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昇下樓拿了陶瓶,將紅白斑色山茶插入瓶中,回來時大夫還在問診。
「如此便是間日瘧,每隔一日寒熱才會發作。煩請張公子將手伸出,讓老夫把把脈象。」
張道玄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張文昇在旁看到那疙瘩,抿緊了唇。
「公子脈搏略快,是正氣虛損之象。我先在肝俞、脾俞等穴施針,以瀉寒濕之氣。」
老大夫說完,吩咐張文昇去拿熱水布巾,才開始用針。
等張文昇提水回來,張道玄光裸的背上已是密密的汗。
「小子,快來替他擦汗更衣,弄完到外頭找我,我有事吩咐。」老大夫說完,便走出房間。
張文昇趕緊上前為張道玄拭去汗珠,上身擦完後,張道玄又窘迫地開口說要自己擦拭下身,張文昇已明白其中緣故,將澡巾交給張道玄後,便先出了房門。
大夫一見他出來,便道:「依老夫看,張公子的病還須十來日才得以康復。小子,這些時日你可得悉心照料。」
張文昇臉色凝重起來,當即應道:「那是自然。」
「那張公子和你無親無故,你怎如此好心要照料他呢?」張道玄看著就是個乞兒,老大夫觀察兩人互動,發現也是止於禮分的生疏,故有此一問。
張文昇不知怎麼回答,只道:「緣分湊巧讓我遇到張弟,我自然不能丟下他不管。」
老大夫行醫多年看遍人情冷暖,自然不會取信這種說辭,但張文昇寧願說謊也想說服自己,或許也正表示他確實想照顧那少年。
「你和老夫取藥去吧。張公子寒熱不作時,需服青蒿鱉甲湯。等會兒我再告訴你怎麼煎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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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昇隨大夫取藥回來後,一開房門,發現李氏已在裏頭。
「張小師父回來啦。」
「是啊,我去醫館拿藥。」他提起藥包,欲放到案上,卻見上頭除了午膳,還有一卷畫軸。
「這畫是......?」
李氏笑道:「張小師父,你可願到崇法寺幫忙畫經幡?」
「婆婆怎有此一問? 」
「今早我巧遇寂照禪師,他說王爺將親臨觀音會祈福,是以幡旗要增至千五百幅,他們急需人手。我一聽便想到你,方才帶了你畫的觀音圖到寺中,他們一見很是喜歡,讓我來問你願不願幫忙,這差事有薪俸,事成後宮裡的賞賜也有你一份呢。」
李氏口中的王爺,是楊乾貞唯一的弟弟,潞琞王楊昭。
觀音會則是每年二月十九觀音聖誕時,連著九日在泰和城內的盛大慶典,屆時興寧坊到夕燈初上,都是鼓樂不絕,熱鬧非常的景況。
聽了李氏的話,張文昇沒有應允,張道玄的病還未好,此時不能無人照應。
張文昇轉頭看張道玄,他卻低著頭,對此漠不關心。
「婆婆,這番好意我心領了,張弟病體正是需要人照料的時候,我實在是抽不開身,去完成禪師的請託。」
張道玄聽著,抬起頭看向張文昇,開口欲言,李氏卻先一步說:「我能照料,反正老身清閒,也習慣照顧人了。」
李氏接著道:「阿玄,你方才不也看了小師父的畫嗎?他這般天資不去畫經幡實在可惜。你說,讓婆婆替他照料你可好?」
張文昇沒想到張道玄已經看了自己的畫,震驚地看向張道玄。
張道玄卻沒看他,只對李氏道:「婆婆願意照顧,阿玄當然萬分感謝。」
張文昇總覺張道玄的態度又見幾分疏離,忙道:「這小室之內,何況還要幫忙擦身,婆婆您一個婦人家實在不宜照料啊。」
這話有理,李婆婆倒無話可說了。可張道玄此時開了口:「大夫說了我的瘧熱每隔一日才發作,張兄可在我不作之日去幫助禪師,我自己照料自己便可。」
李婆婆樂得馬上應和:「如此可太好了。每兩日作畫一日,我想寂照禪師也會欣然同意的。」
張文昇只能先點頭應允,他看著此刻低頭不知在想什麼的張道玄,心裡略覺煩悶。
張文昇告訴李氏他得先去灶房熬藥,才能用膳,便先送走了李氏。
張文昇手拿搧火扇搧火熬藥時,滿腦子卻想著張道玄看了畫一事。他想到方才張道玄極力促成他去幫忙,知道他是好心,卻也不安起來。
濾去藥渣後,他端著藥罐回房,張道玄背對他躺著。等藥涼時,張文昇打算先吃點飯,才吃了幾口,張道玄卻開口了。
「張兄,你畫得真好,想必是多年習而不輟才練成的畫功。」看了張文昇的觀音圖,張道玄才知何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沒想到另有他人遠師百年前的吳風,還較自己畫得好上許多,無論是寫物造體,還是設色描態,他都挑不出半點瑕疵,只在觀看時被深深撼動。
張文昇微怔,放下筷子,道:「多謝美贊,張弟真如我的知音一般。我確實是晝夜不輟才有如今的畫藝,別人卻都只道我天資不凡。」
張道玄沉默一陣子,才緩緩問:「張兄也心慕唐代的吳聖嗎?」
「是啊,道子先生是我心中不二的畫聖,我總盼著有天能畫出與他一樣獨步古今的畫。」張文昇佯裝不知,問:「難道張弟過去也習過吳風嗎?」
張道玄不語,半晌後才淡淡道:「是啊,我阿爹阿娘依著吳聖的名字給我取了名,從小便讓我從佛畫本效仿吳風。是故小弟方才見了張兄的畫,更是自愧不如。」
「張弟......你定當還想再作畫吧。不如我明日請大夫來給你看看手。」
張道玄又沉默良久,才開口:「不勞張兄了,我知道這雙手就算治了也不會好的。」
張文昇倒了湯藥,,走過去輕聲說:「張弟,藥放涼了,可以服用了。」
張道玄嗯了一聲,張文昇才去將他攙起,用調羹把藥喂給張道玄。期間兩人皆不言語。藥碗一空,張文昇便說去備熱水,不等張道玄回應,逃亡似地離開房間——那人是另一個張道玄,不能再作畫會讓他多絕望,他都明白。是以他無謂的樣子,讓張文昇有如被刨出心一般難受。
他提著熱水回房,還未替他擦身,張道玄就說這次讓他自己處理,張文昇便下樓吩咐小二煮粥去了。
約兩刻鐘後,張文昇端了碗菜粥上樓,進門前和張道玄確認可以進房了,他才進去。
他照樣想坐在床沿,餵張道玄吃粥,怎知張道玄讓他去吃李氏端來的飯菜,他自己食粥就行。
知道張道玄在逞強,卻不能拒絕他的請求。「張弟,我先把粥吹涼,再給你吧。」
他細心確認粥不燙了,就算打翻也不致燙傷,才將粥遞給張道玄。
然後,便在桌邊坐下,重新吃起飯來,他邊注意著張道玄,卻見他端碗的手不住顫抖,光要將碗舉高都有困難。
「張弟,今日還是讓我餵你吧,等過兩日你身體恢復些,再自己吃。」
張道玄頗有些窘然。張文昇拿過碗,慢慢喂張道玄,直到他吃完,張文昇才問:「張弟方才看了我的畫,可有何指教?我想聽聽你的高見。」他很想知道這個張道玄對他的畫,會有什麼看法。
張道玄只想了一下,便道:「張兄所畫之像形神兼備,分布疏密有致,工筆更是精妙,小弟嘆服不已,只是有一點微瑕......」
「張弟,直說無妨。」
「觀音後方山水用的是赭石與藍草交疊產生的綠色,肉眼可見那綠更像黯苔色,而非碧色。」張道玄感慨一笑,接著說:「可這並非張兄造成的缺憾,畢竟要有碧色山水,就非得有石綠才行,但此顏料除了崇法寺和皇宮兩處,便無從得到了。」
聽得這話,張文昇突靈光乍現,激動地將手搭在張道玄手背上,問:「張弟,你來做我的畫工徒可好?」張文昇感到眼前的人將幫助自己呈現出最好的那幅畫來。
其實,打探到張道玄的過往後,他便興起回宮的念頭,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的張道玄與楊乾貞並無恩怨。他想回宮,又不願讓張道玄獨自在宮外,那麼上上之策便是讓他做他的畫工徒了,如此,他便能同他一併入宮。
張道玄睜大眼看兩人交疊的手,心頭一顫,卻說:「小弟行動不俐落,如何給張兄足夠的助力,張兄若真想找工徒,應有更多合適的人選。」
張文昇卻搖頭,道:「不,我的畫工徒非你不可。」他嘴角一揚,繼續說:「你可知工徒們不及你之所見。況且就算你雙手不俐落,也還是能幫我調墨打格。當然,做我的工徒是讓張弟屈才了。」張文昇並非誇張,就算是曾經的得力弟子段和,頂多從旁輔助,對他的布局設色卻難以給予建議。
張道玄聽完,卻問:「張兄為何需要工徒?」除非是壁畫或大型畫卷,否則一般絹畫通常是獨力完工居多。換言之,如果張文昇只想賣絹畫,是不需要徒弟的。
「既然你本是泰和人,想必知道吳聖曾來過崇法寺,並留下了一幅與長安城壁畫相同的絹畫吧。」
張道玄聞言,瞳孔擴大,沉聲問:「張兄說的可是《地獄變相圖》?」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7oOH4bQ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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