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尼宅邸的排水道壅擠得像老鼠的腸子,既髒又黑,而且也臭烘烘的,絕對是有什麼東西死過吧,因為聞起來就像屍體的味道。
森夏的抱怨從黑暗中不停傳來。菲莉絲尾隨著洞中的窸窣聲而去,摩娑著石頭的聲響伴隨著四肢機械式的動作,像是催眠的前置作業,在四肢逐漸累積的疲勞之中,把菲莉絲的意識抽離了出去。
究竟有沒有盡頭啊……菲莉絲忍不住想向在前方蠕行著開路的森夏大喊,但她們不可能回頭,菲莉絲也不想因為張開嘴巴而吸進什麼噁心的東西,所以抱怨的念頭只在心中徘徊了一會,隨即被菲莉絲拋往腦後。
忽然,森夏碎嘴的聲音消失了,菲莉絲同時能感覺到一絲別於洞穴內死沉氣息的微風灌入。菲莉絲從發疼的關節中硬是擠出了額外的力氣,掘著厚泥奮力向上,不一會後,菲莉絲已經看得見泛著微光的洞口。
終於!儘管還搆不到洞口,但菲莉絲仍奮力伸出酸澀的手臂。就像是在回應著她的請求,洞穴外頭有一雙手抓住了菲莉絲伸出的手臂,只不過那本來應該令她心安的幫助,卻讓菲莉絲陷入了遲疑。
那雙手似乎太大了點,手掌心也粗糙得像是砂紙一般,只要那雙手的主人願意,搞不好掘地也用不上鏟子,這實在不太像是森夏姊姊的手──
是士兵嗎?菲莉絲渾身一顫,怯怯地出聲道:「是、是誰在──哇!」
那雙手忽然施力,將菲莉絲拽出了洞口。突如其來的陽光讓菲莉絲一下沒能適應過來,雙眼還殘餘著洞穴的黑暗。
菲莉絲聽見了塞莫達斯呼嘯不止的風聲,嗅到了洛桑莫羅遍佈大街的草藥香氣,然而她的雙腳卻懸在半空中,輕飄飄的感覺讓方莉絲雙腿一麻。菲莉絲忍住了想要尖叫的衝動,胡亂地踢腿掙扎著,直到森夏的聲音在她下方響起。
「好了,快把小菲放下來啊!真是的,大個子在幹什麼?」
「呃,妳們都髒兮兮的,我一下子沒認出來。」那個聲音說罷,菲莉絲隨即雙腳觸地。
菲莉絲癱軟地在冰涼的磚石地上坐下。她晃了晃腦袋,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才適應了陽光。菲莉絲向上一看,朝那巨大的影子發出了疑問。
「歐克利先生?你怎麼在這裡?啊!有件很重要的事必須──」
「你看起來糟透了,菲莉絲。」歐克利伸手抹了抹菲莉絲的臉,看著歐克利沾上了泥灰的姆指,菲莉絲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用來抹臉的手臂髒兮兮的。
菲莉絲接過森夏從一旁遞來的方巾,大大喘了口氣。痠疼的四肢讓她幾乎想要往後躺倒下去,讓大地替自己承受那些痛苦,然而那股念頭只停留了一瞬間,菲莉絲隨即起身,倉促地開口。
「歐克利先生──」
「有危險,我知道,我很早就聽說了。」歐克利沉聲道:「是風之子那群人吧?剛才魔法師協會那才捎來了警報──」
菲莉絲一愣,說:「警報?」
「是啊,艾克尼家族可是掌握了塞莫達斯的咽喉,這點防備還是得有的。」歐克利說罷,忽然想起什麼般的停了下來,說:「等等,妳們怎麼會從這裡進來?」
「為了──警告你們。」菲莉絲尷尬地看著自己的一身狼藉,忍不住紅著臉尷尬地低下了頭,「嗯……所以大家已經在撤離了嗎?」
「撤離?不,不會的。」
「不會?可是風之子們馬上就要──」
「要說有什麼地方最適合避難,那也只能是艾克尼宅邸了,這裡可是整個塞莫達斯最安全的地方。」歐克利停頓了片刻,轉頭張望著空無一人的周圍,「我不知道在這裡說這樣的話合不合適,但艾克尼家族可不是什麼招人喜歡的一群家伙。他們的堡壘之所以能在北方王國和共和國的夾擊下聳立到現在,維持著永久中立城的地位,靠的可不止是強大的財力和法律後盾而已。妳也清楚共和國人習慣的手段是什麼,更別說東南方的盜賊城了。」
「但他們知道米娜的事嗎?」
「米娜?」歐克利一愣,轉而謹慎地開口說:「不是我冷血,但在艾克尼宅邸的話,我們應該不必擔心米娜的麻煩才對,或者該說,妳為什麼會認為她會來艾克尼宅邸?這裡是整個塞莫達斯最堅固的堡壘──當然,妳們是成功闖了進來沒錯,但那也是有魔女在的關係。」
「這是當然的囉!」森夏嚷嚷著。
眼見歐克利的視線隨著自己的沉默而變得熾熱,但菲莉絲卻遲遲沒能開口。
她該怎麼說才好?
菲莉絲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把話吞了回去。菲莉絲搖了搖頭,改口說:「就在米娜把我送回來之前,她預告過這件事情……」
「這麼重要的事情妳怎麼沒說!」
「因──因為我忘了!」菲莉絲頂著脹紅的臉,聲音在心虛中縮得越來越小,「雖然黛拉庫小姐說她會解決這個問題,但我們不是應該更──小心為上嗎?」
「是沒錯。」歐克利收聲,菲莉絲隨即歉疚地低下了頭。歐克利轉身,正想開口時卻瞧見森夏一臉陰沉,他只能倒抽了口氣,改口道:「不過我認為現在不是追究過去的時候。」
「是的,沒錯!」森夏瞇起了眼睛,「森夏尤其覺得現在應該和大個子好好聊一下,關於為什麼把小菲給弄得不高興了的事情──」
「不,我們應該去警告艾克尼先生,森夏姊姊。」菲莉絲連忙打岔道:「那才是首要之務,對吧?」
「呃,是啊。」歐克利匆促應聲道:「快來吧,魔女、菲莉絲,時間不多,我想妳們應該親自去見艾克尼先生一面。如果是森林的魔女,艾克尼先生應該會樂意接見才是。」
「是小矮子該出來迎接森夏才對!不過……哼!這次就算了。」
歐克利鬆了口氣,沒敢再多說什麼,只是領在前頭,沿著庭院邊緣的迴廊跨步而行。
菲莉絲將髒兮兮的外衣脫下,用乾淨的內裡充當毛巾抹了抹臉後,才把它捲了起來夾在腋下。菲莉絲抬頭張望著,她們兩人鑽出來的地方似乎是艾克尼宅邸中央的庭院,她能看見那幾根顯眼的尖塔就分布在四個方向,而歐克利正帶著她們往其中一根尖塔前去。
「森夏姊姊,妳剛才叫艾克尼先生『小矮子』,艾克尼先生也是地精嗎?」
「哼,當然囉!也只有小矮子種族才能有這種無知的自傲,居然敢把魔女擋在門外?要不是小菲,森夏才不把瑪那之花交出去!更別說居然拒絕森夏──喂!說起來,大個子真的有在努力嗎?」
「什麼?」歐克利一愣。
「森夏的瑪那之花啊!有了這麼完美的籌碼,居然還敢灰頭土臉的回來?森夏還沒算這筆帳呢。」森夏噘起了嘴,瞇起了眼睛直瞪著歐克利,像是準備好了爪子隨時要一撲而上,「小矮子跟大個子到底有沒有努力嘗試過啊?還是真的爛泥扶不上牆?」
歐克利的臉色一沉,但在菲莉絲嘗試要出聲緩頰之前,歐克利隨即振作了起來,揚起的嘴角多了幾分從容的信心。
「確實,我們有著這一手好牌還能輸成這樣,說到底都是布克商團太低估路索利德了;但那是個過錯,而我們會修正它。」歐克利微笑道:「布克商團還留有一個究極的殺手鐧。如果瑪那之花是一把能讓布克商團無往不利,通向任何地方的鑰匙,那麼那個東西就是近似於門的存在。」
「門?」
歐克利點了點頭,但卻只是維持著那份神秘卻又自信的笑容,而沒有出聲解釋。
森夏不以為然地扭頭一哼,撇了撇嘴說:「最好是這樣,大個子最好期待小矮子兜里的那個小玩具,值得上森夏的瑪那之花。」
歐克利只花了幾步便逕直走過了巨大的雕花石柱之間,向守在門邊的艾克尼守衛打了聲招呼,那兩名疑神疑鬼的守衛,遠早在三人接近前就已經對歐克利身後髒兮兮的兩位少女打量了好一陣子;然而當歐克利靠近後,他們立刻收起了自己冒犯的好奇心,但在正式招呼之前,其中一人還是忍不住打量了兩位少女一眼,才開口道:「歐克利總管,我想艾克尼先生約定的回應,應該是在明日中午才對。」
「當然,不過我們並不是為此而來的。」歐克利側身讓開了一條路,向森夏使了個眼色;森夏哼了一聲,提起下巴悠悠向前,歐克利這才說道:「這位是魔女的代言人──魔女的孩子。」
「都說了森夏就是魔──」
菲莉絲用手肘頂了下森夏的後腰。被打斷的森夏悶哼了一聲,悶悶不樂地縮起肩膀。
「嗨。」森夏翻了個白眼,敷衍地揮了揮手。
兩名守衛交換了一個眼神。儘管眼前的少女荒唐得令人發噱,但長久以來的工作操守驅使著他們保持專業,使兩人隨即將那質疑之情轉為了較為嚴謹,也比較不具侵犯性的──懷疑。
「請原諒我的妄加揣測,魔女。」其中一個守衛雖然面露不安,但還是謹慎地開口:「但……為什麼是這種時候?」
「魔女堅持親自前來。」歐克利再度向前一站,說:「作為友好合作的象徵,她有些關於目前艾克尼宅邸遭遇的威脅的情報要提供給艾克尼先生。」
「魔女大人──有風之子的消息?」
守衛的目光飄向了森夏,然而森夏卻只是心不在焉地鼓起了臉頰,又噗噗地吐著氣,讓守衛臉上的表情從戒慎的敬畏,逐漸轉為了哭笑不得的複雜神情。
「這實在有點──」負責說話的衛兵猶豫了一會,搔了搔腦袋才開口:「好吧,既然是歐克利總管的話就……我去通知一下艾克尼先生,請各位稍後片刻。」
守衛匆匆一應,但仍完整的行過了禮後才回頭走入塔內。在守衛離去後,菲莉絲忽然有種預感──就像是她再也看不到那名守衛了,而那扇門也不會為她而敞開,但那終究只是想像而已。這樣的念頭盤據在菲莉絲的腦海裡好一陣子,她開始思索最壞的情況,卻又同時想像那名衛兵在這座偌大的塔中行走的模樣……
如果艾克尼先生在塔頂上的話,走上去肯定要花上不少時間吧?
菲莉絲在反覆的期待與失望之中徘徊,但就在她以為那名守衛永遠不會出來時,門後忽然有了動靜。
一名守衛自門後走出,穿著一樣的甲冑,手上拿著一樣的武器,卻是不同的人。守衛向歐克利點了點頭後,示意另一名守衛退開;歐克利向他淺促地道了聲謝便逕直而入。森夏用手指勾了勾菲莉絲的手,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後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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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菲莉絲所想像的,塔底是一層寬闊的空間;有些守衛及幫傭駐留,直旋而上的石階緊貼著塔壁,消失在約有三人高的天花板上頭。
歐克利走過了那些傭人們,他們每個都認得歐克利,但也都不認得他身後那兩個髒兮兮的少女。身為人的好奇心讓他們不自覺地多瞅了幾眼,但家僕的自覺讓他們很快就收斂起了好奇心,專注在自己的本職上頭。
歐克利在階梯口停下,兩名守衛駐守在階梯前;其中一名向歐克利行禮,另一名則是退了開來。
「請隨我來。」負責行禮的守衛扭轉腳跟,回頭走上石階,歐克利隨後跟上,另一名先前讓開的守衛則是繞到了兩人後頭,手還按著腰間上的武器。
「走了,小菲。」森夏此時也不再輕浮地開著玩笑,只是低聲咕噥兩句,便率先跟了上去。菲莉絲深吸了口氣,隨後三步併兩步地追上了森夏。
這座艾克尼名下的高塔似乎是另一間巨大的煉金實驗室。儘管途中經過的許多房間都深鎖著大門,但仍能從中嗅到濃烈的草藥及煉金藥水的刺鼻氣味,伴隨著古怪而不停迴旋的風自四面襲來,越往上層,那股風就越是強烈,但那並不像肆虐洛蘇比天空的那種風暴──張牙舞爪地咆哮,威脅要撕毀一切;籠罩著艾克尼宅邸的風更像是厚重的海潮,看似平靜,但光是流動就好像能將四肢給擰斷……
厚重。菲莉絲不知道用這樣的詞彙形容恰不恰當,但這是壓抑著她胸口的感覺,那有別於以往感受到的未知,激起了菲莉絲敏感的警戒心。
艾克尼先生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在不經意間,一扇門突兀地出現眼前,阻斷了繼續向上的階梯,迫使眾人停下。領頭的守衛示意歐克利後退,上前去敲了敲門環,輕咳了一聲,提聲道:「艾克尼先生,布克商團的歐克利總管來訪。」
門後隱約傳來的窸窣聲嘎然而止。沉默延續了一會,而終結了它的,是一陣鈍重的腳步聲──
踏──踏──那腳步聲既沉又緩,卻又從容得漫不經心,像是那些信步在芮恩森林裡的巨大生物一樣,既懶散卻又不容招惹。
菲莉絲從人縫間偷偷望向那道烙有火花家徽的木門。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底有個聲音在呼喊著,迫切地呼叫她不要靠近那扇門,又或者至少在那扇門打開時跑得越遠越好。她總覺得門後那股湧動的壓抑十分不詳,就像是醞釀著的山崩或海嘯……
山崩或海嘯?菲莉絲正為自己的擔憂感到荒唐時,門鎖便喀擦一聲彈開。門後步出一位男子,菲莉絲本來以為會見到一位不下於歐克利先生般壯碩的男人,但那卻只是一位披著斗篷、面容清秀的南方男人,鈍重的腳步聲則是來自於腳下那雙與他細瘦的身材毫不相符,既寬大又沉重的鐵頭長靴。到底是怎樣的人才會特別穿上那種很難行走的靴子呢?
守衛見到男人,匆忙併攏腳跟,挺直了腰桿行禮。但男子並沒有回禮,他發現了菲莉絲打量的視線後,便匆匆披上兜帽,沿著守衛讓開的那條路拾階而下。
霎時間,那陣壓抑的感覺煙消雲散,菲莉絲還沒來得及驚訝,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男人已經走到了菲莉絲身旁。
男人低著頭,比起看清眼前的路,男子似乎更在意自己被陌生人所打量,所以只是低垂著頭,任由兜帽垂落的帽沿遮住了視線,隱約露出下半張臉;然而,男子在與菲莉絲錯身而過時卻忽然一頓。他忽然回頭瞧了菲莉絲一眼,接著若有所悟的微笑。
「看什麼看?」
森夏忽然發難,把男人罵得硬是愣了半晌。男人並沒有回嘴,只是勉強收起嘴角掩飾不住的一抹淺笑就回過頭去,繼續步下階梯,直到迴盪在樓梯間的聲音完全消失。
「請進吧。」
微弱的聲音從門板後傳來,守衛隔著門行了一禮,轉身領著殿後的守衛一同循著男子的腳步離去。在兩名守衛走後,歐克利回頭看了森夏和菲莉絲一眼示意兩人跟上;森夏點了點頭,牽起了菲莉絲的手。歐克利見到兩人已經做好了準備,便打消了開口詢問的念頭,傾前壓下門把,緩緩推開了門。
風──那是真正的風。
洛桑莫羅混雜著草藥清香的微風撫面而來,讓菲莉絲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
在眼前展開的,是一間布置得古樸的書房;以木造的家具襯上嵌石的裝潢為襯底,柔和的火光位這間冰冷的石造建築捎來了一絲暖意;巨大的落地窗佔據了半片的牆面,將洛桑莫羅東面的美景盡收眼底;在遙遠的地平線後,能隱約瞧見雲霧繚繞的無盡群山,像綿延不盡的綠色浪潮,尖端點著一抹名為寒雪白色浪花,窗邊則繫著質地厚重柔順的鑲金紅絨布,讓窗外的這一切看起來就像是為了某齣大戲而準備的舞台。
在窗邊站著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就像是布克一樣,鬚鬢間參著些斑白,額頂則在歲月的鑿刻下有著深深的皺痕;但這位洛桑莫羅之主並不向布克那樣,斗大的眼珠隨時瞪大著,好像在幫一切所見都仔細的標上價碼;男人的表情和善,看起來就像是個和藹的老先生,氣色飽滿的雙頰上泛著一點紅暈,讓他的微笑看起來更和藹可親。
「抱歉讓你們等了這麼久,沒辦法,我必須接待這位朋友。」
「那傢伙是誰呀?」
菲莉絲一愣,然而森夏對自己直率的發言一點也沒覺得不妥,只是高高揚起了下巴表示不滿。
「沒什麼,是位老友,一個任意妄為的傢伙,我實在很難拒絕他的要求,正如我沒辦法拒絕芮恩森林的魔女一樣。」艾克尼和藹地一笑,「罷了,別讓牠壞了興致。請坐吧,布克商團的貴客們,儘管我已經明白你們此行的目的,但既然對象是芮恩森林的魔女,那再怎麼樣也得抽出時間來。」
「小矮子早該舖好地毯,準備一桌大餐來迎接森夏。現在早就晚了,還讓森夏特地來找小矮子,像話嗎?」
面對森夏狂妄的發言,艾克尼只是回以不動聲色的微笑。他回頭走向置於角落的雕花木頭酒櫃,分別拿出了琥珀色和橘黃色的瓶子,以及三個厚底的玻璃杯。他用粗短的十指及臂彎一次夾起了這堆東西,回頭走向了一張放在書房中央的桌邊。那張桌上還放著兩個殘餘著一些液體的同款酒杯。
艾克尼挪開了其中一個杯子,將剩餘的三個擺成了三角,尖端朝向森夏。他將其中兩個斟滿了琥珀色的液體,把剩餘的一個用橘黃色的那瓶斟滿,仔細地打量了菲莉絲一番,隨後將橘黃色的杯子推向她。
「請坐。」艾克尼拿起了殘餘著酒液的杯子,為自己斟滿了一杯,舉杯道:「由於並非用餐時間,所以只能招待這些略盡綿薄之意了。人老了,在飲食上就會特別謹慎。」
「在森夏看來只是小氣吧?」森夏哼了一聲,拿起了其中一杯一股腦地倒入嘴裡,臉上瞬間就泛起了紅暈。
「我知道你們此行的目的是什麼。」艾克尼緩緩說:「但請容我現在就做出回應──艾克尼家族能夠應付這一場躁亂,請別擔心,我們的士兵非常熟練。」
「不對!艾克尼先生!」菲莉絲按耐不住焦躁出聲道:「那是因為您不知道他們手上有怎麼樣的武器──」
「血魔法?如果妳指的是那個,那麼可以省一份心了。」艾克尼歪著腦袋,露出片刻的疑惑,隨即微笑道:「在洛賽凡爾發生的事情,是不會在洛桑莫羅再次發生的。」
「不會?」菲莉絲一愣,不知怎地,望著艾克尼先生和善的笑臉,菲莉絲不但沒有安心,一股壓抑的情感反倒從腹中升起。「你怎麼能夠確定?」
「因為它不是猜測,而是事實。」艾克尼淺笑,「因為事實是可以透過觀測得知的……姑且就先這樣說吧。」
「風之子的手上有著瑪那瓶以及魔法師的協助,他們正向這裡襲來,這些你也都觀測到了嗎?」
艾克尼的臉上閃過了一絲訝異,但他隨即闔眼沉思,長吁了一口氣。
「瑪那瓶?啊……那些不老實的傢伙。」艾克尼沉默了半晌,才淺淺點頭,「確實,這是意料之外的消息,但我沒猜錯的話,瑪那瓶不在魔法師的身上吧?」
「什、什麼?為什麼您會──但就算那樣,讓他們拿著這種東西還是很危險。」
「我是不知道那些造亂者能利用純化的瑪那到怎樣的程度,但他們應該是想用來抑制血魔法的副作用吧?」艾克尼的手指輕敲著杯緣,將玻璃杯敲得鏗鏗作響,「這是最直接的想法了,畢竟他們是一群完全不懂魔法的傢伙,只是偶然得到了無知者的協助,像吵鬧的孩子般狂熱地破壞著,妄想讓一切折服──」
「您是說我們不必擔心風之子嗎?」歐克利皺眉道:「我想您應該知道魔法師協會動員的消息了,但協助風之子的魔法師,是個相當厲害的傢伙──」
「可是比起魔法師,你們似乎更在意那些風之子。所以,我可以解讀成你們已經有了對付那位魔法師的對策了?」
歐克利愣了半晌,尷尬地一笑。
「看來什麼都瞞不過您的眼睛,艾克尼先生。」
「但你說的也沒錯,歐克利,魔法師那裡我會多費心的。」艾克尼舉杯道。
歐克利鬆了口氣跟著舉杯,森夏則是撇過了頭,百般無聊地望著窗外,然而菲莉絲卻是緊咬住嘴唇,猶豫再三才開口。
「放著不管……這樣沒關係嗎?」
艾克尼提至唇邊的酒杯停了下來。艾克尼的視線越過杯緣端詳著菲莉絲。一開始僅僅只是順便一瞥而已,但隨著視線被緊攫,艾克尼的眼神也逐漸參入了一些古怪的審視。
「我和另外兩位都是老相識了,但我好像還沒問過妳的名字,奇怪的少女。」
「嗚啊!竟敢說小菲是奇怪的──」
「初次見面!艾克尼先生,我叫做菲莉絲。」
「初次見面?呵……」
艾克尼忽然輕笑出聲,這讓菲莉絲不禁害臊了起來。
「這、這有什麼好笑的?」
「不,沒什麼。」艾克尼搖了搖頭,「聽上去像是老套的搭訕,但總覺得我們曾在那裡暢快歡談過──啊,往日時光啊。」
「唔。」菲莉絲往椅子上縮了縮,「我想……應該沒有吧?」
「是啊,應該沒有。」艾克尼湊近杯口淺啜一口,「這有點像是老花眼的毛病,讓我們這些老傢伙時常在打毛線時找錯了線頭──不過那些歡快卻是真實存在過的,至少存在於誤會被解開之前。如果妳不這麼吹毛求疵的話,我們或許可以歡快地談上一段。」
「我……」菲莉絲的臉不禁一紅,她知道艾克尼是在拐著彎說自己不識情趣,然而現在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
菲莉絲深吸了口氣,冷靜下來;再次開口時,臉上已無了那些生怯的燥熱。
「雖然打壞了您的興致,艾克尼先生,但我們不能放著那些準備傷害別人的人不管。」
「放著不管?」艾克尼挑眉。
「對,不能放著不管,必須行動起來,否則──」
「否則怎麼?我不都答應會加強戒備了嗎?」艾克尼歪著頭說。
菲莉絲一愣,著急地說道:「但、但是如果我們不做些什麼的話──」
「妳一直是一個人生活著嗎?菲莉絲?」
「那些人就會──什麼?」
「妳這是獨行者的想法。」艾克尼遠遠盯著菲莉絲,放下了酒杯,「妳無法相信別人,將妳認為重要的事情交付給別人。我不會說這是錯誤的,但是作為一個團體不是那樣的;作為團體的一分子,首要的工作並不是攬下所有的事,而是只要去做好一件事情。」
「只要做好一件事情?」
艾克尼點了點頭。
「不是放著不管,而是現在也做不了更多事了。作為艾克尼的家主,洛桑莫羅城的主人,我的責任是去找適合的人去做適合的事情,而不是慌慌張張地作為信鴿到處奔走──我反而要問妳一句,陌生的少女啊,一昧地埋首於忙碌之中,這樣的妳,是想逃避什麼東西呢?」
菲莉絲一怔。「逃避?」
「看妳的樣子,也經歷了很可怕的事吧?」艾克尼望向了菲莉絲的手,憐惜地一嘆,「我想妳們這種年紀的少女,最討厭的就是被人妄加揣測自己的意圖。但請放心,無論是艾克尼還是這座城市,都不是第一次經歷戰爭,請別把這座關口城市想像得太不堪一擊了,菲莉絲小姐,這對努力維繫這座城市運轉的所有人都是很失禮的一件事情。」艾克尼說罷,眼裡忽然閃過了一絲令人寒膽的嚴肅,但又隨即將它抹去,恢復了和善的笑容。
失禮……嗎?我擔心別人的念頭是失禮的?
菲莉絲垂下了雙眼,恍惚地望著自己的膝蓋,她感覺腦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蒸發著,但艾克尼只是繼續啜飲著杯中的殘酒。眼見菲莉絲陷入了消沉,森夏瞇起了雙眼,視線凌厲地向艾克尼射去;在一旁靜靜聽著兩人交談的歐克利查覺到了森夏不善的目光,只得趕緊打岔道:「既然解決了風之子的問題,艾克尼先生,我想──」
「歐克利啊。」艾克尼回頭打斷了歐克利的話,讓歐克利只能暫且止住了嘴。在歐克利止聲了半晌後,艾克尼瞅了眼神古怪的森夏一眼,才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和布克那傢伙一樣很難接受失敗,但你這樣窮追不捨,究竟想得到什麼?」
「什麼?您拒絕了?」歐克利錯愕地一愣,說:「瑪那之花的──」
「啊?你不知道啊?我還以為──唉,我想也是,布克那傢伙大概自己一個人回去了吧?盜賊城和洛桑莫羅接連的失敗,我想就算是頑強的布克,也是需要時間沉澱一下自己的。」
艾克尼說罷,隨即將半張臉埋入了酒杯中,然而森夏卻率先發難。
「喂,小矮子這什麼話啊?森夏的花有什麼不好了?」
艾克尼從杯中抬頭,望了森夏一眼,悠悠地說:「瑪那之花?確實是奇蹟中的奇蹟,也許它的面世會顛覆過去所有瑪那使用者的習慣吧?但商人著眼的是未來性。」
「什麼啊?居然把森夏當作笨蛋,偷偷說森夏的煉金術是過時的東西?」森夏哼了一聲,滿口酒氣地說:「看來小矮子種族的腦袋真的都不太靈光哦?嘴巴上說愛錢,卻在錢真的要送上門前的時候拒之門外?這不是很可笑嗎?」
「當然有點荒唐,但這不過只是數字與方程得出的結論罷了,魔女。雖然狹隘,但還望妳能理解啊。」艾克尼苦笑。
「小矮子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啊?」
眼見場面劍拔弩張,菲莉絲忍不住想要上前緩頰,但她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懂兩人對話的內容,只好乾巴巴地捧著杯子在一旁看著。艾克尼笑著端詳杯中殘餘的酒液,輕輕晃動,讓它閃爍著火焰的微光。艾克尼的當家低頭沉思了一陣子,接著將視線提起,望向森夏。
「我不知道布克有沒有告訴你們,但你們真的不明白嗎?尤其是歐克利。瑪那之花搭上能夠能夠實現平行計算的瑪那機器?確實,這是了不起的成就,南方聯邦終於創造了能夠替代魔法師的終極機器,這絕對是偉大的成就;但在動機上,你們都沒有思考過『為什麼』需要這樣做嗎?」
森夏收起了不悅,只是疑惑地眨了眨眼,歪著腦袋不解地說:「好奇怪啊?小矮子不是煉金術師嗎?既然是煉金術師種族,追求真理就是本性吧?」
「用兩腿行走於大地上的生物,思考的方式不會相差太多的。」艾克尼向後縮進了椅背上,將雙手交疊在身前,「也許真的有一些人相信,這是為了探究真理而進行的研究,但所有極具突破性的研究,都是在有急迫性的不足下才最終能產出的。好比說因為搬運石頭很辛苦,所以對運輸的迫切需要就出現了輪子;因為游泳太過累人,所以對航行的迫切需要就出現了船隻──」
「因為培養一個魔法師太過困難,所以想要讓所有人都能夠使用上魔法──咦、咦?難道不是這樣嗎?我也確實不是很懂魔法,所以……」
菲莉絲說話的聲音隨著遲疑而越來越小,到最後幾乎縮了回去,甚至能被窗外隱約呼嘯的風聲給捎去。艾克尼見狀,只是搖了搖頭說道:「只是要讓所有人都能使用魔法的話,為什麼需要機械代勞呢?世界上有符文這種東西也不是什麼秘密了,魔法師本身就能汲取無窮無盡的瑪那。雖說難以達到標準化是事實,但推助這股波瀾的動力又是什麼呢?」
「看小矮子說的不過就是些詭辯罷了。」森夏此時哼了一聲,「森夏雖然一點也不想承認,但小矮子沒接受小矮子的條件,不是腦袋被石頭夾到,就是小矮子對盜賊城的小妞別有所求。」
「對黑金的路索利德?」艾克尼愣了愣,隨即一笑,「別說笑了,魔女。」
「少裝蒜了,老色鬼!」森夏模仿了艾克尼說話的語調回道。
「哈哈,這可真是……」
「抱歉,艾克尼先生。」歐克利臉色慘白的打岔道:「魔女比較口無遮攔──」
「沒事沒事,只是老友之間的玩笑。」艾克尼苦笑了一陣,「你也別太拘謹了,歐克利,布克商團也是我的朋友,我倒還希望你能回去安慰一下布克呢。」
「這倒是……」
「那麼──」艾克尼忽然將杯中的餘酒一飲而盡。艾克尼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起身說:「現在說這話有點掃興,但我想寒暄就到此為止了。正如這位小姐所說的,這座城市正身陷危機,雖然不至於像信鴿般忙碌,但總還有做為城主必須去做的事情。」
艾克尼望向菲莉絲,菲莉絲立刻點頭如搗蒜地應和著。森夏皺眉哼了一聲,將空酒杯往桌上粗魯地一置,玻璃杯發出的悶吭聲,讓一旁還沒來得及阻止的歐克利冷不防地捏了把冷汗,但艾克尼只是露出微笑,起身走到門邊將門敞開。
「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
轟。
一股震動伴隨著巨響傳來,毫無徵兆地打斷了艾克尼準備脫口的話。菲莉絲冷不防地鬆手,酒杯自指間滑落,在舖著地板的磚石地上發出悶響,灑了一地甜膩的柑橘香氣。
「這是……怎麼了呀?」森夏愣愣地說,扭頭四處張望著。然而菲莉絲卻是心頭一涼,自那股不祥的微風揚起時,她就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敞開的門外傳來,就在歐克利撿起菲莉絲滾落的杯子時,腳步聲的主人也在門口現身,那是一名渾身大汗,狼狽不已的艾克尼家守衛,然而讓它看起來灰頭土臉的,並不是他滿身的大汗或穿戴不正的甲冑,而是那失去冷靜,驚惶不已的眼神。
「艾克尼先生!風之子入侵了。」
「什麼?那些傢伙?」艾克尼的臉一垮,錯愕地說:「他們怎麼辦到的?」
「地下城的入口被一種奇怪的煙霧籠罩著,過濾器完全不管用。雖然巡邏班及時發現,找來了魔法班協助壓制了嘗試侵入的風之子,但現階段還無法判斷究竟在這空檔期間會有多少漏網之魚。」
「怎麼會這樣?他們有煉金術師幫助?」
「看起來是這樣的,先生。」守衛一臉窘迫地說:「為了保證先生您的安全,我們必須先轉移到安全的地點。」
奇怪的煙霧?
菲莉絲臉色慘白地望向森夏,然而森夏只是噘起了嘴,佯做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但僵直的動作已經透露出了她的不自在。而一旁的歐克利則是用懷疑的目光來回打量著兩人。
「不。」艾克尼短暫地思考過後,便飛快地搖了搖頭,「假如真有人溜進來,轉移只會製造出讓他們襲擊的空檔而已,我和布克商團的貴客就待在此處。」
「可是……」
「多帶一個班的人守住這座塔和聯外通道,把風之子堵死在地道門口,別讓他們進來。」艾克尼果斷地打斷了守衛,直接掌握了話語權,「讓信使聯絡魔法師協會和煉金術師協會,讓他們派遣毒物和符文專家過來,至少要先解決掉那東西,然後叫魔法班去調查爆炸是怎麼回事。」
守衛點了點頭,併攏腳跟挺胸行禮,像是在為剛才的慌亂而致歉,隨後就回頭帶上了門,拾階而去。
「抱歉,讓你們見醜了。」艾克尼鬆了口氣,尷尬一笑說:「這只是個小問題,很快就會得到解決;你們如果不急著去那的話,也許我們再坐下喝上一杯吧?」
「那個……艾克尼先生,其實那些煙霧──」
「哎呀呀!難得小矮子會這麼老實呢?好!森夏很滿意,再來一杯!哈哈哈!把最好的酒通通拿出來!」
森夏放聲大笑,大喇喇地從桌上抄起了酒杯,纏著艾克尼到了一邊去,嚷嚷著要將酒庫給撬開。歐克利將從地上拾起的杯子放回桌上,對著空氣長吁了口氣,接著走到菲莉絲的身旁,壓低了聲音悄悄開口。
「那個煙霧……該不會是妳們弄出來的吧?」
菲莉絲用極淺的動作點了點頭,歐克利踉蹌了一步,倒抽一口氣。
「妳們怎麼不走正門就好……不,是我多問了,要是能從正門進來,魔女早就大喇喇地晃進來了吧?難怪妳們會從那種奇怪的地方出現。」
「該怎麼辦?」菲莉絲壓低了聲音,手足無措地說:「那些煙霧說到底還是我們弄出來的,如果因為我們的關係……」
「別老想著過去的事,菲莉絲,眼下還是先期待這場風波過去──」
轟。
又是一陣巨響,不但爆炸聲更響亮,搖晃也更加劇烈,這讓菲莉絲再也難以保持沉默。在歐克利還來不及阻止之前,菲莉絲就已經上前,趁著歐克利注意分散的空檔溜上前去。她也不在意之後會不會被責怪了,比起被他人斥罵,自責的煎熬才讓她難以忍受。
「艾克尼先生!其實──」
轟!
巨大的落地窗應聲碎散成片,數不盡的玻璃碎片在陽光下飛舞,銳利的邊緣反射著草原炫目的陽光。
有一瞬間,菲莉絲的意識隨著碎散的玻璃而飄向遠處──飄到了某個只存在於夢境之中的瞬間。
鋒利的刀刃、淌落的血,清晰的脈博以及顫抖的吐息,以及比什麼都要溫柔的──那個人的耳語──
「小心,菲莉絲!」
伴隨那冷靜卻又清晰的耳語,一陣風無端捲起,將隨著爆風射向菲莉絲的玻璃碎片盡數抄起;強烈的風在菲莉絲身前急停而旋,化成一道旋風,彷若活物一般轉而將如刀刃般鋒利的碎片通通射向了窗外。
然而,那些閃爍的碎片還沒能重新觸碰到陽光,就各自化為了一聲聲碎裂的崩響;閃亮的塵埃緩緩落地,黛拉庫右腳一跨重踩在地,橫身阻擋在菲莉絲面前,破了幾個洞的斗篷隱隱透著陽光。
黛拉庫的目光冷冽,翠綠色的眼眸子像是被削整打磨過的寶石箭簇,視線直射向破碎的窗外。一陣風盤旋而上,蠢蠢欲動地在黛拉庫的身邊窺探著,伺機而行。
「別妨礙我,監督者。」窗外傳來了一陣壓抑的女聲,儘管被風稀釋了不少,但那是菲莉絲絕對不會錯認的聲音。
「妳該知道我一直都保持著溝通的誠意,魔法師。」黛拉庫低聲說:「放棄,然後回頭吧,我不會追究的。」
米娜輕哼出聲,揚手一揮令風托著自己在窗邊落下。她瞧了眼黛拉庫身後的菲莉絲,扭頭張望,然而最後卻只有一股失望閃過她的眼中。
「就連妳也是騙子嗎?」
菲莉絲想反駁,但米娜只是淺淺嘆息,隨即轉向一旁,逕直朝為了躲避玻璃碎片而摔得東倒西歪的森夏和艾克尼走去。
「喂、喂!別過來,壞魔法師!想嚐嚐魔女的煉金術嗎?」
森夏姊姊!菲莉絲著急地向前,然而黛拉庫卻伸手將她擋下。
「黛拉庫小姐?」
「如果她要對森夏出手,我會阻止她的。」黛拉庫回頭瞥了一眼,如炬的目光緊攫著米娜一頭銀白色的長髮,審慎戒備著,「可是妳得遠離她。」
菲莉絲掙扎了一會,終究還是選擇沉住了氣,退到黛拉庫身後遠遠望著米娜,雙拳緊握。
此時,歐克利湊了上來,手中還握著一根歪曲的椅腳,眼中躊躇的不安蓄勢待發,但終究只是在行動與念頭之間徘徊。
「本來我是來拜訪這老頭的,但既然妳也在,正好省去了我不少時間。」米娜走向了森夏,緩緩開口:「那個囚人,在洛賽凡爾之後跑去那了?」
「森夏才不理壞魔法師!」森夏吐了吐舌頭,說:「想知道答案?滾去路邊的水溝裡找吧!」
「我就算失去了一點東西,一樣能從妳嘴裡翹出撬出答案來。妳應該知道對『我們』這種人來說,翹出嘴皮子下的秘密不是多困難的事情。」米娜臉色一沉,稍稍往回一望,右手微抬,隱約揚起了一陣微風。
「別輕舉妄動,魔法師。」
米娜輕哼一聲,瞥向緊盯著她的黛拉庫。她聳聳肩放下了抬起的手,盤旋的微風驟然而逝。
「無所謂,倒不如說這樣更好。」
「壞魔法師還想要幹嘛?」森夏瞇起了眼睛,伸出了頭遠遠地朝著米娜身邊左瞧右瞧,「不管做什麼都只是垂死掙扎罷了,乖乖投降的話,森夏不是不能叫小黛好好放壞魔法師一馬哦!」
「就算我將妳的謊話給拆穿也無所謂嗎?姊妹。」
森夏忽然渾身凍結般地一怔,微啟的雙唇猶如失常囈語般地淺淺張闔,一時間那張咄咄逼人的嘴卻也啞口無言。
艾克尼從跌坐中起身,身上添了幾道玻璃碎片劃出的傷痕。他艱難地咳了咳,向米娜開口道:「妳找的是路索利德的囚人吧?魔法師。」
米娜將視線挪向出聲的艾克尼,她面無表情,思索了一會,淺淺點頭。
「他可以是任何人,只不過現在是囚人罷了。」米娜停頓了片刻,「他是──一個重要的人。」
「傳言事件中的主犯嗎?」艾克尼搖了搖頭,語帶憐憫的說:「他不是妳的國家要找的人,魔法師,這點歐克利總管可以證明。」
米娜眼中閃過了一絲浮躁,然而她只是沉住了氣,緩緩將視線轉向了歐克利。
「布克商團和路索利德在盜賊城交手過。」歐克利和艾克尼交換了一個眼神,才說:「根據當時我們當時蒐集到的情報指出,黛露娜.路索利德的身邊確實有一位囚人,但他只不過是路索利德家的地下傳聲筒。如果是路索利德的意志涉足了傳聞中的『那件事』,那不是很不合理的一件事嗎?況且在那件事情發生的前一年之間,正是路索利德和共和國達成黑金開發協議的時候……」
米娜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接著一愣,望向了菲莉絲,視線變得無比冰冷。
「果然,有怎樣的家人,就會成就怎樣的人。」米娜冷語道。
「喂!對小菲嘮嘮叨叨地說什麼啊!」
米娜搖了搖頭,正想開口時,門外卻傳來了一陣鈍重的疾行聲。伴隨金屬鍊甲特有的,像是要將鍊環撒落一地的碰撞聲,菲莉絲隱隱感覺到一股微弱的波動在她們的下方醞釀著。
米娜的視線向門處一飄,眉頭微蹙,立刻回頭走向窗邊。
「喂!想逃嗎?」森夏大喊著,米娜只是淺淺一瞥,並沒有停下腳步;被忽視的森夏不悅地哼了一聲,高喊道:「沒錯!快逃吧!快夾著尾巴逃走哦!」
「從以前就是這樣,會相信這些外人就是我最大的誤算……」
米娜走向窗邊,倚著碎裂的窗框呢喃著。那陣疾行聲終於到來。一隊全副武裝的重甲士兵撞開了門直闖而入,隨後是配著短弓與皮甲的射手,在最後方的則是一群穿著泛黃白袍,口中唸唸有詞的男人們。艾克尼的視線一晃,隨即大喊道:「別讓她跑了!」
歐克利倉皇趴下,森夏哇哇叫著躲到了酒櫃旁;黛拉庫用斗篷掩住了菲莉絲趴向一邊,弓箭脫弦而出的破空聲從兩人頭上飛躍而過,緊隨在後的是那些白袍法師終於止住的念咒聲。在嗡嗡的詠唱聲停歇的瞬間,於空中飛舞的箭矢倏地被染上黑色的火焰,直射向窗邊;然而就在那些染著黑火的箭矢即將咬上米娜的一身銀白時,卻忽然像是陷入了沉水之中消逝。
殿後的射手雖然一愣,但良好的訓練仍讓他們在開始思考之前就已經著手搭弓射擊;魔法師再次詠唱,整齊劃一的吟唱聲彷彿在偌大的接待室中颳起了一陣風。
然而,在米娜的一聲輕哼中,弓弦應聲崩裂,法師間則是爆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凝聚的風突兀地散逸而去,菲莉絲感覺到空氣中有什麼無形的東西飛射向衛兵們;前排的重裝衛兵本能地舉起了圓盾,但卻被一股力量倒彈了出去,和失去了弓弦的射手們摔在了一塊。
米娜將斗篷一捲,回身跨出窗外落直墜而下。菲莉絲顧不得黛拉庫的阻攔,只是繞過了黛拉庫的手臂,直追到窗邊;然而菲莉絲匆匆探頭,卻什麼也沒看見,只有一片陡直的絕壁和呼嘯不止的風聲迎面撲向了她。
「快回來呀!小菲!很危險的啊!」
菲莉絲愣了半晌,才發現自己為了看清楚些,不知不覺已經將半身都垂在窗外,只有一隻手緊抓著搖搖欲墜,發出金屬彎曲悲鳴的窗框。她忽然感覺手心上泛起了滑膩的汗珠。
好高。菲莉絲的頭皮一陣發麻,在腦袋開始思考掉下去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前就先往後一倒,把自己摔回了屋內,跌坐在地上。
「小菲!」
森夏高喊一聲,撲了上去,焦急地對著菲莉絲東瞧西瞧,就差沒有伸出舌頭嘗嘗看味道。菲莉絲勉強在森夏過度熱烈的關切中艱難地站起。她搖了搖腦袋,想將那股盤據在頭頂,讓她腦袋發麻的感覺給甩去,但在刺冷的風吹撫下,這個症狀卻只是越來越嚴重……
她剛才聽到了,米娜她確實說了她和森夏是──
「菲莉絲?」
黛拉庫堅定的聲音把菲莉絲的意識拉回了現實之中。菲莉絲眨了眨眼,抬頭一望,只見黛拉庫如炬的目光正直視著自己,但並非森夏那種熱切得讓人備感困擾的眼神,而是透露著一絲壓抑的責備,卻又參雜著較多無奈的視線。
「黛拉庫小姐……我……」
黛拉庫看著菲莉絲,一改先前溫和的語氣,嚴厲地開口:「我不是說別再這麼做了?」
「是……」
「小、小黛做什麼啊!去、去!別害小菲不開心了!」
森夏不高興地揮舞著雙臂驅趕,直到黛拉庫向後挪了幾步,才回頭將菲莉絲擁入懷裡輕蹭著,像是用臉頰在啃咬著菲莉絲的頭髮,把菲莉絲的一頭金髮弄得像是鳥窩一樣亂成了一團。在一旁看著的黛拉庫嘆了口氣,表情柔和了些許。
「下次別再這樣做了,菲莉絲。」
「是……」菲莉絲勉強從森夏的擒抱中探頭出聲。
「哇啊啊──小黛真是──」
雖然森夏仍對著黛拉庫疵牙咧嘴,但黛拉庫只是無視了森夏,從森夏身旁逕直走了過去,走向慢慢起身的一個矮小身影。
「好久不見了,艾克尼。」
「是啊,真是很久不見了。」艾克尼環顧四周,發出一聲苦笑,「再次重逢居然是以這副狼狽的樣子見面,我還希望我能更好地招待妳一番。是什麼風把妳吹回塞莫達斯的?」
黛拉庫搖了搖頭。「一些私人的瑣事罷了。」
「私人?」艾克尼挑眉道:「這話從妳口中說出來可是別有番意味啊,監督者。」
「監督者?」等到菲莉絲意識到自己開口時,眾人的目光已經集中在她身上好一陣子了。菲莉絲難以為情地往森夏的懷裡縮了縮,掩起了嘴說:「抱、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斷妳們說話的,我只是……有點好奇。」
「現在不是時候。」黛拉庫搖了搖頭,回頭說:「來日再敘吧,艾克尼,也許共和國不存在解答,但願你能找到你所追尋的煉金術。」
艾克尼的臉色微微一沉。他苦笑了一聲,用笑意蓋過,對黛拉庫淺行一禮說:「願火花與靈感與妳同在。」
黛拉庫回頭頷首,這才從艾克尼身邊退開。這時,在一旁躊躇已久的士兵們紛紛起身,連忙在艾克尼身邊展開了隊形;其中一位穿著厚重甲冑,看上去像是騎士一般的領頭人率先上前行禮。儘管他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受情緒影響,但還是難掩愧色地顯露出沮喪。
「艾克尼先生,非常抱歉──」
「別說了,誰也沒料到共和國竟敢動手。我不會為此問罪於你,但眼下還在糾結於過去的不足,就是你的失職了,凱斯隊長。」
「是!」
「護送我們的貴客安全回去吧,直到離開這座城市為止,凱斯隊長。」
「是!」凱斯隊長再次精神抖擻地一喊,在回頭吩咐大半的守衛留下後,親自挑揀了幾人出來,隨後領著他們轉身向菲莉絲等四人走去。
凱斯隊長低頭看了摟在一起的菲莉絲和森夏,隱隱搖頭,改而走到黛拉庫和歐克利的面前,併攏腳跟,抖擻地行了一禮,以飽滿渾厚的聲音說:「凱斯守備班很榮幸能為布克商團的貴客們服務!先生、女士。」
黛拉庫淺淺頷首,像是在讚許著凱斯隊長,但凱斯還沒來得及感到得意,黛拉庫便開口說:「我欽佩你敬職的精神,凱斯先生,但你的劍找錯宣誓效忠的對象了。」
凱斯隊長一愣,他身後的幾名守衛嘴角隱隱扭曲,發出了吃吃的笑聲。凱斯隊長倉促一笑,隨即自信滿滿地望向歐克利,然而歐克利卻也是露出了相同的表情,搖了搖頭,把視線轉向了正摟著一位少女不停磨蹭的另一位紅髮少女。
「呃──」
「怎麼?看什麼看啊?」森夏查覺到了凱斯隊長的視線,蠻橫地頂了回去,讓凱斯隊長只能啞口無言地以求救的目光望向艾克尼;然而艾克尼只是點了點頭,向他回以期許的眼神,凱斯隊長只能在隊員的嗤笑聲中挺直腰桿,哭笑不得地上前去向森夏行禮。
「洛桑莫羅的凱斯守備班在此為您服務,小姐。」凱斯用力踢了下腳跟,挺胸說道。
「這還差不多一點,等到森夏屁股都痠了。」森夏提起了下巴,哼了一聲說:「不過麻煩事別來找森夏,去找大個子。」
「大個子?」
森夏往旁邊一指,凱斯隊長只能悻悻地回頭走向歐克利。
「等等,凱斯先生。」菲莉絲忽然開口,說:「我們……可以就這樣走掉嗎?」
凱斯隊長停了下來,併攏腳跟行了一禮,才敢開口:「是的,艾克尼家會將來訪的人們當作客人,而不是囚犯,所以布克商團的諸位當然能自由離去了。」
「不,我指的不是這個。」菲莉絲搖了搖頭,難掩憂心地說:「風之子……那些人還在宅邸裡頭,現在應該是亟需人手的時候,我們不但沒有提供幫助,還讓你們陪著我們離開……」
凱斯隊長咧嘴一笑,露出欽佩的眼神。他挺胸道:「我相信我們的同伴,也相信艾克尼先生的指示,這樣就足夠了。」
凱斯隊長身後隊員們,除了那些緊張不已的魔法師之外,臉上雖都殘有一絲笑意,但也都對凱斯隊長的話投以了肯定。菲莉絲回頭向艾克尼看去,艾克尼也只是淺淺點頭,便回過頭去向留守的衛兵們訓起話來,從他眼裡一點也看不見想要慰留黛拉庫以及歐克利這兩位能手幫助的意思。
「當然,有著監督者和布克商團的協助,或許整件事情會容易得多,但洛桑莫羅不是第一天遭遇外敵的侵擾,這也不是我們碰過最危險的狀況。」凱斯隊長皺起眉頭,故作掐指一算,說:「如果您想知道進度的話,在我們前來支援之前,就已經將大多數的風之子們圍堵在地下城了,現在嘛──應該也在做最後的收尾了。這樣您總該放心多了吧?」
「好吧。」菲莉絲低下了頭,「既然是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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