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德元年(763年)深秋,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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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長安城,籠罩在一層灰濛濛的薄霧裡。昨夜的秋露凝在太極宮闕的琉璃瓦上,尚未被朝陽蒸騰,像一層細密的冷汗。朱雀大街寬闊的輪廓在霧氣中顯得有些模糊,兩側槐樹落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如同無數向上蒼祈求的手臂,在微涼的空氣中靜默伸展。坊牆高聳,隔開一個個方方正正的世界,偶爾有幾聲沉悶的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或是趕早市小販拖長了調子的吆喝,穿過霧氣傳來,更添幾分沉寂與壓抑。空氣裡飄散著一股複雜的味道:殘留的夜間炭火氣、清冷的露水味、遠處飄來的炊煙,還有一種無形的、緊繃的氣息,如同弓弦被緩緩拉開,隨時會發出驚心動魄的斷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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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股氣息,比終南山腳下羅邦風感受到的,更加濃烈,更加貼近肌膚,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長安人的心頭。安史之亂的烽煙雖熄,留下的卻是滿目瘡痍和深不見底的猜忌。藩鎮的使者帶著傲慢與試探頻繁出入各坊高門;傳言如同秋日裡的枯葉,打著旋兒地飄散,一會兒是吐蕃又在邊境增兵,一會兒是哪個節度使又私下串聯;市面上的米價一天一個樣,流民的身影在城門角落裡蜷縮得越來越多。這座曾經光芒萬丈的帝國心臟,此刻像一個大病初癒的病人,虛弱地喘息著,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引發劇烈的痙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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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仁坊,劉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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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仁坊位於長安城東北部,靠近皇城,多居住著中下層官員。劉宅在這片區域裡,只能算是一處勉強維持體面的所在。宅子不大,兩進的院落,青磚灰瓦,門楣有些舊了,但門口的石獸還算乾淨。此刻,宅子裡卻瀰漫著一種與這份勉強體面格格不入的焦躁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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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西廂的一間小房,是劉詠萱的閨房兼書房。這裡,與外界的惶惑彷彿隔著一層無形的結界。房間不大,陳設簡單,一榻、一几、一衣箱,最顯眼的是靠牆擺放的一個大書架和臨窗的一張大書案。書架上滿滿當當擠著各種卷軸、冊頁,有些書角磨損得厲害,顯見是常被翻閱的。書案上更是鋪陳開來,攤著好幾卷打開的書冊、一疊寫滿蠅頭小楷的箋紙、幾塊用作鎮紙的璞玉,還有一些散落的、帶著蟲蛀痕跡的舊紙頁。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陳舊的紙墨香氣和若有若無的防蛀藥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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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正埋首於這片書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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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著一件半舊的藕荷色窄袖襦裙,外罩一件素色半臂,頭髮簡單地綰了個垂髻,插著一根素銀簪子。身量纖細,肩膀略顯單薄,正專注地伏在案上。她手裡拿著一支細小的紫毫筆,蘸了墨,小心翼翼地在一張泛黃的紙頁邊緣空白處寫著註解。她的側臉在晨光中顯得分外柔和,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細膩得看不見毛孔,長長的睫毛低垂著,隨著專注的視線微微顫動,像棲息的蝶翼。鼻樑挺直小巧,唇色是天然的、帶著點兒羸弱的淡粉,此刻正微微抿著,透著一股專注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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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指纖長秀氣,握筆的姿勢極穩,落下的字跡清秀雋永,帶著一種內斂的風骨。這是在父親留下的、早已絕版的《水經注》殘卷上。書頁邊緣空白處,已經被她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楷,有的是對古地名今址的考證,有的是對河流走向變遷的推測,還有一些是她讀到某處險要關隘時,聯想到的兵家地形分析。旁邊攤開的幾張箋紙上,則是她摘錄整理的父親劉文瀚生前關於西北地理風貌、部族習性的零散筆記。那些筆記字跡灑脫飛揚,與她工整的小楷形成鮮明對比,卻又奇異地和諧共存於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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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在這方由文字構築的天地裡,劉詠萱緊繃的神經似乎才得以放鬆。這裡沒有令人心驚膽戰的流言,沒有叔父焦躁的踱步聲,沒有那些需要她強撐笑臉去應付的陌生面孔。只有泛黃的紙頁、流淌的墨跡、父親熟悉的字跡和她自己安靜的思緒。指尖觸摸著紙張粗糙的紋理,鼻尖縈繞著故紙堆特有的氣味,她的心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寧。這是她的避風港,是她唯一能自由呼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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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寫到一處關於隴右道某處山谷地形的註解,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遇到了難以確定的地方。她放下筆,輕輕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伸手去拿旁邊另一卷更破舊的輿圖。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一個男人壓抑著不耐煩的嗓音,粗暴地打破了書房內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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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是荒唐!眼見著就要入冬了,各處都在伸手要錢糧,戶部那點庫底子,老鼠看了都得掉淚!偏偏這個時候,吐蕃那幫蠻子還不老實,邊關的告急文書雪片似的飛!上面的大人們倒好,還在為著誰家該多分幾百石糧、哪個節度使該多給幾匹絹帛吵得面紅耳赤!這朝廷……唉!」 聲音充滿了煩躁和一種無力掌控的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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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停在了書房門口,緊接著是毫不客氣的叩門聲,咚咚作響,震得門框都彷彿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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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萱?詠萱!開門!」 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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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如同受驚的小鹿,猛地從書案前抬起頭。原本沉浸在學問中的寧靜瞬間被撕得粉碎。那張白皙精緻的臉龐,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變得紙一樣蒼白。清澈的眼眸裡瞬間盈滿了驚恐,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像狂風中無依的落葉。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紫毫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細細的筆桿彷彿隨時會被折斷。另一隻手則緊緊抓住了自己襦裙的衣角,柔軟的布料在她手中被揉搓得皺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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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是叔父劉承業!那熟悉的、總是帶著焦慮和不滿的嗓音,每一次響起都像重錘敲在她的心坎上。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想應聲,喉嚨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極其細微、如同小貓嗚咽般的氣音。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似乎想把自己藏進身後書架的陰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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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萱?聽見沒有?快開門!有要緊事跟你說!」 門外的催促聲更加不耐煩了,咚咚的敲門聲也越發急促,彷彿隨時會破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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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劉詠萱驚惶無措,幾乎要窒息的時候,一個輕快的身影如同救星般從隔壁小間閃了出來。是她的貼身侍女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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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年紀和劉詠萱相仿,約莫十六七歲,穿著一身乾淨利落的鵝黃色衫裙,梳著雙丫髻,圓圓的臉蛋上嵌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透著一股機靈勁兒。她顯然也聽到了動靜,臉上帶著安撫的神色,快步走到門邊,但沒有立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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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來了!老爺稍等,小姐剛起身,正梳洗呢!」芸香揚聲應道,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一絲刻意的慵懶,彷彿劉詠萱真的才剛睡醒。她一邊說,一邊回頭朝劉詠萱遞去一個「別怕,有我」的堅定眼神,同時用口型無聲地說:「鎮定點,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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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接收到芸香的眼神,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促地、小口地吸著氣,努力想平復狂跳的心臟和幾乎要衝出喉嚨的恐懼。她強迫自己鬆開緊抓衣角的手,但那隻手仍在微微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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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吱呀」一聲被芸香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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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站著的,正是劉詠萱的叔父,劉承業。他年近四十,穿著一件深青色、象徵從八品下階京兆府參軍的圓領官袍,腰間束著黑色革帶。身材微胖,臉盤方正,眉頭卻習慣性地緊鎖著,在眉心刻下兩道深深的豎紋。此刻,這張臉上寫滿了焦躁和不耐煩。他背著手,官袍的下擺隨著他略顯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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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蹭什麼!」劉承業不滿地瞪了芸香一眼,目光越過她,直接掃向書案後臉色慘白、僵立著的劉詠萱。看到侄女那副驚弓之鳥的模樣,他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但很快被更重要的「正事」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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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邁步走進書房,帶著一股室外的涼氣和揮之不去的煩躁感。目光掃過書案上攤開的書籍和筆墨,眉頭皺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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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擺弄這些破爛紙片!」他的語氣帶著明顯的輕蔑和不以為然,「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女孩子家,識得幾個字,會讀《女誡》、《列女傳》就夠了!整天鑽研這些地理、史書、兵家之言,有什麼用?能當飯吃,還是能替你尋個好歸宿?」他揮了揮手,彷彿要驅散空氣中那股令他心煩的書墨氣味,「看看你,臉色白得像鬼!就知道悶在屋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身子骨能好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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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被叔父劈頭蓋臉的訓斥砸得頭暈目眩。她低垂著頭,不敢看叔父的臉,視線死死盯著自己腳尖前的地磚縫隙。蒼白的臉頰因為羞窘和難堪而泛起一絲極淡的紅暈,但更多的是被恐懼壓抑下的蒼白。她咬著下唇,唇瓣被咬得失去了血色。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只有垂在身側、藏在寬大袖口裡的手,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她想辯解,想說這些不是破爛紙片,是父親畢生的心血,是她唯一的精神寄託,但喉嚨依舊緊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細碎的、壓抑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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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機靈地倒了杯溫水,端到劉詠萱身邊的几案上,順勢擋在了劉詠萱和劉承業之間一點點,用身體隔開了一些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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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息怒,」芸香陪著笑臉,聲音軟糯,「小姐不是身子弱嘛,吹不得風,大夫也說要靜養。再說,小姐整理老老爺的遺物,也是一片孝心……」她試圖為劉詠萱開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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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心?」劉承業哼了一聲,打斷了芸香的話,語氣緩和了些,卻轉向了更實際的話題,「孝心能當什麼?眼下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她的終身大事!」他提高了聲調,轉向劉詠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彷彿為她操碎了心的語氣,「詠萱,你聽好了!今日午後,平康坊崔侍郎府上有一場詩會!崔侍郎家的三公子,還有幾位門第清貴的年輕才俊都會到場!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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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詩會?」劉詠萱像是被這兩個字燙到了一般,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驚恐和抗拒。那剛剛因為芸香的話而勉強壓下去的恐懼,如同被投入石塊的湖水,瞬間洶湧地翻騰起來。她感覺一陣眩暈襲來,腳下發軟,幾乎站立不住,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的書案邊緣,指尖冰涼。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連嘴唇都變得灰白。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彷彿溺水的人渴望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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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詩會!」劉承業像是沒看見侄女的恐懼,或者根本不在意,只顧著說自己的計劃,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興奮,「崔侍郎位高權重,若能與他家結親,不僅是你的福氣,對咱們劉家……咳,對你往後也是天大的依靠!你模樣生得好,雖說性子悶了些,但詩書總是通的,只要好好表現……」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劉詠萱素淨的裝束和蒼白的臉,眉頭又擰了起來,「芸香!趕緊的!伺候小姐好好梳妝打扮!把那套新裁的鵝黃色繡折枝海棠的襦裙找出來!首飾匣子裡那支赤金鑲珍珠的步搖也戴上!臉色這麼難看,多撲點胭脂!務必給人留個好印象!聽見沒有?」他的話語又快又急,像連珠炮一樣,根本不容人插嘴,更遑論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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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我……」劉詠萱終於掙扎著從喉嚨裡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聲音細若蚊蠅,帶著哭腔和劇烈的顫抖,「我不……不想去……求您……」她鼓起全身的勇氣,抬起了滿是淚水的、驚惶的眼睛看向劉承業,眼神裡充滿了絕望的哀求。那雙清澈的眸子,此刻被巨大的恐懼和無助浸透,像兩泓隨時會決堤的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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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鬧!」劉承業的臉瞬間沉了下來,剛才那一絲興奮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被忤逆的惱怒和一種「不識抬舉」的冰冷,「這由得你想不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娘走得早,你的婚事自然由我這叔父做主!這等好親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還敢推三阻四?莫非想在家裡做一輩子老姑娘,讓人戳我的脊梁骨,說我劉承業苛待兄長遺孤嗎?」他越說越氣,聲音也越發嚴厲,肥胖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劉詠萱的鼻尖,「我告訴你,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好好給我收拾利索了!若是敢在崔府給我丟人現眼,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最後一句話,已是赤裸裸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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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冰冷的、帶著厭棄的目光,那嚴厲的、不容反駁的語氣,那幾乎要戳到臉上的手指,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劉詠萱的心臟。她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凍結了,巨大的恐懼和羞恥感如同海嘯般將她徹底吞沒。她再也支撐不住,腿一軟,身體晃了晃,要不是及時扶著書案,幾乎就要癱倒在地。眼淚終於衝破了堤壩,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劃過蒼白的臉頰,無聲地滴落在她緊抓著案邊的手背上,溫熱又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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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老爺息怒啊!」芸香見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連忙上前一步,半扶半擋地護在搖搖欲墜的劉詠萱身前,臉上堆滿了焦急又懇切的笑,「老爺您誤會小姐了!小姐不是不想去,是……是實在去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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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不得?有什麼去不得的?」劉承業怒氣未消,瞪著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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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您忘了?」芸香做出恍然大悟又無比憂心的樣子,壓低了聲音,彷彿在說什麼極其隱秘又嚴重的事情,「小姐這幾日……咳,身上一直不大爽利,昨兒夜裡還起了低熱!這會兒頭還暈著呢!您摸摸,額頭還有點燙手!」她說著,作勢要去拉劉詠萱的手給劉承業摸,劉詠萱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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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繼續快言快語:「這要是去了崔府,一來怕過了病氣給貴人們,那可就罪過大了!二來,小姐這副病懨懨、精神不濟的樣子,萬一在詩會上失儀,說錯了話,或是……或是當眾暈倒了,那豈不是更糟?非但攀不上親,反而開罪了崔侍郎,壞了老爺您的名聲,那才真是因小失大啊!」她一口氣說完,語氣懇切,條理分明,句句都戳在劉承業最在意的「體面」和「利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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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業聞言,臉上的怒氣果然凝滯了一下。他狐疑地看著臉色慘白、淚痕滿面、身體還在微微發抖的劉詠萱,又看看芸香那副煞有介事、憂心忡忡的模樣。侄女這副病弱膽怯的樣子他是知道的,萬一真在崔府出了醜……想到崔侍郎那張不怒自威的臉和可能的後果,他心裡打了個突,那股強硬的氣勢頓時泄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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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病了?」劉承業的語氣明顯軟化下來,帶著幾分猶疑和不甘,但更多的是對可能惹禍的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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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真萬確啊老爺!」芸香用力點頭,一臉真誠,「您看小姐這臉色,這精神頭,像是裝的嗎?奴婢剛還想著去稟報老爺,請個大夫來瞧瞧呢!這詩會……實在是怕誤了老爺的大事啊!」她巧妙地把「去不了」和「為老爺著想」綁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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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業煩躁地來回踱了兩步,官袍的下擺甩動著。他看看劉詠萱那搖搖欲墜、淚眼婆娑的可憐模樣,再想想芸香說的話,權衡利弊,最終還是覺得風險太大。攀附權貴固然重要,但若因此惹上麻煩,丟了現有的小小官職,那才是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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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他重重嘆了口氣,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不耐煩地揮揮手,「罷了罷了!真是個不中用的!既然病了,就老實在屋裡待著養病!芸香,好生伺候著!要是病得厲害,就去請……請個便宜點的郎中看看!」他終究捨不得在侄女身上多花錢,匆匆交代了一句,又厭煩地瞥了一眼書案上那些「破爛紙片」,彷彿它們才是罪魁禍首,然後便轉身,帶著一身的煩悶和未消的怒氣,咚咚咚地快步離開了書房,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迴廊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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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腳步聲徹底遠去,再也聽不見了,劉詠萱緊繃到極限的神經才「嗡」的一聲斷開。一直強撐著的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徹底軟了下來,如果不是芸香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就要直接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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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沒事了,沒事了!老爺走了!」芸香用力攙扶著她,將她半扶半抱地安置在書案旁的矮榻上,聲音裡滿是心疼和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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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癱在矮榻上,渾身都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如同秋風中最後一片枯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洶湧地、無聲地流淌著,很快就浸濕了衣襟。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才勉強壓抑住那幾乎要衝口而出的嗚咽。巨大的恐懼和劫後餘生的虛脫感交織在一起,讓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只能發出壓抑的、破碎的抽氣聲。她緊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濡濕,黏在一起,顯得格外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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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了,小姐,不怕了,芸香在這兒呢。」芸香半跪在矮榻邊,一邊用乾淨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劉詠萱臉上的淚水,一邊低聲地、一遍遍地安慰著。她看著小姐這副模樣,心裡又酸又疼。她比誰都清楚小姐的恐懼有多深。那不僅僅是對陌生場合的畏懼,更是幼年時父母驟然離世、寄人籬下、動輒得咎的陰影,是長期被忽視、被當作累贅甚至貨物看待的屈辱感,交織成了這深入骨髓的、對人群和目光的極度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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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半晌,劉詠萱劇烈的顫抖才稍稍平復了一些,洶湧的眼淚也漸漸止住,只剩下細微的、壓抑的抽噎。她依舊閉著眼,臉色慘白如紙,額頭和鬢角因為剛才的驚懼和掙扎而沁出了細密的冷汗,濡濕了幾縷碎髮,黏在臉頰上,更添幾分狼狽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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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謝謝你……」她終於睜開眼睛,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被砂紙磨過。看向芸香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依賴,如同溺水的人看著唯一的浮木。若非芸香機智應對,今日她恐怕真的要被拖去那如同煉獄般的詩會了。一想到要在眾多陌生人的審視目光下強顏歡笑,吟詩作對,她就覺得眼前發黑,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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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跟奴婢還說什麼謝!」芸香見她終於能說話了,鬆了口氣,臉上露出心疼又無奈的笑容,輕輕將劉詠萱黏在臉頰的濕髮攏到耳後,「奴婢知道您怕,可老爺他……唉。」她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主僕二人都心知肚明劉承業的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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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起身,走到桌邊倒了杯溫熱的蜜水,小心地遞到劉詠萱嘴邊:「小姐,喝口水,壓壓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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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順從地就著芸香的手,小口啜飲了幾口溫熱甘甜的蜜水。溫熱的液體滑過乾澀緊繃的喉嚨,帶來一絲暖意,也讓她冰涼的手腳稍微恢復了一點知覺。但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恐懼和無力感,卻絲毫沒有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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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放下杯子,看著劉詠萱失魂落魄的樣子,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勸道:「小姐……您也別太難過了。老爺……老爺也是為了您的將來打算。只是……只是他用的法子,實在是……」她斟酌著詞句,沒敢說得太直白,「您總不能……總不能一輩子躲在這書房裡吧?」她的語氣裡帶著真切的憂慮。小姐的才學,她是知道的,遠勝過許多男子。可這世道,女子有才學又有什麼用?最終還不是要依附於夫家?小姐這樣的性子,若真嫁入高門大戶,那深宅大院裡的明爭暗鬥,她如何應付得來?可若一直這樣下去,老爺遲早會不耐煩,隨便找個人家把她打發了,那處境只會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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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聽懂了芸香的未盡之言。她何嘗不知道叔父的「打算」?何嘗不明白自己處境的尷尬?只是……她緩緩地、緩緩地搖了搖頭,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灰濛濛的天空,聲音飄忽得像一縷輕煙:「芸香……你不懂……我寧願……寧願一輩子對著這些書,也不願……不願去見那些人……他們的眼神……像刀子……」她說著,身體又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彷彿又感受到了那些無處不在的、帶著審視、好奇、甚至輕蔑的目光。那種感覺,比針扎還要難受,讓她無所遁形,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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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看著她這樣子,心裡難受極了,卻也無法再勸。她知道,小姐這心結,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開的。她只能默默地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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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在矮榻上呆坐了許久,任由芸香替她擦乾淚痕,整理好微亂的鬢髮。直到那股強烈的驚悸感慢慢沉澱下去,只剩下無邊的疲憊和一種深沉的悲哀,她才在芸香的攙扶下,慢慢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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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回到矮榻休息,而是像尋求庇護一般,踉蹌著腳步,重新走向那張堆滿了書籍和手稿的書案。彷彿只有回到這個由故紙堆圍繞的角落,觸摸到那些承載著父親思想印記的文字,她的心才能找到一絲脆弱的錨點,才能汲取到一點點對抗這冰冷現實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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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在書案前的蒲團上跪坐下來(唐代習俗,書房常跪坐於席或蒲團上)。目光落在方才被打斷的那卷《水經注》殘頁上,落在父親那遒勁灑脫的批註旁。她伸出依舊有些冰涼顫抖的手指,輕輕撫過父親的字跡。那熟悉的筆鋒,彷彿帶著父親掌心的溫度,奇異地安撫著她驚魂未定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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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書案一角的梳妝檯時,腳步頓住了。那面打磨得光亮的青銅菱花鏡,正靜靜地立在台上,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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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的少女,有著一張無可挑剔的鵝蛋臉。眉如遠山含黛,不描而翠;眼若秋水橫波,即使此刻還殘留著驚懼的紅腫和未乾的淚痕,依舊難掩其天生的清澈與靈秀;鼻樑小巧挺直,唇形優美,只是唇色太過蒼白,失了血色。這本該是一張嬌美動人、我見猶憐的臉龐。可是此刻,這張臉上只有無盡的蒼白、驚懼過後的脆弱、深深的疲憊,以及一種彷彿刻入骨髓的、揮之不去的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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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詠萱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那雙盛滿了驚惶與憂傷的眼睛。這就是她。一個空有滿腹詩書,卻連面對陌生人的勇氣都沒有的劉詠萱。一個命運完全捏在他人手中,只能靠著侍女的小聰明暫時躲避風暴的劉詠萱。一個像溫室裡最嬌弱的花草,經不起半點風吹雨打的劉詠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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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巨大的悲哀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從心底深處洶湧地漫了上來,瞬間將她淹沒。她以為書房是避風港,可叔父的腳步聲輕易就能踏碎這虛幻的安寧。芸香能幫她擋過一次,能擋過十次嗎?下一次,下下一次呢?那些她恐懼的、想要逃離的目光和場合,真的能永遠避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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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抬起手,指尖冰涼,輕輕觸碰著冰涼的銅鏡鏡面,觸碰著鏡中那個蒼白、脆弱、滿眼驚惶的倒影。指尖下的觸感冰冷而堅硬,清晰地提醒著她現實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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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躲得掉麼?」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發出了一聲輕若嘆息、卻又沉重得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的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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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裡飄散開來,沒有答案,只有窗外長安城上空,那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灰濛濛的天色,無聲地覆蓋下來。秋風穿過庭院,捲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命運無常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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