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個難得的晴天。天光清亮，像是用清水洗過的，城頭瓦脊閃著些微暖意，風裏沒有凜冽的寒氣，倒有股乾燥的冷清，帶點剛睡醒的慵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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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與紀小姐出了紀府，原本是無事閒行。可一踏出府門，便聽見街巷裏人聲嘈雜，一面是賣糖的吆喝聲，一面是後巷洗衣人家的吱呀木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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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拐進長街，便瞧見人潮湧動，熙熙攘攘，連城牆邊都站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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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怎麼這麼多？」三粒屎皺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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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提了提鬢邊髮簪，笑道：「今天是雲樂社唱戲啊，你忘了？唱《斷橋相會》，聽說男旦還是當年小武師出身，嗓子清得跟鳥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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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點點頭，不置可否，他對戲一向無緣，只能勉強聽個真假，分得出破沒破音。至於什麼斷橋、情劫、白蛇傳情，對他來說總覺得有點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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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尾新開的戲館，正是這場熱鬧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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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牆黛瓦尚新，館外還吊著兩條紅綾彩帶，一路從門楣垂下，顯得格外招搖。今日頭陣，本地人自然爭先恐後來湊熱鬧，茶攤滿座，路邊還有孩童搭椅子踩磚頭往裏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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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護著小姐穿過人群，才走沒多遠，便聽得對面巷口裏傳來一陣喧鬧：「你這死人臉，說好只算手相，怎麼現在還說我老公有血光之災？你是要我回家剁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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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的是一個壯婦，雙手叉腰，腳下跺得青石板都要碎。她袖子捲得老高，腰間還別著根看不出用途的木棍，一臉殺氣站在一個坐地為營的盲相士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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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相士面色蠟黃，雙目無神，卻氣定神閒，只輕聲念道：「命遠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夫人莫急，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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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番話對那婦人沒什麼用，她氣得滿臉通紅，已舉起拳頭，眼看便要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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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剛抬腳想上前勸，身旁一個白鬍子老者卻搶先一步扯住婦人袖子，說：「哎哎哎，可別亂來，這相士有些道行。他說我前幾日會破財，我還不信，結果我孫子弄壞了豬圈，那可不就應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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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不禁失笑，退了兩步，把小姐護在身側，防她湊得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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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卻探著頭看，嘴角含笑，低聲說：「這相士倒有幾分真氣，不像尋常街頭騙子。你看他拇指下那塊繭，應是摸紙多年留下的，這手掌若不常翻書寫符，怎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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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斜睨她一眼，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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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開時，遠遠地看見街那頭槐樹下站著一個白衣書生，手裏拿著本薄冊，嘴裏哼哼唧唧地模仿著戲文裏的唱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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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旁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抱著白紙滿臉不耐地問：「你抄這些幹嘛？你又不是唱戲的，學了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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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回她：「我不是唱戲的，我是要寫自己的戲文。你等著，我寫得比他們還動人，比他們還好看，到時你來看，我給你留張頭排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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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翻了個白眼：「你先把飯錢掙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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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聽得樂了，笑得肩頭一顫一顫，小聲對三粒屎說：「他若真寫出來，我倒想出錢給他開戲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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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帶快接近戲館，街面越來越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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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頭有家香舖，原是城裏一家老舖分出的分號，名叫「沉香記」，門前香火不旺，卻有一種淡淡藥草與松煙的味道從門縫裏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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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是個年近半百的瘦高男人，披著皂色長衫，打著哈欠坐在木椅上，眼神空空地望著門外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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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見有趣，走進去看了看。那掌櫃見她模樣斯文，便立刻換了副笑臉，從身旁木盒裡翻出幾塊香牌遞上，道：「姑娘這命，瞧著就好得很，不如拿個香包回家壓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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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笑著搖頭，轉身欲出，三粒屎卻拉住她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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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三粒屎朝香舖一角努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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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正有個瘦小的男子半躲在柱後，眼神飄忽地望著他們，像是在打什麼主意。三粒屎冷冷地回視對方一眼，那人立刻低下頭，縮進人群，一溜煙沒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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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街頭不太安分，小心些。」三粒屎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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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點點頭，神色凝了片刻，隨即又笑起來，指著街邊一輛推車道：「快看，紅棗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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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推車過街，一車冒著白氣的紅棗糕，香氣撲鼻，幾個孩子圍著車邊跳腳，嚷著要買。小姐見狀忍不住買了一塊，邊走邊吃，嘴邊沾了碎屑也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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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紅棗糕還在做啊？我幾年前吃過，那時還是個老太太賣的，手藝極好，還會邊切邊哼南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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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接過她遞來的一小塊，咬了一口，道：「應該是傳下來的，這種味道不是誰都能學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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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戲館裏忽地傳出一聲「嘭」的巨響，把街上一半的人都嚇了一跳。原來是後臺不小心打翻了佈景，連台前的女旦都忍不住噗哧一笑，觀眾一時也鬧哄哄起來，掌聲口哨聲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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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拍著三粒屎的胳膊道：「這比唱戲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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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說話，只望著她臉上的笑意，忽覺心頭柔軟得像春水。他想，就這樣走走看看也好，不趕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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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紅塵自有它的趣味，那些罵人的、唱戲的、騙卦的、寫夢的，全都有份特別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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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走到傍晚，霞光從城樓與屋瓦之間瀉下來，把整條街染得像一幅絹畫。三粒屎回頭看她一眼，只見她抱著剩下半塊紅棗糕，低頭咬一口，再抬頭望著天邊的雲，一臉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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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話，只在心裏輕輕地想：這一日，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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