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瓊的話,像一枚投入靜湖的石子,在安全屋凝重的空氣中激起層層漣漪。
成為「另一位參戰的神祇」?
這個提議,比直接闖入龍潭虎穴更令人不寒而慄。那不僅是一場戰鬥,而是一次靈魂層面的解剖。雅卿必須自願走回那個幾乎讓她喪命的記憶深淵,重新面對那段被家人強行封印的、關於「姬巫子」的真相。
「妳確定要這麼做?」螢幕上,張允康的聲音裡,學者般的冷靜第一次被父親的擔憂所取代,「那次……我從沒見過妳媽媽那麼害怕。」
雅卿看著視訊中母親那雙寫滿了愛憐與不捨的眼睛,又看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語、眉頭緊鎖的翻江虎。她知道,他們都在等她的答案。
「我沒有選擇。」雅卿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這不只是為了『他』,也是為了我自己。如果我不明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就永遠只是個被謊言保護的囚徒。」
她站起身,走向那面被固定在抑制框架中的古老銅鏡。
「開始吧。」
行動計畫被迅速調整。目標不再是潛入「紫郢」的鏡像場域,而是利用這面裂開的鏡子,作為一個「記憶回溯」的媒介。
「這不是一次單純的觀看,」張教授的語氣無比嚴肅,他正在遠程校準安全屋內的設備參數,「這更像是一場靈魂層面的『情景重現』。鏡子會讀取妳手腕上『印記』的殘存信息,將妳的意識重新拉回到1993年那個時間點。妳必須重新『經歷』一次那場創傷。」
「妳會感覺到當時所有的痛苦、虛弱,甚至是……死亡的威脅。」潘玉瓊的聲音接著響起,帶著一絲顫抖,「我們會在外圍盡力維持妳的生命體徵,但如果妳的意識在記憶裡崩潰,我們誰也救不了妳。」
雅卿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在她再次躺入潛行艙前,翻江虎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枚造型古樸的木製護身符。
「這是小時候,我媽在廟裡為妳求的。」他的聲音難得地有些沙啞,「我一直幫妳收著。不管裡面有什麼妖魔鬼怪,記得,妳不是一個人。」
雅卿接過護身符,緊緊地握在手心。那溫潤的木頭觸感,像一道來自遙遠童年的暖流,給了她一絲力量。
她躺下,玻璃罩緩緩合攏。
「準備好了嗎,雅雅?」母親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
「好了。」
「通道……正在逆向開啟。」
這一次的墜落,與前一次截然不同。
沒有混亂的廢墟,沒有暮色的天空。只有一片無盡的、純粹的、令人心慌的純白。
這裡沒有聲音,沒有方向,甚至沒有時間的流逝感。雅卿感覺自己像一個被遺忘的念頭,漂浮在這片代表著「遺忘」本身的虛無之中。
她不再是那個冰冷犀利的「Queen」,她變回了那個十七歲的、對一切都充滿迷茫的張雅卿。
她在這裡漂浮了多久?一天?一年?還是一個世紀?她不知道。
直到,一絲極其微弱的聲音,從虛空的盡頭傳來。
那不是語言,而是一種共鳴。是戰鼓的轟鳴,是劍氣的撕裂聲,是神祇的怒吼,是……一個男孩在絕望中,無聲的呼喚。
那聲音,像一縷看不見的線,牽引著她。
「我得……去幫他……」
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從她靈魂深處浮現。這不是一個理性的決定,而是一種超越生死的本能。
她朝著聲音的源頭奮力「游」去。純白的虛無中,第一次出現了色彩。那是發生在遠方的、那場她曾透過鏡子模糊窺見的界中風暴,一個男孩在其中戰鬥時所濺起的能量光芒。
她看見了他。看見他在試煉中掙扎,看見他在與一尊高大但殘損的巨神像之最終對決中幾乎崩潰。
她想呼喚他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她焦急萬分之時,純白的虛無中,浮現出另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倒影,一個鏡中的自己。但又不完全是。
鏡中的人,穿著一身她從未見過的青紋灰袍,長髮如瀑,眼神中沒有十七歲的迷茫,只有一種跨越了千年的、深沉的悲傷與決意。
那就是……姬巫子?
鏡中的「她」,緩緩地向雅卿伸出了手。
雅卿也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個感覺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就在兩隻手即將觸碰的瞬間——
安全屋內,所有的儀器同時發出刺耳的警報!
「不好!她的生命體徵正在急速下降!」張教授的聲音充滿了驚駭,「她的靈魂在被那段記憶同化!快!把她拉回來!」
潘玉瓊的臉色慘白如紙,她猛地切斷了與銅鏡的能量連接!
雅卿的意識,被一股巨大而粗暴的力量,從那片純白的虛無中猛然扯回!
在她睜開雙眼前的最後一刻,她清晰地看到,鏡中的姬巫子,用口型對她說了一個她聽不懂,卻又彷彿刻在靈魂裡的古老詞彙。
「唰——!」
她猛地坐起,大口地呼吸著現實世界的空氣。
張教授和翻江虎立刻圍了上來。
「雅雅!妳看到了什麼?」
雅卿沒有回答,她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雙手彷彿還殘留著與鏡中人接觸時的冰冷觸感。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堅定或冷靜,而是充滿了一種全新的、古老的哀傷。
她抬起頭,看著螢幕中父母那焦急的臉龐,用一種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啞的聲音,輕聲吐出了那個詞彙:
「……Ashi-Kabi……」
話音剛落,螢幕上的張允康和潘玉瓊,臉上並非辨識出的駭然,而是一種面對完全未知現象的、科學家的震驚與父母的恐懼。
「記錄下來!」張教授對著終端另一頭的研究員猛然下令,「立刻對這個音節進行聲紋比對!資料庫裡所有已知的古神道、原始宗教語系,全部掃描一遍!」
潘玉瓊的聲音則帶著一絲顫抖:「那不是她的記憶……允康,那不是我女兒的聲音……那面鏡子,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張允康沒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著螢幕上那段被捕捉下來的、不斷循環播放的聲波圖形,臉色慘白如雪安全屋內的警報聲早已停止,但那份刺入骨髓的寂靜,卻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窒息。
張雅卿坐在潛行艙的邊緣,身上披著翻江虎遞來的毛毯。她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雙手彷彿還殘留著與鏡中那個「她」接觸時的冰冷觸感。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堅定或冷靜,而是充滿了一種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古老的哀傷。
「Ashi-Kabi……」
那個詞彙,像一道無形的烙印,刻在了她的靈魂深處。
螢幕上,父親張允康的臉色慘白如雪,他正透過終端,瘋狂地調動著他能接觸到的所有數據庫資源。
「聲紋比對完成,無匹配項!古神道語系、蘇美楔形文字、原始印歐語系……所有已知的人類早期語言模型,全部掃描完畢,結果均為否定!」終端另一頭的研究員,聲音裡充滿了挫敗與不可思議。
「那不是人類的語言……」視訊中的潘玉瓊,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她看著自己那失魂落魄的女兒,眼神中滿是恐懼與自責,「允康,那面鏡子……它不只是在重現記憶,它在……『覆寫』她。那不是我女兒的聲音。」
張允康沒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著螢幕上那段被捕捉下來的、不斷循環播放的聲波圖形。那圖形,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發聲規律,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充滿了數學美感的和諧。
這不是混亂,這是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秩序。
幾個小時後,黎明的第一縷微光,透過安全屋的防彈玻璃窗,照亮了會議室內疲憊的眾人。
雅卿已經恢復了些許體力,但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空洞感,卻絲毫未減。她坐在長桌的一頭,靜靜地喝著虎哥為她熱的一杯牛奶。
「初步結論出來了。」螢幕上的張允康,一夜未眠,眼中佈滿了血絲,但他的語氣卻恢復了學者般的鎮定。「那個詞彙,『Ashi-Kabi』,根據我們的模型逆向推演,它更像是一個……『座標』或者『密鑰』,而不是一個有具體含義的詞語。它指向的,是一個在我們所有已知文明記錄之前的、更為原始的存在。」
「原初神祇……」潘玉瓊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我們不能再讓雅雅嘗試了。」張允康的語氣不容置喙,「那面鏡子比我們想像的更危險。它不僅僅是『啟示錄』的碎片,它更像是一個……活著的資料庫。雅雅的靈魂差點就被它當作新的『書頁』給同化進去。」
「那我該怎麼辦?」雅卿終於開口,她的聲音沙啞,「躲起來嗎?等著紫郢徹底失控,或者等著龍虎山找到我?」
「當然不是。」翻江虎一直靠在牆邊,此刻他走到桌前,將一個美軍最新科技的加密平板放在桌上,推到雅卿面前。「姨丈的科學方法走進了死胡同,但我們潘家的『老辦法』,或許能找到另一扇門。」
平板螢幕亮起,上面是一座戒備森嚴、依山而建的現代化建築群的衛星圖。
「龍虎山,台灣總部。」虎哥的聲音低沉,「根據我們最新的情報,龍虎山內部,有一個連他們絕大多數成員都不知道其存在的秘密檔案庫,代號『玄字庫』。」
他用手指在地圖上劃動,放大到建築群的最深處。
「傳聞,那裡存放的不是道術典籍,而是龍虎山自成立以來,觀測到的所有無法歸類的『異常現象』的原始記錄。包括一些……從史前遺蹟中發掘出的、無法破譯的石板和器物。」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可能記載著關於『Ashi-Kabi』的線索,」虎哥看著雅卿,一字一句地說,「只可能在那裡。」
會議室內再次陷入沉默。
潛入龍虎山的心臟?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的人進不去。」虎哥坦白道,「那裡的防禦,不只是物理層面的。據說整個『玄字庫』都被一個巨大的『界』所籠罩,任何不被認可的氣息,都會在瞬間被抹除。」
「但妳不一樣,雅雅。」視訊中的潘玉瓊,眼神複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妳身上,有著『啟示錄』的印記。妳或許……是唯一能穿過那道屏障的人。」
「不行!」張允康猛然站起,第一次在女兒面前失態,「我絕不同意!我已經差點失去她一次,我不能讓她再去冒這種險!」
「但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爸爸?」雅卿抬起頭,她的眼神,在經歷了一夜的迷茫後,重新變得清澈而堅定,「如果我不明白『姬巫子』是誰,不明白『Ashi-Kabi』是什麼,我就永遠只是紫郢眼中的一個『觸發器』,龍虎山眼中的一枚『鑰匙』。我不想再這樣了。」
她站起身,走到虎哥身邊,看著那張衛星地圖。
「我要拿回我自己的名字。」
她轉過頭,看著螢幕中那雙充滿了痛苦與掙扎的、屬於她父親的眼睛。
「虎哥,」她說,「你們潘家……有沒有辦法,把我送回台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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