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暑氣,在晨光熹微時最是纏綿不去。連日困守於染坊的逼仄與挫敗之中,賈雲裳只覺胸口窒悶,連呼吸都帶著染缸裡那股揮之不去的甜腥與草藥的混合氣味。她推開雲裳閣後院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清冽的空氣湧入肺腑,才稍稍驅散了盤踞心頭的陰鬱。城南曲江池,是她多年來排遣鬱結的祕境。那裡的水波,能滌淨指縫間洗不掉的靛藍,更能暫時淹沒錦華莊帶來的窒息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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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池在晨靄中舒展著萬頃碧波,水面浮動著一層薄紗似的乳白色霧氣。岸邊垂柳千絲萬縷,慵懶地拂過水面,漾開圈圈細密的漣漪。碩大的芙蕖貼著水面鋪展圓葉,晨露在葉心匯成剔透的水銀珠子,隨著微風滾動,折射出細碎的七彩光暈。遠處雕樑畫棟的亭台樓閣,飛簷斗拱在霧氣中若隱若現,那是皇家御苑的氣派。此刻尚早,偌大的池畔空寂無人,唯有幾隻早起的白鷺,單足佇立於淺灘,長喙梳理著潔白的羽毛,偶爾發出一兩聲清越的鳴叫,劃破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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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裳尋了處隱蔽的柳蔭,褪下外衫和半臂,僅著貼身的素色細葛中衣與長袴。微涼的晨風拂過裸露的肌膚,激起一陣細小的顫慄。她深吸一口氣,纖足試探著踏入池水。初夏的池水沁著夜裡殘留的涼意,從腳踝漫過小腿,驅散了骨子裡的燥熱與疲憊。她向前幾步,水沒至腰際,便不再猶豫,身體前傾,像一尾靈動的魚兒,悄無聲息地滑入水中。冰涼的池水瞬間包裹全身,將連日積壓的煩憂與困頓短暫地隔絕開來。她舒展肢體,雙臂撥開柔滑的水波,雙腿輕蹬,身姿流暢地在清澈的水中向前游去。墨黑的長髮在水中散開,如同漂浮的水藻。每一次划水,每一次換氣,都將胸中的濁氣排出,換入帶著水汽和草木清香的微涼空氣。身體的疲憊在水流的撫慰下漸漸舒緩,緊繃的神經也奇蹟般地鬆弛下來。她時而潛入水下,睜開眼,看陽光穿透水層,在池底光滑的鵝卵石和水草間投下搖曳的光斑;時而仰面漂浮,望著頭頂遼闊青空被柳枝切割成流動的碧玉碎片。世界只剩下水流的聲音和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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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沉浸於這份難得的放鬆時,岸邊另一處,隔著幾叢茂密的蘆葦,一道矯健的身影正沐浴著金紅的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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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瀚文身著月白色窄袖勁裝,腰束玄色絲絛,身形挺拔如崖岸青松。他立於一塊平坦的青石之上,面對著浩渺煙波,緩緩吐納。晨曦的金輝勾勒出他側臉清晰的輪廓,劍眉下雙眸閉闔,神情專注而沉靜。倏然,他雙目睜開,精光乍現,如同寶劍出匣!左腳向前踏出半步,穩如磐石,右手並指如劍,閃電般向前刺出!這一刺,快逾疾風,破空之聲銳利如哨!緊接著,他身形迴旋,帶起衣袂獵獵,手中雖無劍,卻以掌代劍,或劈、或撩、或點、或抹,動作迅疾如電,又似行雲流水,毫無滯澀。腳下步法更是精妙,進退趨避間輕盈迅捷,踏在濕滑的池邊青石上竟悄無聲息,顯露出極深的下盤功夫。劍招時而大開大闔,氣勢磅礴如江河奔湧,攪動得周圍空氣都似隱隱震盪;時而綿密細膩,劍指劃過之處,留下道道肉眼難辨的殘影,如春蠶吐絲,纏繞不絕。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鬢角,順著稜角分明的下頜滑落,滴在青石上,濺開微小的水花。他渾然不覺,整個人彷彿與這方天地、與無形的劍意融為一體,只有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映著朝陽與水光,閃爍著攝人心魄的專注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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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凌厲的劍招使到盡處,紀瀚文身形驟然收束,如同繃緊的弓弦瞬間放鬆,氣息悠長地緩緩吐出。他隨意抬手抹去額角的汗珠,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波光粼粼的水面,恰好捕捉到不遠處一道破水而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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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裳從水中抬起頭,長長吁出一口氣,晶瑩的水珠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挺翹的鼻尖、線條優美的下頜滾落。濕透的細葛中衣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少女玲瓏而充滿活力的曲線。晨光穿透薄霧,為她周身鍍上一層朦朧的金邊,水珠在她微顫的睫毛上閃爍,整個人宛如一朵帶著朝露、初綻於碧波之上的清蓮。她甩了甩頭,水花四濺,墨黑的長髮貼在頸側,更顯肌膚勝雪。她抬手抹去臉上的水漬,動作自然而帶著一種不經意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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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瀚文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純粹的欣賞與驚艷。他認出了這是在瀚海書林侃侃而談、在聽松軒沙龍上專注剖析染技的西市小掌櫃。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個爽朗的笑意,他揚聲招呼,聲音清越,穿過薄霧和水波:「賈掌櫃?好身手!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今日方知洛神賦所言非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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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朗的男聲驟然響起,打破了水面的寧靜,也驚醒了沉浸在水世界中的賈雲裳。她心頭猛地一跳,循聲望去,只見蘆葦叢那頭,紀瀚文正站在青石上,含笑望著自己。他額角還掛著汗珠,月白色的勁裝襯得身形越發挺拔,晨曦落在他身上,整個人像一塊溫潤又耀眼的玉。那句帶著調侃卻真誠的讚美,讓她猝不及防,臉頰瞬間飛起兩抹紅霞,一直燒到耳根,比天邊的朝霞更為明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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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紀東家?」賈雲裳有些慌亂地應了一聲,下意識地將身體往水裡沉了沉,只露出肩膀以上。心跳得有些快,不知是游泳的緣故,還是這意外的相遇。她連忙游回岸邊,抓過放在柳樹下石頭上的布巾,匆匆裹住濕漉漉的頭髮和肩膀,又套上那件半舊的艾綠色細麻半臂。動作間帶著幾分少女的羞澀與忙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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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瀚文已從青石上躍下,步履輕快地走了過來,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停下,保持著得體的禮數,臉上笑容依舊溫煦:「清晨練劍,不想竟在此巧遇賈掌櫃。擾了掌櫃的清淨,瀚文失禮了。」他目光坦誠,並無半分輕佻,只有純然的讚賞和故人重逢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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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言重了。」賈雲裳已稍稍鎮定下來,攏了攏半臂的衣襟,將那點羞澀壓下,屈膝回了一禮,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溫婉清越,「是雲裳冒昧,不知東家在此練劍。」她抬起頭,目光觸及紀瀚文額上未乾的汗跡,以及勁裝下隱約透出的蓬勃朝氣,又想到方才所見那矯若游龍的劍姿,由衷讚道:「東家劍術精湛,氣勢非凡,方才是雲裳開了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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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微技藝,強身健體罷了,豈敢當掌櫃謬讚。」紀瀚文笑著擺擺手,目光落在賈雲裳微濕的鬢角和略顯蒼白的臉上,那眼底無法完全掩飾的疲憊與淡淡憂色,讓他心頭微微一動。他自然而然地提步,沿著池畔向東緩緩而行,同時做了個請的手勢,「晨風清爽,池景怡人,賈掌櫃若不急著回去,不妨同行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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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裳略一遲疑,便點了點頭。她確實不急著回到那間充滿失敗氣息的染坊。兩人隔著約莫兩步的距離,沿著曲曲折折的池畔小徑並肩漫步。腳下是柔軟的青草,沾著晶瑩的露珠。晨風拂過水面,帶來濕潤的清涼,也將岸邊芙蕖的淡淡清香送入鼻端。柳條輕柔地拂過肩頭,遠處白鷺的鳴叫更添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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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片刻,紀瀚文側過頭,關切地看向賈雲裳,語氣溫和而直接:「聽松軒一別數日,不知賈掌櫃那『雨過天青』的復原大業,進展如何?可有需要瀚文效勞之處?」他並未繞彎子,點出了她眉宇間難以掩藏的困頓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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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染色,賈雲裳明亮的眸子瞬間黯淡了幾分,如同蒙塵的明珠。她輕嘆一聲,那嘆息裡蘊含著連日苦戰卻徒勞無功的深深挫敗。「不瞞東家,」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進展……甚微。甚至可說,是陷入了泥沼。」她停下腳步,望向煙波浩渺的池面,眼神有些茫然,彷彿那變幻的水色便是她苦苦追尋而不得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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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願聞其詳。」紀瀚文也停下腳步,神情專注,擺出傾聽的姿態,並無半分輕視或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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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裳將目光從水面收回,看著紀瀚文真誠關切的眼睛,心頭微暖,便將連日來的艱難和盤托出:「按照東家當日指點的新思路,以及圖譜上那條模糊記載,我嘗試先以極淡的槐米黃染液打底,取其『天光初透』之意,再覆蓋靛藍。想法雖好,實踐起來卻……千難萬難。」她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起,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半臂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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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槐米黃的濃度,實在難以掌控。」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奈,「稀釋太過,則染液近乎清水,浸染後布上幾乎留不下任何黃色痕跡,前功盡棄。稍濃一分,染出的底層黃色又過於明顯,待靛藍疊加上去,兩種顏色非但未能交融出清透的層次,反而相互污染傾軋,最終呈現出一種……污濁沉悶的灰綠或橄欖綠,死氣沉沉,毫無靈氣可言!」她描述著那些失敗的顏色,語氣中滿是厭棄,彷彿那是她最不願觸碰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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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她繼續道,語氣越發沉重,「疊染的時機、水溫的些微差異、晾曬時空氣的濕度變化,甚至染缸材質的細微影響……無數變數如同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操縱著結果。我嘗試融入『鹿胎絞』的思路,用粟米粒在局部進行細密扎縛,以期製造更精微的濃淡變化。可粟米粒的大小、墊放的疏密間距、棉線捆紮的鬆緊力道……每一個細節稍有差池,效果便謬以千里!染坊角落裡,廢棄的小樣已堆積如山……」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那雙清澈的眸子裡,疲憊、困惑與一絲不甘的倔強交織在一起,讓紀瀚文看得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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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瀚文靜靜聽著,沒有打斷。直到賈雲裳訴說完,他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目光投向池中一片隨波蕩漾的芙蕖圓葉。他並非染匠,但身為掌控龐大產業、尤其精通瓷器燒造之道的巨賈,對於材料、工藝的精微控制,有著異於常人的深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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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掌櫃所言之困境,」紀瀚文緩緩開口,聲音沉穩,帶著一種務實的理性,「讓瀚文想起我名下瓷器鋪中,那些老師傅燒製釉色時所面臨的挑戰。尤其是一種仿前朝秘色瓷的『天青釉』,其成色之難,與掌櫃所求之『雨過天青』,或有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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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裳聞言,精神一振,立刻抬起頭,專注地看向紀瀚文,眼中充滿了求知的渴望:「請東家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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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教不敢當,」紀瀚文謙遜一笑,繼續說道,「燒瓷之道,釉色是靈魂。釉料配比,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礦物的種類、研磨的細度、淘洗的次數、水質的清濁,皆會影響最終呈色。這就如同賈掌櫃調配染液,染料本身的純度、新陳、研磨是否精細,乃至熬煮染液所用的水質——是井水、河水,還是特意沉澱過的雨水?其中所含礦物成分不同,是否也會微妙地影響纖維對色素的吸附與呈現?」他提出了一個賈雲裳從未深想過的問題,讓她心頭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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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紀瀚文的目光變得深邃,如同在剖析一道複雜的工藝難題,「釉料中常需加入媒劑,以穩定礦物呈色,助其在高溫下與胎體完美融合,同時也能影響釉色的深淺、明暗與流動感。這『媒劑』,在染纈之道中,是否也存在類似之物?古譜中所謂『礬』、『灰』、『槴子』等物,是否正是扮演此等角色?其種類、用量、加入的時機與方式,是否也需如同燒瓷般,經過無數次精確的試驗方能掌握?」他每提出一個問題,都像一把鑰匙,試圖打開賈雲裳思路中可能被忽略的鎖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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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裳聽得入神,雙眸越來越亮。紀瀚文的話語,如同一道強光,穿透了她因過度專注於古譜記載和反覆失敗而陷入的思維迷霧!她一直執著於扎縛技法和疊染步驟的完美,卻從未如此系統地審視過最基礎的材料本身——染料的品質、水源的影響,以及那些看似輔助、實則可能至關重要的媒染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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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一言,真如醍醐灌頂!」賈雲裳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臉上因之前的挫敗而籠罩的陰霾被驚喜和頓悟的光芒驅散大半,「我只顧鑽研步驟與技法,卻忽略了源頭材料的精純與穩定,更未曾深究那些媒染之物的奧妙!水質……媒劑……對!定是如此!古譜中雖有提及媒染之物,卻語焉不詳,只道『用礬固色』、『以灰水浸之』,具體種類、比例、時機,皆含糊不清!我過往只知循例而用,從未想過它們竟是平衡色彩、穩定層次的關鍵鑰匙!」她越說越快,思路如同被點燃的火線,瞬間蔓延開來,許多過去試驗中無法解釋的細微差異,此刻似乎都有了可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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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賈雲裳眼中重新燃起的、充滿生機與探索欲的光芒,紀瀚文心中也湧起一股愉悅。他臉上笑意加深,適時地拋出了更關鍵的信息:「說起對古法染技的鑽研,瀚文倒是想起一人。早年間,因瓷器釉色之事,曾機緣巧合結識過一位自宮中尚染局告老還鄉的老供奉,姓秦。這位秦老供奉,據傳對前朝秘傳染法深有研究,技藝精湛,尤其精通各種天然染材的物性與媒劑的調配運用。老人家性子有些孤僻,隱居在城東昇平坊深處,尋常人難得一見。不過,」他語氣帶著篤定,「若賈掌櫃真欲在染技上尋求突破,拜訪這位老供奉,或可解當下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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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尚染局的老供奉?!」賈雲裳驚呼出聲,清澈的眸子瞬間睜大,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如同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人驟然看見了綠洲!「東家……此話當真?」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調。宮廷染匠,那是染纈技藝頂峰的存在!他們掌握的秘法,是多少民間染匠夢寐以求卻不得其門而入的瑰寶!若能得這樣的人物指點一二,眼前的困境或許真有撥雲見日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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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當真。」紀瀚文含笑點頭,語氣肯定,「秦老雖已歸隱,但對真正醉心於染纈之道、且有天賦潛力的後輩,想來也不會吝於指點。若賈掌櫃有意,瀚文願代為引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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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喜悅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賈雲裳。連日來的沉重壓力與無助感,在此刻被這從天而降的希望沖刷得七零八落。她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對著紀瀚文深深一福,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東家大恩!雲裳……雲裳感激不盡!若能得見秦老供奉,請教一二,實乃雲裳畢生之幸!縱使只學得片言隻語,也勝過我閉門摸索十年!」她的感激發自肺腑,眼圈甚至微微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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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瀚文連忙虛扶一下:「賈掌櫃切莫如此。瀚文不過是順水推舟,舉手之勞。真正要下苦功鑽研的,還是掌櫃自己。」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溫和而深邃,話鋒自然地轉向了另一件彼此都牽掛於心的大事,「說起相助,對付錦華莊那『聯合會』之事,掌櫃倒不必過於憂心。沙龍之後,各方聯絡推進頗為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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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裳的心立刻提了起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目光灼灼地望著紀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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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瀚文邊走邊說,語氣沉穩,條理清晰:「江南蘇杭那幾家被錦華莊壓價盤剝的大織坊,已派了心腹管事攜帶樣品,正秘密趕來長安途中,不日便可抵達。涇陽那邊幾位領頭的老蠶農代表,也答應了會面,他們對崔家強壓收購價的行徑,早已怨聲載道。」他臉上露出一絲運籌帷幄的從容,「至於鄭掌櫃、吳娘子、劉管事那邊,合作意向已初步敲定。只要我們這邊的貨源通道一打開,他們便會立刻切斷與錦華莊『聯合會』的供貨聯繫,轉而從我們的新渠道進貨。價格,」他特意加重了語氣,帶著安撫的力量,「必是公道市價,絕不會讓蠶農和織坊吃虧,亦能保證雲裳閣這般商戶有合理的利潤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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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腳步,轉身正視賈雲裳,目光坦誠而帶著力量:「此事能推進至此,絕非瀚文一人之功。聽松軒沙龍之上,賈掌櫃以一片赤誠匠心,將那『雨過天青』的奧妙與追求剖析得淋漓盡致,深深打動了在場諸位。你的才情、堅持與對技藝的純粹熱愛,才是點燃眾人心中那點不甘、撬動僵局的關鍵所在!若無掌櫃的『巧思』在前,瀚文縱有千般計策,也難以匯聚起如此清晰而強大的共識與力量。」他的話語充滿了對賈雲裳個人價值的肯定與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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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如同暖流注入心田。賈雲裳怔怔地望著紀瀚文,胸口湧動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原來自己並非一無是處,原來那些在染缸旁熬過的日夜、那些近乎偏執的鑽研,並非毫無意義。她的努力,她的堅持,在不知不覺中,竟然也成了對抗錦華莊霸凌的一股力量,被眼前這個手握巨大能量的人如此珍視和認可!一股強烈的被理解、被看見的暖流沖刷著她,讓她鼻尖微微發酸,心中那點因貨源斷絕、鋪子蕭條而生的自卑與惶恐,在這一刻被強大的力量驅散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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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她張了張口,聲音有些哽咽,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作深深一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鄭重,「雲裳……愧不敢當!若無東家搭建沙龍之台,慧眼識珠,雲裳縱有微末之技,也不過是井底之蛙,徒然自困。東家再造之恩,雲裳沒齒難忘!」陽光穿過柳葉的縫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躍,也照亮了她重新變得堅韌明亮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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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瀚文看著她鄭重其事的樣子,朗聲笑了起來,笑聲爽朗,帶著晨風般的清透:「好了好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謝來謝去。互為援手,共渡時艱罷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朝陽已躍上樹梢,金光灑滿池面,霧氣消散殆盡,遠處開始傳來人聲,早起的市民和遊人漸漸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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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不早,賈掌櫃衣衫單薄,莫要著了晨露。」紀瀚文語氣自然地關切道,「拜訪秦老供奉之事,待我安排好便通知掌櫃。昇平坊路徑曲折,屆時我親自引路。」他從袖中取出一方素淨的棉帕,並非絲綢,卻漿洗得潔白挺括,自然地遞了過去,「擦擦頭髮,莫濕著頭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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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遞過來的棉帕,帶著陽光的暖意和極淡的、屬於紀瀚文身上特有的松香與乾淨皂角的清爽氣息。賈雲裳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臉頰又有些發熱。她遲疑了一下,終是低聲道了謝,接過帕子。棉布柔軟的觸感貼在微濕的鬢角和頸側,帶來一絲溫暖的慰藉,也似乎隔絕了旁人的視線。她低頭,用帕子仔細擦拭著髮梢的水滴,動作輕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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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東家。」她輕聲說,聲音比剛才柔和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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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瀚文點點頭,不再多言,只溫和地看著她擦拭。待她動作稍停,才道:「那便如此說定。賈掌櫃回去好生歇息,染技之事,急不得。待有了消息,我自會遣人告知。」他抱拳一禮,笑容依舊明朗,「瀚文先行一步,鋪中還有庶務待理。掌櫃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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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慢走。」賈雲裳連忙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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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瀚文轉身,步履輕捷,很快便消失在曲徑深處搖曳的柳蔭與漸多的人影之中。挺拔的背影在晨光下拉得很長,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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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裳握著手中那方猶帶餘溫的棉帕,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池風吹拂,帶著芙蕖的清香,也將她半乾的髮絲輕輕揚起。心湖之中,方才因染技突破的狂喜、因貨源有望的激動、因被理解認可的溫暖而掀起的波瀾,此刻並未平息,反而在紀瀚文離去後,悄然生出了一圈更為細密、難以言喻的漣漪。那漣漪的中心,是遞過帕子時他指尖無意掠過的溫熱,是他眼中坦蕩卻又深邃的關切,是他爽朗笑聲中不經意流露的……某種讓人心尖微顫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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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棉帕小心折好,貼身收進半臂內袋。布料柔軟的觸感貼著肌膚,彷彿還殘留著那抹溫煦的松香。深吸一口帶著水汽的清新空氣,賈雲裳轉身,步履輕快地踏上歸途。陽光灑滿前路,將她纖細的身影鍍上一層充滿希望的金邊。雖然染坊的困境依舊如山橫亙,雖然錦華莊的陰影尚未完全驅散,但此刻,她的心中已重新注滿了力量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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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她懷揣著這份沉甸甸的希望與莫名的悸動,腳步輕快地回到雲裳閣後院那方小小的、瀰漫著熟悉染料氣息的染坊時,現實的冰冷與技術的殘酷,再次如同當頭冷水般襲來。聽松軒的成功展示、曲江池畔的豁然開朗、紀瀚文帶來的貨源希望與秦老供奉的引薦之喜,如同夜空中短暫綻放的絢爛煙花,照亮了她的世界,卻無法直接點亮她染缸中那變幻莫測的色彩,更無法跨越那橫亙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技術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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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坊內,油燈因無人照料而熄滅,只有天窗透入的幾縷天光,勉強照亮室內。空氣中依舊瀰漫著濃重的靛藍、槐米和各種草藥混合的氣味。角落裡,堆積如山的廢棄小樣散發著失敗的氣息,像一片片刺目的瘡疤。那塊剛從染缸撈出、呈現出詭異灰綠色的素綃,還濕漉漉地搭在晾架邊緣,顏色沉悶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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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裳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因對比而生的巨大落差感。她點燃油燈,昏黃的光線跳躍著,將她伏案的身影投射在牆壁上,顯得孤獨而執拗。她迫不及待地再次投入試驗——這一次,她滿腦子都是紀瀚文關於瓷器釉料配比、水質、媒劑的精妙聯想,以及那條關於「陳年槐米三蒸三曬蜜漬」的古譜殘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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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出儲存的老槐米,按照古譜模糊的提示,開始嘗試「三蒸三曬」。將槐米仔細淘洗乾淨,放入蒸籠,灶下點起小火。蒸汽升騰,帶著槐米特有的微甜氣味瀰漫開來。蒸透一輪,取出攤在乾淨竹匾上,搬到院中曝曬。長安午後的陽光灼熱,她守在一旁,不時翻動,直到槐米被曬得乾燥微皺。如此反覆三次。最後,她取來一小罐珍貴的槐花蜜,將處理過的槐米小心浸入其中,密封保存。做完這一切,已是日頭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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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是水。她不再直接使用井水,而是找出幾個大陶甕,接滿雨水,靜置沉澱。又嘗試用煮沸後冷卻的雪水(冬日儲存於地窖的)與沉澱雨水混合。每一種水質,她都仔細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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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媒染劑。她翻出所有能找到的礬(明礬、綠礬)、草木灰(桑灰、蒿灰)、甚至嘗試搗碎一些石榴皮、橡碗子。以往她只是循例使用,如今卻開始嚴格記錄每一種媒劑的種類、用量、加入染液的時機(是預先處理布料,還是加入染液中),以及處理的時間長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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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變量都單獨控制,每一次試驗都詳細記錄。工作量驟然增加了數倍。燈油添了一次又一次。染缸旁記錄的紙張越堆越高,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時間、溫度、配比、現象。她的手指長時間浸泡在各種染液和媒劑中,被鹼性物質灼傷的紅腫處傳來陣陣刺痛,被粗糙的布料和紙張磨破的地方更是火辣辣的。眼底的烏青濃重得如同墨染,連日的勞心勞力與睡眠嚴重不足,讓她的臉色蒼白如紙,時而襲來的劇烈咳嗽使她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伏在冰冷的案几上喘息,單薄的肩膀隨著咳嗽劇烈地顫動,每一次都彷彿要將肺腑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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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娘子您喝口水歇歇吧……」小翠端著一碗溫熱的清水和一小碟粗糙的胡餅進來,看著油燈下賈雲裳那張憔悴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還有染缸旁那堆積如山、散發著失敗氣息的廢料,眼淚終於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下來。「您都咳成這樣了!再這樣熬下去,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那顏色……咱們就不能等紀東家那邊引薦了老供奉,問清楚了再試嗎?」她帶著哭腔哀求,聲音裡滿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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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裳費力地抬起頭,胸腔裡還殘留著咳嗽帶來的震痛和窒息感。她對小翠擠出一個蒼白而虛弱的笑容,試圖安慰她:「咳……咳咳……沒事,小翠,別哭。我……我感覺就差一點點……真的,」她的目光投向那些記錄著無數變量的紙張,以及正在蜜漬中的槐米,眼中閃過一絲倔強的光,「紀東家的話點醒了我,那古譜上的記載也給了我方向。趁熱打鐵,或許……或許下一次就能摸到門檻了。」她接過水碗,冰涼的手指觸碰到小翠溫暖的手,才驚覺自己雙手冷得像冰。溫水滑過乾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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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看著她固執的樣子,知道再勸也是無用,只能紅著眼睛,默默拿起一件舊外衫披在賈雲裳單薄的肩上。「那……那您好歹吃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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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裳點點頭,拿起一塊冷硬的胡餅,機械地咬著,味同嚼蠟。心思卻全在眼前的試驗上。她再次翻開那本珍貴卻也沉重的《蜀錦圖樣譜》,藉著昏黃跳動的燈光,一行行、一字字地反覆對照、琢磨,鼻尖縈繞著陳年墨香、染料氣味和食物冷硬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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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的指尖猛地停在圖譜內頁靠近裝訂線的一處極不起眼的角落!那裡有一行字跡模糊、幾乎被蟲蛀和歲月湮沒的蠅頭小楷,若非她此刻幾乎將臉貼在書頁上,在昏暗光線下逐行搜尋,根本無法發現!她心臟因激動而狂跳起來,渾然忘卻了周身的疲憊、指尖的刺痛與胸腔的憋悶,整個靈魂都沉浸到這新發現的古老密語之中。她小心翼翼地辨認著那些殘缺的筆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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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得『天青』之澄澈,槐黃為引,貴乎其『精』而非其『顯』。取陳年槐米,擇飽滿者,三蒸三曬,去其燥性,復以……蜜漬旬日,取其溫潤精華,融於……無根之水(雨水),靜置……濾清,得液色淡金而澄明,幾近於無……此為底蘊之『意』,切記……量微而時準……」後面的字跡徹底模糊,難以辨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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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蒸三曬……蜜漬旬日……取其精華……底蘊之『意』……量微而時準……」賈雲裳喃喃念著這幾句殘缺卻如雷貫耳的文字,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這不正與紀瀚文關於釉料精煉、媒劑關鍵的推斷,以及她隱約的猜想驚人地吻合嗎?!她一直苦於無法掌控那「取其意而不著其痕」的微妙尺度,原來奧秘竟在於對槐米原料進行如此繁複精細的預處理!蜜漬旬日,是為了萃取出槐米中最溫和純粹的呈色物質,並以蜂蜜的溫潤中和其可能的燥性,得到一種「精華」般的染液!「量微而時準」——這正是控制那絲「暖意光暈」顯現程度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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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喜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全身!連日積累的疲憊彷彿被這巨大的驚喜一掃而空!她猛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急,眼前一陣發黑,踉蹌了一下才扶住染缸站穩。她顧不上這些,幾步衝到存放蜜漬槐米的罐子旁,小心翼翼地揭開密封的油紙。一股混合著槐米微甜和蜂蜜醇厚的奇特香氣飄散出來。裡面的槐米在琥珀色的蜜汁中浸泡著,色澤比之前更深沉溫潤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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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還差好幾天!賈雲裳心中急切如火燒,恨不能時光飛逝。但她知道,古法記載必有道理,強求不得。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罐子重新密封好。目光轉向那些沉澱著的雨水、雪水。她小心翼翼地取了一些沉澱好的雨水,又取了一點點蜜漬罐中上層清亮的蜜汁(量極微,僅用簪尖蘸取了一點點),混合在一起。那混合液呈現出極淡、極澄澈的淺金色,對著燈光幾乎透明,卻又流動著溫潤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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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根之水……取其精華……底蘊之『意』……」她反覆咀嚼著這幾個字,眼中燃燒著前所未有的希望與專注。雖然還無法立刻進行完整的染色試驗,但這古老的密語,如同在無邊的黑暗中,為她點亮了一盞雖微弱卻無比清晰、直指方向的燈塔!曙光,似乎已在前方不遠處,穿透了厚重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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