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 單眼皮 | Pe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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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單眼皮

始亂終棄

May 22, 2019

590

10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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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後，我還是想起酒吧中她說的那句話，至今仍縈在耳邊徘徊不去，像幻覺，像詛咒，永世無法擺脫。

「我可以為你去割雙眼皮。」

我驚訝的望著她，她眼神認真，似乎沒打算開玩笑。單眼皮於我來說並不礙事，醜的女人並不會因為雙眼皮而變得漂亮，而且她也不醜，何必大費周章。我說：「與其花這些無謂錢，不如請我喝酒。」

她吐了口濃烈的酒氣，餳眼望著我，笑道：「好。」她一口氣乾了一杯，突然挨在我身上。我愣了一愣，未及反應，軟綿的嘴唇已湊了上來，把含著酒倒進我的口裡。她看來有點醉，單眼皮的眼睛笑瞇起來，眼睫成彎，幾乎看不見她的眼睛。

「滿意麼？」她捏了捏我的鼻頭，回到椅上，托頭在桌，斜斜地看著我，笑意盈盈的觀察我愕然的神情。

「還不夠。」我嚥下這口飛來艷福，意猶未盡，把頭湊到她臉龐，她卻推開了我，道：「且慢。」她把空酒樽反轉，幾滴餘酒落在反光的黑桌上。「沒酒了，又如何請你喝酒呢？」

我笑了笑道：「那就不喝酒罷。」我強行按著她的手，吻了她臉龐。

「我和你才認識半個小時。」她白了白眼。

「不夠嗎？」

「不夠。」

「要多久？」

「那要看你表現了。」

我跟著她踏出酒吧，回到沒有爵士樂的現實，街燈映在我們的臉上，多了一份竊喜。酒精引紅線，我們牽著手感受對方的溫度，縱使酒精揮發的溫暖一瞬消逝。我們對望，清晰端倪對方的臉容，她似乎對自己的單眼皮有些自卑，不時低頭臉紅，明明大家幾歷風霜，卻像初戀男女一樣青澀。

她說不要盯著她看，讓她尷尬，我調侃她在酒吧裡的舉動，原來酒精不會令她變得浪漫，黑暗才會。她用力拍了下我的手臂。

我們不知該去何處，漫無目的從鑽石山緩步到九龍灣。可能是晚風吹散酒精，或者是她，使我性慾降低，我不像以前性急衝動，摟著女孩從酒吧出來，召過的士回家，只為與她上床。現在我不時望向她的側臉，欣賞她笑意下顫抖的睫毛，語後抿起羞澀的嘴唇，歡顏隆起可愛的面頰。我用眼神為她雕刻，塑成一座完美神像。

她分享她的過去：談過兩次戀愛，家裡有一個弟弟，喜歡看書，喜歡很多事情……我笑著聆聽，偶爾打諢插科，一如情侶調笑。直到累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說話不著邊際，不敢深入，害怕打破這曖昧的朦朧。儘管東拉西扯，可是我仍找到我們的共通點－我們都寂寞。

寂寞能使一個人躁狂和憂鬱，我們試圖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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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街上迷糊的過了一夜，直到清晨天色破曉，百態眾生漸漸浮現，我的心沉了一下，我不適合都市的活力。

她說她只喜歡夜晚的靡麗，厭討日間的喧囂，我點了點頭，同意她的話，可是我們能去哪裡？她說太陽是惡魔，有陽光的時間應該躲在家中，待到他在晚上睡覺才偷偷出來。所以我們厭惡的乘搭地鐵，轉接巴士，熬過人浪，前往我家。

我們各佔一邊躺在沙發，頂著睡眼，見到彼此披頭散髮的慵懶。冬日乾燥給我們潔淨的錯覺，我們沒有洗澡，沒有說話，肌膚就此緊貼放著。間中轉身磨擦，從心出發的微笑，溫馨的沉默，全都毫無意義，卻比平時生活精彩。

她嗅了嗅自己的頭髮，蹙了蹙眉，要我為她洗頭。我答應了，來到浴室。她突然寬衣，脫剩一身褻衣，身材很普通，但我竟然面紅耳赤，不敢直視。她笑著問我在亂想甚麼，我搖了搖頭，讓她轉過身去，坐在椅上。

我從後解開她的胸圍，要她捧著，不要被水沾濕。熱水氳氤，心中濛鴻，碰到她的頭皮和背脊，我的手無故顫抖，心神不定。這可不是虧心事，也沒有特別意思，何以我的心跳動如此劇烈？我這樣想，讓我全身安靜下來。

然後我專心為她洗頭，將洗髮露溫柔地抹在她每寸秀髮上，雙手若有還無的擠擦她的頭皮。側面能看出她能享受的閉上了眼，忍不著窩心的微笑。我問她舒服嗎，她卻說我手勢不好。

沖過水後，她的頭髮恢復昨晚的香氣。她非常滿意，說也要替我洗頭。我脫下上衣，露出放縱多年而微凸的腹部，她戲謔的笑了笑，要我坐下來，閉眼面對她。

她明顯不懂替人洗頭，水溫過熱，用力不勻，害我多掉了幾條頭髮。畢後，我張開眼，忍著不看她嬌小的胸部，說她手勢很好，為的便是逗她一笑。

頭髮兀自滴著水珠，我拿來一支吉他，和她坐在沒有載水的浴缸。我不會吉他，只是用來裝模作樣，按弦掃弦，彈出不成規律的樂聲，她卻一臉仰慕細心的傾聽，彷如剛才替她洗頭的我一樣專心，也許是想聽到我心裡的話。

我說能夠吻我一下嗎？她說不能。我問為甚麼，她說這裡會使我們不能起身。

這樣奇怪而突兀的情景，卻使我異常安心，可是不知她心底是否與我一樣。

我們趕在馬會關門之前，買了一張彩票。我說，如果中了頭獎，就讓我養你。

她說，不要頭獎，也要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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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不如模仿一下電影橋段，為現實添一點玩味。我自然答應說好。然後我穿起西裝襯衣，梳了個油頭，她穿起旗袍，朝天梳髻，讓她在梳妝鏡前朗誦我寫的武俠小說，說著矯揉造作的對白。

然後我們來到一間人客稀少的餐廳進餐，不理途人奇異目光，靦腆又裝得大體的凝視對方。

「你那個手袋，不知哪裡有賣？」

「那是我男友送的，香港沒得賣。」她頓了頓，問道：「我也有事情想問你。」

「嗯？」

「你那領呔在哪裡有賣？」

「那是我女友的送的，香港也沒得賣。」

我們倏地默然。我們在模仿花樣年華的對白，但都心知對方話中有話，氣氛冷凝僵持，戲假情真，演活了周慕雲和蘇麗珍的尷尬。

「分手多久了？」我問道。

「已經一年了。」

「我也是。」

她別過頭去，眼神不安地凝望遠方。我低下頭沉思。

「為甚麼分手？」我開口問道。

「合不來。」

「為甚麼合不來？」

「他太現實。」

「那我們合得來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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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搞不清我們的關係。我們會牽手，親吻，撫摸，就是不會越過那條底線。但我們好像沒有名份，她從來不會談及，我沉醉同時，不時隱隱難安。

這天我們又慵懶的躲在家中，掀開窗簾，陽光映起微塵飄揚，像貓一樣躺在沙發不願起來。

她容貌依舊，但在我眼中，彷彿籠罩了一層迷霧，果然寂寞令我們靠近，卻無形的把我們隔離。

「我們以前也喜歡這樣躺著，不做任何事。」她突然道。

我心裡有點不舒服，還是問道：「是嗎？然後？」

她道：「他喜歡午間抱著我入睡，睡到夜晚，我們才出外吃飯。」

「哦。」

「他明明是右撇子，卻喜歡用左手拿筷子，還有吃西餐時，喜歡把整個餐包放進湯裡，這樣會好吃的嗎？」她吃吃的笑道。

「每個人吃法不同吧。」我道。「像我就喜歡搽上牛油，整個放進口裡，不喜歡沾湯的濕潤。」

她沒有回應我，繼續自說自話道：「吃過飯後，我們會一起洗澡，為大家洗頭……」說得興起，手舞足蹈，指指劃劃，好不興奮，但我已沒聽進耳內，因為我的心就像被一顆巨石綑綁，拋進水裡，不斷下沉。

她的手在面前揮了幾揮，道：「你怎麼了？」我才回過神來，笑了一笑，道：「我在想事情。」

她微嗔道：「專心聽我說話不好嗎？」我苦笑地點頭。

「明明這種生活很不錯，我也沒要求甚麼，他卻不甘現況。他想名成利就，覺得這樣浪費時間，殊不知我只想他陪我身邊。」她道。

「男人都會這樣想。」我道。

她忽然把頭依到我懷裡，道：「我很害怕。」明明以前也試過這樣，我卻被這突如其來舉動嚇到。我身子顫了一顫，道：「為甚麼？」

「如果所有男人都是這樣，我不如一輩子都一個人好了。」她嘆了口氣道。

我失笑。她問道：「你笑甚麼？」

「不會的。」我道。「像我就不會。」

「是嗎？」

「對喔，不然你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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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今天天氣不錯，拿出一部相機，打算跟她留下回憶。她看見相機，臉色一變，問道：「你會拍照？」

「這是我其中一個興趣。」我道。

她臉帶躊躇，欲言又止。我察覺她有不妥，便道：「怎麼了？」

「我不想你用這種東西。」她道。

「為甚麼？」我怔了一怔。

她想了很久，說道：「因為他喜歡攝影。」

又是他。為甚麼又是他。明明我倆的事，怎麼永遠多了一個人。「好吧。」我道。「那我用電話可以了吧？」

「那你想去哪裡？」她道。

我想了一會，道：「中環？」

「不。他在那裡上班。」她道。

那人不在我們身邊，卻總是陰魂不散。我的心已難容納多一個人，好不容易騰出了位置，為何要放些閒雜人等進來。

我沉默了很久，她也覺得我有異樣，問道：「怎麼了？」過了片晌，我才開口坦白道：「不要老提著他，好不好？」

她愣了一愣，道：「哪有……」

聽得這句，我的心更是沉重，我凝重的道：「無論我說甚麼，你也會不經意的提及他吧。因為他對你來說，是無法取代的人。」

「因為每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她辯道。

「但我對你來說不是。」我道。

「你不信我，就像他一樣。」她有點氣道。

「你說過能為我去割雙眼皮，若你做了，我就信你。」我也有點氣道。

「好啊。」她道。「你等著我，待我儲到錢後，就為你去割。但……但我不準你離開我。」

我聽過氣消了一半，冷靜下來，道：「好，你答應我的。」

「當然。」她舉出手指尾，我笑了笑，也伸出手指尾，和她勾了一勾。

只是那天我豈有想過，若干年後的今天，依在我身旁的她，雙眼眼皮依然是成一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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