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教博士是段和?是自己的二弟子段和嗎?怎麼可能呢?
面具下,他杏目圓睜,手上鮮花差點落到地上。
他知道當中肯定哪裡出了錯,不然為何少女不認得他,連泰和國的內教博士也說的是另外一個人。他張開口還想再問,但那賣香花的少女對他頗為好奇,一直衝他臉上瞧,於是他改口道聲謝後,轉身攜花走入崇法寺。
正午時分,日光和煦,張道玄卻脊背發涼。他如一縷遊魂飄蕩,偌大寺院中只他一人走著,彷彿這世間只剩他一人。
恍惚中,他望見前方山門,凝望良久,才喃喃念道:「十方各別,一一方有無量世界海,一一世界海有無量世界種。」此乃《華嚴經》裡的文句。張道玄想,或許這裡並非自己原來待的世界,所以雖然一切還是自己熟悉的樣子,卻又與自己所知截然不同。
若這是另一個世界,張道玄想起方才少女提到的段和,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二弟子段和......他突然渾身起了一陣哆嗦,他這時才想到一種可能——這個世界還有一個自己的可能。
在這樣想的剎那,他立即想到那和自己相貌一樣,卻臉上黥字、雙手醜怪的人——他會不會就是這個世界的自己?會不會就是因為那人犯了罪,所以段和才變成內教博士呢?
若想弄清一切,恐怕得先查明那人的身分和來歷才行。他當即決定禮佛完便去找那人。張道玄邁步前進,在蓮花香池洗潔雙手,又摘下面具淨臉。重戴上面具後,他穿過觀音殿,來到大雄寶殿將鮮花獻給主神毘盧佛。
向大覺佛合掌跪下,頂禮三拜後,他發願:「弟子願以今後所立功德,懺除一切罪障,願佛光遍照,破除我心之疑障與罣礙。」
禮頌完,張道玄便轉身離開,走出寺門時,又見那賣花少女正坐在一棵大菩提樹下乘涼,少女似乎也看到了他,朝他的方向點了點頭,張道玄也對她點了頭才離開。
張道玄徐步走著,終於在一廟門前停下,抬頭望著落漆斑駁的匾額,上頭「妙覺寺」三個金色大字印入眼簾,確是自己幼時常來之地,只是如今廟口前已無半點當初的熱鬧景象。
匾額兩側還有小字寫著:北昭大奉九年三月廿六日,御製御書。
張道玄靜靜看著,北昭這個稱呼已如三世前那樣遙遠......雖然覆滅也不過四年前的事。他低頭,定了定心神,才從敞開的廟門走了進去。
香案前有一人面對佛像站著,似在擦拭香案,他一身土灰色的麻布衫,上頭縫縫補補,應該就是昨夜見到的那人。張道玄喉頭一滾,輕聲開口:「冒昧打擾......」即使放輕了聲量,那人聞聲還是身體一顫。
那人轉過身來,日光由屋頂破口照射下來,張道玄於是清楚看到眼前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心中驚詫時,張道玄還察覺他形容枯槁,雙頰微陷,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煩躁。
他注意到那人回過身時,雙手立即擺到身後,此刻看著他時,頭也微微向右下傾斜,顯然不願讓面前的生人見到他的醜態。
這個和自己相同相貌的人怎會如此落魄潦倒?張道玄心裡有絲厭惡,卻克制下來,特意壓低嗓音後,才道:「冒昧打擾,我剛到崇法寺禮佛,但回程途中又買了些鮮花素果,正不知怎麼辦才好,恰好看到這間廟便進來參拜了。」
那人聽完,面無表情地瞄了他一眼,便退到一旁,過程中仍小心翼翼不將手露出半點。
張道玄上前將茶花、橙、梨擺到香案上,閉眼合掌敬拜起來。
拜完,張道玄轉頭看向那人,發現他正看著自己,於是對他淺淺一笑。
「恕我冒昧一問,我看這廟沒有住持管事,卻仍潔淨,想必是你的用功吧?」
那人不作聲,輕點了頭。
「這鮮花與果子我既獻給菩薩,就不帶走了,還麻煩你幫我處理。」張道玄拐著彎將東西留下。他特地挑了自己素來喜愛的茶花和果子,如果那人真是這個世界中的自己,應也是會喜愛的。
那人仍面無表情,冷冷說句「知道了」,便不再作聲。
其反應在張道玄意料之中,他笑著道完謝,便走了。張道玄清楚自己性格孤淡,如果那人是這個世界的自己,想必也不會輕易向初見面的人吐露什麼。
回客棧吃了東西,又淨完身後,張道玄才喚來小二提水上來。今早他便買好絹紙、顏料等畫材,想著到崇法寺附近賣畫掙錢,順道打探消息。
紙、顏料和水膠他都選了次等的,唯獨畫筆買了羊毫與狼毫相混的上等筆。但用著好筆的他仍在作畫時遭遇困難——廉價的絹紙吸水不穩定,有些地方甚至一碰水就糊爛;墨膏在乾了以後還剝落下來,弄得張道玄得重新補上墨線;更別提顏料色澤不純、水膠含有雜質等問題。這些種種都讓他受挫,原以為自己過去用過的畫材,如今也能順利上手,沒想到入宮八年後,他竟已不再能適應。
適應這些問題花去他不少時間,第一幅畫完成時太陽已隱於蒼嵐山後,他點上油燈,繼續作畫。就算只為賣錢,他仍未懈怠半分,等有了三幅自己也滿意的作品,才滅燈就寢。
沒睡多久,天還未亮,他便醒來,起身準備。重新審視畫作沒有問題,他才將畫卷起,將三軸畫卷放到包袱中,戴好面具,前往崇法寺。
沒想到,到寺前又見那賣花少女,少女走過來,好奇地問:「你怎麼這時分就來啦?」
「我來賣畫的。」張道玄指了指自己背著的包袱。
少女一臉訝然,直白地問:「你是畫師?」
「算是。」
「什麼叫算是?你們漢人講話怎麼總如此迂迴含糊,真讓人討厭。」少女聽張道玄一口漢族腔調,又明顯對泰和這地方不熟,便認定他是外來的漢人。
少女抱怨完,又問:「你沒有攤子,怎麼擺畫賣畫? 」
張道玄被這麼一問,有些窘態。當年有賣菜的高大娘幫忙,所以他有攤子,眼下卻不知去哪擺畫。
見張道玄抿唇不語,知道他有困難,少女爽快地說:「這裡的販子我都熟識,要不我去替你問問哪裡有地吧。」
「那就多謝姑娘了。」
「哎,別口頭言謝,你今天來買我的花才算報答我呢。」說完,少女淘氣一笑,便離開。回來後,用手指了指某處,告訴張道玄去一榕樹旁的空桌。張道玄道過謝,便往少女所指方向走去,確實有張空桌在一大榕樹邊。此處離寺門遠,又被大樹遮擋,因此沒人願意在此設肆。
張道玄反覺這裡幽靜可喜,擺畫最為合適。清理完塵汙落葉後,他將畫軸展開放好,桌上這三幅皆為佛像畫,畢竟此處來往的多為佛門信眾。
正中央那幅是毘盧佛像,畫的是崇法寺的主佛,在他的工筆下,佛身的袈裟配飾皆如實物,更有粼粼光圈襯底,顯出大覺佛之莊嚴光明,這是耐心敷彩、疊色、渲染、描金才有的傳神寫照。左邊是妙覺寺的獅子吼文殊,菩薩既柔且剛的姿態、獅子坐騎猛勁的肌理與大張血口都完美重現,菩薩身後更交疊上火焰紋與蓮瓣紋,二重光環對稱華麗顯出張道玄精湛的技法。
右邊那幅則是崇法寺觀音殿裡的像,觀音眉目祥和站在蓮台上,右手結印,左手持淨瓶,臂釧皆設上金光,長裙紋理細密擺落。觀音後則有大片溫潤的山水,襯出慈悲度世的形象。唯一讓張道玄抱憾的是山水碧綠不足,因為石綠這種礦石顏料珍稀,只有宮廷和崇法寺才擁有。是以他只能用赭石的土紅鋪疊上藍草的靛青,兩色交錯以顯現深淺不一的青綠,但如此呈現出的綠遠不夠鮮亮。
這三幅畫不只呈現他工筆濃彩的藝術特色,更讓人驚豔的是畫中之像皆氣韻生動,不只面容含情、姿態飽滿,天衣更似有清風吹動,讓人以為下一秒神佛便會飛出畫來。
他坐等客人,沒多久,卻見那和他模樣相同的人從遠處走來,盤腿坐在一街角邊,將一空碗擺到前方,像在乞討。張道玄心裡先是一驚,後眉心緊蹙,心口一把無名火噴薄而出。
觀望一陣後,卻發現他其實與一般刻意求憐的乞丐不同,將雙手藏到背後,不讓人見到,又不去崇法寺門附近,選的位置比自己還要偏遠,張道玄這才緩下莫名的厭煩之情,轉頭不再看向那人所在。
ns216.73.216.17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