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城的清晨總是帶著一種被高樓遮掩的灰濛濛,霧氣混著汽車廢氣,在狹窄的街道間徘徊。陳小明,三十而立未立,像千千萬萬個香城打工仔一樣,擠在港鐵荃灣線的車廂裡。他穿著平平無奇的藍色襯衫,搭配泛白的西褲,臉上沒有表情,雙眼空洞得像是機械人。耳邊是手機裡廣東歌的低吟,卻無法填滿心裡的空虛。
「下一站,旺角。」廣播聲響起,車廂內人流開始蠕動,熙熙攘攘,有人擠上,有人下車。小明站在角落,被人群壓得動彈不得。旁邊的阿叔用手肘頂著他的腰,前面一位OL的香水味衝鼻,他卻只覺得呼吸沉重。
他每天就是這樣,從天光未亮開始,被鬧鐘吵醒,麻木地刷牙洗臉,機械式地穿好衣服,扒幾口麵包,然後趕地鐵上班。日復一日,像卡帶機打圈一樣,無趣、無望。
公司在旺角的寫字樓裡,名字叫「天際科技」,實際上只是間規模不大的軟件公司。小明在這裡做著行政助理,工資不高,事務繁瑣。他的桌子靠近茶水間,但沒有人會特意走過來找他聊天。每天的工作內容,大多是幫人打印文件、收發郵件、整理會議紀錄,要不就是幫經理阿Man跑腿買咖啡。
一進公司大門,小明習慣性地低頭,假裝專注手機,避開前台阿May冷漠的眼神。經過開放式辦公區,聽到同事們在討論昨天的韓劇、誰又在網購減價、或者某個同事又被老細鬧。偶爾有人經過他身邊,頂多點一下頭,然後各自忙各自的。
「小明,早晨。」唯一會主動和他打招呼的,只是隔壁桌的阿Wing。她年紀比小明小幾歲,剛畢業不久,性格外向,但因為職位相近,大家都處於公司食物鏈的底層,惺惺相惜。
「早、早晨。」小明聲音細如蚊蚋,急急坐下打開電腦,開始一天的「打怪」——只是這些怪獸不是遊戲裡的Boss,而是日積月累的無聊與壓抑。
上午九點,公司例會。經理阿Man一臉疲態地進來,手裡拿著星巴克咖啡杯,桌上文件摞得高高的。他照本宣科地說明本週業務目標,然後把責任一一分派下去。輪到小明時,總是最瑣碎的雜務,沒人要做的東西都推給他。
「小明,這份資料要幫我整理一下,今晚下班前交。還有,上星期的會議紀錄我還未見到,快點啦。哦對,午餐時間幫我去樓下買個三文治。」阿Man語氣平淡,沒有一絲感激。
會議結束後,同事們三三兩兩結伴離開,討論著去哪裡吃午飯。只有小明一個人慢吞吞地回座位,桌上多了一堆文件。他嘆了口氣,開始複製、貼上、排版……腦袋慢慢進入自動導航狀態。
午飯時間,小明拿著老細的三文治在樓下便利店排隊。望著玻璃窗外的街頭人潮,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影子,無聲無息地存在著,沒有人會注意。他想起以前讀書時,曾經也有夢想——做一個設計師,或者寫小說,甚麼都好,總之不是現在這種「透明人」的生活。
回到辦公室,見到同事們在茶水間圍著聊八卦。阿Ben在講笑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小明想走近一點,但剛踏出一步,話題忽然轉到「最近公司會唔會裁員」,大家語氣變得緊張,然後又自覺地散開。
他默默回到座位,打開電郵,滿屏都是「請處理」、「請跟進」、「麻煩你」的命令。沒有一句問候,更沒有一句關心。
下班前,阿Man又走過來:「小明,今晚要加班啊。這份文件明天要交,唔該你啦。」
「哦……冇問題。」小明苦笑,他知道這句「唔該你」只是公式,並不是真的感激。
天黑後,辦公室變得冷清。小明一邊對著Excel表格發呆,一邊想像自己其實是個電玩角色,只是經驗值永遠不會升級,裝備也只有一支舊原子筆和一台慢到想砸掉的電腦。
終於把文件整理好,已經晚上九點。他收拾好東西,拉開抽屜,裡面有一包早已過期的餅乾。隨便咬兩口,填填肚子,然後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家。
回到家,父母已經在客廳看電視。媽媽一見到他就開始碎碎念:「點解咁夜返嚟呀?你成日加班有冇加班費㗎?咁辛苦為乜啫?你睇下隔離屋個阿仔,做銀行,人工高過你幾多!」
爸爸則在一旁冷冷地補刀:「做人要爭氣啲啦,唔好成日好似冇精打采咁。你咁樣點升職呀?」
小明無言以對,只能低頭「嗯嗯」敷衍。飯桌上,媽媽給他夾了一大堆菜,嘴巴卻沒停過:「你都唔識同人打交道,做咩咁唔主動啲?你又唔識討好老細,成日畀人使喚。你唔努力點同人鬥呀?個阿Ben都升咗職啦,你點解仲係咁?」
小明聽得頭都大了,心裡其實很委屈——他不是不努力,只是世界好像永遠不會給他機會。他看著父母的皺紋,曾經也想讓他們驕傲,現在卻只剩下無力。
晚上十點,小明回到房間,手機一打開就是同學群組裡的炫耀——誰誰買了新車,誰誰剛升職加薪,誰誰又去歐洲旅行。他什麼話也不想說,只能呆呆地滑著手機,眼睛乾澀。
他試過努力過,試過主動過,但每次都換來冷漠或者更大的壓力。職場上,大家只顧自己,他這種默默無聞的「小薯仔」永遠都被邊緣化。家裡,父母只會比較、批評,很少真正聆聽他的感受。朋友?大家都在為生活打拼,時間越來越少,話題也只剩下「工作點呀?」這種膚淺問候。
有時候,小明會問自己:這樣的日子有甚麼意義?難道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他想逃離,但又無處可逃。香城的夜色很美,霓虹閃爍下卻更顯孤寂。他曾經幻想過奇蹟——也許有一天,會有人發現他的努力,也許會有人主動走進他的世界,拉他一把。但現實一次又一次把他打回原形。
深夜裡,窗外還有車聲,偶爾傳來樓下深宵食店的笑語。小明靠在床上,開著手機,刷著無聊的短片,聽著耳機裡的舊歌。腦海裡浮現父母的叮嚀、經理的冷語、同事的疏離……種種聲音交織成雜音,壓得他喘不過氣。
有時他會想,如果人生真有「升級打怪」這回事就好了——只要努力完成任務,就可以獲得經驗值和獎勵,有一天也能升到「高職位」的等級。不像現在,無論多努力,結果都一樣,甚至越來越糟。
他回想起一個笑話:香城人每天搭地鐵搶位,就是最現實的「打怪」。但他連這種「小怪」都經常輸,還談甚麼「Boss戰」?
夜深人靜時,小明偶爾會流眼淚,但更多時候只是麻木。明天還要早起,還要面對一模一樣的生活。他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還是要繼續「打卡」,繼續被邊緣,繼續當那個不被注意的「透明人」。
燈光熄滅,手機螢幕還亮著。小明閉上眼睛,心裡只剩下一句無聲的嘆息:「如果可以,真想換個人生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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