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興民死後不久,在安土城的一個營帳裡。
「這已經是本週第四波攻擊了,我們不可能永遠守住這裡。」姬詩婷問道,語氣帶著平時與域陀對話時少有的急迫。
「是的,我的路,我們的路,一切都將結束了。」域陀面無表情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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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他就已預見了這一切,種種跡象早已在警告著他,但無論他多麼聰明,事情始終沒有朝他期望的方向發展。
「我越來越看不透你了,感覺你正慢慢地從我身邊流逝……」
「好吧!現在是難得的空檔,敵人一時半刻不會攻擊,你想知道什麼?」域陀負氣地說,「你憋了很久了吧?」
「我無法理解。你母親過世那天,你一滴淚也沒流——別說那是為了形象。就算是在深夜裡你獨自醒來,我陪你時……你也從未哭泣或悲傷過。為什麼?」姬詩婷難得地發怒。
「我母親……」接著,她低下頭,話語顫抖,「我一想到她,就止不住顫抖。」
「我不需要別人告訴我該如何哀悼,」域陀說,「難道大順有法律規定母親去世時必須哭泣嗎?如果有,那我很抱歉,這座城現在是掛著大齊的旗幟。」
然後他陰鬱地說:「不過,也不知道能掛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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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土城,這座曾經代表著革命光輝的堡壘,如今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aZCsg1z30
大齊的勢力已經從當初縱橫大陸、勢如破竹的盛況,衰退到如今僅能死守數座孤城的窘境。
那些曾經令大順軍隊聞風喪膽的反抗軍部隊,如今大多已經投降或被殲滅。那些公開宣誓效忠革命的地方官員和貴族,如今紛紛改旗易幟,甚至帶頭追捕昔日的戰友,以求自保。
在安土城外,政府軍的大旗如海浪般延綿不絕,密密麻麻的軍隊將這座孤城團團圍住。城內的士兵們明白,他們已經沒有退路。許多人臉上帶著疲憊和絕望,但仍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域陀看著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這座城市撐不了多久了。一個月前,東部起義軍被全殲;兩週前,北方的聯軍也宣告投降;三天前,最後一支可能支援他們的游擊隊也杳無音訊。
「安土……我明明一直都在追隨著你的指引,難道人類不該擁有幸福嗎?不該擁有生存的意義嗎?」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bGT9MdZBG
在那些敗退的日子裡,某個星光燦爛的夜晚,他仰望著深空誥問。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JnI1oNitO
「為什麼你不再現身?如果你不想回應我……至少讓我再見你一面……」他的手輕撫著木朔的頭,想要感受其中是否還藏有安土的一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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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名士兵前來報告,又有一隊叛逃時,他只是沉默地騎在被木朔牽著的赤紅戰馬上,直到姬詩婷趕來,替他打發了那名士兵。
「我喜歡看著你騎在火奴上沉思的模樣,但現在不是沉思的時候!部隊需要你!」姬詩婷說道,語氣中多了一絲悲憤,「這些天來,我總覺得是我在領導指揮,而不是你!你發起了的這一切,難道只是個錯誤嗎?至少…」
「你認為我們失敗了,所以就是錯的,對嗎?」
「不,我只是……」
「沒關係。」域陀打斷她,語氣忽地變得溫和而決絕,「妳說什麼,我都會照做。不管是讓妳來領導,還是要我親自結束這一切。」
姬詩婷臉上一陣紅,隨即又變得蒼白,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別的什麼。相比之下,域陀的臉上則流露出純粹的狂熱。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llDvBSkM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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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拍火奴,驅使它迅速朝城中心最後的駐軍地奔去,木朔如同貼身護衛般緊隨其後,那佈滿刮痕的歷戰之軀依然威風凜凜。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K6fWKhp99
「域陀!你要去哪裡?別丟下我!」
「火奴……我本以為你能成為第一個獲得解放的化形者,但現在看來,我們都要葬身烈火之中了。」
紅馬嘶鳴一聲,不知是否聽懂了他的話。
「你始終聽不懂我的話,對嗎?不像你那些化形者同伴們……」他回看了一眼後方的一個空蕩蕩的大營帳。
很快地穿過狹窄的小徑,穿梭於疲憊不堪的士兵之間,域陀策馬加速,終於抵達了駐軍地,姬詩婷遠遠地被拋在身後。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AyHH5e2hA
「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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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說過無數遍後,現在他只需隨手一畫,影響陣法便迅速成型,他的聲音瞬間被擴大。
「那天,隕石從天而降,撕裂了蒼穹,蠻橫地砸進了大地。我站在那燒焦的坑邊,撿起那滾燙的碎石,自焚煙中接受了神的天命。」
眾人紛紛聚集,臉上帶著茫然。他們早已麻木而絕望,知道他們根本無法逃脫。但是域陀——這位許久未公開發言的領袖——的出現,卻在人們心中點燃了一絲不該存在的希望。
「我們希望推翻架在我們頭頂的虛偽權威,奪回每個人被剝奪的幸福。我無數次想像著人民的聲音震撼那高聳的塔樓,讓至高神使意識到衪的人民已經受盡折磨。」
「但,難道綸殿臨不是無堅不摧的嗎?我明明比在座諸位都更清楚這點。即使要從它手中逃脫,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那麼,是什麼給了我信念?」他舉起手臂,緩緩轉身指向四周,木朔的動作與他完美同步。
姬詩婷走入人群中,注視著域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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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我們一起做到的事情吧。」域陀看著四周,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記得那個冷冬夜嗎?我們只剩下二十三個人,躲在山洞裡分享最後一點食物。誰能想到,三個月後,我們就攻下了大順最堅固的城堡?」
「第一次打仗時,」一位年老的士兵舉起發抖的手說道,「我們趁他們吃晚飯時發動攻擊。那次,我們只用五十個人就打敗了五千名精兵。」
「那真是段美好的時光。」域陀感慨地說。
「還有薄霧谷那場戰鬥,」另一個人說,「我們把敵人的騎兵引到泥濘地,他們全軍覆沒。那些穿著昂貴盔甲的貴族最後只能跪在泥巴裡求我們饒命。」
域陀點頭,久違地露出了笑容。「我們嚇倒了那些自認無敵的軍隊。當我們攻下第一座小鎮時,給了所有人希望,讓他們相信我們真的能贏。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大,革命歌聲傳遍街頭,旗幟高高飄揚。這就是大齊的開始。」他輕笑道,「一座接一座,我們佔領的城池越來越多,整個帝國都被動搖了。」
「那些都是奇蹟,」姬詩婷小聲說,「我們創造了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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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們創造了奇蹟。一群普通人,靠著簡單的陣法和裝備打敗了帝國驕傲的軍隊。我們用智慧彌補了力量不足,用信念戰勝了恐懼。」域陀的聲音越來越大,「每次勝利,都是對那些高高在上者的嘲笑。他們說我們是烏合之眾,但就是這群人,把他們的精銳部隊打得一敗塗地!我們的吶喊,表達著對幸福的渴望!」
「我們曾有過那麼多勝利...」一位老戰士懷念地說道,手撫胸前疤痕,「記得在東方大港口,漁民們載著我們去偷襲帝國船隊嗎?當敵人的燈火出現時,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我永遠記得那一刻,漁民們一起點燃火把,投出火箭,整個港口變成了一片火海。那時,整個海岸的老百姓都站在我們這邊,連小孩子都在岸上為我們唱戰歌。」
「還有南部的礦區,」另一個聲音說道,他以前是個滿身汗水的礦工,「一開始,山南政府和金教教會對我們壓制得很嚴重。但那又如何?我們的革命最終還是傳遍了整個山南,打倒了腐敗的金教教會。」
「最光榮的時刻是在大順中部,」又有士兵加入一起回憶,「在那廣闊的遼原上,各種各樣的農民、商人、工匠……所有人都團結在革命旗幟下。我們的隊伍從幾十人成長到幾十萬。甚至有些貴族也暗中支持我們。」
「是的,那些都是我們值得驕傲的時刻。」域陀望著城外密密麻麻的敵軍,眼神深沉,「但是……權力常常會腐蝕人心。當我們佔領的城市越來越多,有些人開始為了自己的利益行動。革命的理想慢慢被忘記,取而代之的是爭權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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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眼看著我們的隊伍開始分裂,」他看著周圍的人,眼中充滿痛苦。「我們的意見分歧越來越大:有人想和大順談判,有人想獨立建國,還有人想完全推翻現有制度。那個下雨的夜晚,我們在帳篷裡爭吵到臉紅脖子粗,到天亮時,興民……他帶著願意跟隨他的人都離開了。」
人群中傳來輕聲的交談,有人低頭,有人握緊拳頭。一個年輕士兵突然說:「我記得那天,我的兄弟就這樣離開了我。那種感覺,比任何敵人的武器都痛。」
域陀點頭繼續說:「我沒想到這只是個開始。慢慢地,我看到曾經一起戰鬥的朋友,開始為了地位和好處互相懷疑,我們忘記了最初的信念,忘記了彼此的友情。在北方堡壘,本應是我們最團結的時候,卻有將領私下與敵人談判。在西部那座大城市解放後,竟然因為所謂的戰功,一個營的兄弟差點自相殘殺。」
「這些內部的衝突,比敵人的進攻更令人心碎。」域陀的聲音低沉沙啞,眼中流露出掩不住的痛苦,「每次看到昔日戰友變成敵人,我的心就像被千刀萬剮。那些夜裡一起喝酒談理想的時光,那些並肩作戰互相保護的驕傲時刻,所有美好的回憶都被內鬥一點一點地吞噬了。」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NBGXJwV1S
他望向遠方,目光漸漸失焦。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kR84GG3g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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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在腦海中浮現:多比雲拿那堅毅的眼神,馬修臨走前那充滿失望的背影。每一張離去的臉孔都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進他的心臟,刨出了他的當下所想:「也許從一開始,我們就走在分歧的道路上,只是在某一段上方向相近罷了。」
「雖然興民的孤軍打進了綸殿臨,但又有什麼用呢?更別提他在那裡的所作所為了……如果我們不能團結如初,我們就註定失敗,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死寂般的沉默籠罩著眾人。一位滿臉風霜的老兵顫顫巍巍地站了出來,蒼老的臉上淚水縱橫:「大賢良師……我們……我們對不起你。當初要是能堅持下去……」他的聲音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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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蹟終究敵不過時間和人性。」域陀打斷了他,嘴角浮現一絲苦笑,「他們有無窮無盡的援軍,而我們——卻在內部分崩離析。帝國的長槍可以刺傷我們的身體,但只有我們自己才能摧毀我們的靈魂。」
「儘管他們的軍中的陣法師早已武備廢馳,但正面戰場以外,他們比我們更懂得人性的弱點,用金錢收買我們的將領,用榮華腐蝕我們的意志,用謊言分化我們的團結。」
「我們奮力戰鬥三天,也不能消滅一個營的敵軍;他們輕飄飄地寫幾句話,我們就變成了讓全國陷入大亂的惡魔。我們的刀劍或許能攻破城池,卻敵不過他們的文字與謊言——那些瘋狂流傳的宣傳手段,那些模棱兩可的流言蜚語,比任何箭矢都更致命。」域陀環視著周圍的戰友,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目光掃過每一張熟悉的面孔,「我們已經創造了足夠多的奇蹟。現在,是時候創造最後一個了——讓我們用生命告訴他們,即便是失敗,我們也要失敗得轟轟烈烈。」
人群中爆發出陣陣嗚咽,有人握緊了身邊戰友的手,有人默默擦去眼角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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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陀站在殘軍的中央,拿著那把黑刀,開始施展一個複雜的陣法,在空中、在地上劃出玄奧的符文。
「我⋯⋯曾以為人生毫無意義,後來我被生命的存在所感動,不再掙扎於答案。但在開悟之後,我認定幸福才是我的追求,最後,發現讓最多人獲得幸福才是我活著的理由。」
域陀的每個動作都充滿力量,彷彿在編織一張看不見的網,將所有人的命運串連在一起。那些曾經跟隨過他的老兵們,此刻眼中含著淚水,彷彿回到了當初那些充滿希望的日子。
姬詩婷站在人群之中,但她卻無法感到興奮,心中反而湧起一股不安。
「西西弗斯,你想做什麼?」她自言自語著,她不喜歡看到他那張寫滿了狂熱的臉。
「如果我們無法為所有人爭取幸福,至少我們能為自己爭取!如果我的生命只剩下最後一分鐘,那就讓我們在這六十秒內盡情地感受幸福吧!」
域陀的雙手畫出玄奧複雜的符文,他的動作華麗得彷彿舞者的謝幕演出。光芒從陣法的中心點開始擴散,沿著地面上錯綜複雜的符文向外延伸。
「這是——」有士兵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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