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談敵人 - 無非敵友

嘗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今昔擇友之事豈非如此？莫非獨樂樂被視為不擅交際、自閉症，也許我寧可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字戀，更勝於交朋結友。或者說，並不需要四海之內皆兄弟，但求覓一知音人。

“昼夜陰晴，來去倥偬，無論師儕，皆屬過客……”

曾經那便是活在自我世界中、一種傍若無人的法則，無人能及的境界，但世事難料，冥冥中自有顛覆自我世界觀的人出現……

「姜子炫，在聽沒？」

眼前戴眼睛的肥胖教學助理是伴隨我三年的駱姑娘，她相當嘮叨，若不予以理會，必定被糾纏不休，尤其這是課後個別輔導班，都不得不順從她意，於是萬般不願的瞄了她一眼。

「他叫司空見，是丙班的，由今天開始與你一齊上課，你們要好好相處，知道沒？」

「知道！」

司空見滿乖巧爽直的答應了，而我則一如往常的支著下巴看小說，只是把目光投向新來的男同學掃了兩眼，雖然對方披頭散髮，皺衣破褲，手腳瘀青，個子高瘦，但臉相倒是滿俏的，有張愛笑的臉，總括而言，是個儍子。

駱姑娘要我們互相自我介紹，然而換來一陣沈默後，她訕訕笑道：「比如說喜歡什麼科？」

「數學！」

「語文。」

見我們不約而同的回答，駱姑娘也小小的鬆了口氣，接著她就開始了當天的輔導內容，只見一旁的司空見目不轉睛的望著黑板上某角落看得出神，也不知有沒有在聽。五十步笑百步，其實我也沒資格說他，言者有心，聽者無意，對一成不變的陣舊文章，我總是興致缺缺的低頭看書。

「那麼在結束之前，你們互相在這本簿上寫下對方的名字吧！」

也不曉得前面說了些什麼，駱姑娘各派了一本藍色的單行簿和一支鉛筆給我們，看看時鐘，還有五分鐘，為了準時下課，我還是配合的在紙上寫了「司空見忄……」，還險些在後方加了一個「慣」字，不過馬上就被我擦掉了。

難怪會對這個名字有莫名的熟悉感，原來該名取自「司空見慣」一詞，命名之人要麼學富五車，要麼馬虎了事，以我看來多半是後者罷。

「姜子炫，你的名字較複雜，不如你教一下他吧。」

聞言，我登時睜大雙眸，不過簡單幾筆對於一個小五學生而言有多複雜？倘若不是時間所限，我真想置身事外。

不看還好，一看就氣上心頭！

「我不叫羊了火！我叫姜子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不知對方是否存心找茬，總之胡亂幫人改命就大不敬了，還敢取笑人，這什麼態度？

實在怒不可遏的我禁不住推了他一把，結果他一時失去平衡就掉到另一邊的椅子上了，駱姑娘見狀馬上捉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按回座位後，就迅即轉向另一邊觀察司空見的傷勢。

所幸司空見只是撞到手肘，看他嚎淘大哭的樣子我也並無半分愧疚，甚至覺得他活該，誰叫他瞧不起人？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恨晚！

我就偏不道歉，即使駱姑娘找來社工和訓導主任，也絕不動筆寫什麼亂七八糟的悔過書，我行不改名，座不改姓，誰管我服不服，我不寫又能怎地？沒把他打得頭破血流已很克制，該感恩惜福了好不好？

「姜子炫！」社工姑娘在後方叫著我。

就只管叫……煩死人了！這班人這麼愛管閒事，不如回家睡覺去！

「他又要逃學了，快點把大門關上！」

礙於體格的差異，訓導主任敏捷的抓住了我的書包，然後往後一拉，就被逮個正著。明知校門關上後哪都不能躲的我仍是拚命的向前衝，我討厭學校，討厭學校的所有人！全世界都與我為敵……

反叛的惡果就是連絕無僅有的小息的時間也被剝削了，被困在特別室作一些無意義的個別輔導。

今天，駱姑娘把我帶入特別室後，被人叫住了，我就依照她的意思先入課室，然後坐在椅子上繼續看小說，聽到開門聲時還以為駱姑娘回來了，怎料居然是一名不速之客。

「……作甚？」我不悅的挑眉問道。

眼前的人正是司空見，他先是看了一眼走廊確認沒人發現，才訕訕笑著走過來，然後把一本藍色單行簿放在枱面。本來不想理會，但看見姓名那欄寫著字體端正的「司空見」，才憶起正是那天課後輔導班幫他寫的，單行簿夾著一張書籤，就好奇的翻開了。

果然，紙上方寫著『寸不主』這意味不明的三個字，筆跡極其不堪入目，經過上次一波亂改名的洗禮後，我猜這大概又是錯別字……

「司空見，你幹麼進來？快出去。」

「啊！」

正要開口問的時間，駱姑娘就回來把他支開了，之後一整天都心思思的在猜想『寸不主』的正字是什麼，但我們恰好在兩個不同班別，想問也沒機會問。

接下來的課我變得沒法投入，只是想把迷底解開，於是最後一節鐘聲響起後，我就趁班主任還沒到課室之際，從乙班溜過去丙班，發現丙班也沒有班主任就肆無忌憚的進去找人。

「喂～你到底想講什麼？」

「什麼？」

司空見歪著頭，嘴巴在說話後依然張開，眼睛一眨一眨的瞪著我，鬼馬靈精的模樣。而周圍的同儕則是因為我的突然出現而顯得坐立難安，由剛開始的安靜而變得鬧烘烘。但我並不在意他們的目光，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胡作非為而成焦點人物了，並沒需要介懷。

見司空見依舊一臉懵懂，我就不耐煩的把單行簿放在枱面，用手指敲了兩下，還好他也不置於那麼愚蠢，眼珠子轉了一圈就會意了。

「對不住。」他坐正身子，然後向我鞠躬，整張脞都要貼到桌面上了。

「……？」他一個莫名其妙的舉動還我一時失神，還未全然了解就被打斷了……

「姜子炫！快回乙班去。」

那天晚上我思來想去還是搞不清楚狀況，然後默默唸了幾次『寸不主』就明白了，原來他想寫的是「對不住」……

小五了，連那麼簡單的字也可以寫錯……

過了一陣子，駱姑娘辭職了，私人的小息時間重現了，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可走了個駱姑娘，又來了個司空見，他三五不時就會走進課室找我，見我看小說不睬他，他就在我旁邊的座位乖巧的坐下不知在寫什麼，寫完了就把單行簿放在我枱面。

上課的鐘聲響起，我戀戀不捨的把小說合上，然後又看見司見空的單行簿，跟上次一樣打開夾了書籤的那頁，這次的內容是這樣的：

『人尔是下是畏在生乞？』

又是一堆不明就裡的火星文，並不意外，反正接下來又是無聊的數學堂，不如來試著解解迷好了。

『你是不是？在生？』

這也太容易了，比起上一次的『寸不主』有更多的提示，他是要確認我到底是否還在生他的氣……

因為實在無心課業的關係，我又鬼使神差的重新打開那頁，仔細的觀察才驚覺紙上有許許多多，縱橫交錯的坑紋，而且每個字總是殘留著髒髒的一大片死灰，即使用橡皮擦也擦不乾淨，大概是寫字太用力，又錯漏百出所致，實在不敢設想他寫字的過程有多艱辛……

見他誠意拳拳就姑且原諒他好了，何況以他的情況，也不像是故意把字寫錯，也沒有繼續生氣的理由，於是我就破例的在紙上回了他一句：

『沒有了。』

翌日他果然又來了，見我把單行簿放在桌面，他就自動拿來看，然後聽到「嘻嘻」的笑聲，大概是得到回復後感到很得意罷，然後我就後悔了……

「姜子炫，你教我寫你的名字好不好，我一定不會再寫錯了。」

「不要。」

「教我啦。」

「走。」

「不教就算了，我自己寫。」

「……」

本來在看小說的我還是不由自主的悄悄瞄了他一眼，還真是認真兮兮的執筆著墨，真搞不懂他在堅持什麼，非要把我的名字寫正過來不可……河水不犯并水，總之不妨礙我看小說就好。

也不知雕琢了多久，還是一派自得其樂的樣子，從字裡行間很難想像真實的他原來絲毫不馬虎，思來想去，寫了又擦，擦了又寫，驀然「啊」的一聲就停下來了，我好奇的放下書本，發現他把那頁擦破了，從稀爛的紙張上居然寫滿了令人反白眼的名字……

『芏弓玄

兰了炷

女子火

羊弓灶

羊了火……』

『羊了火』這個名當真的揚起了我心中的怒火，但姑且念在他的悔過之心就厚諒他一次好了。接著，我揉了揉眉心，搖了搖頭把寫了自己的名字的新單行簿換了給他，道：

「莫再寫錯我的名字。」

「啊！」

他笑容滿面的接過，而和他對視的瞬間，方才發現他手心至手腕隱藏著一道頗長的刮傷，怎麼看都不太尋常，但他看起來卻和平常沒兩樣的，又不似是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我也就沒深究原因……

又過了一段日子，司空見這個人的出現頻率高了，我也是習慣了他的存在。

我看書，他寫字，成為一種我們獨有的溝通模式，老師看到和睦共處的我們自然是老懷安慰，畢竟從他人眼中看來，我們從「敵人」成為了「朋友」，這也好，可以教他寫字作為憑藉，不用擔心又被安排參加無聊的社交訓練班。

說到底我們大概是限於互利互惠的關係，他數學好，我語文好，可以互相學習或抄寫。但或許聽了會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們由始至終，絕大部分的溝通都是用文字傳達的。畢竟我是個蛀書蟲，如非必要，我真的不想開口說話，但骨子裡卻是滿期待看到他寫的留言……

那分明是無聊得很的傳紙條遊戲，但奇就奇在自己對此並不排斥，甚至開始期待下一篇摩斯密碼的新篇。

『要下要口日三西？我言月。』

又再一次被考起了，什麼是口日三西？䚴？

查了查字典，䚴是怒，呵斥之意，他幹嘛要生氣？誰能有這個本事惹他生氣了？遷怒於他就差不多。大概是差別字罷……

但真的太難懂了，完全聯想不到。

「喂～什麼口日三西？」

好不容易等到午息時間，終於還是要投降了，這個密碼我解不開。

「跟我過來，我請你喝～」

他從背後拿出了一罐啤酒，在我面前揚了揚，方才晃然大悟：『要不要喝酒？我請。』根本離題萬丈，教人怎麼猜？

不過我還滿好奇啤酒的味道，於是就拿了水樽，和他走到學校的後花園，這裡人比較少，我們把未喝完的水倒在盆栽裡，然後他打開了蓋，平均對分了一整罐酒，然後順手把空罐放在長櫈上，回眸一笑。

「乾杯！」

兩名五年級的小書生共酩酊於花園中會掀起多大騷動這事我並不全然沒設想的，只是敵不過這種躍躍欲試的渴求罷。於是我們共同嚐了人生第一啖美酒，可不到數秒，我們幾乎同一時間噴了出來，灑滿了一地的水花。

那種苦澀的滋味果然是不對小孩子的口胃，我們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完全不明白為何會有人喜歡這味道……

看到彼此狼狽的模樣，我還是忍俊不禁了，他也是一如既往的開懷大笑，怎料這一笑就喚來了校工，他馬上就知道我們在偷喝什麼。

接下來的日子當然是一連串的為罰而罰排程表，又罰抄又罰留堂的，所以我才不喜歡和人交往，總會惹事上身。

「聽說你和司空見是好友，交友是好事，但做事要有分寸，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要三思而行……」

拜他所賜，我的輔導班是以前的兩倍以上……

「姜子炫～喂～姜子炫！」

光聽到他的聲音我就很火大了，於是我之後見到他都會躲開，他叫我也裝作聽不到，久而久之，他也少來找我了，於是我又回復了清閑的日子。

有幾次走過丙班看到他跟其他同學打起來，這才知道他身上的瘀傷是怎麼回事，活該，一定是他撩事鬥非才養了一身傷。

之後他把單行簿放在我桌面，我卻不怎麼想再看裡面的內容了，看了也肯定會惹禍上身，不如看我的小說還好。

然而那本簿一直放在桌上就再也沒有拿走過了，總算不再來煩我了，也好，樂得清閑……不過也真是有點在意，最近是否又有誰不幸被他纏上了？就稍微去看看好了……

第一天，不在課室

第二天，也不在課室

第三天，請假

……

第五天，見報了……

『死者就讀小五，懷疑因為偷喝家中啤酒，被父親發現後，錯手打死……』

錯手打死……？所以他的傷並不單純是和同學打架而留下的？這麼回想起來，自認識他以來，他身上的傷只有增無減，要是當初開口問他，會不會就可以避免悲劇的發生呢？雖然我不喜歡他，但也不至於十分討厭他……

這天學校到處都是關於司空見的傳說，那些跟他打架的同學居然有為他的死而哭的，但他們叫的卻不是他的名字，那小平頭的男生邊哭邊叫：

「鳴……羊了火……我不該打你的……我以後也不笑你的花名，鳴……你不要死……」

「你哭什麼？又不是你打死羊了火！」另一名女同學問。

我還好生生的沒死，他們幹嘛叫我？啊……不對……我不叫羊了火……不過也是奇怪，終於忍不住他們一口接一口的說這個名字，於是我還是走了過去。

「他不叫羊了火，他叫司空見。」

「鳴……不是啦，他的花名就叫羊了火，你看！這本簿是他的！他自己寫的！」

低頭一看，就是第一次駱姑娘要我們為對方寫名字的單行簿，我接了過來，打開一看，裡面果然寫了字，內容是這樣的：

『下要生乞女子不女子？

數学人昔人尔手少，笑一人固。

寸下主，姜子炫。』

我僵直了身軀，失神了好一陣子，回過神來卻發現紙上潮濕一片，本來就不怎麼整潔的文字亦有點化開了，臉上突如其來的一熱，才發現原來淚水就這般洶湧而落了。

「我才是羊了火！」

幾乎是咆吼的哭桑把兩名同學嚇呆了，也不知自己何出此言，但只知這是司空見最後一次給我的留言，我珍而重之的把單行簿捏在懷裡，生怕被別人搶了一樣，逃也似的離開了丙班。

這是司空見唯一一次寫對了我的名字，回想起來，無論相識還是最後一次見面都是不歡而散，我突然有種難以形容的抑鬱感……

因為司空見的缺陷，讓我重新認識了自己，沒有他我從不知自己喜歡解迷遊戲，也一起經歷了很多無聊又有趣的事，甚至連犯規的事也一起做了，可是最後卻把所有錯誤歸咎於他，如果當時自己能心平氣和的話，說不定就不會……不會如此後悔了。

也許我們曾經是敵人，但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許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就是如此，如果再一次相見，也許……我會試著不會再拒人於千里之外……

其實要道歉的人，是我。

對不住，司空見。

謝謝你，把我從封閉的世界中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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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敵人 - 無非敵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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