,咱們是不是要倒霉了啊?」
蕭承瑾見他年紀尚幼,滿臉八卦神色,忍不住又笑了,反問道:「你這麼小,怎會來從軍?」
小兵撓撓頭,悶聲道:「俺家那邊鬧饑荒,去年老天不下雨,地裡啥都沒長,村裡餓死好些人。我爹帶著我逃命,說投軍能混口飯吃。可他半路就病死了,就剩我一個。官府說十二歲就能當兵,我就來了唄。」
他的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起來:「聽說到處都在鬧災,糧價漲得厲害,鄉下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至少投軍還有口飯吃。」
蕭承瑾聽罷,心頭微沉。近年天災頻發,百姓生計愈發艱難。
皇帝為求長治久安,強行大興土木修建皇陵,動輒徵調民夫,耗費巨資。
高行淵對此沒有異議,反而推波助瀾,藉機從中斂財盤剝民脂。百姓困於饑荒與苛政之下,多少像這孩子一樣的百姓被迫捲入刀刃之中,只為求得一口溫飽。
蕭承瑾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溫和道:「你既來了軍中,便好好跟著將軍保家衛國,說不定以後日子會好起來。」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這是我從京城帶來的傷藥,你們拿去分了吧。」
小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轉身一瘸一拐地離開,還不忘回頭偷偷看蕭承瑾一眼,滿臉都是少年人的好奇。
蕭承瑾望著黑壓壓的軍營,眸色深沉。他自幼生於深宮,雖見慣權謀爭鬥,但也知民間疾苦遠勝朝堂風波。
軍中多是貧苦出身,若非走投無路,誰願以性命換一碗粗粟?朝廷若不能安民,終究只是治標不治本。
翌日,伍青帶著消息回報:「大人,糧吏收了太子府的銀子,暗中刁難糧草發放。且有人在軍中散布謠言,說朝廷不信任您,要另派主帥。」
寧戟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語氣裡帶著幾分不屑:「我倒要看看誰敢亂我軍心。」
晨霧未散,寧戟照例帶領眾將士晨練。操場上刀槍齊列,將士們汗水淋漓。
練武結束後,寧戟目光如刀,掃過眾人,冷聲道:「糧吏徇私誤軍,軍法難容!」話音剛落,當眾拔劍,劍光一閃,糧吏人頭落地,鮮血濺紅泥地。
場中一片肅靜,士兵們神色凝重,雖對寧戟的果斷手段心生敬畏,更多是服從。
寧將軍賞罰分明,行事果決,絕不容忍有人擾亂軍心。他們心知只要跟著這樣的主帥,便不怕亂局。眾人齊聲應令,軍心反而更加凝聚。
蕭承瑾一走出營帳,見地上血跡與滾動的人頭,被一片血色晃到眼睛,微怔片刻後,旋即恢復鎮定。
寧戟見他神情略微恍惚,走上前去,客氣又疏離道:「軍中條件艱苦,殿下若住不慣,還是早些回京為好。」
蕭承瑾環顧四周,見士兵們士氣比昨夜大為振奮,微笑道:「將軍治軍果決,現下軍心已穩,令人敬佩。只是……」
寧戟打斷道:「殿下是想說我太過嚴苛?」
蕭承瑾搖頭:「非也。我只是好奇,以將軍之能,為何會讓人有機可乘?」
寧戟目光深沉:「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故意露出這個破綻,便是要看看誰會來咬這塊肉。」
「原來如此。」
「殿下仁厚待人,確能得人心。但在軍中有時仁厚反成軟肋,不如雷霆手段來得有效。」
蕭承瑾笑道:「各有所長罷了。」
寧戟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是夜夜色漸深,寧戟召集心腹將領與蕭承瑾齊聚軍案前,鋪開地圖,指尖落在望陽城與周邊山川河道間。
「義農軍雖人數眾多,卻多是流民饑民,並無嚴整軍紀。他們一路劫掠糧草,以溫飽誘人歸附,軍心全繫於口糧之上。據斥候回報,叛軍糧道多依賴東南山道與河運,若能斷其糧草,必可動搖其根本。」
寧戟語氣冷峻,眼神冷厲,「我意欲佯作攻,誘敵出城,待其深入我軍設伏之地,再分兵截斷其退路與糧道,分而擊之。」
左營統領張鐵山聞言,沉聲道:「義農軍雖無章法,但首領王壯十分狡詐,恐不易中計。」
寧戟道:「正因如此,才需設下疑陣,讓他自以為得計。只要糧草不繼,必然軍心渙散,屆時一擊可破。」
蕭承瑾神色凝重,目光在地圖與眾人之間流轉,開口道:「將軍之計固然可行,然義農軍多為流民饑民,若兩方交戰,恐致城中百姓與無辜者死傷無數。」
「殿下但說無妨。」
蕭承瑾抬眸直視寧戟,眼中帶著思慮,「可否派人潛入敵營,查明敵軍動向,若能勸降其首領,或許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帳中眾將聽了,彼此對視一眼,臉上神色都有些微妙。戰場上哪有這般容易的事,這等時候還談什麼勸降,萬一被敵人識破了詭計,豈不是自亂陣腳。
寧戟目光微凝,沉吟片刻,道:「殿下所言亦有理。義農軍雖為亂軍,但多是被逼無奈。若能查明敵情,分化其內部,或可減少流血。」
「此事我會安排。」寧戟又道:「其餘各營,按原計佈防,隨時準備應變。」
眾將齊聲應諾,隨即退下。
寧戟目光一轉,「伍青,你留下。」
待眾人退下後,寧戟低聲才吩咐道:「帶些易容之物去鬼哭峽,今晚讓她潛入敵營,查探敵軍部署。若有機會,設法聯絡敵中有意歸順之人。」
伍青睜大雙眼,剛想開口,見寧戟神色冷漠無情,只得將話咽下,抱拳低聲道:「屬下遵命!」
兩日後,伍青疾步入帳,神色振奮向寧戟稟報:「大人,探子已平安歸來。」
寧戟目光一凝,示意他入帳詳述。
伍青壓低聲音稟道:「昭歌發現敵軍糧草儲備快要耗盡了。敵軍主帥王壯身邊有個叫陳子懸的謀士,極為精明,暫時還查不出底細。最近軍中也出現分裂跡象,有些頭領暗中不滿,已有倒戈的苗頭。」
「甚好,這正是破敵良機。」寧戟抽出地圖,俯身在軍案前檢閱,指尖劃過東南山道時停頓下來,「她怎麼樣?」
伍青回道:「她硬闖重圍,被箭射中,身上還有刀傷。硬是撐著回到鬼哭峽,這會兒怕是撐不了幾日……」
寧戟聞言神情未見波瀾,只淡然吩咐下去:「讓幽生即刻趕去鬼哭峽,不必再隨大軍行動。」
伍青一愣,猶豫道:「大人,幽生一向隨您左右,這……」
寧戟語氣冷硬:「她既還有一口氣,就讓幽生去救。其餘的不必多問。」
他轉身翻閱案上的軍報,動作乾脆利落,未再多言半句,彷彿這一切只是調兵遣將的例行公事。
望陽城城牆高聳,四周環山,僅有東南一條山道可通城。
寧戟與部下反覆推演攻城之策,最終決定以奇兵襲其糧道,正兵強攻城門,裡應外合,一舉奪城。
夜色未盡,寧戟親自率領一支精銳悄然潛伏於東南山道,命伍青帶人潛入敵營後方,伺機斷其糧草。
張鐵山則統領主力,於城下調度兵馬,封鎖各處要道防止敵軍突圍。
義農軍首領王壯果然中計,誤信守軍虛弱,親率主力死守城門。
天色微明,寧戟一聲令下,攻城號角齊鳴,箭雨如蝗,殺聲震天。主力軍自正面強攻,伍青等人則於城外截糧,佔據糧倉。
義農軍本就多為饑民,見糧倉被劫,守軍驚恐失措四下奔逃。弓弩手居高臨下,阻斷敵軍退路。
城內外腹背受敵,義農軍進退無門,陣腳大亂。
王壯見大勢已去,強行突圍未果,被寧戟親自擒下。其餘義農軍見主帥被擒,紛紛棄械投降。
望陽城下,廝殺聲漸漸停歇,原本震天的喊殺,如今只剩斷斷續續的哀號,夾雜著哭聲與呻吟。
這一仗打得極快,叛軍雖人多,可敵不過寧戟麾下訓練有素的兵馬,沒撐幾個時辰便潰不成軍。
城內外一片狼藉,降卒、流民、百姓混雜在一處,個個神色惶惶,滿地都是丟棄的兵器,和在戰亂中被踩踏得破碎的行囊。
義農軍盤踞城中時強徵糧草,逼得百姓家家戶戶揭不開鍋,還驅人為盾,甚至有些無賴趁亂搶掠,鬧得人心惶惶。如今兵敗,城裡城外只剩一地殘破,百姓苦難未歇,惶惶不安,哀聲四起。
蕭承瑾見此情景,目光憂切,神色凝重地走到寧戟身前,沉聲道:「這些人多是被迫落入亂局之中,還請將軍酌情寬恕。」他眉宇間哀憫,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忍。
寧戟本也沒打算趕盡殺絕,只是想給這些人一個教訓,見蕭承瑾開口,便順水推舟:「既然殿下開口,便依你所請。降卒編入輔軍,流民安置於城中,嚴禁擾民。」
蕭承瑾感激一禮,轉身親自指揮安置事宜。
寧戟立於高處,城下的狼藉一覽無遺。他征戰多年,見慣生死,此戰論慘烈遠不及過往,但望著殘陽斜照下乾涸的血跡、城牆之上斑斑紅痕,他心中仍有一絲說不清的不適。
降卒與流民或跪或哭,百姓神情惶恐。明知這是亂世常態,他也無法對這些苦難視若無睹,只覺心頭壓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寧戟遠遠望著蕭承瑾衣袍沾染塵土,不避腥臊地走入人群,指揮著士兵分發糧食藥物,安撫驚恐的百姓,甚至蹲下身為傷員包紮,臉上始終沒顯露不耐。
士兵們見他如此,亦不敢怠慢,紛紛效仿,井然有序地協助安置。
寧戟心中微動,多少上位者只知以鐵血鎮壓,少有人肯俯身撫慰蒼生。蕭承瑾雖出身皇家,卻能以誠心待人,將百姓安危放在首位。
他這般舉動或許未必全出於真心,然而世間多有人連這一層表面功夫都懶得維持,較之之下,已是難得。
寧戟目光深沉,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絲或許亂世終有盡時的幻覺。只是蕭承瑾根基未穩,想與太子抗衡,尚言之過早。
叛亂既平,蕭承瑾即將啟程回京,臨別前夜深時來到寧戟帳裡,誠懇道:「望陽城一戰,若無將軍謀略,恐怕死傷者眾。蕭某敬你,願守此地護得百姓安寧。」
寧戟從棋局抬起頭,淡然道:「殿下仁心,寧某亦敬之。」
「我雖有仁心,卻未能解天下之困。」蕭承瑾輕嘆一聲,在寧戟對面落座,微弱的燭火照出他眼底難以言說的愧疚,「這天下本是蕭家之責,然百姓未得太平,終究是愧對他們了。」
蕭承瑾看向寧戟,眸光閃爍,「將軍此番用兵,既能破敵,又能護民,實乃難得。若天下多幾位如你這般的人,百姓自可安穩。」
寧戟並未接話,神色如常:「殿下過譽了。兵者,國之大事,安民本是分內之責。」
「世道未靖,將軍肩上擔子重。」蕭承瑾垂眸,執起白子落下,語氣溫和道:「多虧將軍仗義相助,方使我免於太子羞辱,此恩銘記於心。今後若有不便之處,還望直言,我雖才疏學淺,亦願盡綿薄之力。」
寧戟想起當年之事,按了按自己的左腿,忽地一笑,落下一子,沒頭沒尾地道:「皇上福澤深厚,想來也是殿下孝心感動上天,方得良醫相助,轉危為安。」
蕭承瑾似未聽出話中試探之意,笑道:「世間自有俠義之人,或許他也看不過朝中奸佞當道,想救陛下罷了。」
寧戟道:「聽聞殿下割肉救駕,此乃世間少有此孝義之舉。」
蕭承瑾神色微頓,心中暗訝寧戟的敏銳,修長的手指取白子貼著黑子落下,瞬間吞了寧戟小半棋,才坦然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怎敢毀傷?」
兩人目光交鋒,寧戟眼神銳利,蕭承瑾不閃不避,神色溫和,迎著寧戟的審視,將自己的誠意無聲地交付到他面前。
寧戟移開視線,心下了然,淡道:「殿下棋藝不凡,心中有鴻鵠之志,寧某佩服。」他隨手將黑子丟進棋盒,站起身來,「那我便為殿下盡一回綿力吧。」
話音未落,寧戟忽地上前一步,手起掌落。
蕭承瑾毫無防備,胸口驟然一緊,劇痛瞬間蔓延四肢百骸。他身形一晃,踉蹌後退,唇邊滲出鮮紅的血絲,隨即一口熱血噴出,濺在昏黃搖曳的燈影下,在地上暈開一抹刺目的紅,映得他臉色愈發蒼白。
寧戟收掌,沉穩道:「回京之路艱難險阻,殿下保重。」
蕭承瑾指尖輕抹去唇角的血跡,抬眸望向寧戟,唇邊浮現一抹溫和的笑意,聲音低啞:「多謝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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