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5年的深秋,諾曼第海岸線上,康塔德港在清晨的薄霧中緩緩甦醒。灰藍色的天幕低垂,將清冷的銀輝灑滿整個小鎮。濕潤的海風帶著鹹腥與遠洋船隻特有的焦油、木料氣息,強勁地撲面而來,掠過鱗次櫛比的陡峭屋頂和狹窄石街。港口裡,數十艘大小船隻的影子在尚未散盡的霧氣中隱約浮動,如同蟄伏的巨獸。纜繩被風繃緊,發出低沉的嗚咽,船身擠壓著木質碼頭,吱呀作響,間或夾雜著早起水手粗糲的吆喝、貨箱碰撞的悶響,以及海鷗盤旋時尖銳的啼鳴,共同奏響了港口永不停歇的晨曲。
港口邊緣,一棟結實的三層石屋臨水而立,這裡是馬爹利商行。頂樓的閣樓窗戶被猛地推開,年輕的讓·馬爹利探出身來。他深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試圖驅散最後一絲睡意。他年約二十,身形頎長,一頭深栗色的捲髮被海風吹得有些凌亂,略顯蒼白的臉龐上,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卻異常明亮,像兩簇躍動的火焰,緊緊追隨著港口裡每一艘船隻的動向。
「讓!別像隻呆頭鵝似的杵在窗口喝風!」樓下傳來父親雅克·馬爹利中氣十足卻帶著不耐煩的吼聲,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下來!倉庫裡新到的弗里斯蘭呢絨等著清點入冊!還有,昨天『海鷗號』卸下的香料清單核對完了嗎?」
讓立刻縮回腦袋,匆匆應道:「來了,父親!」他飛快地套上厚實的羊毛外衣,抓起桌上的羊皮紙賬本和羽毛筆,三步並作兩步衝下狹窄的木樓梯。
一樓的商行裡已是人聲嘈雜。夥計們搬運著貨物,木箱在地板上拖曳出刺耳的聲音;算盤珠子的噼啪聲此起彼伏;幾個裹著厚厚皮襖、滿臉風霜的商船船長正圍著雅克·馬爹利,高聲爭論著運費和泊位,空氣中瀰漫著菸草、汗味、濕羊毛和陳年紙張混合的濃烈氣味。
雅克·馬爹利是個魁梧的中年人,肩膀寬厚,臉膛被海風和歲月刻滿了溝壑,鬍鬚修剪得整齊卻已見灰白。他穿著深藍色的厚呢外套,站在橡木大櫃檯後,像一塊堅硬的礁石。看到兒子下來,他銳利的目光掃了過來,眉頭緊鎖。
「看看你,像什麼樣子!」雅克將一張寫滿數字的單據拍在櫃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香料清單!『海鷗號』報來的丁香數量,跟我們倉庫實際入庫的差了整整兩桶!你核對的時候眼睛長到波羅的海去了嗎?」
讓的臉頰瞬間發燙,他急忙翻開手中的賬本,手指有些發抖地查找著記錄:「父親,我……我昨天反覆核對過三遍,倉管老皮埃爾也在場簽字確認的,確實是這個數……」
「皮埃爾?那個老酒鬼?」雅克嗤之以鼻,聲音提高了八度,引得旁邊幾個船長側目,「他的話比海上的泡沫還不可靠!兩桶丁香!你知道值多少個金路易嗎?足夠買下港口邊那家該死的、永遠飄著劣質啤酒味的『破浪』酒館!」他的手指用力戳著單據,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我們馬爹利家幾代人在這港口掙下的名聲,不是讓你這樣揮霍的!精確!一絲一毫都不能錯!這是我們立足的根本!」
一股混合著委屈、自責和不甘的熱流湧上讓的喉頭。他緊緊抿著嘴唇,垂下眼簾,盯著櫃檯上深深的木紋,低聲說:「對不起,父親。我立刻去倉庫,親自再點一遍。」他不想爭辯,尤其在這些外人面前。他知道父親的嚴苛源於對這份家業的極度珍視和對未來的憂慮。母親伊莎貝爾總是私下說,父親的暴脾氣下面,藏著對家族未來的深深焦灼。
「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雅克揮揮手,像驅趕一隻蒼蠅,轉身又投入到與船長們激烈的討價還價中。
讓捏緊賬本,轉身衝出商行大門,冷風瞬間灌進衣領,讓他打了個寒顫。他快步穿過喧鬧的碼頭區,走向後方一排巨大的倉庫。倉庫裡光線昏暗,堆滿了散發著異國氣息的貨物:成捆的弗里斯蘭呢絨散發著羊毛和染料的氣味;巨大的木桶裡是來自波羅的海的焦油和松脂,刺鼻的氣息瀰漫;一袋袋堆積如山的穀物;還有那些來自遙遠東方的香料——肉桂、胡椒、肉豆蔻,它們濃郁奇特的芬芳霸道地壓過了其他一切味道,彷彿凝結了整個世界的距離和神秘。
倉管老皮埃爾正抱著一個小酒瓶打盹,被讓叫醒後,嘟嘟囔囔地抱怨著,但還是點起牛油燈,陪著讓爬上一層層高高的貨架,在昏暗搖曳的光線下,艱難地重新清點那些裝著珍貴丁香的小木桶。冰冷的空氣裡,只有沉重的腳步聲、貨物移動的摩擦聲和兩人的呼吸聲。最終證明,確實是船方卸貨時出了紕漏。
當讓拿著更正後的、有船方大副簽字確認的單據回到商行時,午時已過。商行裡人少了些,雅克正獨自坐在櫃檯後,就著一盤冰冷的醃肉和硬麵包吃著簡單的午餐。他接過單據,仔細地看了一遍,臉上的線條似乎柔和了那麼一絲,但語氣依舊硬邦邦的:「嗯。下次眼睛放亮點,別等著別人犯錯。吃飯去。」
讓鬆了口氣,飢腸轆轆的感覺這才強烈起來。他拿起自己那份食物,默默坐到角落一張小桌子旁。就在這時,商行厚重的橡木門被推開,一個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響起:「雅克叔叔!讓!」
讓猛地抬頭,心臟像是被那聲音輕輕撞了一下,瞬間加速跳動起來。門口站著一個年輕的姑娘,是鄰居貝特朗家的女兒,克萊爾。她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墨綠色羊毛斗篷,兜帽滑落在肩頭,露出一頭陽光般閃耀的金髮,編成粗亮的辮子垂在胸前。幾縷髮絲被海風吹拂,貼在她因寒冷而微微泛紅的臉頰上。她手裡提著一個蓋著藍白格紋布的籃子,一雙清澈的藍眼睛帶著笑意,目光越過櫃檯,直接落在了讓的身上。
「克萊爾!」讓立刻放下手中的麵包,站了起來,臉上不由自主地綻放出笑容,先前所有的鬱悶一掃而空。
雅克抬起眼皮,對著克萊爾點了點頭,臉上難得地擠出一點溫和:「是你啊,小雲雀。你媽媽又有什麼好東西要關照我們了?」貝特朗夫人做的醃肉和果醬是康塔德一絕。
「媽媽讓我給您送些新醃好的小牛肉,還有給伊莎貝爾嬸嬸的櫻桃果醬。」克萊爾笑著走進來,將籃子放在櫃檯上,掀開格紋布,裡面是幾個擦拭得乾乾淨淨的粗陶罐子,散發著誘人的香料和果香。她轉向讓,從籃子側邊小心地拿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好的小包裹,遞了過去,聲音輕快,「還有這個,讓!媽媽說你上次幫她修好了織機的踏板,這是謝禮,剛出爐的蘋果塔,加了雙份的肉桂粉哦!」
溫熱的觸感透過油紙傳到讓的手心,空氣中似乎也飄散開甜蜜的焦糖和蘋果香氣。讓的心頭湧起暖意:「替我謝謝貝特朗夫人,這太麻煩她了。修個踏板只是舉手之勞。」
「對媽媽來說可不是小事,她這些天可開心了。」克萊爾的藍眼睛彎成了月牙,目光流轉間帶著少女特有的靈動光彩。她看了看讓略顯疲憊的臉,又瞥了一眼櫃檯後面色嚴肅的雅克,輕聲問:「上午很忙嗎?你看起來……」
「哦,沒什麼,」讓不想在克萊爾面前提那些不愉快,連忙岔開話題,語氣輕鬆起來,「老樣子,跟數字和貨物打交道。你呢?今天不用去修道院學校幫忙嗎?」
「下午才去。」克萊爾微微歪頭,金髮隨著動作滑過肩頭,「上午幫媽媽收拾完地窖。聽說『北風號』昨天從勒阿弗爾回來了,帶了不少新奇的南方貨,我想去集市看看有沒有漂亮的絲帶或者新的歌譜。」她的語氣裡充滿了期待。
看著克萊爾明媚的笑臉,聽著她談論著絲帶和歌譜,讓心中那份被賬目和父親訓斥壓抑的、對更廣闊世界的好奇和渴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次清晰地盪漾開來。他脫口而出:「集市?我也正想去看看新到的貨。父親,倉庫那邊暫時沒事了,我……」
雅克正拿起一個醃肉罐子仔細看著標籤,頭也沒抬,只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去吧去吧!別耽擱太久!下午還有波爾多的葡萄酒賬單要處理!」他的注意力顯然已經被貝特朗夫人的手藝吸引了。
「謝謝父親!」讓如蒙大赦,立刻對克萊爾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快步走出商行,將裡面的喧囂和沉悶暫時拋在身後。
戶外的陽光衝破了雲層,雖然依舊帶著寒意,卻明亮了許多。港口的喧囂聲浪更加立體地撲面而來。他們並肩走在碼頭邊緣潮濕的石板路上,避開忙亂搬運貨物的工人。讓小心地捧著那個溫熱的蘋果塔包裹,克萊爾則步伐輕快,時不時側頭看看停泊的船隻和忙碌的景象。
「港口永遠這麼熱鬧,」克萊爾感嘆道,呼出的氣息在冷空中凝成一團白霧,「像個永遠不會停歇的大心臟。每次看到這些大船,我總在想,它們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船上的人們,見過怎樣的風景?」她的目光追隨著桅杆上飄揚的陌生旗幟,充滿了嚮往。
讓的心弦被她的話語輕輕撥動。「是啊,」他深有同感,聲音裡帶著一種壓抑的激動,「你看那艘,」他指向一艘正在卸貨的三桅帆船,船體吃水線很深,顯然滿載而歸,「船尾的標記,是漢薩同盟的呂貝克!它可能剛從波羅的海回來,裝滿了琥珀、皮毛和木材。還有那艘,」他指向另一艘正在升起主帆、準備出港的輕快船隻,「掛著聖馬洛的旗子,我敢打賭,它要去紐芬蘭漁場,或者更遠,也許是魁北克!那裡的鱈魚堆積如山……」他描述著,彷彿親眼所見,灰藍色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克萊爾靜靜地聽著,看著讓沉浸在講述中時那張煥發出完全不同神采的臉龐。這樣的讓,充滿熱情和嚮往,與在商行裡那個謹小慎微、被賬目壓得有些沉悶的青年判若兩人。她喜歡看他這個樣子。
「讓,」克萊爾輕聲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你懂得真多……這些船,這些地方……聽起來像一個個遙遠的夢。有時候我真羨慕你,至少你每天都能接觸到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東西,觸摸到那些夢的一點邊緣。」她低頭看著自己沾了些泥土的靴尖,「而我,大概一輩子都只能在康塔德,聽著別人的故事,唱著別人的歌,教孩子們認識康塔德港有幾條街道……」
讓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他停下腳步,轉過身,認真地看著克萊爾的眼睛。海風吹拂著她的金髮,陽光勾勒出她柔和的側臉輪廓。「克萊爾,」他的聲音低沉而誠摯,「別這麼說。你的歌聲……是我聽過最美的聲音。它能讓人忘記港口的喧囂和生活的沉重。而且,」他頓了頓,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望向遼闊而未知的海平線,帶著一種他自己也未曾完全理解的篤定,「世界很大,誰知道未來會怎樣呢?也許有一天……」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但那未盡的含義和眼中閃爍的光芒,讓克萊爾的心跳也漏了一拍,臉頰更紅了。
兩人一時無言,並肩走在喧囂的碼頭邊緣,空氣中卻瀰漫開一種微妙的、青澀的暖意。不久,他們轉入通往鎮中心廣場的小巷,喧鬧聲浪陡然升級。康塔德的中央集市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
廣場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空氣中混雜著各種氣味:新鮮出爐的黑麥麵包的焦香、烤栗子的甜香、海魚的腥鹹、牲畜的騷膻、皮革的鞣製味、廉價香水的刺鼻花香,還有汗水和塵土的氣息。攤販們聲嘶力竭的叫賣聲、顧客的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鬧聲、街頭藝人斷續的風笛聲,交織成一片沸騰的海洋。
「新鮮的牡蠣!剛從船上卸下來的諾曼第牡蠣!」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ETw2CT7zU
「上好的佛蘭德斯亞麻布!比情人的皮膚還光滑!」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kKea3anAA
「來看看!從巴黎來的鏡子!能照清你臉上的每一顆雀斑!」
克萊爾像一隻輕盈的鳥兒,很快被一個掛滿五顏六色絲帶的貨攤吸引了過去。讓則習慣性地放慢腳步,目光銳利地掃過一個個攤位,耳朵捕捉著各種關於貨物、價格、來源地和航線的信息碎片。這是父親從小訓練他的本能——在嘈雜中捕捉有價值的商業情報。
在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幾個衣著體面、明顯是外地商人模樣的人圍在一起低聲交談,吸引了讓的注意。他們身邊堆著幾個樣式獨特的橡木桶,桶身烙印著一個精緻的葡萄藤環繞城堡的徽記。其中一位老者尤其引人注目。他身材瘦削,鬚髮皆白,卻梳理得一絲不苟,穿著質地考究的深棕色天鵝絨外套,領口和袖口露出潔白的蕾絲。儘管臉上刻滿歲月的痕跡,一雙眼睛卻異常銳利明亮,閃爍著精明和閱歷的光芒。他手裡拿著一隻小巧的玻璃杯,裡面盛著淺琥珀色的液體,正對著陽光仔細觀察著,不時湊近鼻端深嗅,動作優雅而專注。
讓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幾步,假裝在旁邊一個賣銅器的攤位前駐足。他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了斷斷續續的對話:
「……夏朗德河畔……獨特的風土……白堊土……生命之水……」(老者低沉而帶著南方口音的法語)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iCM18FPws
「……荷蘭人……英格蘭貴族……追捧……價格翻了三倍……」(另一個商人興奮地附和)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RztGm2l46
「……蒸餾的藝術……時間的沉澱……橡木桶的秘密……」(老者抿了一口杯中物,閉上眼睛,臉上露出近乎虔誠的陶醉神情)
這些詞語像一顆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讓的心中激起層層漣漪。夏朗德河?蒸餾?生命之水?荷蘭人?英格蘭貴族?翻了三倍的價格?這些信息碎片交織在一起,指向一種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東西——葡萄酒的昇華?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這個領域的核心。父親的生意主要集中在原料和日用品貿易,對這種精加工的高端貨物涉足不多。
老者的神情和話語中流露出的那種對杯中物的極度珍視和專業自信,深深地震撼了讓。那不僅僅是商人的逐利,更像是一種對造物的讚美和對技藝的驕傲。這與他日常接觸的、充滿了汗水和討價還價的粗糲港口貿易,彷彿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就在這時,老者似乎結束了品鑑,睜開眼,目光無意間掃過讓的方向。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在讓年輕而充滿求知慾的臉上停留了片刻。讓心中一緊,下意識地想移開視線,但一股強烈的衝動驅使他沒有退縮,反而鼓起勇氣,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行禮。
「日安,先生們。」讓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但努力保持著鎮定,「請原諒我的冒昧打擾。剛才無意中聽到幾位談論的貨物……似乎非常獨特。那桶身上的徽記……還有您提到的『生命之水』……恕我孤陋寡聞,這是否來自南方的干邑地區?」
幾個商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略帶審視地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衣著普通但眼神清亮的港口青年。那位白髮老者卻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他優雅地晃了晃手中的小玻璃杯,裡面的琥珀色液體掛在杯壁上,形成一道道細密的、緩慢滑落的「酒淚」。
「年輕人,眼力不錯。」老者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帶著南方特有的圓潤腔調,「正是。這,就是來自夏朗德河畔干邑鎮的『生命之水』(Eau-de-vie)。經過精心蒸餾的葡萄酒靈魂,再沉睡於利穆贊橡木桶中,汲取時光的精華。」他將杯子遞向讓,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有興趣感受一下,這片土地賜予我們的琥珀色奇蹟嗎?我是埃德蒙·勒格朗,來自干邑。」
一股濃郁而複雜的香氣隨著杯子的靠近撲面而來。那絕非讓熟悉的普通葡萄酒的果香。它層次分明,熱烈而深邃:首先是強勁的、成熟的葡萄果香,如同陽光曬透的果園;緊接著是馥郁的花香,像春日綻放的紫藤和忍冬;更深處,隱約透出香草、焦糖、甚至一絲烤杏仁和珍貴橡木的氣息,溫暖而圓潤。這香氣如此獨特而迷人,瞬間俘獲了讓的所有感官。
讓的心跳加速了。他有些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接過那隻精緻的玻璃杯,學著老者的樣子,先深深嗅聞。那複雜而強勁的香氣彷彿帶著魔力,直衝頭頂。然後,他謹慎地抿了一小口。液體接觸舌尖的瞬間,一股灼熱感迅速蔓延開來,強勁而直接,讓他忍不住微微蹙眉。但這灼熱感來得快去得也快,緊隨其後的,是難以言喻的豐富滋味在口腔中層層綻放:甘美的果脯、醇厚的蜂蜜、優雅的香料、堅實的橡木……它們交織纏繞,最終留下悠長而溫暖的餘韻,在喉間久久迴盪,帶著一種令人愉悅的、深邃的滿足感。
「這……這太不可思議了!」讓脫口而出,眼睛因驚奇而睜大,臉上還殘留著一絲被酒精衝擊的紅暈,「它……它完全不同於葡萄酒!它更有力量,更……深邃!像把陽光、土地和時間都裝進了這杯子裡!」他找不到更精準的詞語來形容這種震撼的感受,只能用最直觀的表達。
埃德蒙·勒格朗開懷地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帶著長者對後輩欣賞的慈祥。「說得好!年輕人!『陽光、土地和時間』——這正是干邑的精髓!」他接過讓遞回的杯子,眼神中充滿了對自己家鄉產品的自豪,「你嚐到的,是至少經過了兩次銅壺蒸餾的瓊漿玉液,再在特製的橡木桶裡沉睡了數年。每一滴,都凝聚著葡萄園的陽光雨露、蒸餾師的技藝心血,以及時光這位最偉大的魔術師的點化。」
旁邊一個商人插話道:「勒格朗先生是干邑地區最富盛名的酒商之一,他的『金泉』酒莊出產的生命之水,連凡爾賽宮的總管都在四處打聽呢!」
埃德蒙謙遜地擺擺手,目光卻再次落到讓身上,帶著探詢:「看你的樣子,是本地商行的夥計?對遠方的貿易感興趣?」
讓挺直了背脊,一股熱流在胸中湧動。他深吸一口氣,迎著老者洞察的目光,鄭重地回答:「是的,先生。我叫讓·馬爹利,家父雅克·馬爹利在港口經營商行。我們主要做……呃,大宗貨物的轉運和貿易。」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上了前所未有的熱切,「老實說,先生,我以前從未真正理解『生命之水』的價值。但今天,您讓我看到了……一種全新的可能!它不僅僅是貨物,它更像是……藝術品!而且,」他回想起剛才聽到的隻言片語,語氣變得更加肯定,「它在北方市場的前景,似乎非常光明?」
埃德蒙·勒格朗讚許地點點頭,對這個年輕人的敏銳和表達能力感到驚訝。「你很有悟性,讓·馬爹利。」他正色道,「沒錯,干邑的『生命之水』,或者按那些荷蘭和英格蘭商人更喜歡的叫法——『Brandewijn』(燃燒的酒),正在成為歐洲上流社會的新寵。尤其是經過橡木桶陳年後的佳釀,色澤金黃,香氣馥郁,口感醇厚圓潤。它不僅能溫暖寒冷的冬夜,更成為紳士們彰顯品味、商談大事時不可或缺的點綴。阿姆斯特丹的交易所、倫敦的紳士俱樂部,甚至……」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神秘,「據說連我們偉大的太陽王路易十四陛下的餐桌上,也開始出現它的身影。需求在激增,價格……自然水漲船高。」
他指了指身邊那些印著徽記的橡木桶:「我們這次北上,就是為了開拓諾曼第、布列塔尼,乃至通過這裡的港口,向更北方的市場鋪貨。這裡的商人,大多還在滿足於葡萄酒和啤酒的貿易,對干邑的潛力認識不足。」他意味深長地看著讓,「真正的機會,往往藏在那些尚未被充分認知、卻蘊含著獨特價值的珍寶之中。識別它,理解它,並把它帶給懂得欣賞的人,這才是貿易的精髓,年輕人。」
「識別它,理解它,並把它帶給懂得欣賞的人……」讓在心中反覆咀嚼著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打在心臟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的渴望瞬間點燃了他的靈魂,比港口的陽光更熾熱。眼前這琥珀色的液體,連同老者描繪的廣闊圖景——繁華的阿姆斯特丹、霧氣籠罩的倫敦、甚至遙不可及的金碧輝煌的凡爾賽宮——在他腦海中交織成一幅充滿無限可能的壯麗畫卷。這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體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
「勒格朗先生!」讓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卻異常堅定,「您……您能否告訴我更多?關於干邑,關於蒸餾,關於橡木桶……關於這門……藝術?」他灰藍色的眼睛裡燃燒著求知若渴的火焰,幾乎要將眼前的老者融化。
埃德蒙·勒格朗看著年輕人眼中那簇毫無掩飾的、純粹而熱烈的火焰,那是對未知領域最本真的好奇和嚮往。他彷彿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帶著一種發現璞玉的欣喜。
「當然,年輕人。」埃德蒙的聲音溫和而充滿力量,「知識的大門,永遠向渴望叩響它的人敞開。跟我來,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讓這港口的風暫時停歇,好好談談這來自夏朗德河畔的琥珀之夢。」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帶著一絲焦急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讓!讓·馬爹利!你在哪裡?」
是克萊爾!她手裡拿著兩根漂亮的湖藍色絲帶,正踮著腳尖,四處張望尋找讓的身影。當她的目光穿過人群,終於鎖定讓時,臉上的焦急瞬間化為如釋重負的笑意。然而,當她看到讓身邊那位氣度不凡的白髮老者,以及讓臉上那種她從未見過的、混合著極度專注和狂熱興奮的神情時,那笑容又凝滯了一瞬,藍眼睛裡掠過一絲困惑和隱隱的不安。她快步走了過來。
讓這才猛地從與埃德蒙的精神交流中驚醒,看到克萊爾,臉上閃過一絲歉意,但眼中的光芒絲毫未減:「克萊爾!抱歉,我……」他急切地想分享,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埃德蒙·勒格朗何等人物,目光在兩個年輕人之間一轉,便瞭然於胸。他優雅地向克萊爾微微頷首致意,又對讓說:「看來你的小雲雀在呼喚了。沒關係,年輕人。我們的話題不會就此結束。我和我的夥計們會在『海馬旅店』停留三天。如果你有興趣,隨時可以來找我。干邑的大門,或許比你想象的更願意向有心的年輕人敞開。」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讓一眼,留下一個鼓勵的微笑,便和同伴們帶著那幾桶珍貴的「生命之水」離開了。
克萊爾走到讓身邊,看著老者遠去的背影,又看看讓依舊沉浸在巨大震撼中的側臉,輕聲問:「讓?那個人是誰?你看起來……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
讓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翻湧的心潮。他轉過頭,看著克萊爾清澈的藍眼睛,鄭重地、一字一頓地說:「克萊爾,他帶來了一種酒……一種被稱為『生命之水』的東西,來自一個叫干邑的地方。它……它點燃了我心裡的一些東西。一些我從未真正意識到,卻一直存在的東西。」他握住了克萊爾的手,掌心滾燙,「我覺得……我好像剛剛觸摸到了未來的輪廓。」
克萊爾感受到他掌心的熱度和話語中的力量,心頭微微一顫。那未來的輪廓裡,是否還有她熟悉的康塔德港,和她的位置呢?一絲難以言喻的陰影,輕輕掠過少女的心頭。她沒有追問,只是默默地握緊了他的手。
那個下午,讓整個人如同夢遊。他陪著克萊爾買了絲帶,甚至陪她去了修道院學校,聽著孩子們稚嫩的歌聲,心卻早已飛到了千里之外的夏朗德河畔。腦海裡反覆迴盪著埃德蒙·勒格朗的話語:「獨特的風土」、「蒸餾的藝術」、「橡木桶的秘密」、「歐洲上流社會的新寵」、「巨大的潛力」、「識別價值」、「貿易的精髓」……每一個詞都像一塊拼圖,逐漸在他心中拼湊出一條清晰而充滿誘惑力的道路。
傍晚回到家,商行裡燈火通明。雅克正伏在巨大的橡木賬桌上,就著搖曳的燭光,眉頭緊鎖地核對著一疊厚厚的賬單。母親伊莎貝爾,一個身材纖細、面容溫和但眉宇間帶著長期操勞痕跡的婦人,正安靜地坐在壁爐邊的搖椅上,借著爐火的光線縫補著一件亞麻襯衫。爐火上燉著的蔬菜濃湯散發出溫暖的香氣,暫時驅散了屋外的寒意。
晚餐的氣氛有些沉悶。讓幾次想開口,談談下午的奇遇,談談干邑,談談心中那個瘋狂滋長的念頭——離開康塔德,去干邑!但看到父親疲憊而嚴峻的臉色,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父親剛剛結束與一個難纏船長的談判,顯然結果並不十分理想。
直到晚餐接近尾聲,伊莎貝爾收拾著碗碟,雅克點燃了他的菸斗,辛辣的菸草味在空氣中瀰漫開來,讓才終於鼓起勇氣。
「父親,母親,」讓放下手中的木勺,聲音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乾澀,「今天在集市……我遇到了一位非常特別的商人。」
雅克從菸斗上方抬起眼皮,噴出一口煙霧:「哦?又是哪個推銷昂貴蕾絲花邊或者東方瓷器的?那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在康塔德可賣不動。」
「不,父親。」讓挺直了背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有力,「他叫埃德蒙·勒格朗,來自干邑地區。他帶來了一種……一種被稱為『生命之水』的烈酒。」
「烈酒?」雅克嗤笑一聲,菸斗在桌沿磕了磕,「港口最不缺的就是廉價的燒酒和杜松子酒!『破浪』酒館裡多得是水手們喝得爛醉後吐出來的穢物!那種東西能有什麼特別?」
「它非常特別,父親!」讓的語氣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眼中閃爍著下午被點燃的光芒,「它是由葡萄酒蒸餾提純,再經過多年橡木桶陳釀而成!色澤像融化的黃金,香氣複雜得難以形容,口感……強勁又醇厚!而且,勒格朗先生說,這種酒在荷蘭、在英格蘭,甚至……」他壓低了聲音,「甚至在凡爾賽宮,都受到了極大的追捧!需求激增,價格高昂!這是一個正在崛起的新市場!」
他急切地描述著干邑的潛力,複述著埃德蒙的話語,希望能打動父親。壁爐裡的火光跳動著,映照著雅克毫無波瀾的臉。伊莎貝爾停下了手中的縫補,擔憂地看著兒子異常明亮的眼睛。
「哼,」雅克聽完,重重地哼了一聲,菸斗裡的火星因為他的動作而明滅不定,「聽起來像個精心編織的、賣給外行人的昂貴故事!蒸餾酒?陳釀?那需要多高的成本?多大的風險?需要多少時間等待?我們馬爹利家幾代人,靠的是腳踏實地!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貨物!是實實在在的、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積累起來的信譽!」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那些虛無縹緲、靠故事和吹噓支撐的高價貨,是投機者的遊戲!不是我們這種本分商人的立足之道!讓,我警告你,收起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把心思放在眼前的賬目和倉庫上!干邑?那地方離這裡有多遠?你了解那裡的風土人情嗎?你認識那裡的任何一個葡萄農或者蒸餾師嗎?什麼都沒有,就想一頭扎進去?簡直是異想天開!」
父親的冷水當頭澆下,讓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心中的火焰卻燒得更旺。他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腿在石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所以我們就永遠守著這些穀物、焦油和弗里斯蘭呢絨嗎?」讓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手指緊緊抓著桌沿,「父親!時代在變!港口每天都有新的船隻帶來新的訊息!勒格朗先生說得對,真正的機會,在於識別那些尚未被充分認知的價值!干邑的生命之水就是這樣的珍寶!它不僅僅是酒,它是技藝,是時間,是土地的精華!它的價值正在被整個歐洲的上層社會認可!我們為什麼不能成為諾曼第第一個真正理解它、並把它推向更廣闊市場的人?為什麼不能去嘗試,去開拓?」
「嘗試?開拓?」雅克也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軀在燭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讓,「用什麼去嘗試?用我們辛苦積攢的本錢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故事嗎?用你那些紙上談兵的熱情嗎?」他指著窗外漆黑的海面,聲音如咆哮的海浪,「看看外面!大海是什麼?是機會,更是深不見底的墳場!多少滿載夢想的船隻出去,再也沒回來?多少雄心壯志被風浪撕得粉碎?在康塔德,我們有穩定的生意,有幾代人積累的根基!這才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本!離開這個根本去追逐遠方的幻影,那是愚蠢!是對家族的不負責任!」
父子倆隔著餐桌怒目而視,空氣中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雅克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是憤怒,更深的卻是對兒子可能脫離掌控、走向未知深淵的恐懼。讓緊咬著下唇,倔強地回視著父親,灰藍色的眼睛裡是不甘、委屈,還有被強行壓抑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渴望。
「雅克!讓!都冷靜點!」伊莎貝爾焦急地站起身,聲音帶著哽咽,試圖隔開這對劍拔弩張的父子。她走到讓身邊,輕輕拉住他的手臂,溫和卻帶著懇求:「孩子,別這樣跟你父親說話。你父親……他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她又轉向丈夫,語氣輕柔卻堅定:「雅克,讓長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也許……也許聽聽那位勒格朗先生怎麼說,並不是壞事?畢竟,他聽起來是位見多識廣的長者。」
雅克看著妻子擔憂的臉,又看看兒子眼中那團不肯熄滅的火焰,重重地嘆了口氣,像一座山突然卸下了千斤重擔,頹然坐回椅子上。他煩躁地揮揮手,語氣依然生硬,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妥協:「夠了!這事到此為止!明天,商行裡還有堆積如山的事情等著你去做!現在,都去休息!」他不再看讓,只是盯著壁爐裡跳動的火焰,狠狠地抽著菸斗。
讓沒有再爭辯,他沉默地轉身,腳步沉重地走上樓梯。閣樓的房間冰冷而狹小。他沒有點燈,徑直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窗戶。深秋凜冽的夜風如同冰水,瞬間灌滿房間,也讓他沸騰的頭腦冷卻了幾分。
窗外,康塔德港沉入夜色。碼頭區的燈火稀疏,像散落的星辰。大部分船隻只剩下黑黝黝的輪廓,隨著波浪輕輕起伏。唯有遠處的燈塔,穿透濃重的黑暗,執著地劃出一道光柱,掃過墨黑的海面,指引著方向。海浪拍打岸邊礁石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而沉重,永恆不變的節奏,彷彿在訴說著這片土地亙古的守恆。
然而,讓的心中,卻有一場風暴正在醞釀。父親的激烈反對像沉重的枷鎖,勒得他喘不過氣,但埃德蒙·勒格朗描繪的那片充滿陽光、葡萄園和琥珀色奇蹟的土地,以及那蘊含著無限可能的未來圖景,卻如同燈塔的光芒,穿透了眼前的黑暗,在他靈魂深處頑強地閃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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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念頭一旦生根,便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緊緊纏繞住他的心臟。是的,他必須去!他必須親眼看看那片土地,親身學習那門神秘的蒸餾藝術,親手觸摸那些承載著時間魔力的橡木桶!他不能讓自己的人生,永遠困在這堆積如山的穀物賬目和父親嚴苛的訓斥聲中!康塔德是他的根,但干邑,或許是他能翱翔的天空!
可是,怎麼去?錢從哪裡來?如何說服父親?或者……瞞著父親?這個念頭讓他心驚肉跳。離家出走?那意味著徹底的決裂,意味著拋下母親的淚眼和家族的名聲……讓痛苦地閉上眼睛,手指深深插入髮間。
接下來的兩天,讓如同生活在冰火兩重天。白天,他在商行裡強打精神,一絲不苟地處理著父親交代的每一項繁瑣工作——核對枯燥的貨運清單,監管倉庫的出入庫,與船長們周旋於運費和損耗的爭執。他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波瀾,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專注。然而,每當稍有閒暇,他的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飄向「海馬旅店」的方向。他利用一切短暫的外出機會——去碼頭核實貨物、去集市採買辦公用品——想方設法地接近海馬旅店,希望能再次「偶遇」埃德蒙·勒格朗。
第一天下午,他遠遠看到埃德蒙正和幾個本地布商在旅店門口交談。讓徘徊了一陣,終究沒敢上前打擾。第二天清晨,他藉口去查看一艘剛到的運糧船,特意繞路經過旅店後院,看到勒格朗的夥計正在小心地檢查和搬運那些印著葡萄藤城堡徽記的木桶。讓的心像被貓抓一樣,卻只能匆匆瞥上幾眼,記下桶的形制和數量。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勒格朗停留的時間只剩下最後一天。讓心中的焦灼幾乎要將他焚毀。父親的態度依舊強硬,晚餐時的話題刻意避開任何與酒或南方相關的詞彙。絕望像冰冷的潮水,開始一點點淹沒他心中那點希望的火苗。
第三天下午,天空陰沉得如同灌滿了鉛,低垂的烏雲壓在港口上空,海風帶著刺骨的濕冷,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讓被父親派去碼頭催促一艘嚴重延誤的木材船。他頂著狂風,艱難地穿過混亂的碼頭,完成任務後,已是筋疲力盡。冰冷的雨水開始大滴大滴地砸落下來。
就在他垂頭喪氣地準備返回商行時,一個溫和而熟悉的聲音穿透了風聲和嘈雜的人聲,在他身後響起:
「年輕人,看來康塔德的風雨,也吹不散你眉間的愁雲?」
讓猛地轉身,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埃德蒙·勒格朗就站在「海馬旅店」的廊簷下,裹著厚實的毛呢斗篷,臉上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微笑,正溫和地注視著他。
「勒格朗先生!」讓的聲音因驚喜和激動而哽住,他幾乎是衝了過去,顧不上冰冷的雨水打濕了頭髮和肩膀,「我……我以為您……」
「以為我走了?」埃德蒙微笑著打斷他,示意讓站到避雨的廊下,「風浪太大,船長決定推遲一天啟航。看來,命運之神給了你一點額外的時間。來吧,孩子,我看得出,你心裡裝著比這諾曼第風暴更洶湧的東西。到我房間裡喝杯熱茶,暖和一下,順便……說說你的風暴?」
旅店房間裡溫暖而乾燥,壁爐裡燃燒著木柴,驅散了海風的寒意。一杯滾燙的、加了蜂蜜和檸檬片的紅茶下肚,讓凍僵的身體和緊繃的神經都漸漸舒緩下來。面對埃德蒙睿智而鼓勵的目光,讓再也無法壓抑,將這兩天積壓在心底的渴望、父親的激烈反對、家族的期望、內心的掙扎以及那個愈發清晰卻困難重重的決定——去干邑學習,全部傾訴了出來。他的話語時而急切,時而低沉,充滿了年輕人的迷茫、痛苦和不顧一切的決心。
埃德蒙·勒格朗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偶爾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一口,目光深邃,彷彿透過讓,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同樣充滿荊棘的追夢之路。直到讓說完,房間裡只剩下壁爐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窗外越來越猛烈的風雨聲。
「讓,」埃德蒙放下茶杯,聲音沉穩而有力,像定海的神針,「我聽到了你心中的風暴,也聽到了風暴中心那無比清晰的呼喚——去干邑。這很好。夢想從來不會在舒適的搖籃裡長大,它需要在荊棘和風雨中掙扎前行。」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被狂風驟雨蹂躪的海港。巨大的浪頭猛烈地撞擊著防波堤,激起沖天的白色浪花,發出雷霆般的怒吼。船隻在泊位上劇烈地顛簸搖晃,像脆弱的玩具。
「看看外面,」埃德蒙指著狂暴的大海,「這風暴,像不像你父親的憤怒?像不像你必須面對的阻礙?它強大,它可怕,它似乎能摧毀一切。但是,」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盯著讓,「它無法摧毀燈塔的光芒,無法阻擋真正渴望遠航的心!你父親的擔憂,出於愛護和對未知的恐懼,這可以理解。但這不該成為囚禁雄鷹的牢籠。」
他走回桌邊,從隨身的皮質文件袋中,慎重地取出一封早已用火漆封好的信件,遞給讓。信封上用優雅的字體寫著:**呈 干邑鎮 「橡木之心」酒莊 弗朗索瓦·杜邦先生 親啟**。
「拿著它,讓·馬爹利。」埃德蒙的語氣帶著長者的託付和期許,「弗朗索瓦·杜邦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也是干邑地區最出色的蒸餾大師之一。他不僅技藝精湛,更難得的是擁有一顆願意傳承技藝的心。他經營的『橡木之心』規模不大,但出產的生命之水品質極高。帶著我的信去找他。告訴他是我介紹的,告訴他你對蒸餾藝術的渴望和決心。他會給你一個機會,一個學習的起點。」
讓顫抖著雙手接過那封沉甸甸的信,彷彿接過了一把開啟命運之門的鑰匙。那火漆封印上的葡萄藤紋章,此刻在他眼中比任何寶石都要璀璨。
「但是,勒格朗先生,」讓的聲音帶著感動和巨大的壓力,「我……我該怎麼去?我父親他……」
「路,總要自己走出來。」埃德蒙拍了拍讓的肩膀,力量透過厚實的衣物傳來,「我不會給你金錢,那無法讓你真正成長。但我給你這封引薦信,這比金錢更珍貴。至於如何離開康塔德,如何籌集旅費,如何面對你的父親……這些,是你必須自己跨越的第一道門檻。記住,讓,」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通往夢想的征途上,最大的風暴往往來自內心。鼓起勇氣,做出選擇,然後,承擔它帶來的一切。無論是風暴,還是陽光。」
離開「海馬旅店」時,外面的風雨更加狂暴了。讓將那封珍貴的信件緊緊貼身藏好,用油布裹緊身體,義無反顧地衝入了滂沱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狂風幾乎要將他掀翻。他頂著風雨,像一顆逆流而上的頑石,艱難地朝著家的方向挪動。每一步都異常沉重,冰冷的雨水順著脖子流進衣領,刺骨的寒意侵襲著身體,但胸膛裡卻燃燒著一團前所未有的火焰,溫暖而熾烈,驅散著所有的寒冷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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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信念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堅定地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風暴無法阻擋他,父親的反對也無法再動搖他。他必須為自己的夢想,為心中那點燃的琥珀色光芒,去搏一次!
當讓渾身濕透、像個水鬼一樣衝進家門時,商行裡一片混亂。狂風捲著雨水從未能完全關嚴的門窗縫隙裡灌進來,在地上形成一灘灘水漬。幾處屋頂在漏雨,夥計們正手忙腳亂地挪開貨物,用木盆和水桶接水。雅克·馬爹利站在櫃檯後,臉色比窗外的天空還要陰沉,正對著一個前來報告貨艙進水的船長大發雷霆。母親伊莎貝爾則焦急地指揮著女僕擦拭地板,收拾被雨水打濕的賬冊。
看到讓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衝進來,雅克本就糟糕的心情瞬間爆發:「該死的!你跑去哪裡了?看看你!像條從海裡撈上來的死狗!倉庫那邊怎麼樣了?『海鷗號』的貨……」
「父親!」讓打斷了雅克的咆哮。他的聲音並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帶著一種穿透風雨嘈雜的力量。他站直身體,任由冰冷的水珠從頭髮和衣角滴落,在腳下匯成一小灘水窪。他抬起頭,目光穿過昏暗搖曳的燭光和父親憤怒的臉,直視著那雙寫滿焦慮和掌控欲的眼睛。濕透的衣物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年輕卻突然顯得無比挺拔的身形。
「父親,母親,」他的聲音清晰地迴盪在充滿風雨聲和混亂的廳堂裡,「我決定去干邑。」
這句話如同在喧囂的風暴中心投下了一顆炸彈。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夥計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驚愕地望過來;報告的船長張大了嘴;連伊莎貝爾擦拭賬冊的手也僵在了半空。只有屋外狂風的呼嘯和雨水猛烈敲打屋頂、門窗的聲音,更加清晰地凸顯出室內這死一般的寂靜。
雅克·馬爹利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先是難以置信,隨即被一種被徹底背叛和挑釁的狂怒點燃。他猛地一拍櫃檯,巨大的聲響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雅克的咆哮聲壓過了風雨,臉龐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漲紅,額頭青筋暴起,「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賬東西!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我白天的話都餵了狗嗎?去干邑?就為了那個老騙子幾句花言巧語?你想都別想!除非我死了!否則你休想踏出康塔德一步!你現在!立刻!給我滾回你的房間去!別在這裡發瘋丟人現眼!」他氣得渾身發抖,手指著樓梯的方向,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伊莎貝爾回過神,驚呼一聲:「讓!別在這個時候惹你父親生氣!快……」她試圖上前拉住兒子,眼中充滿了驚惶和懇求。
然而,讓沒有動。他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原地,雨水順著他堅毅的下頜線不斷滴落。面對父親火山爆發般的怒火,他心中的那點畏懼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平靜和前所未有的決絕。
「父親,」讓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鋼鐵般的硬度,「我不是在徵求您的許可。我是在告知您我的決定。」他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說,「明天,我就會離開康塔德,前往干邑。無論您是否同意。」
「你……你……」雅克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猛地從櫃檯後衝出來,魁梧的身軀帶著可怕的壓迫感逼向讓,高高揚起了蒲扇般的大手,眼看一記沉重的耳光就要落下!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伊莎貝爾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不顧一切地衝上前,用自己纖弱的身體擋在了兒子面前!她緊緊閉上眼睛,等待著丈夫盛怒之下的雷霆一擊。
雅克的手掌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中,距離妻子蒼白的臉頰只有寸許!他看著妻子緊閉的雙眼和微微顫抖的身體,看著她臉上那混合著恐懼、痛苦和無盡懇求的神情,又看向兒子那雙毫不退縮、燃燒著決絕火焰的灰藍色眼睛……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窗外,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撕裂了夜空!慘白的電光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也照亮了雅克臉上那劇烈變幻的神情——狂怒、震驚、痛苦、掙扎、無力……最終,所有的激烈情緒如同被這道閃電劈散,只剩下深深的、沉重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
他高高揚起的手臂,最終沒有落下。那隻曾撐起整個家族商行、與無數風浪搏鬥過的、佈滿老繭的大手,頹然無力地垂落下來,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房間裡只剩下狂風暴雨的肆虐聲和眾人壓抑的呼吸聲。燭火在穿堂風中劇烈地搖晃,將每個人臉上複雜的表情映照得明滅不定。
雅克沒有再看讓,他轉過身,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一步一步,緩慢而艱難地走向壁爐邊他那張寬大的橡木扶手椅。他的背影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從未有過的佝僂和蒼老,彷彿剛才那場爆發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頹然跌坐進椅子裡,雙手捂住了臉,肩膀微微顫抖著,發出一聲長長的、沉重到令人心碎的嘆息,如同負傷野獸的低鳴,淹沒在風雨聲中。
伊莎貝爾睜開眼睛,看著丈夫瞬間衰老的背影,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龐。她轉頭看向兒子,眼神裡充滿了複雜難言的情緒——有心痛,有不捨,有擔憂,最終卻化為一種母性的、無奈的瞭然。她輕輕地、幾不可察地對讓點了點頭,淚光閃爍中,帶著無聲的默許和訣別的哀傷。
讓看著父親那從未顯露過的脆弱背影,聽著那聲沉重的嘆息,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劇烈地疼痛起來。這痛楚幾乎讓他窒息,讓他動搖。然而,貼身藏著的那封信件,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灼燒著他的胸膛,提醒著他那個已經無法回頭的決定。
他喉結滾動,艱難地咽下喉頭的苦澀和眼眶的酸熱,對著母親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所有的言語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他直起身,最後看了一眼父親在壁爐火光中那孤獨而沉重的剪影,然後,毅然決然地轉身,邁著沉重卻無比堅定的步伐,一步步踏上通往閣樓的木樓梯。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水漬上,也踏在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上。身後的風雨聲、火焰的噼啪聲、以及那無聲的沉重嘆息,都將成為他離開故土時,最深刻的烙印。
閣樓房間裡一片漆黑冰冷,只有窗外閃電不時劃過,帶來短暫而慘白的光明。讓沒有點燈,他藉著閃電的光芒,迅速而沉默地行動起來。他脫下濕透的外衣,換上最厚實耐磨的衣物。從床板下一個隱秘的暗格里,拿出他幾年來利用各種機會——幫人修理器械、抄寫文書、甚至節省下極少的零用錢——積攢下的一小袋錢幣。銅幣居多,夾雜著幾枚小小的銀幣,沉甸甸的,是他全部的希望。他將埃德蒙·勒格朗那封珍貴的信件,用油布仔細包裹好,貼身藏在最裡層的衣物內袋裡。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狂風夾雜著冰冷的雨點瞬間撲面而來。他凝視著窗外如同末日般的景象。港口在狂暴的風雨中掙扎,巨浪像憤怒的巨人,一次次狠狠地撞擊著碼頭和防波堤,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激起沖天的白色水沫。船隻在泊位上瘋狂地顛簸、拉扯著纜繩,如同垂死的困獸。整個世界彷彿都在這自然的偉力面前顫抖。
然而,讓的目光卻越過這毀滅般的景象,死死地鎖定在風雨飄搖的海平線上。在那無盡的黑暗和狂暴的盡頭,在那被風雨阻隔的遠方,他彷彿看到了夏朗德河畔連綿起伏的葡萄園,在陽光下閃耀著翠綠的光澤;聞到了蒸餾坊裡瀰漫的、濃郁而奇妙的酒香;觸摸到了橡木桶那粗糙而溫暖的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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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再是夢想,而是他必須踏上的征途!無論前路是風暴,還是荊棘!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伊莎貝爾瘦弱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裡緊緊攥著一個用厚實油布包裹的小包。她的臉上淚痕未乾,眼睛紅腫,在閃電的光芒下顯得格外憔悴。她沒有說話,只是快步走到讓身邊,將那個小包不由分說地塞進他手裡。包裹入手沉重,裡面顯然不止是食物。
「拿著……孩子……」伊莎貝爾的聲音哽咽著,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這裡面……有吃的……還有一點……」她沒有說下去,只是用力握了握讓冰冷的手,淚水再次湧出,「答應媽媽……活著……一定要活著……還有……別……別太恨你父親……」她再也說不下去,猛地抱住了讓,將臉埋在他冰冷的肩頭,瘦弱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地痛哭。
讓緊緊抱住母親,感受著她身體的顫抖和淚水的滾燙,心如刀割。他用力地點頭,喉嚨像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能更緊地回抱母親,彷彿要將這一刻的溫暖和訣別的痛苦,永遠鐫刻在身體的記憶裡。
片刻,伊莎貝爾猛地推開讓,像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背過身去,肩膀依舊劇烈地起伏著,聲音破碎:「走……趁著風雨……快走!從後門……別……別回頭看……」她的話語被嗚咽徹底淹沒。
讓握緊手中那個沉甸甸的、帶著母親體溫和淚水的包裹,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母親在閃電中劇烈顫抖的、瘦弱而決絕的背影。他牙關緊咬,猛地轉身,不再猶豫,像一道融入風雨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衝出閣樓房間,衝下後樓梯,推開了商行後院那扇通向漆黑小巷的、吱呀作響的木門。
冰冷的狂風暴雨瞬間將他吞沒。他裹緊衣物,將母親給的包裹和裝著自己積蓄的錢袋緊緊抱在懷裡,低著頭,義無反顧地衝入了康塔德鎮迷宮般的、被暴風雨蹂躪的狹窄巷道之中。
他沒有回頭。身後,是父親沉重的嘆息和母親壓抑的哭泣,是家族沉重的期望和舒適的牢籠,是他熟悉的一切,是他生命的根。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crbgGFVBx
前方,是無盡的黑暗和狂暴的風雨,是未知的艱險和莫測的前途,是遙遠的干邑和渺茫的夢想,是他必須用雙手去開拓的未來。
狂風在耳邊呼嘯,如同命運的號角,也如同父親憤怒的餘音。冰冷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卻澆不滅他胸膛中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那團被埃德蒙·勒格朗點燃、被父親的反對淬煉、被母親的淚水賦予了悲壯色彩的火焰!它驅散著寒冷,照亮著前路,指引著他,向著風暴的深處,向著南方,向著心中那片孕育著琥珀色奇蹟的土地,艱難而無比堅定地邁出每一步。
1695年深秋,這個暴風雨肆虐的夜晚,年輕的讓·馬爹利,懷揣著微薄的積蓄、母親沉甸甸的愛與淚、以及一封通向未知命運的引薦信,告別了故鄉康塔德港的浪潮,踏上了追尋干邑夢想的漫長征途。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諾曼第狂暴的風雨和無邊的黑暗之中,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沙,渺小,卻蘊含著改變一切的決心。前方的道路佈滿荊棘,風暴仍未停歇,但夢想的燈塔,已在他心中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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