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所提五位畫師,是王爺想召見的,觀音會後隔日,到崇法寺來,並帶上你們要獻給王爺的畫。」潞琞王楊昭的親隨代傳了旨意,當中便有張文昇的名字。
他向推舉自己的法常道了謝,又回去告訴張道玄這大好消息。張道玄替他高興之餘,內心亦有憂慮,他聽聞驍勇善戰的楊乾貞脾性若大黑天,狂暴無常,其弟楊昭卻不曾聽過是何性情。
十九日,天未亮,張文昇便得去布置經幡。張道玄醒來,想與他道別,正要下榻,張文昇卻走來,輕撫他臉旁的髮絲,與他說:「祝賢弟華誕康樂。等我回來,再帶你到興寧坊逛逛。」說完,便走了,剩他一臉呆愣在房內。
張道玄許久才回過神來,抬手將張文昇剛撫過的青絲理好,心卻亂如飛花——張兄怎知自己生辰就在觀音聖誕這日?
他在客棧等著,不時憶起今早的事,不知不覺酉時都過了,張文昇還未回來,張道玄擔心得打算去趟崇法寺時,張文昇終於出現。
「讓賢弟久等了。我去取樣東西,是以回來晚了。」說完,他將一布巾包著的物什遞給張道玄。
張道玄在其示意下打開,發現裏頭竟是一件白色綺羅織衣,上頭用銀線繡了寶相花紋。細細一看,這花紋不同一般,竟是蓮花、茶花與忍冬的三重瓣疊合成的,寶相花寓意吉祥,根據裏頭的花又有不同的祝福,這三種花分別象徵高潔、堅忍、健康長壽。
張道玄輕輕撫過精美的繡樣,對其中巧思,更是不勝喜愛。
「天要轉熱了,我一直想給賢弟做件夏衣,便去訂了衣裳。這寶相花是織匠按我畫的圖樣縫製的,可能近日做衣衫的人多,傍晚去時,衣裳還沒織成,我便在那等著。」
張文昇講得雲淡風輕,為了這羅衣所花的心力卻在不言中,尤其那圖樣還是他親手設樣。
「謝謝張兄。」此前,張道玄不敢想會有人待自己這般好,不由得語調哽咽。
張文昇見狀,只催促他:「賢弟穿了肯定好看,快換上給為兄瞧瞧,我到房外等你。」
過沒多久,張道玄出來,一襲素衣的他如白蓮無暇,與他設計的寶相花紋交相輝映,竟頗有他所畫的白衣觀音之風采。他不禁失神望著,直到張道玄輕喚,才回過神來,讚道:「好看,真好看。這衣襯得你有如天仙。」
張道玄聞言,低眉赧道:「好看的是這衣裳,小弟是沾了光罷了。」
「是你好看,只是你現在過於清瘦了。」那時,張文昇抱著生病的張道玄,才驚覺他輕於鴻毛,只吃清粥養病後又更消瘦了幾分。
張文昇進房取了自己的青色袖衫讓張道玄添上。
「走,我們到街市買些好吃的。」
「嗯。」
張文昇極自然地牽起張道玄的手,只因他知道街市上人頭攢動,一不當心便會走散。張道玄心慌起來,故作鎮定擺擺兩人牽著的手,孩童般的舉動,讓兩人都笑了。
他們沿路嚐了甜糯糕、烤羊肉串和油菜餡的饆饠,張文昇想買一簪子給張道玄,兩人便在一賣配飾的攤前停下,他讓張道玄自己挑,張道玄揀起一雕藥師佛種子音的木簪,說這個好,張文昇雖覺玉簪子更合適,仍順其意買了。他幫著張道玄將木簪簪到頭上,覺得木簪也是好看,只是不比金玉奪眼,但張道玄覺著好那便是好的。
兩人繼續走馬看花,到崇法寺附近,突聞有人叫喚。
「張大哥你來啦!」朵納提著花籃走來,見張文昇一旁的張道玄,竊笑一下,調侃:「張大哥帶佳人來遊市,怪不得阿朵遠遠就見一對璧人走來呢!」
「阿朵。」張文昇喊她的名,讓她別再胡鬧。
見張道玄已被逗得耳朵赤紅,朵納不再胡說,卻突然興奮道:「對了,我這正有適合二位的東西,你們看。」她從籃子裡取了東西,張文昇一看是一對丁香緞面的雙魚香囊。
「這裡頭放了山茶和李花碾成的香粉,還摻了些白芷和甘松,香氣清雅,很適合兩位呢。」
張文昇將香囊拿了過來,給張道玄嗅聞,見他點頭,就買下了一對。
兩人隨即將之繫掛到腰間,丁香色的錦囊極襯此時青衫白衣的張道玄,張文昇滿意地點點頭。想起要帶張道玄去寺內祈福,便又買了幾枝鮮花,才與朵納道別。
見離去的兩人如膠似漆,又掛一成對的雙魚香囊,朵納不禁捂嘴笑了。
兩人去拜了觀音與毘盧佛後,便出來,張道玄仰望懺壇四周飄盪的經幡,良久才歎:「真美。」
張文昇卻只看著他被月光點亮的側臉,澹然脫俗,心倏地狂跳不止。他低下頭,開口問:「不知張弟可還有什麼心願,想在此刻許下?」
張道玄轉頭看張文昇,笑道:「張兄送的寶相花,不已替小弟許完願了嗎?」
張文昇聽到他的話,愣了愣,似想到什麼,便帶著張道玄走,最後竟是來到了妙覺寺。
「我倆初見便是在這寺裡,今日又恰逢你生辰,我倆便在此結義金蘭,豈不甚好?」自己來到這個世界,遇見眼前的張道玄也滿月了,雖他仍參不透自己是如何來到此地,卻認為兩人相遇是因緣注定,也許是菩薩讓他來與張道玄為伴也不一定。
「嗯,張兄說的對,天時地利人和,我們今日便結拜吧!」他指尖輕滑過香囊,是自己多想了,這雙魚紋寓意兩人和諧,既可以指夫妻,也可以指兄弟。
張道玄斷了心中妄念,同張文昇跪在蒲團上,先後向文殊菩薩道了姓名、籍貫,並立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隨後,張文昇將方才買的甜酒放到香案上,將腰間的削刀取出,先割了自己的指,將血倒入其中,又將張道玄的手牽過來,輕輕劃一刀,滴了血入內,然後兩人便共飲了酒,又將剩餘的酒水灑到地上,祭天地。
最後,是互換信物以為憑證的環節,於是張文昇解下自己腰間的香囊,說:「這兩香囊便作你我兄弟二人之信物,玄弟。」
張道玄聽聞他喚他的名,心弦一顫,迅即取了自己腰間的香囊與之交換。
「玄弟,以此為信,今後,我便是你的兄長,此生不負。若違背此誓,便永世不得超生。」
張道玄驚道:「張兄這誓言太過了。」
「如若有心做到,再重的誓言又如何?如若無心做到,又何須立誓?」
輕輕兩句問話,道出張文昇的真心,張道玄不由感動,輕喚了一聲:「張兄。」
「玄弟,該喊我一聲文昇兄啦。」
張道玄遲疑一陣,才低語:「文昇兄。」第一次親昵喚張文昇的名,張道玄不由耳熱起來。
張文昇倒是笑應一聲,隨後兩人牽著手,在一片夜色下,燈火闌珊中,漫步走回客棧。途中,張道玄突然笑了,張文昇看過來,他才說:「當初剛認識文昇兄時,我還道你是個怪人呢。」
「我哪奇怪了?」張文昇聞言不怒,只覺張道玄笑得真是好看。
「你問我為何沒吃果子,我回完話後,你卻突然笑了。兄長記得嗎?」
「我自然記得。我那是被你古怪的回話給氣笑得。」
「那不奇怪嗎?況且,那時我不理你,你卻總自顧自地講話,實在古怪得很。」
張文昇看著張道玄憶起兩人過往,邊說邊笑的模樣,心裡又是一陣猛跳。他開口:「是啊,你古怪,我自然也是古怪的。」
「張兄此話何意?」
「我是說我倆意氣相投,難怪會成為結拜兄弟。」
張道玄心想也是,於是又笑了,兩人回到客棧,睡在榻上,月亮從窗外照到床頭,外頭依稀傳來喧笑人聲。
「玄弟可好奇,我如何知道你今日生辰?」
「嗯。」他思來想去,都想不透這件事。
張文昇看著他的臉,突然說:「是觀音告訴我的。」
「觀音?」張道玄內心一動。
「嗯。一位穿著白衣觀音說的。那觀音病時夜半囈語,好心告訴了我你的生辰。」其實,兩人生辰本就相同,張文昇自然是知道的,卻假託是張道玄病作囈語時隨口說出。
「兄長取笑我便罷,這話對神佛可是大不敬。」張道玄道,過一會兒,又問:「文昇兄,我囈語時還說過什麼?」他擔心自己不小心道出了對張文昇的悅慕之情。
「多著了,但我不告訴你。」
張道玄發現張文昇變得會逗弄自己了,卻拿他沒轍。
隔日一早,張文昇又去賣畫,晚上回來作畫時,張道玄想幫他洗筆頭、裝水、磨墨,張文昇讓他在旁先看著,讓張道玄先熟悉他作畫次第與慣習,將來才能更好地輔佐他。張道玄便在旁觀看了,並意外發現張文昇許多習慣與從前的自己頗為相類,例如他會一次將墨的濃淡調好裝碟,張道玄覺著這不像遊歷四海的畫師會有的習慣。又如,他的墨描雖變換自如,但其勾線卻很有次第,一定先由面部、身體再到衣服、配件,這一點也與他相同,但他是在宮中學到這種技巧的。
張道玄問過張文昇遊歷時有沒有拜過師父,他卻隱晦帶過。
這幾日晚上他們都去興寧坊,幾日遊興,恍若夢境,張道玄忍不住想,兄長如此及時行樂,是否是因兩人可能就要入宮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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