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遊舊地有感——空殼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sRFRALq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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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當我拖著笨重的行李箱，步出三號機場客運大樓，看到她在等我的模樣，我心裡知道，這個城市和人物，已經不再是我熟識的一切。當我在飛機上的窗口俯視這個城市時，我以為不過只是大海與島嶼間多了幾個人工島和大橋連接另一端的世界，機場多了一道跑道，僅此而已。但原來，即使看到她臉上的笑容，曾經熟識的溫暖，幾許風雨，一切都不過是殘存的驅殼，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名字。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2Hy18eChe
我們互相寒暄之後，再也沒有說話。曾經熟識的聲音，此刻卻是陌生。那種靦腆叫人不安，腦海中不斷盤算該說些什麼來打破尷尬的場面。然而她卻能裝出一臉無事，主動嘗試打破這個局面，但毫不留情的把我困到另一個深淵中﹕「Edward，你點解要返黎﹖」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uoT67Tqbd
假如離開是為了回來，又為什麼要此刻才回來﹖當初我選擇捨棄了她，捨棄這個城市，今又為何要回來﹖說實話我後悔了，當所有人都對我說，不應局限在這快要接近死亡的城市，出去見識外面世界的五光十色才是年輕人應做的事。然後在外國的十年，讀書與工作，或者我只要再努力一點便能體會當初那些五光色與繁華，也許我再咬緊牙關便能適應，適應那不屬於自己的語言與文字，適應那積雪的寒冬，甚至適應不同顏色對自己背後的嘲諷。但最終，我選擇了放棄，我不想再思考語言的表達，我不想再看著暖爐卻感到寒冷，我更不想再聽到那些竊竊私語。我只想輕鬆的，用屬於自己的習慣生活下去。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VIvmQcg2X
「Margaret. 我想重新開始。」我和她坐在機場快線，她冷笑了一下﹕「重新開始﹖我同你已經無可能架啦。」
「我唔係咁嘅意思，我係話，我想……」她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知道當初是我拋棄了她，在這十年間要她獨個兒經歷了幾多，吃盡幾多苦頭，我相信要我道歉一千次也無法讓她釋懷，甚至即使她憎恨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想到要不是在一個民宿平台網站找到這間房子而重新把我和她聯上，我想我這一輩子也再沒法與她相遇。
「嗱，講明先，我用個app出租間房畀你其實係犯法嘅，你唔好同人講，見係你先長租畀你。重有，我都係住係間屋入面，唔好未經我同意帶其他人上黎……」她不停地跟我說住屋的規矩，看來我在她心目中，不過是一名過客，一個和她共住的租客。
「下一站……金鐘……乘客可在該處轉乘南港島線及沙中線往不同地方……」從機鐵香港站走了一大段路到中環站，上車後又下車，不停的轉線，長途機後的我已經感到很疲倦，但我只能忍耐，始終是我在未到埗時已經選擇走這條路線，我必須為此負上責任。
「唔好意思，我係未講得太多野﹖你係未開始攰﹖」我們兩個在月台上等候列車，她似乎看到我的臉上的倦意。
「唔係，我只係太耐無返黎，原來開咗咁多條鐵路……」我在東拉西扯的嘗試掩蓋自己的倦意。
「未扮野啦你，你一攰就會黑面唔出聲，上車啦。小心後面嘅人……」話未說完，月台上的人不停擠湧而至車廂，把我們兩個逼得快要透不過氣，她那張瘦削的臉不小心碰到我的胸口，喋喋不休的她頓時靜止起來，只輕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垂下頭用長髮遮掩尷尬的眼神。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IdAwM4M2J
我們再一次墮進沉默的黑洞。我只好抬頭望著車廂的指示圖，還有十多個站才到達。喧鬧的車廂中，我只能聽到別人在高談闊論。嘈吵的車廂中與頓時無言的我們有點難堪，我們之間仍然是朋友，還是她不過當我是租客，只是生命中重遇的過客﹖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B9NmKUVMR
也許我們之間此時的關係，像是這鐵路板圖般錯中複雜，叫人疲憊不堪。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1IHRtJxgc
2.
幾經轉折，終於回到她的家中。一條沒有改變的路線，下車後依舊的石屎路，只是街口轉角，曾經每星期都光顧的洗衣店和她流連忘返的文具鋪變成了兩間幾乎一樣的藥房。那幢可仰望天空的唐樓也被拆卸變成金碧輝煌的私人住所。我的心底只想到﹕桃花依舊，人面全非。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Xgh9v0xSb
沒變改的樓層和鐵閘，門後飄出陣陣的的香薰仍是柔和，仍是令人放鬆的香氣。家中的間隔仍然保留，只是擺設有所不同。客廳的玻璃飯桌變成木製長桌，鋪上簡約的檯布配合簡單的書櫃，另一端的布沙發配合小茶几，如同一間悠閒的咖啡店的角落，卻沒有「家」的感覺。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43mWPsddz
她打開了客房的門，一張雪白的雙人床和細小的衣櫃，簡約的風格令我有點不太習慣。還記得以前這裡是我們的書房，兩張工作桌上鋪滿我們的參考書與文案，地上還有幾張廢棄的草稿，雖然混亂但有活著的生氣，但此刻，我的心只覺得很沉重，有一種隱隱的痛無法言語。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YBmzlE91N
「呢到其實都無咩唔同嘅，係變咗少少啫，你住多一排就會慣架啦。」她把我的行李箱拖到衣櫃旁邊﹕「你自己自便啦，唔阻你。」說罷她交下了門匙，獨個兒返回房間，再也沒有和我說半句說話。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LXZ1BgQEr
看著她的背影離去，獨留我一個在這個曾經熟識但又面目全非的家中，我拉開窗簾看著窗外的風景，我記得以前看著這座山丘，便會感到寫意。然而如今山不再是山，窗外的風景變成被移軸鏡頭捕捉的照片，微細的推土機和地盤像是玩具卻能把綠色削走，再也沒有舒適寫意。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9WQ8XvZk6
「聽講對面座山，準備起公屋。」她換上了便服，站在我的房門邊說﹕「早幾年政府話要起樓，如果唔係今年就會唔夠公屋畀人住，所以對面座山就咁被人移走咗。」
「原來係咁。呢到真係變咗好多。」我看著窗外，只覺有點唏噓。
「十年，有咩可以唔變﹖」她走到我的身邊，一同凝視那被移走的山丘﹕「至少我地都變咗好多。」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b5Butkmkb
良久，她主動的問﹕「落唔落去食飯﹖我請客，當係幫你洗塵。」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tQpxj9Z3B
我們只是到樓下小商場的那間茶餐廳吃個便飯。這裡前身是一間快餐店，還記得我們幾乎每天都會在這裡吃早餐，然後到外面的巴士站等車，一起上班。令人懷念的時光，只能放在心中偶爾回味。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zwTRnTImv
「你睇下餐牌想食咩﹖」她從桌上取下了餐牌給我﹕「我過幾日放假，再同你食餐好嘅。」
我看著以簡體中文寫的餐牌，令我有些困惑。侍應很快便走過來，以普通話說﹕「兩位吃什麼﹖」
「快餐A，凍檸茶。」她卻以廣東話回答說。
「一樣，唔該。」我看著那些陌生的字符，我不是不會解讀，但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心態面對這些文字。
「其實，你所謂重新開始，係點解﹖」她戳著杯底的檸檬，問。
「咳……咳……未就係重新開始，重新係呢個城市生活，你放心啦，我唔會長住好耐……咳……」我吃著那碟魚香茄子飯，也許太久沒吃這種味道，連微辣也能把我嗆到，叫我的喉嚨不太舒服。
「你慢慢食啦。我唔係咁嘅意思，我只係覺得你係外面都成十年咁耐，點解仲要想返黎﹖係外國未幾好，又自由空氣又好，呢到有咩咁吸引你返黎﹖」她單手抬著下巴的問。
「無咩，返黎睇下可唔可以重新生活，唔得未返過去囉。」我呷了一口凍檸茶，舒緩了喉嚨不適。
「你鐘意啦。不過呢到永遠都係一個圍城，外面嘅人想入黎，裡面嘅人想出去。」她聳聳肩把說話輕輕帶過，同樣呷了一口茶，抬頭看著牆上掛著的電視，新聞主播正以普通話報導新聞。我呆著的看著電視，又望著她那消瘦的臉頰，忽然覺得一切不僅只是陌生，而是變成了另一個城市。我很想向她質問，到底這個地方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喜歡的山丘、我所熟識的文字和語言，統統都被消失了。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O77oTs7aK
可能她只會輕描淡寫的反問﹕有什麼不會變的﹖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L7YhrSr9s
3.
飯後，我和她到附近的街散步。即使街燈照在地上，白天炎熱的尾巴仍在騷動，留下悶熱的痕跡叫人流汗，難以呼吸。我和她並肩而行，想起曾經在同一的街道上，她的活潑和快樂，我的手心確實的握緊過。此刻我恨不得再握緊她的手腕，我希望即使物轉星移，我們之間的情感仍能留在十年之前。然而此際的她空洞的眼神，成熟的臉上半帶憂愁，終把我的衝動壓制到心底處，原來，她也改變了。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qRk3U2FFM
我和她沉默的走到石牆之下，她向滿頭大汗的我遞上了紙巾。這個動作，卻似是向我遞上刀刃，無情地割開的痛楚。我和她的初遇，歷歷在目﹕某日的早上滂沱大雨，佈滿水珠的眼鏡使視野變得矇矓，大雨弄得狼狽不堪的我只能跑到石牆後的大樹下躲避，卻不小心碰跌了她手上的參考書。她拾起了書，微笑地為我遞上了雨傘和紙巾，頓時感到天上為我灑下粉紅的櫻花。之後每天都會在這石牆下碰見她，那怕她匆忙地趕上大學的早課，仍會為我停下來聊天。如今石牆後的大樹早已被斬去，被磨平的樹幹長出野草和青苔。當日的回憶快速重播，面對此時失去笑容的她，也許大樹被無情鋸開時，也是這樣的痛。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Npq7YMYIE
我今次回來的決定，是錯誤的嗎？原來這個孕育我的文化和背景的城市，已再不再是同一種文化和語言。曾經熟識的街道，換來是陌生和傷痛。曾經熱戀過的情感，只有無盡的冰凍冷漠。我以為「雕欄玉砌應猶在， 只是朱顏改」，然而當樹木都被移走，情感只有流逝，難道只有我沒有改變嗎﹖我還能夠在這個看似熟識卻根本陌生的地方生活下去嗎﹖我又要花幾多的努力克服今日面對的問題﹖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cERhUVAoR
一連串的問題教人感到壓力。花灑無法沖去困惑，這個孕育過自己的舊地，何以如斯陌生，陌生得不再屬於的我城﹖我只不過想像以前那樣簡單的過日子，在樹下和她聊天，和她一起捧起一大堆衣物到洗衣店和老闆娘說笑，和她在文具店內一起猶豫藍色還是黃色螢光筆，讀著我們明白的文字，說著屬於這個城市的語調……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RxjfehSit
當一切變幻，一切都失去了。我也失去了純真的她。地上滾動著幾支綠色樽裝的啤酒，她靜靜的在沙發下喝著，微薰的叫喚我﹕「喂﹖Edward, 一齊飲啦！」
「你唔好飲咁多啦……」我拾起滾到腳邊的酒樽，一個內地城市的牌子﹕「你以前，都唔係飲呢個牌子架﹖」
「有得買先得架，依家係得返呢種啤酒買架啦﹖以前飲個隻美國生啤，無架啦，消失晒架啦……」她半醉半笑的說﹕「你以為重係以前咁樣，有自由有選擇﹖變晒架啦，呢到地方只係地圖上嘅一點，你唔好唔記得，你走咗已經十年……十年前，好多野我以為唔睇唔理唔聽就唔關我事。然後以為慢慢就會習慣，到最後連自己都習慣到無晒菱角，面目全非。我同呢到好多人都一樣，只得返個殼，係呢個世界上無聊咁生存落去……」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2Ydn9NkRs
她的眼框，她的無奈，她的失焦，如同這個城市今天的景象。我輕輕的抱著她，只是她無情地推開了我﹕「你都係返去啦。呢到即使你係嘅根，但種子係可以隨風飄到另一個地方發芽。我只不過係一隻守護靈，守護呢棵被人鋸斷咗唔會再生長嘅大樹……」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4u6VHSjCd
她徐徐的說著，不知不覺的進入了夢境。我坐在她的旁邊，呷了一口那難以嚥下的苦，或者我和圍城外的人也沒兩樣，誰都渴望這裡仍然擁有美好，誰都只不過活在霓虹燈下的幻影之中。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5risP4YNg
4.
最後，我決定離去。而這裡，已經再沒有關於我的事與將來。我嘗試融入這個城市，接受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文字和語言，妥協街上的藥店金鋪的千篇一律，在這再只有見縫插針的高樓下掙扎呼吸……然後每一晚看著她的醉臥，睡在曾經留下過痕跡的房間，只夢到過去，夢不見未來。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rlElPrq16
過去只能回憶，未來只能幻想。我不斷追索回憶，以為未來的幻象只要努力，嘗試和她修補關係，解開我們之間的結，幻想可成真。但她的冷漠與若即若離，卻送給我只可遠觀的痛。我們的關係，也許只能如同此城，熟識卻陌生。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xg70h2GUv
我以為，我能夠重新適應這個舊地，原來沒有。倒不如回去那個早已習慣陌生的城市，至少呼吸不用喘息，喜歡的墨綠山丘仍是舒適的綠。拖著行李搭進離境大堂，心情和天氣一樣被灰色籠罩。她沒有為我送行，但我感到她大概是在某個角落看著我的背影。那種低氣壓的貼緊，她是天上那團未成形的烏雲，無法為大地降下半淚雨水，洗去污濁又滋潤嘗試落地的種子。我只能帶著這地方曾經給我的回憶遠去，世界在轉動，萬物在變，只有埋藏在內心的回憶與情感，無論幾多十年，都不會輕易被改變。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aqSjiL4bF
從飛機的窗邊回望大地，大雨掩蓋一切，街道和高樓如同紙幣上的預言快要陸沉。由高貴到平庸，直到失去自我，這個城市曾經擁有過的氣質，早已陸沉了。如今只有的，只不過一個空殼任由被剝奪被蠶食。16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KdI3ghbVj
但，我和她，
還有你，誰不是空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