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那人黥了面,張道玄想,此人是個罪犯,自己恐怕還是快些離開較為妥當。就在他打定主意離去之時,那人又翻了身,原先背對張道玄的臉也隨之展露出來,張道玄見了心顫魂飛,差點當場大叫出聲,所幸他用手死命摀住自己的嘴。
那人的臉竟生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張道玄方才還在畫自己的肖像,自然不可能認錯分毫。他想,這定是場惡夢,不然怎會看見一個和自己相同模樣的罪犯呢?就在他驚疑未定之時,眼前的人又蠕動了一下,他身上的破布毯也因此滑落下來,那人原收在胸前的雙手現出,張道玄在這時目睹了此生最可懼的畫面——那人貼於胸前的兩掌,關節腫脹通紅,手指蜷曲似爪,竟不似人手。
看到和自己長相相同的人,卻有這樣可怕的一雙手,對視作畫如命的張道玄來說,無疑是最駭人的夢魘。他轉身拔腿狂奔,奔到大街上,一直到快喘不過氣才停下。
然而,那人雙手的模樣卻清晰得像在他腦中烙了印子,揮之不去。張道玄驚惶不安地想,莫非這是菩薩用來警示自己而顯出的像?
他失魂般走到崇法寺。
平靜下來後,猶覺一切恍若夢境,可此刻跳動的心是自己劫後餘生的明證,活著就代表自己還有機會完成宿願——能親手將那幅畫畫出來。張道玄不由狂喜,可下一瞬,他便思及如今楊乾貞在位,自己是斷不能再回宮了,方才灼灼的眼彷彿遭了冷雨淒風,黯淡下來。張道玄望著高懸天上的明月,竟不知今後自己該何去何從。他步上崇法寺的台階,坐了下來,夜深露重,石階涼如冰,他併起雙膝,雙臂交疊其上,頭一埋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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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時,雞將鳴,燒水煮飯,當心用火。」打更人敲鑼吆喝聲漸近,張道玄方醒過來。
天色微明,寒濕白霧湮漫大街,販夫們走動的黑影穿梭其間。
崇法寺是佛門聖地,每日清早都有大批朝聖者,故而寺外的興寧坊一直是泰和城裡最繁華的區域,朝市小販在天亮前就擺好攤子。聽著馬車轆轆而過的聲響,聞著空氣中飄散的柴火香與各種早食的氣味,張道玄想起,自己十二歲也像這些人摸黑擺攤,將畫擺好後,方蹲在牆角嗑著發硬的冷饅頭。那時他卻不覺得苦,只一心賣畫籌錢,盼望父親的病快好起來。入了宮後的日子卻如風雲詭譎難測,如今自己也不復當年的天真。
張道玄唏噓未已,卻有一老翁端著東西朝他靠近。
「大人,要喝碗米粥嗎?」老翁眼神恭敬,卻不住瞧著張道玄的衣著。
張道玄這才驚覺自己官袍在身,掃視周圍,發覺果然有不少人正默默觀察自己。他忙婉拒老人,起身離開,匆促在附近找了間客棧,入了房後,張道玄便將腰間的銀魚袋、飾銀腰帶和外層繡有對禽紋的圓領官服解去,只著淡緋繡錦的襦袴。
外頭大群馬匹奔跑而至的聲音傳來,而後有一人大喝:「新帝楊乾貞天命所歸,昨夜子時已入主泰和宮,即日起改國號為寧順,改元隆聖。」一聽是傳令使帶來的宣告,張道玄便起身走到窗邊,窗開一縫向下望去,果見官兵們正往崇法寺的方向趕去,大約是要去張貼詔令的,他不由得慶幸自己早一步離開了。
喚來小二,請他幫忙買幾件襦袴和素色大袖衫,隨後,張道玄便在房內來回踱步沉思,他心知楊乾貞會派出兵馬將自己找出來,眼下已沒有時間了。
小二回來後,將幾件淡青襦袴和一同色大袖衫交給張道玄。他換上衣衫,一身青衫的走出客棧,一個時辰後才回來,手上卻多了不少東西,有一副刻有火焰紋的木製半臉面具、數枝畫筆、一匹棉布,以及一些油紙包著的物什。
他吩咐小二提桶水上來,便待在房內,半個時辰後,張道玄才戴上面具出了門,那木製面具被他漆上墨黑,但火焰紋處卻上了赭紅,塗上金邊,讓人一見視線便不覺放在面具上,忽略露出的下半張臉。他將東西全裝進包袱裡,退房離開,又另找了間客棧,入房放下行囊後,才前往崇法寺。
此時已近午時,朝市人潮散去,攤販們也紛紛收攤。張道玄走到公告處,發現上頭除了楊乾貞登基與趙正善自縊外,餘事隻字未提,主要在宣示愛民為民,並大赦罪犯標榜仁慈。看完詔令,昨夜長和殿的慘況頓時浮現腦海,張道玄不禁嘆息。
這時,遠處一少女看到張道玄,便提著竹籃走過來,問:「客官買花嗎?這有新開的百合和山茶,供於佛前香味馥郁清雅,神佛聞了也會一笑的。」
張道玄看著眼前的少女不過十二、三歲,就態度親人,看來已在此賣花許久。他思慮片刻,便要了三十文錢的花,少女聞言大喜,三十文錢是大手筆。
少女收下了錢,開始挑揀鮮花,張道玄便趁機問:「姑娘,我適才來晚了,沒聽到傳令使的吩咐,想冒昧請問除了此公告,傳令使是否還有傳告其他消息?」
少女抬頭看他一眼,眼睛轉了下,似在回想,然後道:「除了公告,傳令使只說了新的國號和年號,沒有其他消息了。」
張道玄又靠近半步,低聲問:「那可有聽聞官兵在找一個人?」
賣花少女靜靜盯著張道玄看,一會兒笑出聲來,說:「難道你是被通緝的罪犯?瞧你戴著面具,原來是怕官府把你抓走。」
張道玄淡淡道:「不是,在下曾遭祝融毀傷,如今面容醜怪嚇人,是以戴了面具。」
一貫伶牙俐齒的少女一聽小嘴圓張,竟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是嗎?我方才只是開個玩笑,客官您別見怪。」說完,又回道:「我沒聽說官府在找人。方便告訴我那人的名姓嗎?我倒是能幫您注意一下。」
「那人姓張名道玄,就是在前朝被稱為畫聖的人。」他沒想隱瞞,畢竟自己在國內是無人不曉的宮廷畫師。
賣花少女將花束遞給張道玄,說:「沒聽過。畫聖張道玄,泰和城內有這號人物嗎?」
張道玄眼底閃過一絲驚詫,隨即收住,再次開口確認:「你沒聽過張道玄這個人?」
賣花少女果斷答道:「是啊,我在興寧坊賣花兩年有餘,從未聽過張道玄這人啊。國內也從未有誰被稱為畫聖過,你不信大可再去問其他人。」
怎麼可能呢?張道玄頭皮一陣發麻,似有話哽在喉頭,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冷靜片刻後,才試探地問:「那你可知前朝的內教博士是誰?」
「知道啊。內教博士不就是段和段大人嗎?去年觀佛會段大人還來崇法寺獻畫祈福呢!只是不知今年段大人還會不會來,希望新朝當政沒有影響到他才好。」
張道玄只聽到「段和」二字,腦袋就一片空白了,賣花少女接下去說的話根本入不了他的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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