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哭出來。
洗澡是最適合痛哭的時候,但剛才再怎麼努力都擠不出半點眼淚。某瞬間她還以為要成功了,直到身上的水珠漸漸冷卻,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像傻子一樣呆站著發抖。
眼淚總是在不該來的時候來,舉例來說,今天就發生了兩次,不過流淚的原因就在面前,哪有不哭的道理。
她真的好討厭人,在二十六年的人生裡,她之所以哭泣,絕大多數原因都是人。皮肉傷或是藝術感動帶來的淚水並不會累積,但人卻不一樣,這種傷害不僅無法輕易解脫,有時甚至會隨時間倍數成長。
她曾想切斷與旁人的聯繫與接觸,藉此逃避這種負面情緒,但事實卻逼得她放棄,想要永遠一個人是不可能的,而唯一的辦法卻更加不可能。
全世界的人都得死才行。
其實人與人相處可以獲得不少好處,但麻煩的是,一段關係不會白白送到面前,想從沙發那裡取得溫暖,就必須先獻上自己的體溫,更別說人還不一定會像沙發一樣真誠相待。
姚音敏窩在沙發上,用毯子蓋住冰冷的手腳,她覺得自己可以就這樣睡著,到了床上反而容易想東想西。每天她都得為明日憂慮,就算今天發生了再多美好的事,只要胸口那一絲不安存在,一切就通通抵銷。
如果當初不走這條路,她就會比較快樂嗎?
自己第一次演戲經驗是在國中,那時班上正為露營短劇的女主角煩惱,最後不知是誰提議了姚音敏。
「反正她長得漂亮啊。」
這略帶酸味的話讓姚音敏第一次背起了台詞,她當然沒有當女主角的意願,但也不想因為拒絕而給別人借題發揮的機會。加上自己跟道具組的那幾個女生處得不太好,能擺脫她們反而讓姚音敏鬆一口氣。
反正演個戲又沒什麼,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都決定好了,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嗎?
由於老師怕演員們忘詞,裡面的台詞根本沒幾句,從頭到尾幾乎都靠旁白在解釋劇情,姚音敏才花一小時就把自己的部分背得滾瓜爛熟,連其他人的台詞也順便背起來了。當下姚音敏覺得自己真的要感謝那個提名她的同學,不然她就會錯過這個輕鬆又有趣的任務了。
為了跟其他演喜劇的班級做出區別,那次他們班決定演出「霸王別姬」。可是老師沒想到,對這些國中生來說,正經地做一件事似乎太讓人害羞,明明是嚴肅的戲,排練時大家卻都忙著搞笑,逼得姚音敏也只能跟著配合,內心一邊祈禱正式表演當天不要是這樣的狀況。
結果演出那天大家確實是嚴肅起來了,但因為是第一次嚴肅,所以也更緊張了。在飾演項羽的男同學不小心把道具劍甩出去後,這場悲劇終於正式成為喜劇,除了現場觀眾外,連男同學自己也站在原地一起傻笑,完全忘了這場戲根本還沒結束。
在眾人笑聲中,姚音敏撿起那把已經有點變形的劍,緩緩走回男同學面前。姚音敏凝視著呆住的男同學,在她說出下一句台詞後,現場的笑聲就像從來沒出現過。而這樣的寂靜直到姚音敏結束她最後的戲份,才被觀眾的掌聲給打破。
她應該要早點發覺的,在他們這樣的年紀,認真演戲的自己才是比較不正常的那個。
果不其然,在露營後,除了向她搭話的男生變多外,關於她個性方面的話題也跟著多起來。
「明明只是演好玩的,這麼認真是想吸引注意喔。」
「別人只是隨口說要她演女主角,結果她連拒絕一下都沒有。」
「其實那個人一直在等別人選她吧?」
「那不會一開始就說喔!又沒人阻止她。」
「心機超重的。」
妳們還不如直接對我破口大罵算了。
這種為結論而生的對話之所以會傳到姚音敏耳裡,是因為那些人根本不怕她聽到,只要不指名道姓就可以免去所有罪惡,心照不宣的默契還能增加朋友間的親密感,何樂不為呢?
那時的姚音敏或許看起來不為所動,事實卻完全相反,她之所以不喜歡人類,正是因為自己太容易受其他人影響,正確來說,是「不得不」受影響。
要是那些人知道自己的批評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影響,一定會更加得意。
這麼想的同時,姚音敏就會把自己僵硬化,裝作一切只是小蟲在耳邊飛,露出無傷大雅的表情。實際上,姚音敏將這種情況稱為「明明只是一隻小蟲,但爬到耳裡就拿牠沒輒的無奈」,她要是真的有裝作沒聽到的天分,現在也不會淪落至此。
但這次經驗並非全是壞處。姚音敏驚訝地發現,演戲可以「暫時」讓別人忘了自己的存在,她只要盡責地扮演另一個人就能安全走到結局。表面上她是受劇本控制,但比起現實世界的戰戰兢兢,她卻是完全自由。
演戲時,她不用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還能做平時自己不能做的事、說平時不敢說的話。就算演的是壞人或傻子,也不用憂心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麼後果,別人要喜歡還是討厭這個角色都不關她的事。
當別人比當自己容易多了。
於是升上高中後,姚音敏滿懷期待地選擇了話劇社。那時她在社團交到了幾個知心好友,每天過著讀書和跑社團的日子。過往的不愉快就像是假的,所有煩人的大小事就這樣被她遺忘,多出來的空間從此全讓給了演戲。
那段時間她滿腦子都是如何提升演技,社團老師所教的已經無法滿足她,除了大量觀看專業演員的演出外,她也開始試著從生活周遭尋找養分。
有次姚音敏被分配到老師的角色,於是整整三個禮拜,她緊盯著台上每位老師們的一舉一動,觀察著他們有什麼共同之處,或是又有什麼差異之處,完全沒把上課重點聽進去。
她觀察到生澀的新手老師會不自覺背對學生、有自信的老師肢體動作豐富,也喜歡指名學生提問,至於那些資歷深的老師,他們的課堂上時常會出現空白時間,不多不少,最後一句話總與下課鈴聲同時響起,精準得讓姚音敏讚嘆。
姚音敏沒有告訴過身邊的人,其實只要看到他們遇到什麼事,她就會開始猜測他們的下一步動作會是什麼,而且她也越猜越準。到了最後,她甚至無須思考,就能搶先在心裡默唸出接下來會出現的對話。
在這樣的自我訓練下,姚音敏很自然地成為話劇社招牌人物,幾乎包辦每次女主角戲份。這當中也曾產生過一些不愉快,但卻沒有人可以否認姚音敏的演技,有次朋友還對她說:「我真想待在台下看妳演戲就好。」
這並非恭維話,即使只是排演,每次只要她一上場,現場的人都會沉默下來。他們對姚音敏能瞬間變為另一個人感到吃驚,即使只有簡陋的場景布置,姚音敏總有辦法讓觀眾忽略不足之處,而且幾乎從不笑場。
相較之下,其他演員就顯得完全沒進入狀況,甚至讓人有種姚音敏和他們處在不同世界的錯覺,這也是不得不讓她當主角的原因。
有老師看了姚音敏的表演後建議她往此方向發展,但她那時並沒有把演戲當成職業的想法,認為只要能用空閒時間享受興趣就夠了。
畢業後姚音敏考上了某國立大學的英語系,上了大學也一如往常地加入了戲劇表演社。她以為能再延續高中時的那段快樂時光,沒想到社員們都只是在聊天打混,到了成果發表前幾週才手忙腳亂準備,做出來的道具幾乎都是隨便湊合著用的垃圾。
最後姚音敏在成果發表前一天拒絕演出,離開這個待不到半年的社團。
在那之後便猜測聲四起,有人說她故意要害社團一團糟才臨陣脫逃,也有人說她是為了擺脫社長的追求才退社。
這兩個說法姚音敏都不否認,她看不慣這個社團以前總是僥倖過關,所以決定讓他們失敗一次,否則永遠都會是這副德行。這當然與正義感沒什麼關係,她只是想看這個社團會不會因此醒悟,好讓她在畢業前重新把握得來不易的演戲機會。
至於姚音敏想擺脫那位社長的原因,從那次事件後他毫無悔意的態度就能看出來了,更別說那些越來越誇張的毀謗根本就是出自他嘴裡,看來社團和愛情同時出包讓他顏面盡失,只能靠誣賴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些。
要是姚音敏知道演戲會佔據自己未來大部分人生,她也不會這樣自找麻煩。
就在大一下學期的某一天,姚音敏接到現在經紀公司的通知,說希望她能抽空前來面試。覺得莫名其妙的姚音敏第一個想到高中死黨,詢問之下果然是朋友聽姚音敏說起近況後,把她以前的影片寄給正在徵選演員的經紀公司。
得知真相後,姚音敏立即把實情告訴經紀公司並回絕,只是在掛上電話那瞬間,她的心臟像是賽跑後般狂跳。
但經紀公司似乎不打算放棄。一個星期後,他們再度聯絡姚音敏,表示之前雖然是誤會,但他們仍有意願栽培姚音敏成為專業演員,希望她能再考慮。
她最怕的就是考慮。
姚音敏知道自己動搖了,她最想要的禮物放在火海中央,先前因為怕燙只能遠遠看著,現在不僅有演戲的慾望在背後推著,引導的手也向她伸出,現在要不要往前走都取決於自己。
在接到那通電話後,她歷經兩個禮拜的思考,在渴望和恐懼兩者間徘徊許久,最後在某個晚上,姚音敏看著社長厚臉皮求她重回社團的簡訊,最終還是選擇了渴望。
她要當演員,一名真正的演員。
面試前一天她特地請假回家,但只是聽到要去面試,媽媽就緊張起來了。課業怎麼辦?會不會是詐騙?如果失敗再找工作會不會太晚?面對一連串問題,姚音敏只能用「應該」套上每個回應。跟連珠炮的媽媽不同,爸爸只是盯著空氣,問了一句:「要去哪裡面試?」就沒再出聲。
隔天一早姚音敏趕著出門時,桌上放著一張紙,這張紙的主人可能整夜沒闔眼,只為了在紙上寫下那點字,當中傳達的意思簡單明確,讓姚音敏連裝傻的餘地都沒有,但那個人也知道寫這些都是多餘,他最終還是沒能阻止女兒踏出家門。
那天,她萬分慶幸,自己抽到的是哭戲。
直到進了這個圈子,她才真正體會到何謂專業演員。跟同學對戲時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消失了,取代而之的是彼此較量的競爭感。當然也不乏光有出色外表,卻連說句台詞都讓人尷尬的傢伙,這些人可能是演技方面還沒開竅,不管練習多少次,都很難有顯著進步。
其實演技本身並不複雜,就如同一個前輩告訴她的,演技就像在穿衣服,而且只有兩種穿法。
第一種演技是在自身的穿著外再加上一件衣服。技巧好的演員擅於調整穿搭,就算兩件衣服風格迥異,還是有辦法搭配得天衣無縫。這種方式會造成演員不管詮釋什麼角色都像另一個版本的自己,但只要演員本身魅力足夠,有時反而會創造出更具吸引力的角色。
而技巧差的就沒這麼幸運了,為了不要露出底下的衣角,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遮掩,所以常用浮誇不實的表情想轉移觀眾注意力,或是把自己層層包裹得太厚重,結果就是僵硬又不靈活,讓觀眾想不出戲也難。
這也是為什麼有演員在飾演某角色時被認為演技很好,但換到另一齣戲就原形畢露的原因,因為他們只是剛好拿到合身的款式,不然就是誰都能穿的百搭外套罷了。
不過有時並不能把失敗全怪到演員身上,如果編劇只能給出一件花俏的破內褲,就算找了演技優秀的影帝影后,恐怕也很難把角色挽救回來。
對於這種演技方法,姚音敏自認無法靠魅力取勝,加上之所以演戲就是想擺脫自己,所以她期許自己能做到第二種演技:完全脫去自己的本性,以赤身裸體的狀態去穿上角色的衣服。
於是每次到了分組考核,其他人還在搶著挑選適合的角色,姚音敏就已經先開始讀劇本進入劇情,因為不管最後分到什麼角色,她都不認為有太大差別。
演戲對她來說就是另一種生活方式,只是用的是別人的身份、過的是別人的人生。一直以來她都要求自己去適合角色,而非讓角色來適合她。而且要是自己這個身分能夠徹底消失,那又有什麼適合或不適合?
表現優異的姚音敏被公司相中,很快就安排她出演電視劇的小角色,這可讓比姚音敏早進公司的人忿忿不平。話雖如此,她演出的那集在播出後也沒引起太多關注,那時她認為,自己只不過是在劇情普通的戲中飾演一個沒什麼特色的人,所以風沒怎麼吹,草當然也不會怎麼動。
但下一次再出演時,姚音敏開始懷疑是不是根本沒人發現她出現在畫面上,因為搜尋自己的名字並沒因此多出幾筆資料,討論劇情的文章也總是快速帶過她的角色,大部分人甚至連角色的名字都記不得。雖然偶爾還是會出現討論她這個新人的留言,但其數量之少,她早就能背得滾瓜爛熟。
她當然知道沒這麼容易,但難道是自己的表現還不夠出色嗎?還是她這個人就真的這麼不起眼?不起眼到跟其他新人演員站在一起時會相形失色的程度?
有一陣子,她甚至連以前喜歡的作品都不敢多看。因為只要看了那些演員的表演,就會忍不住將他們的成就和自己的擺在一起,並從而發現之間的差距有多遙不可及,讓她更懷疑自己是因為年少輕狂才會妄想能超越他們。
還以為自己有多特別,結果就只是普通人而已。
每當意識到這一點,姚音敏就覺得整個世界都冷了下來。想到自己做的只不過是別人都在做的事,不僅不重要,甚至可能比別人遜色,她就連劇本都不想翻開來看。
幹嘛背台詞?反正台下又沒觀眾,就只是在演獨角戲而已。
自己跟演戲之間的冷戰,通常會持續個幾天,然後就像吵了架卻分不了手的情人,姚音敏最後還是會回到演戲的懷抱,繼續毫無理智地淪陷其中。就算被傷了無數次,她還是依然熱愛演戲、還是願意再給它多一點時間,為的就是總有一天能步上成名的禮堂。
雖然總是裝作不在意,但跟其他演員一樣,她不可能不想成名,甚至還想得快要抓狂。成名是一種誘惑和麻煩,但卻可以滿足實力被認可的渴望,大家也都習慣以成名與否來判定成功的程度,就連她自己都有這種習慣,不自覺地推崇知名度高的演員。
當然了,她真正希望被認可的是作品和演技,而非自己這個人,但她偏偏是個演員,不可能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這兩者的評價可以相差甚鉅,但被關注的程度卻通常是連帶的。
為了保住所剩不多的自信,姚音敏最後終於成功說服自己,就算關注她的人很少,但卻每個都喜歡她,所以自己並非沒有才華,只是不像其他人這麼幸運而已。
而且她也不想成名後每天忙著接代言、被人品頭論足,她想要的只有演戲,只要能維持基本開銷,然後偶爾享受觀眾給的鼓勵就夠了,維持這樣的現狀倒也不是什麼壞事。一開始姚音敏確實曾經這麼想過。
直到拳哥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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