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莫羅的街道上泛著一股奇特的草藥味,讓菲莉絲的皮膚止不住地發癢,像是有無數的鑷子被夾成了尖在輕戳她的皮膚,偶爾還偷偷一夾,弄得菲莉絲心神不寧。
黛拉庫說那是搜尋瑪那的粉末,還細述了一遍這種強化魔法感官的煉金術是如何使用排除法來找到正確的目標──一路從紫色大道解釋到了灰色大道,就算是以黛拉庫而言,也顯得有點多話了。菲莉絲是一點也沒聽懂,倒是他身後跟著的那些魔法師們各個像是收穫良多的點頭如搗蒜,還一面在身後小聲地議論了起來,接著對黛拉庫投以了可說是閃閃發光的崇敬視線。
「只是……光靠這樣的東西真的能阻止那些風之子嗎?」
「什麼啊?菲莉絲小姐,監督者都說明過了,不是嗎?」
其中一位隨隊的魔法師忍不住打岔道,但立刻被凱茲隊長斥喝了一聲。菲莉絲只是搖了搖頭,正想說些什麼時,黛拉庫便先開口了。
「菲莉絲的擔憂沒有錯,高純度的瑪那液不比硝化甘油要穩定上多少。雖然他們之中應該沒有能純熟使用瑪那液的魔法師或煉金術師,但要是他們嘗試用不對的方法掌握這股力量,帶來的災害也是不容小覷的。」
「果然是這樣嗎……」菲莉絲沮喪地垂下了頭,卻又忽然抬頭望向了黛拉庫,「黛拉庫小姐,既然都有辦法追蹤瑪那的痕跡了,妳就沒有辦法找到那個瓶子,阻止風之子嗎?」
「可以,但對已經固化在容器中不會散逸的瑪那,不能用同一種方式來追跡;我剛才就說過了,比起追蹤沿途留下的餅乾屑,那更像是偵測物體存在於空間造成的特定扭曲。這是是一件技術活,須要的是細心和無數的時間去匹配波動的函數,並不是誰懂就能獨自完成的事,而魔法師協會的學徒做起這件事來,未必比我要差。」
「好吧。」
菲莉絲垂著腦袋繼續走了好一陣子。忽然,一股熟悉的香氣竄進了鼻間。菲莉絲用力嗅了嗅,那是洛莉家的草藥燉肉的氣味。
在門口招呼著客人的女侍洛莉,遠遠就捕捉到了這批浩浩蕩蕩地歸來的一行人;然而,洛莉她並不像菲莉絲一行人當初在洛桑莫羅落腳時那樣積極殷勤,反倒一臉慌張地拋下了正在接待的旅行者,跑進了店裡頭,還一面大聲嚷嚷著。
「喂!那傢伙來了!快收拾好──」
那傢伙?
菲莉絲憑藉著直覺望向凱茲隊長。只見凱茲隊長的臉上閃過了一抹古怪的表情,菲莉絲再將視線望向了歐克利,但歐克利也只是搖了搖頭,一無所知卻也不太在意的模樣,隨後便隨著凱茲隊長跨入了洛莉旅店。儘管有些古怪,但菲莉絲也沒有在外頭逗留的理由,只能跟上了眾人穿過那兩扇推門,進入了嘈雜的人群之間。
「真想不到。」凱茲隊長忽然開口,「沒有冒犯的意思,但沒想到你們居然下榻在這種地方……」
旅店的廚房裡突然猛地傳出一聲重響,像是某種硬物用力嵌入木頭的聲音。有一瞬間,整片用餐區安然無聲,只剩吐息呼過齒間的嘶嘶聲,但人們很快就將注意力挪向了自己的餐盤或桌子對面的旅伴,用餐區又恢復了本來的嘈雜;可不同的是,一名洛莉從廚房後頭走了出來,氣勢洶洶地摘下了頭頂泛黃的廚師帽,撥開她黏膩的黑色瀏海,捧胸而立,一對深棕色的眼眸子狠狠瞪著在她眼前身材幾乎高出她半個頭還有多的凱茲隊長。
「真是招待不周啊,還要委屈騎士大人踏入這種由孤兒和走私販開設的寒酸收容院?」
「我不想在這種時候──」凱茲忽然止聲。他看了眼身旁正用古怪眼神打量自己的一眾人,只能將本來想說的話硬是吞回了肚裡,輕咳了咳,改口道:「抱歉,洛莉小姐,我有艾克尼先生委託的重要職務在身,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還請您另尋──」
「哦?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情是指護送這些不需要你,也能夠保護自己的人嗎?就在這座城市面臨外敵威脅的時候?你可還真是重要啊,騎士大人。」
凱茲隊長臉上的表情忽然垮下。儘管他艱難地想再次堆起禮貌的微笑,但這只是把他的臉扭曲成一副猙獰的面孔。
「歐克利先生。」凱茲艱難地笑著,歐克利忍不住倒退了兩步,才迎上了凱茲隊長的目光,「也許我們換間店吧?我知道有好幾個比這裡要好得多的地方──」
「這裡就怎麼不好了?渾蛋!」
「與其說是地方太差,倒不如說是人的關係,歐克利先生,看著這位爆躁的婦人你應該也能了解吧?」
「什、什麼!你有膽再給我說一次!」
「夠了!停!」
洛莉正抄起了一旁的鐵盤就要往凱茲隊長頭上砸下,凱茲也捏起了拳頭向前一跨,要不是歐克利大喊了一聲從中阻止了兩人,也許身材相差甚遠的兩人真的會在大庭廣眾下互毆起來。
「不管你們兩個有什麼過節──凱茲,我們布克商團在離開之前就住在這裡。洛莉,回去廚房,妳知道這裡並不是無償供給所有人食衣的,都適可而止一點。」
凱茲將皮革緊捏出聲的拳頭煎熬地掙扎了一會,才終於鬆開,往回退去,洛莉則是提起下巴哼了一聲,將鐵盤往歐克利的懷裡一塞,隨後怒氣沖沖地回到廚房裡頭,讓砧板不停發出響亮的劈剁聲。
一些看戲的酒客們發出了失望的感嘆,回頭埋首於自己的杯子裡頭,很快這場爭執就像不曾存在過一般,只留下了因為這場突然的一行人的面面相覷,作為這件事情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我想──凱茲班就在對面的旅店就近駐紮吧,歐克利先生。當然,我們仍會按時輪班,確保布克商團在艾克尼的羽翼庇蔭下。」凱茲深吸了一口氣,才說:「若您允許的話。」
歐克利自然沒有阻攔,只是點頭應允。凱茲鬆了口氣,連忙回頭領著那些竊竊譏笑的隊員們走出了洛莉旅店。
菲莉絲從一開始就好奇地張望著兩人,但還是等到凱茲完全離去之後,才敢壓低聲音,小聲地向歐克利問道:「他們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嗎?」
「肯定有什麼吧?」森夏探頭探腦地說著,一面抽了抽鼻子,「森夏嗅到了!是不尋常的氣味哦!」
「妳們兩個……」歐克利忍不住嘆了口氣,但還是開口說:「我也不曉得,我猜大概是私生活方面的事,就不要太過探究了。況且,我們也並不是閒著沒事做,倒不如說,該做的事情更多了。」
「啊!」森夏忽然驚呼一聲,「森夏還沒找小矮子算帳呢──話先說在前哦!小矮子的失敗和森夏沒有關係,森夏可是很努力地幫忙了,就是大個子的東西太過差勁拖累了森夏,當初說好的條件不可以反悔哦。」
「這是當然的。」歐克利尷尬一笑,但隨即越過菲莉絲,向森夏使了個眼色說:「但現在妳得去休息了。」
「咦?什麼啊,森夏還──」
「妳該休息了,魔女。」歐克利加重了語調,偷偷瞥了菲莉絲一眼,才將目光挪回了森夏身上,「妳真的應該去休息了,魔女,妳難道不這麼認為嗎?」
「耶──好掃興。」森夏噘起了嘴,卻也偷偷望向了菲莉絲。
「既然森夏姐姐要休息了,那我想應該由我來幫忙大家──」
「不准!」森夏忽然發難道,從身後摟住了菲莉絲,笑嘻嘻地拉著菲莉絲的手就要往樓梯邊去,「小菲要負責幫森夏蓋棉被!那都別想去!」
「什麼啊?那好吧,幫妳蓋完棉被我就得下來了,現在風之子還城市裡亂竄,也許會有人需要關於他們的一些消息──」
「唉唷唉唷!森夏的背忽然好疼啊!啊……好像是閃到腰了,要是小菲能幫森夏按摩一下,搞不好就會好起來了哦?」
「……森夏姊姊?」
菲莉絲轉頭向歐克利拋出求救的目光,然而歐克利卻只是跟著附和的點了點頭說:「去吧,如果魔女因為腰痛而無法起身的話,也是一件令人困擾的事。」
「這……什、什麼啊?」菲莉絲一臉不可置信地看向歐克利,但歐克利卻是一本正經地回望著她。菲莉絲低頭抿著嘴唇,悶哼了一聲才說:「好吧,我去就是了……」
「嘿耶!就知道小菲最好了──啊,不對,哎呀,森夏的腰好痛啊。」
只要不是瞎子,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森夏的腰痛是假的,但菲莉絲還是謹慎地扶著森夏一步步跨上了階梯,直到森夏乖乖躺到了床上趴下,菲莉絲才鬆了口氣。
儘管幾天前才剛來到這裡,但菲莉絲卻感覺已經在洛桑莫羅度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打鬥的痕跡幾乎已被抹去,這間供給兩人的套房被整理得就像是初次見面般散發著草藥沁涼的微香,明亮的光線與寬敞的環境無一不討喜,但菲莉絲卻是心神不寧的。
菲莉絲翻找著背包,將一小罐紅色的藥膏取出後夾在腋下,來到窗邊將窗戶鎖起、掩上窗簾。這時的森夏已經不耐煩地在棉被上扭動著身軀,把用於遮掩的厚重衣物胡亂扔了一地,頻頻晃著尾巴向菲莉絲招手催促著,但菲莉絲還是瞧了眼窗外的巷景,這才來到床邊,晃了晃手中的藥罐。
「好了,森夏姊姊,腰疼的話是用這罐對吧?」
「不對唷,手疼的話要用黃色的。」
「手疼?」菲莉絲皺起眉頭,「妳不是腰痛嗎?」
森夏忽然從床上跳了起來,冷不防地抓住了菲莉絲的手──那是菲莉絲藏在身後,紮滿了繃帶與藥膏片的手。
好痛!就像有根針在瞬間打穿了骨頭,那猝不及防的痛處讓菲莉絲吃痛地一蜷想抽回手,但森夏只是緊抓住了菲莉絲的手腕,湊近打量著,溫熱的鼻息呼在腫脹的瘀青上頭,帶來一絲緩和痛處的刺麻感。
「森夏知道小菲的擔心得要死,所以一直沒有開口去提,但現在小菲總該好好靜下來,讓森夏檢查一下了吧?」
「我、我的手沒事啦──啊!」
「還說沒事?」森夏佯怒一瞪,隨後嘆了口氣。森夏專注地端詳著菲莉絲的手,卻也難掩焦慮地碎嘴著:「大人的事情交給大人來解決就好,小菲為什麼不好好休息呢?篇要把自己搞得破破爛爛的……唉唷唷,這要是留下了後遺症該怎麼辦啊?以後還找得到好男人嗎?」
「妳要是不捏我的手就不會那麼疼了。」菲莉絲的臉刷地一紅,「還有……我是不會離開森夏姊姊的,所以……」
「嘿嘿,純情告白嗎?真害羞。」森夏賊兮兮地笑了出來。她輕放下菲莉絲的手,竄下床鋪,溜到被她棄置在角落的大背包旁,在一陣翻找下摸出了一罐紫色的藥膏和一小盒工具,轉眼間又像一陣旋風般的溜回到床邊,在菲莉絲面前屈膝蹲下。
「聽好囉,森夏不是在鼓勵小菲去冒險,但只有把傷養好,才有力氣去幫助別人嘛。」森夏一派嚴肅地捧著菲莉絲的手,抬頭說:「帶著不完全的狀態去身赴險境,小菲能保證照顧得好自己嗎?能幫得了別人嗎?」
「唔……」
「好啦,別難過啦!唉唷唷,真是的,怎麼會有這樣殘忍可惡的傢伙?要是森夏還是從前的魔女,一定把這些傢伙給生吞活剝,溶得一點骨頭不剩──」
森夏一面碎嘴著,一面解開了被灰塵和泥土弄得髒兮兮的繃帶。腫成青紫色的指節幾乎脹成了原來的兩倍大,參雜著枯黃的可怕血瘀塞滿了關節的每一處,讓手指僵硬得像是包了石膏或插了鐵釘一般動彈不得。
或許是那段經歷光是回想就太過駭人──本來應該在正確位置的東西硬是歪向了別處,扭曲成奇怪的角度;雖然還在南八區時,菲莉絲也不是沒有見識過更嚴重的傷口,但發生在別人身上和自己親身經歷,卻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
她是怎麼樣才能一直無視這樣的傷口的?菲莉絲呆愣地看著森夏捧起自己的手端詳著。原先處理過的痕跡還在,但經過在地下城的一番攀爬追逐後,別說原本處理好的地方又累積了不少腫脹的血瘀,甚至還添了些髒兮兮的新傷口。
森夏眉頭微蹙,回頭將整個背包連帶著盥洗用的小木盆拖了過來。她從背包中摸出了一搓鹽和木製的圓壺,謹慎地打開了前者,一股腦地加入了後者之中搖晃了一會,才將木盆推到了菲莉絲腳邊。
「再來會有點痛哦……一點點啦。」森夏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牽引著菲莉絲傾前伸出了手,用木壺裡頭的液體小心清洗著傷口間夾雜著的碎石與灰泥。
在簡單的清理完畢後,森夏又掏出另一個瓶子重新清理了一遍,但這次使用的東西很明顯地並不是水。酒精一觸碰到了瘀血的傷口就被體溫蒸發,讓腫脹的皮膚顯得有些乾澀;森夏用小指戳了戳周圍的皮膚,回頭打開了剛才拿出的工具箱,拿出了一柄鋒利的小刀,長得就像是被削去了邊角的鐵條。森夏深吸了口氣,用小刀銳利的邊緣輕劃過腫脹的皮膚,開出一道小口。
霎時間,深紅色的血塊脫出,落到了腳邊的盆子裡,把盆子染成了一片血紅;看上去有些驚悚,但事實上血流得並不算多,很快便孱弱地止住,只有在微微挪動手指時會有一點血絲泛出。
「其實敷藥就好了,但不這樣處理一下,萬一小菲又亂來可就大事不妙了。」森夏輕戳了戳邊緣,讓剩下的血瘀滲出後,拿了塊乾淨的紗布一點一點沾著擦乾了菲莉絲的手指,接著在另一側腫脹的頂部小心劃下了淺淺的一刀,重複著剛才的動作,「小菲莽莽撞撞的,根本不管自己會怎樣──哼,森夏的小菲明明就這麼拼命,卻從來沒有人對小菲說過一聲謝謝!」
「我也不是為了得到感謝才去做這些事情啊?倒不如說我是為了自己才……」
「本來就是這樣,有什麼好奇怪的?」森夏擦拭著傷口,又再劃下一刀,「那有人會真的是出於無私去幫助別人的?那是童話故事,是騙人的。」
「可是森夏姊姊妳就對我很好啊。」
森夏一愣,刀尖抖了一下偏離了血瘀,險些就要往菲莉絲的手指插去。森夏慌忙穩住了手,像是在警告自己的手一般狠狠瞪著它好一會,才深長地鬆了口氣。
「誰說森夏沒有私心了?」
「咦?」
森夏鼓起臉頰,嚴肅地直瞪著菲莉絲。
「當然是因為森夏自私地愛著小菲囉!」
「什麼啊?」
「耶?有什麼奇怪了……真是的!倒是小菲怎麼一直胡思亂想?害森夏野分心了。」森夏低頭,著手劃開最後一塊浮腫的部位,讓瘀血排出,「都過了這麼久了,小菲怎麼還在糾結這件事?」
「也、也不是糾結吧?」菲莉絲當然明白森夏意指何事。菲莉絲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只是覺得能夠擁有這種際遇很不可思議,實在太過幸運的經歷,讓我忍不住想要搞懂自己擁有的東西究竟是什麼。畢竟……唔,森夏姊姊?妳……怎麼──」
「沒什麼呀。」森夏早早將手術刀擱置一旁,在床邊托起了下巴,沉醉地凝視著菲莉絲的臉龐,「小菲為幸福而煩惱的可愛模樣讓森夏沉迷了──啊!真棒!受不了耶!好想咬一口。」
「別、別開我玩笑了啦!」菲莉絲的臉一紅,撩起棉被的衣角扔去。森夏笑嘻嘻地閃了開來,隨即收斂起輕挑的態度,旋開藥膏罐,在已經止住了血的傷口上認真地擦擦抹抹。
經過一段時間的折騰後,森夏才終於用繃帶與紗布將菲莉絲的手重新包紮完必。重新包紮完成的手看起來整整大了一圈,有些滑稽,但比起先前的浮腫要消退了不少,手指也能夠稍微屈伸,就是會有點疼而已。
「小菲好好休養吧。森夏不是很想承認,但在這座城市要弄到草藥還滿方便的,所以──哼嗯嗯,在這逗留一會或許也不是太差的主意?」
「但是入冬之後,北方的道路還能行走嗎?」菲莉絲伸直了手,仔細地端詳著森夏的精心傑作,「趕在初雪來臨前到無盡群山去,這是妳說的吧?」
「耶?是沒錯啦,但森夏既不缺錢也不缺人,也沒有需要應付的傢伙,稍微逗留一下享受旅行也很不錯吧?」森夏歪著腦袋,那對堅挺的耳朵也隨著她的思緒一顫一顫的,讓人分心不已。「真要說有什麼的話──反倒小矮子可能會急著去某些地方?」
「某些地方?」
「嗯,如果這樁生意真的沒救了的話,小矮子勢必會要趕到──好了啦!」森夏忽然中斷了話,嚷嚷一聲,將菲莉絲按在床邊躺下,再菲莉絲還沒能出聲抱怨前,就以飛快的速度把棉被緊蓋了上去,「好奇的小菲啊,睡覺時間到囉!好好休息,別再好奇的問東問西──不然森夏可要生氣了!」
「只是問問而已嘛……」菲莉絲委屈地往被單裡縮了縮。
「唉唷,森夏又沒有真的生氣,小菲真可愛。」
森夏將一地血腥的狼藉收拾起來,回頭在一個小石缽中魔碎了點東西,將裡頭淺棕色的粉末點燃,讓空氣中隨著裊裊上升的白煙充斥著一股淡雅的清香。
「森夏要出去一會。」森夏吃力地將背包拖到了角落,重重放下,發出了一聲悶響。她拍了拍手,長吁了口氣,「說實話,森夏沒辦法一直看著小菲,小菲可別偷偷跑下床了哦。」
「妳要出去?」菲莉絲皺眉,「外頭現在還很危險──」
「唉唷,森夏當然不會一個人愣頭愣腦地就跑出去啦。」森夏用衣擺擦了擦手,走到床邊輕敲了一下露在免被外的菲莉絲的腦袋,接著在同樣的地方用力吻出了聲響,「不過森夏還是很高興,畢竟知道小菲也擔心著森夏。可是啊……森夏必須去應付一個重要的人。」
「是誰?」
森夏聳了聳肩。「就是一個重要的人。哼哼,其實森夏一點也不想去啦。」
「那就別去啊。」
森夏走到了門邊,綁起了頭巾,將斗篷與兜帽披上,回眸一笑。
「要是可以就好囉?」
狐狼族少女的步伐輕柔地像是飄落的毛絮,轉眼間,森夏就已經從門縫間溜了出去,一聲再見也沒留下,只撇下了一聲關門聲做為道別──還是她有和自己道別呢?
是索恩先生吧。菲莉絲的腦袋飛轉著,現在的她也只有腦袋能動得這麼快了。
這就是米娜所說的──森夏的謊言嗎?
叩叩。
菲莉絲聽見了那個敲門聲,但過了好一段時間後,才意識到在常識之中敲門這個動作所蘊含的意思……除了森夏以外,總不會有人只是為了好玩而敲門吧?
叩叩。敲門聲第二次響起,比先前響亮了一些。菲莉絲匆匆應了一聲,門把從外頭被按下,從門後走出了一位高挑白皙的紅髮女人。
「嗨,菲莉絲。」
「妳好──黛拉庫小姐。」
「妳還好嗎?」黛拉庫皺起眉頭嗅了嗅,「空氣中有血的味道。」
「剛才森夏姊姊在幫我處理傷口。」菲莉絲提起了手,包紮的地方散發著濃厚的草藥氣味,「抱歉,都怪我把自己給弄得這麼狼狽……」
「妳和我道歉做什麼?難道菲莉絲的身體是我黛拉庫的所有物嗎?」
「啊……說的也是。」菲莉絲尷尬地回以一笑。
「對了。」黛拉庫語調輕鬆地開口:「剛才我看見森夏一個人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妳知道她去那了嗎?我有點擔心她。」
「大概……知道吧。」菲莉絲心虛地說。
「那就好。」黛拉庫鬆了口氣,「因為發生了那種事,她有點擔心妳擔心過頭了,我怕她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
菲莉絲一愣。確實,以森夏姊姊的個性,沒有嚷嚷著要去報仇把風之子大卸八塊才是最奇怪的事情;雖然她這一路上並不是沒有抱怨,但相比平常來說,對此卻也是沉默過頭了。
糟糕,她搞不好真的是──
「好吧,既然這樣就沒什麼事了,我也只是順著歐克利的意思來瞧瞧妳的狀況。好好休息吧,菲莉絲──」
「等等。」
黛拉庫正要回身走去,但還是停下了腳步。她回頭,沒有開口,只是將頭傾向一側代替詢問。
「能不能……代替我看好森夏姊姊?」菲莉絲猶豫了一會才說:「妳也知道,她老是有一點……神經兮兮的。」
黛拉庫雙眼微睜,但眼皮隨後又垂了下來。她點了點頭,說:「我會多加留意她的狀況的。」
「謝謝妳。」
黛拉庫微笑,沒有多餘的回禮,只是回頭走出門外,輕輕帶上了門。
呼──菲莉絲長吁了口氣,直到舌尖上泛起一股乾黏。菲莉絲向後躺下。柔軟的羽絨被褥輕輕擁住了自己;菲莉絲不覺得自己有辦法再次起身,但卻也闔不上眼,只能凝視著被燈火與陽光交錯暈染成花的天花板,讓邊角分明的影子在逐漸失焦的雙眼中模糊。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她值得這種對待嗎?如果沒有人會為了別人無條件去做些什麼,那為什麼──森夏姊姊是為了什麼?在那失落的一天將自己擁入了懷裡,接納成願意為彼此付出一切唯一的家人?
家人──
菲莉絲眨了眨眼。森夏姊姊並不是她第一個家人。在芮恩森林的地下,她曾有過很多的哥哥姐姐;但不一樣的是,在南八區,是森夏姊姊照顧自己,而在芮恩森林,她負責照顧其他人。
也許是某位哥哥姐姐囑託了森夏姊姊要她照顧好自己吧?但她不記得自己和那個哥哥姊姊親近過了。倒不是她沒嘗試過,只是她們和自己相處的世界差異過大,就算是愚笨的自己,也知道自己只是徒有實名的家人,要像森夏姊姊一樣走入其他人的心裡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森夏姊姊也從沒提過其他人的事,彷彿她們天生就由血緣聯繫在一起。
是誰呢……
一個模糊的剪影在菲莉絲的回憶中閃過,那看起來像是背影,卻又像是正面;昏暗的光線模糊了一切,即使菲莉絲試著用力去看,但想要看清楚本來就模糊的東西,最終也只能得到一片模糊。
不,不對,那漆黑的東西──
疲倦、譏笑、黑暗、潮濕,昏暗閃爍的燈光不止地搖曳,在地下城那些恐怖的經歷忽然猝不及防地席捲而來──就在她最無防備的這個時候。
菲莉絲想要放聲尖叫,但她還沒出聲,就只是向下一沉,墜入柔軟無聲的夢境之中。
在意識彌留之際,她終於看清了那個身影;但她見到的既不是森夏,也不是歐克利,也不是將她拖出這潭恐懼泥淖之中的索恩.賽羅夫。那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同樣金髮黑眸的他,在外表上和自己有著太多的共通點,可是菲莉絲很清楚他們是不同的人──男人看起來像是頭陷入瘋狂的野獸,卻又比任何人類要來得哀傷。
這股冰冷的感覺是什麼?
最後一絲的意識戛然斷線,菲莉絲知道自己不再有機會去弄清楚了──至少,在她下次回想起來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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