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如墨,蜿蜒的山道靜謐無聲,唯有微涼的夜風穿行於林葉間,帶來細碎的耳語。
沙彌亞節過後,域陀獨自走著,雙手仍隱隱作痛,燒傷的痕跡如烙印般殘留在掌心,提醒著他——他曾經相信這場儀式能帶來些什麼,但最終,卻只換來一片虛無。
他抬手敲響門。
門打開了,本虛站在門內,燭火搖曳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側臉。他的目光落在域陀的掌心上,但並沒有如域陀預期般露出驚訝或憐憫,反而是帶著某種研究者的興味。
「你回來了?」
「是。」
域陀踏入屋內,目光在房間內快速掃視。
比起他上次來時,這裡變得更加混亂了。書桌上的書籍堆積得更高,羊皮紙和筆記散落四處,某些頁面甚至皺皺巴巴地垂在桌沿。
金教的經典與大順正神教的教義冊彼此疊放,異域神話的記錄和歷史文獻交錯擺放。角落裡還堆著更多宗教經典:黑霧教的、新安正神教的,甚至連異域漁民們信奉的林默嬋和譚公的典籍也有。
「怎麼樣?」本虛問,語氣平淡,「跟那個安娜談得如何?」
「很糟。」域陀語氣晦暗,「她只是建議我參加他們的宗教節慶,我剛去了。」
「沙彌亞節嗎?」本虛淡淡一笑,「怪不得。然後呢?」
「然後?」域陀冷笑了一聲,舉起手掌,燒傷的痕跡在燭火下閃爍著暗紅的光澤。「這就是結果。看看這些傷口。我算是輕的了,在那個場地,那些人受的傷比我更重,但他們卻……」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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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海裡浮現出那場儀式的畫面——那些信徒,他們滿臉虔誠,哪怕身體受創,眼中仍閃爍著某種光芒,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滿足感。
他們在痛苦中得到了什麼?為什麼只有他什麼也感受不到?
本虛輕哼一聲,若有所思:「確實,這個宗教在這點上頗為獨特。但儀式就是儀式,所有宗教都有這種模式。」
「模式?」域陀皺起眉,「你就這麼看待宗教?」
「萬事萬物都有其規律。」本虛聳聳肩,「別談這個了,你覺得這個儀式如何?你認為它與金教的伊智有什麼關聯?」
「什麼?為什麼要問我?你自己為何不去參加?」域陀有些惱火。
「我需要聽取更多意見,宗教是屬於所有人的,不只是我一個人。」他說,「況且,我也不可能參加所有儀式,比如對我這個成年男人來說,黑霧教的破地獄就不可能……」
「你為什麼需要這些意見?儀式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
「每個儀式背後都有一種結構,當然,這只是研究的一部分,我的目標是試圖整理各個宗教的共通結構。」他的眼神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像是某種執著的學者,「如果我們能找出信仰的核心模式,那麼或許……就能構築一個更理性的宗教體系,使其超越單純的服從,成為一種哲學化的信仰。」
「……那麼現在,你自己信什麼?你不是說過人必須有所信仰嗎?」域陀低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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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虛沒有回答。他嘴角微微揚起,帶著一絲近乎炫耀的神情走到書桌前,手指輕撫過一本古老的經典:「你知道嗎?以前在東邊的海邊有個小村莊,那裡的人同時信奉兩種不同的神明。每逢節日,他們要舉行不同的儀式,因為時間、地點的衝突,導致村民們爭吵不休。」
他從書架上抽出旁邊另一本書:「一般來說,這種情況最終會演變成一場災難,給這片土地帶來無盡的眼淚和悲傷,這是宗教衝突的典型悲劇。」
「但這次並非如此。」
「一位智者出現了,憑藉著超凡的智慧和毅力,他將這兩種宗教融合在一起。最終,那裡的人民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誼,創造了非凡的文明成就。」
他轉身面對域陀,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我說過,人天生需要宗教。如果我們能將所有宗教整合為一,那麼這個新的信仰就能滿足所有人的需求,沒有衝突,沒有異端,只有統一的信仰結構。」
「你想像一下——一座城市每日禱告的鐘聲與市政規劃完美對齊,所有人從小都接受同一種信仰模式,每種情緒都能被精準引導至既定的儀式中,不會失控……那將會是歷史上最穩定的社會秩序。」」
「我不是神學家,我是架構師。我不需要『參與』,我需要『觀察與建構』。」本虛莊嚴地總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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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陀注視著他,想起自己在沙彌亞節上看到的景象——那些虔誠的信徒們,他們至少還保留著人性的溫度。而本虛,他的眼中只有冰冷的理論和計算。
「依我看來,這條路的終點不會是你所希冀的東西。你說的那些衝突,正是因為每個人、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信仰需求。強行統一,只會帶來更大的災難。」
本虛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那是因為你太無知了,域陀。你只看到表面的差異,看到儀式的形式、教條的文字,卻看不到信仰深處的共同本質。」
「所以……」域陀冷笑一聲,雙手撐在桌上,直視本虛的眼睛,「你懂一切,你能洞悉這些千年來都無法統一的信仰體系?你能定義這個所謂新的、完美的宗教體系?」
本虛站直了身子,胸膛微微挺起,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只要我能完成我的研究,梳理出宗教的核心結構,是的,我有這個能力。」
「那你就是教主了……」域陀的聲音帶著諷刺,「你口中譴責,但最終你自己也要成為那樣的存在。」
「什麼?」本虛揮手間將一疊書推到一旁,聲音提高了幾分,「你以為現存的宗教又會是某個神創立的嗎?它們都是人為構建的產物,只是沒有經過足夠嚴謹的設計!」
他深吸一口氣,步伐沉穩地走到窗前,「如果人注定會尋求信仰,那至少該給他們一個經過理性設計過的信仰。它不會崩潰,不會動搖,不靠奇蹟維持,也不怕神話破裂。它建立在人性的本質上,而非虛構的神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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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覺得荒謬嗎?」域陀盯著本虛的眼睛,語氣裡透著某種無法掩飾的疲憊與失落,「如果你一開始就已經認定神是虛假的,那麼信仰又有什麼意義?你又怎麼可能真正相信衪?」
本虛的表情僵住了。「……所以,你覺得宗教只是一場騙局,對你的生命毫無意義?」
「教主,回答我的問題。」他舉起雙手,燒傷的痕跡赤裸地暴露在燭光下。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iNTswIAaL
「這些傷口,它們又能為我帶來什麼意義?」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它們能讓我感受到什麼?我是不是該和那些信徒一樣,在痛苦中找到什麼?還是這一切根本就是一場……」
「不,這只是個落後的儀式,我要建立的,是一個能承載痛苦與理性並存的信仰模式,一個像數學一樣嚴謹,但能讓人感受到『神聖』的東西。在我的理論中,這種傷害人的東西會被淘汰……」
「連這種你所謂落後的東西你都解釋不了。」域陀的神情露出一種深沉的痛苦,「你怎麼可能在不理解為何要淘汰舊事物的情況下,創造出新的東西?」
域陀的目光掃過這些書、筆記和被劃滿線條的經文。這裡儘管堆滿了從古至今無數智者的名言雋語,卻無法給他帶來一絲確定的答案。
臨走前,域陀留下一句話:「你提到的那個村莊,至今確實仍然繁榮……但又如何呢?那裡又剩下多少林默嬋的信徒?」
房間內,只剩本虛凝固在翻頁的動作中,眼神盯著眼前那本書許久未動。燭光輕輕顫抖,投下漫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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