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莉絲眨了眨眼。儘管她很明白沒有得到足夠休息的身體正呼求著她躺回去,然而菲莉絲只是盡力說服自己已經休息得夠多了──更重要的是,她也要能夠說服森夏姊姊,這才是最困難的。
不能再躺下去了。菲莉絲用力拍了拍臉頰,使勁伸直腰桿,直到將想要任由自己再次陷入被褥中的念頭通通推離了身體,這才下了床,步履蹣跚地走向了門外,拾階而下。
在她昏睡的這段時間中,於外頭徘徊的的傭兵們也陸續回到了洛莉旅店,把本來還算寬敞的大廳與食堂擠得水洩不通。開敞的大門不停灌入微涼的風,讓菲莉絲還未暖活的身體直打著哆嗦。
她在酒吧旁找到了正低頭抄記著某些東西的歐克利。菲莉絲本想上前去向打聲招呼,然而正低頭揮毫的歐克利卻忽然被某種氣息激起了注意,扭頭向門前一望,還沒讓菲莉絲有機會開口便匆匆起身。
「布克先生?您到底去那了──布克先生?」
從推門底下側頭悠悠走過的布克哼了一聲,罕見地無視了歐克利,逕直走向吧檯坐下。歐克利意料到布克的回應,但倒也沒不識趣地多說什麼,只是嘆了口氣後跟上,向酒保洛莉要了兩份蒸餾酒。
洛莉盡責地斟了兩小杯透明的烈酒遞給兩人。歐克利淺酌一口,微微皺眉,從酒精熱辣的觸感中回神,但在布克眼前的酒杯卻是動也沒動過。
「布克先生……」
「別再叫我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歐克利。」布克嘆了口氣,這才抄起酒杯一飲而盡,再抬手向洛莉要了一杯,「但我現在不想談,你也別問了──讓我想一想。」
歐克利倒沒有不識趣地回應,只是一飲而盡後,也再張手再要了一杯。就在此時,歐克利轉眼發現了在樓梯上望著他們兩人的菲莉絲。歐克利轉而向菲莉絲招了招手說:「過來吧,菲莉絲,別著涼了。」
菲莉絲一愣,隨即點了點頭,走下階梯來到歐克利身邊坐下。
歐克利招手點了杯飄散著熱氣的飲料,蒸騰的白煙中混和著水果濃郁的香氣。
歐克利將杯子推向菲莉絲。菲莉絲提起淺酌一口,薄荷的涼與藍菊根的甜味完美交融,帶著一點柑橘汁的酸,令人胃口大開;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這杯茶實在太過燙口了。菲莉絲的齒縫被燙得發麻,趕忙將杯子放下。
「妳也來啦?小妞?妳身邊那條蛔蟲呢?」
「唔──森夏姊姊她出去了。」
「黛拉庫呢?」布克望向歐克利,「你看見她了嗎?歐克利?」
「呃,這倒……她不久前還在的。菲莉絲?」
「她──好像也出去了。」菲莉絲把臉埋到了杯裡,呼著熱氣說:「我也不知道她去了那裡,我在上頭睡著了,但在那之前黛拉庫小姐有來探望過我……」
「唉,你們一個個都真是──到底有沒有把商團當作一回事啊?」
布克咒罵著,一面將杯子重砸在桌上,所幸玻璃酒杯本來就厚實的底座,只讓酒杯發出了一聲悶響便再無消息,但這還是讓菲莉絲倒抽了一口氣。
「布克先生。」歐克利謹慎地開口,「我知道現在不是時候,但艾克尼的事情我想我們還是得談談……」
布克斜瞪了一眼,緩緩讓酒氣伴隨著嘆息從胸中呼出。
「好吧,反正總要開口的。」
菲莉絲和歐克利交換了一個眼神。菲莉絲想起了艾克尼所說的話,看待布克的眼神不由得的參了幾分溫柔。
雖然布克先生平常很嚴厲,但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吧?尤其是經歷了這種重大的挫敗,那怕她對布克先生所做的生意一點頭緒也沒有,也能明白被艾克尼先生拒絕是很大的打擊。菲莉絲過了一會,才鼓起了勇氣開口。
「布克先生,雖然我不懂做生意的事,但我相信森夏姊姊,也相信布克先生,能讓森夏姊姊認可的東西一定是最厲害的,只是──嗯,也許這個地方不適合它;就像薄雪草,如果生長在山腳下,就只是平淡無奇,還很容易死掉的白花;可在高山上,它是唯一能夠與最冷冽的深雪一同綻放的花朵。我不知道這樣的比喻好不好,但我希望布克先生您不要太沮喪。」
「嗯,謝謝……啥?等等,沮喪?慢著,他媽的!艾克尼那傢伙和你們說了什麼?」
布克突如其然地爆了聲粗口,扭頭怒瞪著菲莉絲,銅鈴般的眼睛瞪圓著像要突出一般,把菲莉絲瞪得一縮。
「呃,艾、艾克尼先生說您的心情『可能』會不太好,我還以為──」
「心情不好?我當然不爽了!」布克用力垂了下桌子,桌上的玻璃酒杯被震得一彈,「媽的!那老渾蛋在那張椅子上坐了這麼多年,倒變成了個沒膽的傢伙──他遲早有一天會摔下來的!從他那座塔上!從那一千零一階的階梯上一階階摔破他那顆腦袋!我用布克的名字發誓!」布克嚷嚷了一聲,直接要了一瓶啤酒,一拿起就是湊到嘴邊猛灌著,直到酒瓶都空了半晌才放下。
「布克先生……」
「是、是,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歐克利;但我很好,那時只不過是氣不過罷了,看見自己的老戰友墮落成如此,我難道連一點情緒也不能有嗎?」布克搖了搖頭,欲言又止,「我沒想過會一路無阻,只是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安逸確實會大大改變一個人,就連英雄也會變成國王。」
「知道您沒事太好了。我不想掃興,可是我們也得開始想想之後的事。」歐克利趕忙說:「如果沒辦法在洛桑莫羅建立瑪那中繼站,加上在盜賊城的失敗,等於海路、陸路都被路索利德掌握住了;雖然地精成和共和國的良好關係,讓主要生意上不會有太多影響,但若是如此,布克商團開拓東方新商路的計畫就差不多已成定局了。」
「然後我們往北方的貿易路線就會徹底被共和國控制住,這對我們這種陸商來說,相當於是宣判了死刑。」布克將歐克利的話接了下去,隨後嘆了口氣,「說實話,到底是誰給了布拉哈特那個自大的蠢蛋勇氣,去找有著魔法師和龍的國家麻煩?只是想獨吞地精城的瑪那資源產量,大可不必用到這種連自己也跛腳的戰術。」
「但和談已經在進行了吧?」
「可在見面簽字前,兩邊都還有很多動手動腳的空間;相信我,國王和布拉哈特都不會善罷甘休的。現在的布克商團可不是能夠以逸待勞,等著好結果出爐的狀態啊。」
「確實啊,在從沒想像過會失敗的地方跌倒,我們的麻煩可大了……」歐克利沉重地嘆了口氣,但話鋒卻是一轉,直指向布克,「可是艾克尼先生說過,您早就知道會被拒絕的理由,這是真的嗎?」
布克猛地一怔,難掩眼中的詫異。
「嘛……就結果論來說是真的。但可別會錯意了,我從不認為那是『弱點』──至少對一個商人而言,它不該是弱點。」
「所以那件事究竟是什麼?」歐克利將手臂往桌上一橫,壓低了聲音望向布克,「我一直不想搬出這個身分,但別忘了,我也是作為布克商團的合夥人加入商團的,我持有的股份至少也該足夠到讓你有義務告訴我這麼重要的事情才對,布克。」
布克雙掌合十,往手掌間的縫隙呼出了一口灼熱的酒氣;粗糙的指甲上蒙上了一層薄霧,又在轉瞬間蒸散。
「這裡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去樓上吧。」
-.-.-
與那雙粗大且長滿厚繭的手所帶來的印象不同,它用極輕的動作帶上了門,不發出一絲聲響,比少女微啟的雙唇所呼出的熱氣要更加悄然無息。
歐克利伸腳把地毯往門縫裡塞去,確保聲音不會從底下洩出,反覆確認了一遍,這才走向了坐在長桌邊的兩人。
這間位在洛莉旅店頂層的房間,與其說是供給旅行者們休息的,倒更像是一個臨時的集會所。雖然保有原先做為住宿用房的裝潢與格局,然而床鋪和被褥之類的東西早就都收到了別處,當然也沒有梳妝台或鏡子一類的東西,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橫越裝飾牆兩端的長桌。
菲莉絲和布克面對面的坐著,歐克利先是走向了布克,然而他思索了一會,才轉而走向了菲莉絲的身旁,也不拉開椅子,只是在靠著桌邊環胸而坐。
「布克先生──」
「別急,歐克利──雖然這樣講很渾蛋,但麻煩先讓我開口。」布克伸出了一根指頭,就止住了歐克利追問下去的念頭。等待歐克利頷首後,布克才接著說:「仔細聽好了──尤其妳,小妞,知道為什麼嗎?」
菲莉絲一愣,搖了搖頭。
「這樣我就省得再和妳那蠢蛋姐姐再說明一次,一字一句覆述給她聽也罷,總之聽好了。」布克深吸了口氣,過了遠遠超過一次摒息的時間後,才終於以儀式般的口吻慎重地開口。「瑪那正在消失。」
菲莉絲和歐克利同時眨了眨眼。也許是單就這句話,菲莉絲比歐克利需要消化的資訊要更少,又或者是看待問題的出發點不同,歐克利愣了半晌,臉上甚至還來不及出現什麼表情,但菲莉絲倒是很直接地開口了。
「消失?是指快用光了嗎?啊!所以森夏姊姊的種子才──呃,不對,既然是那樣的話,為什麼艾克尼先生要拒絕?」
「很聰明嘛,小妞,比妳那蠢蛋姐姐要好多了。」布克挑眉,毫不避諱地開口:「說對,但也不對;對的是妳發現了問題,不對的是妳問錯了問題。」
「問錯了……問題?」
「瑪那是不會『消失』的。」歐克利忽然說:「煉金術師相信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是由微小的粒子組成,包括風、雨、火焰,只是組成的型態不同;就像水若是蒸發,再度冷卻時它又會出現、燃燒的紙張雖然無法透過任何方式逆轉,但在全封閉的容器之中加總煙與灰燼,得到的質量還是和燃燒前相同的。任何能夠擁有質量的東西,可以經過變化或轉移改變狀態,但構成質量本身的粒子不會消失;質量也許不總是和能夠產生的能量為正比,而是要看物質存在的型態,但大致上煉金術師是這樣相信的。」
「那不是『信仰』,歐克利,是科學!實驗出來的結果就是這樣。」布克不滿道。
「所以……不會消失的東西消失了?」菲莉絲苦思了一陣才開口,「也許是它被藏到了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所以看起來像是消失了。」
「或許吧?不過說它們消失了還要更可信一點。」
「我、我可能不是很明白,但布克先生你的意思是說:某種東西不見了,而它憑空消失的可能性比被某人偷走更大?」
布克向歐克利使了個眼色,歐克利只能抓了抓腦袋,望向菲莉絲。
「這個解釋起來有點複雜,菲莉絲,但瑪那不是能偷取並藏起來的東西。」
「但也不是有血魔法存在嗎?」菲莉絲說:「我的瑪那瓶不也是被風之子給偷走了?」
「但我們仍找得到它的足印。」布克壓抑著耐心,深吸了口氣才說:「如果連足印也消失了,那它就等於不存在了,找不到某種東西存在的痕跡,那也就沒有存在的事實,總之瑪那就是這回事。」
「這樣想吧,菲莉絲。」眼看菲莉絲眉頭深鎖,歐克利只好接過了話說:「妳還記得黛拉庫小姐在路上和妳說過的事嗎?關於瑪那瓶的追蹤。」
「唔。」菲莉絲輕端下頷,「好像是什麼偵測空間的擾動……」
「追蹤瑪那有兩種方式,一種像是螞蟻追蹤糖果的甜味,尋找瑪那自然散逸的足跡;但假如這些足跡被隱藏了起來,比如說經由瑪那瓶蒐集儲藏,那我們會偵測在空間中瑪那存在的本身所造成的擾動波長。」
「唔……」菲莉絲果斷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好吧──妳只要想著一件事情就好了。」歐克利伸出了一根手指,戳了戳腦側,「想想,瑪那存在於什麼地方?」
菲莉絲那對黑色的眼眸子在眼眶中轉了一圈,盯著自己的身體上下拍弄了一會,像是在翻找著什麼,前思想後才開口說:「在人的身上?」
「不,瑪那無所不在。如果將整個世界想像成湍急的河流,那麼瑪那就是河底的小石頭們。」歐克利淺淺轉頭,環視周圍,「妳可以想像成:如果我們要尋找一顆存在於上游河底的特定石頭,理論上我們可以藉由下游水流的擾動反推物體的位置及大小。當然,現實不是這樣,要複雜得多,但理論差不多就是這些了。」
「我還是不懂,既然只是很困難而不是不可能,那就是有機會發生的事吧?」
「妳沒有明白,菲莉絲。我們現在並不是在尋找一顆小石頭而已,而是整條河床;如果有人試圖在這條河裡藏起所有石頭,那麼這座石頭會堆得像座山一樣高,河流也會被阻斷、改向。妳聽得出其中的差別嗎?」
「也就是說……這是不可能的事?」
「至少就我們能理解的情況是這樣。」歐克利說罷,轉而看向布克,「所以──地精城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是、是,還真是多謝你的長篇大論,歐克利,我都快睡著了,要是知道原因的話我還要操心嗎?」布克翻了個白眼,「總之,以爐心區為中心點,瑪那在不停地消失。現在這股現象還只停留在南方而已,但已經把我們搞得焦頭爛額了,這也是黑金為什麼會如此重要的原因。」
「黑金──」菲莉絲喃喃地說:「我偶爾也會聽到森夏姊姊說起,但那到底是什麼?難道它和瑪那一樣,存在我們的身體裡嗎?」
布克向歐克利使了個眼色,歐克利拍了一下額頭,發出一聲嘆息,但還是開口解釋道:「是一種新型態的礦物能源,在一世紀前由探險家路索利德發現。但黑金無論在轉化率和運用上都比瑪那要差得很多,加工過程還會造成很嚴重的污染。雖然路索利德的後代將它改善了不少,也找出了許多新的用法試圖要取代瑪那,比如說透明卻仍保有彈性的玻璃、或是柔軟卻又有接近鋼絲強度的絲線,但黑金終究只是非瑪那盟邦的能源替代品,除非──」
「除非瑪那消失了。」布克接著說:「我們的對策就是盡早開始種植瑪那之花作為替代的瑪那來源。魔女先前設計的實驗,已經證明在瑪那消失最嚴重的爐心區,瑪那之花依然可以不受影響正常地生長。」
「等等,如果整個世界都是同一條河,河道上的石頭消失了,我們解決的方式是……憑空變出來?瑪那之花辦得到這種事嗎?」
「所以我們才做了實驗啊,小妞。妳是不是對『實驗』這個詞有錯誤的理解?」布克難掩不耐地翻了個白眼,「總之,在未來,假如原生瑪那真的消失了,瑪那之花將會變成瑪那主要的生產來源,整個世界都將仰賴瑪那之花作為能源運轉,我就是念在舊情面上,為了邀請艾克尼家族加入這份壟斷生意而來的。他出通路,我出技術──正確來說是妳的魔女出的,布克商團索求的是建立瑪那站的許可,但有差別嗎?妳聽得懂什麼叫做壟斷吧?」
「聽起來像是件好事啊?為什麼艾克尼先生要拒絕?」
「看吧!」布克忽然大喊:「連小妞都明白這個道理!反倒是那膽小的渾蛋,他這樣位置的人做出這種決定,根本是同時侮辱了商人和煉金術師兩種身分!不過就是一點點的風險──」
「一點點的……風險?」菲莉絲膽怯地瞅了眼忿忿不平的布克,謹慎地開口,「那個風險……是指什麼呢?」
「當然是我們在大量培植瑪那之花中可能遭遇的失敗,又或者是量產的速度趕不上消失;前者妳的森夏姊姊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我對她是沒什麼把握,但我對魔女很有信心。」
「那麼後者呢?」菲莉絲問:「如果在瑪那之花能夠量產之前,瑪那就……完全消失了?」
「會造成恐慌,這是一定的。產量一跟不上消耗,黑金就會趁隙崛起,吃掉本來屬於我們能夠的獨佔的市場,畢竟黑金的發展和應用本來就有一段歷史了。我倒是聽過有人利用排泄物和廚餘去做同樣的事,但它的市場還沒大到布克商團會願意去作收購大便這麼沒格調的事情。」
「難道這樣不行嗎?呃,我說的不是大便。如果不考慮錢或立場,只是單純尋找新的替代能源,那麼照布克先生所說的,黑金不也是一個好選擇嗎?」
「世界上沒有『如果』這回事,小妞。布克商團可不是慈善事業,只是看起來很像罷了。」布克嘆了口氣,疲倦地向椅背一靠,「況且,就算不考慮錢,我也不想讓路索利德那樣的傢伙上位。」
「但這不就有點……」菲莉絲支吾了一陣,「如果有真的夠好的選擇,那不是應該支持嗎?」
「菲莉絲──」
「這從來就不是單純誰好誰差的較量,小妞,這是私人恩怨。」布克打斷了歐克利,神色間難掩嫌煩。菲莉絲啞然收聲。布克清了清嗓子,壓抑著上揚的聲調,耐著性子說:「好吧,妳也可以這樣想:黑金也許已經經過了一段時間發展,但瑪那使用的歷史可是能上溯幾千年。從符文石開始,瑪那與瑪那器械的使用早就已經成為了習慣,現代文明的一切都根築在瑪那與瑪那的使用之上,這些深扎在世界土壤中的根系,不是一句誰好誰差就能連根拔起的;難道某一天你們人類面臨人口危機,培養出了能讓同性生殖的技術,妳就願意去和女人磨蹭下面生孩子嗎?」
菲莉絲的臉倏地一紅。「但……這不是在忽視問題嗎?」
「別和我討論『忽視』的定義。妳說不該考慮錢?但這從來就是錢的問題、是利益問題、是政治問題。只要是人,誰不自私?」布克瞪了菲莉絲一眼,才接著說:「確實,布克商團是既得利益者沒錯,但妳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不能失敗?」
「為什麼不能──失敗?」
「洛賽凡爾。」布克挑眉,望向菲莉絲,「妳還沒忘記瑪那缺乏症是什麼東西吧?」
瑪那缺乏症──菲莉絲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如果世界上的瑪那全部消失了……
「我倒不是說洛賽凡爾發生的事情會重現。說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根本就沒人知道,瑪那從來就沒有這樣大規模的消失過,這就像是在問:倘若有一天大海乾涸、白晝不再來臨了會發生怎麼樣的事?也許我能說個大概,但那終究只是臆測,搞不好什麼也不會發生也說不定。」布克說著,忽然拍了下額頭,改口道:「好了,想聽的我都說了,也該滿足了吧?我說這麼多,也不是來向你們尋求答案或者彌補過去的。因應此事,我早已經有了個腹案。」布克用粗短的手稍微撐了下後腰,把滑落的屁股撐了起來。菲莉絲淺淺一嚥,視線越過了桌子,望向布克那對圓睜著,好似隨時在發怒的雙眼,靜待他開口。
「既然在洛桑莫羅拉攏艾克尼家族的計劃失敗了,盜賊城也去不了,現在最保守的選擇也只有退到南方去,回頭專注在加速瑪那之花的量產上了吧?」布克說。
菲莉絲隱隱嚥了口氣。打從定下這趟旅行開始,對她們兩人來說,就沒有什麼比到青丘之谷這個目的地要來得重要的事,但菲莉絲現在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更擔心什麼?是她們兩人的旅行?是風之子?是這座城市?還是迫在眉睫,威脅著這個世界的瑪那危機。
「但……森夏姊姊應該會有意見吧?」
「呵,反正我也沒想過要她答應這種事──因為我也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布克聳了聳肩,說:「我們要繼續北上,就和原定計畫一樣,只是加入了一點小小的變更。」
「變更?」
「不會影響到妳們小小的旅行的,小妞。無論妳相不相信,我比任何人都要希望妳們旅途順利。哦,這種折磨……」布克深吸了口氣,「世界的瑪那正在枯竭,艾克尼那傢伙不知怎麼的嚇壞了,還嚇得屁滾尿流,但有一群傢伙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棄瑪那的。」
「就算嚇得屁滾尿流?呃,抱歉,我的意思是──」
「妳不用道歉,菲莉絲。儘管我會認同妳的姐姐,女孩子還是少爆粗口的好。」歐克利嘆了口氣,接著說:「布克先生,您說的是魔法師協會?」
「是啊。」布克將腳翹到了桌上,「但這個消息大概會──像菲莉絲說的,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的。」
歐克利露出了微笑,菲莉絲也是,不過這個惡趣味的笑話還是不免讓菲莉絲笑得有些尷尬。
「不過很難想像,魔法師協會居然不知道這件事?」歐克利忽然開口,「他們會對這件事情一無所知,就像是每天打水的人卻沒發現井水乾了一樣荒謬,這怎麼想都不現實。」
「並不是一無所知,我們有和地精城當地的魔法師協會合作,消息封鎖得很好;況且這麼誇張的事,不是親眼看見,傳到外頭去沒有人會認真當一回事的。不過到現在他們還在忙著嘗試把問題歸咎於機械誤差導致的讀數出錯,不少煉金術師也是這樣認為的。」
「魔法師不都能感受到瑪那嗎?」菲莉絲問:「既然瑪那開始消失了,那麼他們應該能感覺到吧?就像黛拉庫小姐那樣,這種事情該怎麼隱瞞?」
「魔法師不是科學家,他們只是因為置身事外,看起來才總是很冷靜,但牽扯到瑪那就不同了──這才是我不解的地方。」布克忽然話鋒一轉,改口道:「就連那些頂尖的瑪那研究人員內部也有很多爭執,艾克尼那傢伙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接受『瑪那消失』這種聽上去荒誕不經的事?我當然知道他沒有這樣說,但他所做的就像是提前預知了這一切,而且根本不打算去反抗它。」
「您是說艾克尼先生他──」
歐克利話還未完,布克便點了點頭。
「是什麼讓他這麼確信瑪那會消失,而且我們絲毫沒有挽救的機會?即使有了瑪那之花這樣的王牌,他還是選擇壓寶在路索利德的黑金上頭?提前展開新能源的布局?」
「如果瑪那之花存在,瑪那末日就不會到來,黑金也沒有崛起的可能──您認為布克商團有內鬼?」
「有人打算破壞瑪那之花的計畫,我是這麼猜想的。」布克依序望向了歐克利以及菲莉絲,最後讓目光回到了眼前的桌慢上,語意深長,「而那人只有可能是路索利德。」
路索利德……
「先不說黛露娜小姐是怎麼辦到的,但黑金該怎麼取代瑪那呢?」菲莉絲眉頭緊蹙,「如果那是截然不同的東西,該如何才能避免瑪那缺乏症產生?」
「沒有辦法。」布克斬釘截鐵地說:「鹽巴和糖看起來很像,也都是調味料,但一甜一鹹,熔點也不同,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我們或許該告訴黛露娜小姐?也許她能夠理解──」
「她會理解,但如果妳覺得這樣就能改變她的想法,那也未免太天真了。」布克將下巴微微一提,說道:「她是個商人,還是盜賊城的商人;如果商人不追求最大化自己的利益,那就只是個有錢的瘋子。」
菲莉絲回想起那穿得像洋娃娃似的美人。菲莉絲並沒有聽說過太多關於黛露娜.路索利德的事情,但在那唯一一次的會面中,她對黛露娜的感覺並不差,就是有點喜於捉弄人而已,但森夏姊姊也是一樣的。所以菲莉絲特別難以想像,這樣的一個少女,冠上了商人的頭銜後,思考方式竟會變的如此的──
菲莉絲深吸了口氣。儘管黛露娜並不在眼前,但那個詞彙還是在菲莉絲的腦中迴轉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噎在喉頭上的一口燉肉,菲莉絲花了好一陣子才有辦法將那口氣嚥下,將那失禮的想法和黛露娜.路索利德連結在一起。
「我不是在幫那小妞說話,但從她的角度來看,瑪那消失一段時間也只是有點不方便罷了,只要能成功打擊布克商團和以瑪那能源建立共識的瑪那聯邦,鋪展黑金的版圖,獨大個一二十年後,再從背後資助瑪那之花的發展和控制,到時候路索利德就能著手掌握世界上的兩大能源,不光是南方聯邦,就算是北方王國,從今往後恐怕也得看路索利德家的眼色過日子了。」布克漫不禁心地說。
「但她並不知道瑪那正在『消失』。」菲莉絲緊接著說:「她以為只是變得稀少而已,是嗎?」
「是,又或者不是,我不曉得她到底掌握了多少,但她知道了又如何?只要瑪那還存在的一天,黑金就不可能崛起,對她來說,這是個賭一把的好時機,她也確實成功了。」布克疲憊地伸展,讓後頸發出了骨頭錯位的喀喀聲。布克重新扭了扭頸子,轉而向歐克利使了個眼色,「喏?歐克利?過了這麼久,你也該回神了,想清楚些什麼了嗎?」
歐克利應聲頷首,忽然嘆了口氣,嘆息間帶著點無奈。歐克利起身,清了清嗓子才開口:「我想商團裡頭應該有路索利德的內應。」
「哦?真是新穎又迅捷的見解。」布克挑眉,但語氣一點也不顯驚訝。
「為了達成這項計畫,她肯定有內應在布克商團中。」歐克利只是接著說:「您說過這件事情只有少數人知道,所以那個人不一定了解瑪那之花計畫的一切,但必須要有足夠的權限,去接觸布克商團計畫中的各種環節。考慮到路索利德手上有著那樣的武器──」
「所以?」布克歪頭問。
「所以──請別再這樣試探我了,布克先生。」
試探?菲莉絲遲了好一會才會意過來,但剛剛那是試探嗎?
只見布克聳了聳肩,將交合的十指扣緊了些,悠哉地說道:「如果將你也排除在外的話,到時候就會有『布克商團的布克是不是用人為親?』、『也許他太害怕自己被背叛。』,諸如此類質疑我判斷力的流言傳出來,到時候我要面對的就不只是路索利德了,資助商團的股東們才是最可怕的敵人。至少形式上得這樣過一下才行。」布克稍微停了一會,緩了口氣,才抬頭道:「關於安全漏洞,你有什麼想法嗎?」
歐克利欲言又止,用粗糙的掌心摩擦著額頭,像在阻止腦中的思緒逃逸。「不,並不……倒不是說沒有頭緒,只是我得花上一點時間……」
歐克利的話還未完,布克便點了點頭,允諾道:「去吧。」
歐克利恍神了一會,彷彿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才理解了布克短促允諾的涵義。歐克利緩緩起身,繞過了菲莉絲走向布克身後的門,視線慢不禁心地像是在恍神,直到最後關上門離去時都沒有回頭。
「我有點擔心歐克利先生。」聽著腳步聲緩緩向下,菲莉絲張望了一會,擔憂地說。
「歐克利那傢伙沒事,他知道該怎麼調適心情──事實上他已經找到讓自己分心的事情了。妳現在應該擔心的是妳自己,小妞。」布克的視線凌厲地劃過空氣,指向了菲莉絲,「妳那個姊姊背地裡搞著一些奇怪的事情,妳有什麼頭緒嗎?」
索恩先生的事被知道了?
不。這樣的念頭只在菲莉絲的腦海中徘徊了一會,菲莉絲隨即屏棄那種想法,雖然不是不無可能,但現在布克先生說的應該是黛露娜小姐的事。
黛露娜……
隨後而來的想法卻讓菲莉絲陷入了一陣不安。森夏姊姊有可能和黛露娜合作嗎?仔細想想其實並不是沒有可能,只要有足夠的動機,森夏姊姊什麼事情都願意去做。芮恩森林可不光是靠著親切待人、服務周到的好口碑才得以佇立在南八區的一隅,這點菲莉絲還是有所自覺的。
那麼──問題是,森夏姊姊會有怎麼樣的動機呢?只是被威脅的話,可不是說服森夏姐姐去冒險做一件事情的理由。
菲莉絲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開口。
「不……我也不知道。」菲莉絲搖了搖頭,「森夏姊姊她老是這樣,任性得沒有人拉得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所以……」
「妳最好祈禱她不是我們這趟旅程失敗的原因──事實上,她本來應該要是我們成功的關鍵。」布克悶哼了一聲,「當然,就算是,我也不能拿妳們怎樣,畢竟魔女提供給布克商團的東西,是遠超於活在此時此刻的凡人能夠理解的財富,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是將石頭變出來的把戲。或許那厚臉皮的生物會恬不知恥地以此做亂,但這趟旅程還得走上一段日子,相信在這段關係結束前,妳不會想背負著自責直到最後的,我說是嗎?」
「唔……」菲莉絲縮起了肩膀,十指交繞。
布克收起雙腳,起身跳下了椅子。在臨走之際,布克回頭瞥了菲莉絲一眼。「所以,如果妳還能對此感覺得到一絲愧疚的話,就想想辦法,拚上性命吧,至少嘗試一下也好,去阻止妳那魯莽的姊姊做出過分的傻事──妳也是,小妞。」
我?
菲莉絲一愣,還沒回過神來,布克卻已經回過頭去,走向門邊。
「妳的工作並不是擔心所有的事,菲莉絲,而是去做好一件事情──別太自以為是了。」
同樣的話──
菲莉絲她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同樣的一句話,她已經在一天之內聽過了兩遍,但正是如此,菲莉絲才感到困惑。
她──自以為是?她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自以為是」的人,但或許這個想法本身就很「自以為是」了。
也許就是這樣,有些人才會認為關心別人的人,只不過是在展示自己高人一等的餘裕;但她不一樣,她知道自己不一樣,她只是想──她只是──不由自主的──
菲莉絲伸手輕觸唇間凹陷的起伏。她總覺得那附近好像缺了什麼東西,過了一會,才發現是自己的呼吸。
布克搖了搖頭,不再多言,回頭便要離去;然而正當布克要離去之際,門外就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但布克的手才正搭上了門把而已。
布克眉頭一皺,在那陣橫衝直撞的腳步聲停下之前,就果斷向後退開,讓出了條路來。
門並沒有如預期般被撞開,相反地,它停了下來,那些恣意宣洩的莽撞、衝動像是不復存在,隨著什麼而消散了。布克歪了歪頭,正打算乾脆自己打開門來瞧瞧後面究竟賣著什麼藥時,門後就傳來了兩響悶沉的叩門聲,門隨即敞開。
「布克先生──」
「歐克利?」布克驚訝地抬頭,就連他也沒料到歐克利的歸來。
也許是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又或者是有重要的事情沒有交代,但歐克利看起來並不像是那種會遺漏小細節,又或者是拋下眼前的事情就匆匆回頭的那種人。
「歐克利?你──嗯?怎麼?有什麼發現?」
「我知道這很唐突,布克先生,但有客人來訪。」歐克利說。
「客人?」布克挑眉望向歐克利,語調間參雜著一絲不快,「如果你是別人的話,我可能已經把你轟出去了,歐克利,但你是布克商團的秘書、商團的第二把手、布克商團的合夥人之一,有客人這種事情可不是你該擔心──」
「是黛露娜,布克先生。」歐克利說著,那龐大的身軀霎時間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黛露娜?」
歐克利點了點頭。
「黛露娜.路索利德來訪,布克先生,就在樓下正坐著。」
布克愣了半晌,和歐克利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向前走去。歐克利匆匆避到一旁,讓出了條路,視線無意間與一旁的菲莉絲交會;歐克利本來就要跟著布克隨後而去,但他在起步前躊躇了一會,回頭再度望向了菲莉絲,思前想後才向菲莉絲使了個眼神,示意她跟上。
菲莉絲沒有多想,只是踏踏地提著步伐跟上,直到門板在她的身後轟然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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