瀕死體驗,有人說會看見人生走馬燈,也有人說會從高空的視角凝視自己,較為迷信的觀點是靈魂出竅才看得到平時所無從窺見的視野。
然而此時投射在高野樂意識中的並非自身經歷過的往事,不存在於海馬迴或任何生理構造內,而是某人的記憶——
在一陣惱人的滋滋雜訊過後,眼前一片漆黑,夜闌人靜中唯有時鐘滴滴答答的單調頻率。
明明確實有睜開眼睛卻看不見任何畫面,可以明確感受到有布條之類的東西繃在臉上的觸感,嘴巴似乎也被布團給堵住而出不了聲,手腳遭到繩索反綁無法自由動彈,一時之間無從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傳入耳中的是緩慢靠近的腳步聲,以及兩個男人壓低音量交談的低語聲,而後就是有人將手伸至後腦勺的壓迫感以及解開布條並取出布團所發出的沙沙摩擦聲。
當視線再度復明,是僅點著一盞昏黃燈光的客廳,值錢的家具、電子產品及其他物品幾乎都被搬空,電話線也被切斷,而後映入眼簾的是兩名獐頭鼠目的陌生男子,轉頭左顧右盼就能望見同樣被綑綁的父母就跪在旁邊。
「晚安,結城先生的女兒,我們是常木金融的『業務員』。」
其中一人主動開口,不懷好意的奸笑毫不遮掩地掛在臉上,令人感到相當不快。
「瞧妳還滿臉困惑的表情,應該還不知道吧?妳的父親在五年前向我們公司貸款一千萬元,利息結算至這個月為止剛好突破一億元。」
聽到這裡,很快就能明白他們口中的常木金融絕對不是什麼明面上的合法公司,而是經營非法事業的高利貸公司。
「他說積欠如此龐大的債務實在無力償還,苦苦哀求我們放過他,可是沒理由說一句還不起就當作沒這回事了對吧?為了追討欠款,只好把你們一家人的器官都賣掉,這樣就勉為其難算是一筆勾銷了。」
那人說得天花亂墜、大義凜然,說穿了就是以討債為由將一家三口的器官非法販售,但對方沒有二話不說就將他們帶去賣掉,想必是有其他的考量。
「不過呢,像妳這種年輕的女孩子,割器官去賣也挺浪費的,還有比賣器官更有賺頭的方式,妳懂得吧?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只要能還得出錢一切好談,所以想先徵求妳的同意,只要妳願意下海賣身,也不是不能放過妳的父母喔,妳意下如何?」
露骨的性暗示著實讓人打從心底感到噁心,雖然嘴裡說是商量,實則語帶顯而易見的威脅,意即要保住全家人的性命就必須出賣自己的肉體及尊嚴。
縱使是滿不合理的蠻橫要求,不答應仍是難逃一死,犧牲小我就能挽救三個人,不得不作出痛苦的抉擇。
「……你們能保證放過我爸媽嗎?」
「那當然!我們要的只是錢,你們的小命我才不感興趣呢!」
回頭望向拚命搖頭的父母,讓女兒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來彌補家長的過錯,他們可能心想不如一家人一起下地獄還比較痛快。
可是對女兒來說,只要父母能倖存下來,其他怎麼樣都無所謂,如果是為了盡孝道,就算必須忤逆父母也不能在此退讓。
「好吧,我跟你們走,但要先幫我爸媽鬆綁,不然我無法信任你們。」
「臭丫頭!妳有沒有搞清楚自己的立場?想跟我們談條件?妳先……」
「別這樣,就給她一點跟家人道別的時間吧。反正在債務還清之前,他們哪裡也逃不了,就算鬆綁也無法反抗我們的。」
「可是,要是他們亂吼亂叫引起鄰居注意……」
「我都調查過了,結城家特意選在上下左右都是空房的位置,而且這棟樓的隔音做得非常好,不至於引起騷動的,就幫他們解開臉部的布吧。」
另一人氣憤地破口大罵,所幸剛才出言交涉的那人較明事理,同意先解開他們臉上的布條,但手腳的繩索要等交完貨才鬆綁,以免做出不理智的舉動。
收到如此囉哩囉嗦的指示,他才心不甘情不願掏出折疊刀替兩人拆卸。
「奏!妳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嗎?責任全在我一個人身上,由我承擔就夠了!」
「妳還年輕,未來還有大好前程,怎麼可以擅自賤賣自己……」
「爸爸、媽媽,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養育之恩……但我心意已決,這是我唯一能夠報答你們的機會。」
一想到此刻可能是這輩子最後一次相聚,不禁悲從中來,三人將頭靠在一起泣不成聲。
☆
眼看時間差不多該撤了,討債的兩人將一介無力反抗的弱女子拉起,無情地拖著人走出家門口。
「奏!」
明知事到如今無論做什麼都無濟於事,為人父親依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寶貝女兒就這樣被擄走還無動於衷,即使必須拖著無法靈活動作的手腳,仍奮力蹬起腳步跳上前,垂死掙扎般緊咬對方的手腕不放。
沒想到這窩囊的男人竟會死纏爛打到這個地步,他二話不說就取出預藏在口袋的扁鑽,惡狠狠地刺進他的腹部。
「爸……爸?」
「妳可別怪我,這是正當防衛,他違反契約想搶奪屬於我們公司的『商品』,這是他應得的報應。」
任誰聽了他的辯詞都覺得是強詞奪理,但他既已動手行兇,事態已是無法挽回。
「喂,你沒傷到他的肝臟和腎臟吧?這可是攸關到售出的價格啊。」
「那當然,我有避開。真是給我們找麻煩,本來沒打算在這時候就動手的……算了,裡面那個女人就交給你處置,別濺出太多血,事後『清潔工』會很難處理的。」
為什麼?不是說好不會對他們動手的嗎?難道說一切都是騙局,打從一開始就是打算殺死他們,只是為了拐人賣身才演出這場戲的嗎?
要是讓他們得逞,爸爸媽媽豈不就平白無故喪命了?必須逃……逃去哪裡?要怎麼逃?
一陣狂風吹過臉龐,頓時靈光也劃過腦門,目光投向那一望無際的清澄夜空。
距離走廊圍欄不過一公尺的腳程,往下就是七層樓高的高度,越過欄杆急墜而下非死即傷,正常情況下絕不會有人冒此風險,但這是唯一能從壞人手中逃脫的捷徑。
回頭望了一眼母親遇害前的眼神,那是夾雜著惶恐及釋懷的錯綜情緒,努力撇下心中的不捨之情,趁隙甩開抓著自己的手,頭也不回朝外面一躍而下。
「不會吧?這丫頭瘋了嗎?」
為了脫離常木金融的魔爪,甚至連生死都置之度外,這絕對是他始料未及的態勢,連忙衝向電梯口急促地連按下樓鍵,掩飾不了心中的焦慮之情。
——碰!
至於一樓的情況,魯莽跳樓逃生的少女直面撞上堅硬的地面,當場撞得頭破血流、命懸一線。
失敗了嗎?
我會死嗎?
死後會去哪裡?
還能再見爸媽一面嗎?
隨著身體愈趨冰冷僵直,思考也愈加遲鈍直至停滯,最終只得坦然接受自身的死亡,而後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瀕死前的視野遙望著空無一物的昏暗夜空,眼前的景色逐漸陷入無止境的空洞,霎時間一道流星劃破天際,將全天皆染成詭譎的紫羅蘭色。
時間彷彿凝結,匆匆跑來的壞人、在晚風中搖曳的樹枝、遠方拂過的雲層……無一例外全都靜止在這一瞬間,唯有飄渺的意識尚流動著。
這時接受到一連串存有某種規律的訊號,即使那並非人類語言所可理喻之物,卻不明原因可以通達彼此的意念。
你是誰?
我們 來自 異星 惠斯勒 資訊體
我的名字是結城奏,你是外星人嗎?惠斯勒。
結城奏 藍色 行星 生命體 呼喚 資訊 接收
好啊,反正我已經沒救了,如果你需要的話,身體給你也可以。
結城奏 惠斯勒 資訊 生命 藍色 行星 生命 我
雙方的對話幾乎沒有邏輯可言,意外的是溝通仍可成立,惠斯勒與結城奏的資訊結合,進入了她瀕死的肉體。
惠斯勒讀取結城奏的資訊,細胞依照基因的藍圖重新構築,本應致死的傷勢正以超越常識的速度回復,髮色及瞳色也隨之產生劇變,肉體就如被無形的提線懸吊起,無法正常對焦的瞳孔掃視充滿敵意的兩人。
「𓈙𓈖」
雙手遭到捆綁的奏,將肉眼不可視的「資訊」凝聚成兩支巨大的手形急速合掌,堪比車輛駛動的重壓將他們壓制,資訊造成的脈衝劇烈震撼兩人的腦髓、奪去他們的意識。
理應將仇敵當場輾碎,不過剛接收異物入侵的人體產生了排斥反應,無法繼續維持出力,重傷昏迷的兩人應聲倒地。
「𓂧𓊃𓎡𓊃」
接下來的記憶模糊不清,猶如蒙上一層濃霧,未經理智思考、僅依循本能行動,嘰嘰喳喳的雜音再度將意識牽引至虛無當中。
☆
樂君……
「樂君!太好了,你醒了嗎?」
才從垂死邊緣甦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是靜子哭紅鼻子的表情。
朦朧地環顧四周,安生和寧寧也一臉焦急凝望著他,除此之外還有同一棟公寓的住戶及路人圍觀,卻怎麼也不見惠斯勒。
這時留意到後腦勺的溫暖又柔軟的觸感,仰頭望去才發現自己正躺在惠斯勒的膝上,猶如被電醒一般從它身上彈跳起來。
「生命跡象停止 四分十三秒 你的資訊 還沒完全逸散 我依核酸序列 保有的資訊編碼 重新構築 你損失的肉體」
相較於樂的慌張,惠斯勒絲毫不為所動,僅是用難以理解的詞彙來表達自己對他做了什麼。
乍聽之下還沒聽出端倪,仔細思考就會發現那是超越地球科技的極限、現今醫學都無法完成的奇蹟,宛如科幻電影般從基因層級重組人體所達成的超再生機能,若非如此就算緊急送醫恐怕仍有相當的機率在到院前就回天乏術。
樂冷靜下來之後,在安生的攙扶下緩步走向電梯,暫且回到奏的家中歇息,一路上反覆回顧剛才湧入腦海的奏的記憶。
雖說解開了惠斯勒進入奏體內的謎團,卻又留下了更多的疑點——
當時綁架並謀殺結城一家的傢伙毫無疑問就是襲擊他們的壞人,惠斯勒當時沒能下殺手才導致今天的事件,但是他想不通為何要對他們下手?單純的挾怨報復?或是另有企圖?
此外,房內任一處都沒留下血跡,奏的父母是否仍安好?還是不幸罹難?若是倖存下來,此刻又身處何方?
救護車的鳴笛聲逐漸靠近,原本應是叫來搶救血流如注的樂,不過惠斯勒已發揮超常的能力將他治癒,於是改為載走攜帶武器襲擊他們反被靜子一招重創的兩人。
他們並沒有報警處理,一方面是因為樂遇襲的傷口已不復存在,無法證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反倒是出手反擊的靜子會被追究責任;另一方面則是無法確定警方是否可信任,前幾天結城家才發生如此重大的案件,不但新聞完全沒有報導,也不見有警察介入調查,說不定是常木金融在警界有內應壓下了消息。
因此他們對外的說法是跳樓的兩人不巧壓到路過的樂,縱使聽起來有些荒唐,其他人也沒興趣知道事情真相,就算是謊言也無妨,反正與他們無關。
眼看救護車漸行漸遠,圍觀群眾也群鳥獸散,徒留這五位少年少女們。
「樂,你是不是又隱瞞了什麼?」
「不……沒什麼。」
觀察力格外敏銳的安生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察覺到樂的心事,推測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沒說出口,要是以往他應該會靜待他想說的時候再說,但既然攸關性命就不能如此悠哉,開門見山對他質問。
樂瞧了惠斯勒一眼,又望向目前尚一無所知的寧寧,內心掙扎了幾秒鐘,最終仍選擇了沉默。
能做到傳遞記憶這種事的只有可能是惠斯勒所為,讓他知曉這些真相只是純屬巧合?還是它有意為之?總覺得當下不是問這種敏感問題的時機,因此先把心中的疑惑嚥了下去。
安生見他面有難色,明白他有其他的顧慮,又考慮到他才從鬼門關前走一遭,此時逼他太緊也稍嫌不妥,依慣例大概隔天就會在老地方等他,暫且先不刨根問底。
「嘛,看來真的是有會引來殺生之禍的難言之隱呢?今天的事我會保密,以後我不會再追問奏親的秘密了。不、過、呢,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時候,你們願意依賴我一點的話我會很開心的,再怎麼說我們都是朋友呢。」
「這句話從打算強拍同學裸照上傳網路取樂的人說出口還真是好意思啊……」
「那件事確實是有點玩過頭了,昨天也有再找奏親賠過罪,她已經不介意了……總之,人家真的有在反省了啦!」
親眼見證將瀕死的樂搶救回來的場面,寧寧已對奏確實不是普通人的事實心知肚明,決定收斂起過剩的好奇心,不再深究外星人的身份,同時又期待他們不計前嫌、將她也視作可以信任的友人,總有一天主動對她透露實情。
他們並非不想把寧寧當自己人,樂和安生互望一眼,考慮是否當下就把話講開,將他們已知的所有真相據實以告。
可惜時機不太湊巧,樂的手機偏偏就在他正要開口的時候突然叮咚響起,便順手掏出手機確認是誰找他。
♪詩音♫ 今天14:23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LJsITe22D
在嗎?有事想跟你商量。
若是家人找他還不打緊,傳訊過來的竟是「詩音」這個明顯是女性的名字,恰好被坐在旁邊的安生瞄到。
「哎唷,看不出來你很行嘛,除了日比野之外竟然還有其他女生跟你傳訊息。」
「什麼?」本來沉浸在自責情緒當中的靜子,聽見樂跟女生有聯繫,急忙撇下鼻水,整個人都蹦起來,湊上前壓在他的肩上想一探究竟。
「你們別偷窺別人手機啦!還有別用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說法!」
樂急忙把手機收回口袋,並本能反射地回頭望了奏一眼,不過當下顯現在表意識的是外星人惠斯勒,理所當然沒有任何動搖。
「欸~這句話從把人家手機帶回家偷看裡面內容的人說出口還真是好意思呀?」
「哈——?」靜子露出如從冬眠中被吵醒的熊一般的兇惡眼神,單手緊緊捏住樂的肩膀,要他老實交代前因後果。
樂還來不及好好解釋,屋漏偏逢連夜雨,LINE通話就在這最糟糕的時機撥過來,他感受到足以在鐵板上留下爪痕的沉重力道,從肩胛骨發出滋滋的碎裂聲響不絕於耳。
「我今天……還能活著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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