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好好準備期末大考的,我卻滑開了手機的鎖屏,在搜尋引擎上打下關鍵字:6月16日遊行直播。我認不出熟悉的街道,看不見醒目易認的地標,只看到如黑蟻的人頭湧動。銅鑼灣本身也車水馬龍,是香港之中的香港,現在從手機傳來的聲浪,卻是震耳欲聾。
「香港人加油!」
一波接一波、連續不斷的吶喊,喚醒了我心底沈睡的臥龍,一股熱力竟然在素來政治冷感的我擴散開來。我在無人的客廳來回踱去。屋子很靜,只有拖鞋擦落地板的聲音,在我那個不能一掣關上的腦海裡,我的政見在七嘴八舌之中誕生。
嬰孩呱呱墜地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成長。愈來愈多和平示威,也愈來愈多示威以暴力完結,我對自己的信念則更堅定不移。在七月的尾巴,一件悲劇或者喜劇在地鐵車廂上演。報道此鬧劇的文章下,有千萬網民留言。手機的鍵盤無聲,這鍵盤孕育的文字,卻吵得我眼花繚亂,有長篇大論、輕蔑嘲諷,更多是人身攻擊和侮辱。本以為旁觀者尚能享受耳根清靜,但異見聲音如地獄鬼魅在耳邊向我挑釁。我用蟻螻般的文字為我扭曲的正義聲嘶力竭,在傳送之際又突然撤回,但我已墮下罵戰的無限黑洞。
黑洞中心是逼人的寂靜,在我和父母之間擴大,吞噬我們的感情。各持不同政見的我們達成了無形的談判:每當一方談起政治,另一方都避而不語。這片沈默甚至延伸到WhatsApp 家庭群組,習慣傳送新聞消息的爸爸迅速被叫停。有一天,媽媽壓低嗓子對爸爸說,我和姊姊已算懂事。她同事的子女天天回家就跟父母吵架,家無寧日後雙方關係跌至冰點。我開始思索這場社會運動和父母之於我,哪個比較重要?我選得了嗎?為什麼政治總要我們作出艱難的抉擇?
可能是冬季的來臨鎮住了人心,也可能是鐡鑄手銬鎮住了「義士」的手腕,自從十一月以後,兩派的聲音漸失溫度,改以僵持相對。我以為鬧劇終告一段落,片尾曲後我們終能安靜一下。無奈在一家圍坐的團年夜,爸爸興致勃勃地談起此事。其他人嘗試繞開話題,似是力挽狂瀾,爸爸卻依然口沫橫飛如驚濤駭浪。他太投入了,忙於發表自己的意見,茫於一家團聚是否只讓有相同政見的家人參與,忘了家人朋友在政治面前連一文都不值。除了你的政治取態,我什麼也沒有興趣知道。
在爸爸一個人的聲浪中,姊姊湊了過來,問:「依你看,姑媽是黃還是藍?」我早已知道答案,但我為自己、為姊姊、為爸爸感到羞恥。我聳聳肩,默不作聲。姊姊和爸爸的聲音彷如頑固的蚊蠅在耳邊盤旋。是的,我的沈默代表了我的抗議。可以的話,我想安靜一下。
新一年的期中考以後,我親身到了銅鑼灣。那時,病毒已經發動攻擊,所以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頭靜悄悄的,只有浪拍打海堤的聲音,以及遠處傳來的車水馬龍。舉目都是塗鴉、被拆毀的欄桿、幾塊散落行人路的磚頭,彷彿是時代的化石。其中一則塗鴉這樣寫:他們對孩子開了槍。其後有人補上:活該。對,仍然是無聲的謾罵,凝濟在沈重的空氣。風吹過維多利亞港時,會把仇恨帶往對岸嗎?大半年了,尖沙咀的海岸線還是老樣子;這東方之珠的夜景,即使觀光客下跌五成,還是那麼美;香港變了天,但也一點沒變。以後我們能若無其事地走下去嗎?我們能修好我們各自支離破碎的家庭嗎?我們撐得起香港這個家嗎?風很大,我的眼睛微微濕潤,內心如海水再度翻騰。但和大半年前聲勢浩大的海嘯巨浪不一樣,這次是靜謐無聲的深水湧動。一直以來我們都太嘈雜,忙於爭辯,茫於尋找身為蟻螻的自己在社會的聲音,忘了安靜一下,忘了我們屬於不同顏色,但都不要緊。共通點,只要一個就夠:我們都好愛、好愛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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