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起初,它沉睡着。
它睁开了眼,就有了光。
睁开了眼睛的它,惊恐地,窥探着这个世界。那是它第一个感受到的情感,那是行到丛林深处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不知归路之人的,恐惧。而它眼中所看到的世界,是一片虚无,地面空旷而无物,光与暗胶着一处,混沌黏稠。
而它,就像是溺水的孩童,在那深渊中挣扎着。不知过了多久,它才将光与暗分开。
它松了口气,却又一次陷入了难过。
它不知自己因何而诞生,也不知自己为何而诞生,甚至不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以及意义其本身的意义。
迷茫。与不知意义的意义。
与这迷茫一般透明而澄清,无法感受到其存在却又客观存在,某种无意义却意义非凡的东西,被它在无意中创造了出来。那是空气。
仿佛是感受到了这空气的存在,那无意义之意义或许在它心中有了些许答案。而那澄清仿佛无物之物,聚拢起来,变成了温柔的,流动而可以触及的东西。那是水。
它感受到了它们的存在。
这感情一下便破除了那些迷茫,变得坚定了起来。那些坚硬而有实体的东西,便生了出来,土,石头,矿物,数不清的东西,被它造了出来。
可它还意识到,这个世界少了点什么。在那短暂的坚决以后,那恐怖的迷茫再次袭来,变成了更加难过的情感。那是沮丧,愤怒和绝望。雾和雨,包裹着它,暴雨伴随着闪电,交织在一起,发出响亮而可怖的声音。白光划过水滴,击碎那些坚硬的岩石,迸发出灼热的火光。大地开裂,燃起熊熊的地火。
缺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它隐隐能感觉得到。
可那究竟是什么呢。它不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无穷的久远,却又如弹指之间。乌云之上,一道璀璨的金光,迸射进了它的世界。在它眼中只有尘埃般大小的东西,飞入进来。欣喜,那情感瞬间化作了光明,就好似黑暗的房间中被燃起的明烛,化作了被烈焰包裹的球体,那是太阳。
本能的,它朝着那金光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群两手两脚、直立行走,身上包裹着白色布料的东西,驾驶着某种形状奇特的工具。它能在这死一样的僻静中清晰地听到它们交流的声音,以及感受到它们同样的心情,那是一种探索到了新的事物,如同航海家找到宝藏般的,好奇。
而在它们在为它的世界而感到好奇的时候,它也对这些闯入了它的世界的东西们感到同样的好奇。而在这好奇的驱使下,它拆开了它们所乘坐的工具,仔细地把玩起来。这是一种被称作探索仓的东西,那些两手两脚的东西在乘坐着它,探索着未知的领域。
但那些两手两脚的东西,在离开了那个探索仓以后,就立刻变得慌张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没有了动静。它触摸着那些没有动弹的东西,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拆解着它们每一个器官,观察了它们每一个细胞,读取着它们信息储藏器官中的每一条知识,每一段记忆。
从那,它便知道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以及那在它的世界所缺少的东西。那是生命。
而这些两手两脚之物,它们……或者说是他们,被称为“人类”,亦是生命中的一种。而在意识到了这一点后,它便变得慌张了起来。因为它方才剥夺了数条“人类”的生命,这在他们的规则中被称为“杀人”,是不被允许的,而作出了这些行为的自己,将会面临审判和刑罚。
它颤抖着,液体,在它眼中溢出。它试图杀死自己,使自己脱离这痛苦和罪孽。那被悲伤和自责的情感,化作了泪,成为了海洋。海洋吞没了世界,最终撑破了宇宙的边际,一切皆涌动了起来。那泪,那尘,那气,在这爆发的,物质与能量的浓汤之中,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永恒,化作了滚滚向前的时间。
最终,它死了。
但它却是不朽的,连死亡也只能是它创造出来的概念。它只是再度睡去,寄望于永远不再醒来。
(2)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它苏醒了。
一如它当初苏醒的一般,它再度陷入了惶恐。
因为时间的流动,作为“永恒”的它,可以看到所有的过去、现在、未来。因为空间的推移,作为“无限”的它,也能看到所有的远近、大小、高低。世间万物在它熟睡之时,便已是历遍了沧桑。
而令它惊喜的是,那死亡的对应面,生命,自时间的流动以后,悄然在这个宇宙茁壮成长,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它不再孤独了。
更让它喜悦的是,将它唤起的,正是那些并非永恒,而是带着流动的时间的气息的“人类”。那些两手两脚,身着布料,无知却充满智慧的生灵。那是一个生存了441809841个时间单位的人类,性别似乎是雄性,尚未成年。此时正穿着造型奇怪的长袍,手持木制的与他身高等长的棍状物。喃喃低语,试图唤起它的注意。
他称它为“神”,并向它献上丰厚的祭品和最崇高的敬畏之意。
而带着这份喜悦,它回应了他的呼唤,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向他问好。
可这也变成了悲剧的开始。因为无法承受那海量的信息,使得他用于思考的器官被破坏,以至于在大笑和哀嚎中,凄惨地死去。随后,那包含着致命的信息的言语,透过声音传到了那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国王、奴隶、士兵、妇女,就好像瘟疫一般的,令整个国家的居民,都陷入了无止境的疯狂。最终,走向毁灭,豪华的宫殿和繁荣的都市,都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掩埋于沙土之中。
它明白,自己又犯了当初的错误。那次是因为无知,而这次却是因为友善。
平静地思索了一阵之后,它再次杀死了自己。为了那些美好、丑陋、繁华、落寞的一切,它必须将自己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不再干涉那些无辜的生灵。
或许,没有它的世界,才是正确的吧。
它感叹道。
(3)
这是它第三次从沉睡中醒来。
不过,它,应该被称为“他”或者“她”了。
从上次开始,他便将自己伪装为了人类可以接受的形象,至少不能让那些无辜且脆弱的生命在见到他的时便被自己所杀。不同的人看到他时,总会映射出他们内心最深处的那个形象,从而保证每个人都可以接受他。
但即使是这样…
望着早已碎成一堆碎片的星球,他呆住了,因为在他尚未苏醒时,便已经带来了毁灭。
他向时间洪流的那端,朝着那“过去”看去。
这原本是某个文明的母星。这颗星球的人们,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发明了各种各样奇妙的、连他也想不到的科技,在不断的争斗之中,又走向联合,在近乎毁灭之时又逐渐回归繁荣,如此经历数万年的轮回以后,终于才开启了殖民太空、进军宇宙的时代。最后因为其先进的技术和优秀的文化,统一了周边的智慧生命文明后,成为了横跨数个扇区的星际帝国。
可后来,他们发现了他。
那时他就像一个沉睡的婴儿一样,静静地蜷缩在宇宙的偏僻角落。可即便如此,他做着那甜美温柔的梦,哪怕是一句喃喃的梦话,都会产生巨大的能量,影响整个宇宙。
而正与相邻的星际文明进行着军备竞赛的他们,打上了他的主意。他们组建了庞大的军事部队和科研团队,朝着他所在的地方,以光速进发。大概在15778800000000个人类时间单位以后,那支部队便来到了距离他所在之地2个宇宙单位左右的地方,却在接近他的时候,全军覆没。而那些划过以太的飞行器,开启的虫洞将他吸入了进去,直达他们的母星。
紧接着,仅仅是触碰,整个星球就已经爆裂开来,化成碎片。
叹息。
连泪水都无法流出来的他,只知自己仅仅只是存在便已是错误。那么,或许他只能离开了,不只是死亡,而是永远地离开这个他所深爱着的、流动的世界。是时候回到当初那无知无识,混沌迷茫的状态了。
恍惚间,他来到了时间的尽头,那流动的、奔流不息的时间最后回归沉寂的地方。在那里,他能看到那多元宇宙的分流和汇聚,无数的水滴裹挟着截然不同的世界,最终都流向了这里,毁灭,沉寂,然后回归虚无。
万物皆有终焉,可他却不属于万物的一员。在那里,他感受到了“孤独”。他贪恋这流动而有极限的世界,他却因为永恒和无限而无法跻身其中。这是他的罪,他理应在创造了一切之后便离开,就像他现在所做的一样。但他没有,他明知自己只会带来灾厄,却依然欺骗自己,在“死亡”后沉睡,并在苏醒后带来新的灾难。
现在,让一切都回归正常吧。
他将在时间的尽头,永远地沉睡下去。
他最后感受到的情感,叫做“释然“。
(4)
黑暗中,它睁开了眼。
在这时间的尽头,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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