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南礦區,從地圖上看只是艾斯卡星礦帶系統上數千條開採脊線中的一條,連數字編號都懶得給,只用兩筆寫成「丙下Ⅲ」。但對凡來說,這地方,是能藏東西、能躲人、能搞一點麻煩的——唯一聖地。她壓低身體,像一枚生鏽的螺釘卡進一條舊鋼縫裡,貼著牆滑行,右手拎著綁緊的布包,左手指節輕碰著牆縫滑走,那是她計算聲音震幅與管道空隙的一種方式,這條路她走過無數次,每次光都不同,風也不同,但路不會變。這條不記名的風道是禁墜族的孩子們最早學會的語言之一,不用說出來,只要身體記得怎麼轉彎,怎麼縮骨,怎麼用呼吸貼牆。
她現在正朝南礦維修坡的後端潛進,那是一段在圖冊上被刪除的支脈。政府說那是冷備線,不具備任何操作意義,可凡知道,那是說給有名有姓的人聽的。他們不會走進這裡,甚至看不見這些路線的入口,因為他們的眼睛被合約和系統註冊牽著走,而她是無記名之人,沒簽過任何出生證明,也沒進過任何帳冊。十四年來她擁有的最正式的東西,是手上這枚鐵製編碼指環,它不記錄年齡、不記錄血型,只記一件事——她能翻轉物體。
不是幻想,也不是催眠,而是真實地把一樣物件上下顛倒。她的能力稱不上稀有,更稱不上強大。在這個世界,每個人一出生就帶著能力,有人能讓金屬記住聲音,有人能讓皮膚分泌光,有人能把影子拆成三份用來傳話,而她的,只是「反轉」而已,能把東西翻面,最多讓湯碗貼在天花板上,讓桌腳朝天,讓人跌倒。這樣的能力在能力評級表裡是最底層的第二類,俗稱「場內輕變」,甚至都不列入應用範圍。偏偏,就是這種沒什麼用的能力,還是讓她被歸類為禁墜族。因為她是「沒什麼用,又管不住」的那種人。
她第一次「翻東西」,是四歲那年。那碗熱湯沒人碰過,就那樣飛起來,啪地一下,全灑到祖父身上,燙壞喉嚨,那之後老人家再也沒說過一句話。父親沒責怪她,只是說:「你是我們這族的那一種了。」然後把她遷進更內層的住宅,離地表更遠,離金壇更近。
通風管內牆上貼著三條保養條文的殘骸,但字句早被焊痕燒破,只剩下碎字:禁□異能□轉送□處置□□□。她用手指滑過那些被時間啃掉的語言,像是在摸一條從來沒講清楚的命令。她喜歡這種文字,比完整的還好懂。因為這才是她活著的版本:沒人真正願意讀懂,也沒人真正在乎順序正不正確,只要不超出控制範圍,那就可以忍受。
她又爬了一分鐘,眼前的光變了,管道盡頭微微透著金白色的流動光,那不是陽光,而是礦場的氣光燈——一種懸浮在空中的粒線球體,以磁振方式懸掛於天花板與地軌之間,全天無影,但永遠不暖。據說這種光波經過調整,可以讓人維持清醒,不做夢。凡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笑了三秒:「如果只是光能不讓人做夢,那這種光真的該多裝一點。」她認識的大人全都做過太多奇怪的夢,包括她的父親,經常半夜夢見她把整座屋子反轉,把自己翻進戶籍中心,成了國民登記冊的一頁。
她貼近鐵葉口,往外探頭,南礦坡的維修車軌在她下方二十尺,一排礦車靜靜待著,沒掛載,沒動力,像一群休假的獸皮。沒有工人,沒有監控,一切就像她計算好的那樣。她心跳加快一點點,但不多。這不是第一次了。
她潛入房間,輕腳移步,貼著地板靠近軌道,最後一節礦車映入眼前。她咬唇微笑,眼神亮得像偷吃的狐狸:「就翻個一節車輪,不會出事的啦。」她瞄準最後那節車輪,捻起指尖,像掐斷一根不存在的弦,然後——點下去。
啪——空氣像被摘走一小撮,有什麼從空間裡閃爍了一下,那是她的能力發動時的特徵,幾乎無聲,像翻書一樣。輪軸頓了一下,咔哩一聲翻了一圈,整節車體往後仰傾,像有人輕拍它一下。她憋笑,小聲說:「哈,妳看吧,這才是適合我用的方式,不會死人,不會傷人,就只是一點點亂。」
但就在這時,地面忽然發出一聲像鋼筆從中劈開的沉響,懸吊軌通路咚地往下崩塌三格,接著,是連環的、不可逆的坍塌。礦車不是翻倒,而是被整個輸送機構拖走,一節拉一節,支架斷裂,鋼索反卷,有兩個人影在混亂中被甩出來,砸進緩衝沙堆,一個動了,另一個沒動。
凡僵在原地,像卡進氣流的殘鐵。這不是她第一次翻東西,但這是第一次,翻到會砸到人。她想說「不是我」,想說「只是翻個輪子」,可嘴巴裡只有風沒聲音。
她回身狂爬,腳撞到鐵柱,跌了一跤,但忍著不喊。這段管道是舊型,還沒接入錄音節點,但那聲音,下面的監控肯定聽見了。她不該來,不該動那礦車,更不該讓它翻。
凡慌忙的爬出了管道,她剛一抬頭,就撞上前方一雙黑靴——有人在等她,已經站了一會兒了。那人身穿銀黑制服,手持記錄錫板,臉像是從程序碼裡鑄出來的合金片。他低頭看她,聲音像敲擊鋼片:「凡・阿普特斯,第十六次擅離區域警戒,第七次非法發動異能,第一次——造成人員受傷。」錫板自動翻頁,他抬眼,語氣一如條文:「妳可以再說一次:妳覺得這只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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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道回聲變得死沉。不是靜,而是完全沒了空氣流動的質感,像身體所在的不是管道,而是某種無法逃離的盒子。凡蹲著,抬頭望向那雙銀黑制服下的臉,那張臉沒有怒氣,也沒有驚訝,更沒有一絲質疑,只有一種她說不上來的機械式冷靜,那種冷靜不是人類語言能傳達的——它像是某個已經被寫死的條文正在自己說話。
紀律官低頭,左手舉起那片閃著藍光邊框的錫板,眼睛沒離開她,像是在對一項作業品進行定值掃描。
「確認違規事實,場內結構破壞,二級人員傷害,外加未註冊路線擅入。」
凡站不起來,她膝蓋發軟,原本可以裝傻、可以狡辯、可以說「我只是路過」的那些謊言,這時一個都說不出口。不是因為怕,而是她太清楚這次不是「翻了一下輪子」那麼簡單。那兩個人……她還不知道是不是活著。
紀律官右手從腰際抽出一條細長的光絲棒,一按,棒尖釋出鎖鏈形結構。他朝前一揮,那細鏈輕柔地落在她手腕上,啪地一聲緊合,像是在封一件裝運錯誤的商品。她沒有反抗,也沒時間理解「拘押」這兩個字真正意味什麼,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像被抽離了脈絡,變成文件中的一串錯號。
「請原地候審,家屬已通報,預備處理地點在區廳第三紀律層,依禁墜族條例五十九條,你目前喪失活動區域權限,並進入觀察解除期。你還有十五分鐘時間可以說話,之後進入審查,將由紀律演算法接管回應權限。」
凡低下頭,看著手腕上的光鏈,一瞬間產生了極不合理的想法——如果她現在翻轉這條鏈呢?它會反轉鎖口還是反轉整個管道?但那股衝動只維持了不到半秒就被她自己扼殺了。
這不是「鬧一鬧」的程度了。
當她被帶出風道時,外面的氣光燈照得她眼睛發疼。整座南礦坡依然震動未止,遠處的吊車正在重新校正重心,緊急救援梯已經降下來,一群穿著橘白條紋制服的工安部人員正在現場指揮。沒有人注意她,也沒有人過來詢問——她就像一塊黏在罪證上的標籤,無需言語,誰都知道她就是原因。
而她的父親,已經站在區廳門口。
他沒說話,只是站著,眼睛不像在看她,而像是透過她在看那些還沒修復完的軌道。
紀律官朝他點頭示意:「依規,需由直屬監護人簽字放棄家屬連責權,才可執行轉送。」
父親動了,走過來,蹲下身,看著她的臉。他眼裡沒有怒,沒有淚,甚至沒有悲。他只是輕聲說:「這次我也幫不了你了。」
她想回答,想解釋,但什麼聲音都卡在喉嚨裡。
「他們會問我,你是不是早就學會了這招。是不是有人教妳。是不是有人幫妳。」
「我會說沒有,因為我知道沒有。」
他站起來,轉向紀律官,手指一筆,簽下了那串鋼化條碼。那一刻凡才意識到,這不只是一次違規的記錄,更是一次關係的結束。她不再屬於家中戶冊,也不再屬於禁墜族的基礎範疇。
她現在屬於審查體系,屬於金壇管轄。
然後,他轉身走了,像沒帶過她這個女兒一樣簡潔。她蹲在那裡,手被鎖著,背後是慢慢關上的紀律門,前面是整座金壇的陰影。
她這輩子第一次理解了什麼叫「送走」。
不是放走,也不是逃走,而是——有人,決定把你從這個世界往另一端「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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