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慧雖然只有區區二十六歲,作為一個兒科醫生,不論醫學經驗還是人生閱歷都遠不足以讓人生出敬重信賴的情感,但在同事和病人眼中,她一向都是個溫婉﹑和藹﹑冷靜﹑細心的好醫生。然而,從早陣子開始,她的性情便變得十分沉鬱,她的語氣不再輕柔﹑笑容不再和煦﹑終日憂心忡忡﹑身邊彷似有道灰牆一樣,讓人不敢輕易靠近。正因如此,哪怕旁人有心慰解,他們終究不懂如何表達,最後只能不了了之,片面地期盼敏慧能早日回復正常,重新成為那個充滿春天氣息的葉醫生。
只是,敏慧對於他們的心意,以及疑惑,可以說是一無所覺,她的心已經被一件任何事情都無法比擬的事情佔據著,日常生活的一切,她已經再提不起勁。
她的心事,說出口絕非易事,那並不是因為事情的私密性讓她有所顧慮,而是那故事根本不會有人相信。
自己擁有上一輩子的記憶,那些片段還比昨天發生過的事更加栩栩如生,這種古靈精怪的事又豈會有人相信是真實不虛,而非精神病患的瘋狂妄想?
就只有親身經驗著事情的當事人才能明白箇中玄妙吧。多虧上一輩子的智慧,敏慧從懂事起便清楚這個道理,因此,她從不為自己的特異性而煩惱,而是平和地接受和面對,同時為今生為人的事實奮鬥,當上兒科醫生這個職業,便足以証明敏慧的心態。
所以,當下的敏慧不僅僅因為自己擁有上一輩子的記憶而失神,更是因為當時殘留的深刻的感情在左右著她。
早些日子,敏慧碰到了她上一輩子的情人。
偶然間,在醫院的嬰兒病房,她一眼便看出來了。
無法解釋,人類的眼界就是顯淺狹隘,即使是勘破兩界的敏慧也只是一知半解,但無容置疑,那個初生嬰兒,就是敏慧的前世情人。
那一段情,曾經的痛心難過,敏慧都記得一清二楚,一旦回想,敏慧便會情難自制哭不成聲,所以盡可能她都會避開回憶,放空思緒。然而,回憶和感情都不是人類可以自由掌控,各種掙扎與無力相交,只讓敏慧一天一天越加憔悴和壓抑,她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而當她意識過來,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對嬰兒做了些不可饒恕的事。
敏慧把延緩治療的藥物偷偷打進嬰兒體內,讓本身患有慢性疾病的嬰兒需要延長留醫。
「我只是想多見他幾臉而已。那沒有害的。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不是嗎?」
「他的家人會很辛苦。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經歷過。上一輩子我也和他一起對抗過病魔。我明白那是有多辛酸的。但是。但是。」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隔著玻璃窗望著那個還不懂人性的情人,敏慧一直在心中懺悔。為著上一輩子受過的苦,她不願意為情人的家人帶來痛苦。只是事與願違,為了彌補上一輩子付出過的一切,她渴求今生能夠與情人再續前緣,而這份堅貞的心意,無可避免會禍及他人。
再多掙扎,事情都已經發生,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敏慧惟有讓自己感到幸福。
不管如何。
「今世你也是人哦,為什麼你會現在才投胎呢?」
「過往的一切,以前我都是當作戲劇一般看待,雖然刻骨銘心,終究與今生無關。我又豈會想到能再見你?又豈敢想到,會因此而做出傻事?」
「我很傻呀。你現在還是個嬰兒,我卻已經是個成人。今生,我和你注定是有緣無份的,我又何必呢。」
「你會記得我嗎?應該會嗎?我猜,我有上一世的記憶,是因為我上一世是受到陽氣纏身而死,那些陽氣一直在我的靈魂作祟,即使我投胎了它們依然殘存不息,也把那些事情囚禁在我的靈魂,所以我才什麼都記得。你跟我一樣,都是因為陽氣而死的,你也會有上一世的記憶吧。」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每一世你都會患上重病呢。上天怎麼這麼不公平,要你每一世都帶著頑疾生存。為什麼。為什麼呀。」
為了不辜負自己的所作所為,敏慧在情人身上投放更多感情和時間,很快地,醫院裡就傳出一個近乎都巿傳說一樣的怪談。
有個陰沉女幽靈經常在嬰兒病房徘徊,她的氣息灰濛﹑目光空洞,不時嘴裡唸唸有詞,像在施法一樣,要偷掉人類的靈魂吸食。
知道內情的醫護人員自然知道那個女幽靈就是葉敏慧醫生,所以在他們之間流傳的怪談是,葉醫生被邪靈附體了。
繼續下去,敏慧恐怕會被醫院管理層傳召,然後辭退吧。
但誰都不知道要怎樣幫敏慧,或者說,事情已經發展到誰都不想幫敏慧的地步了。
除了某個護士。
那個護士與敏慧很熟嗎?不是。但身為狐妖,她感受到敏慧根本沒有被什麼鬼上身,她徹頭徹尾是個患有抑鬱的人類。而身為護士,她自覺有責任幫助潛在病患。
「葉醫生?」所以她率真地笑著走近敏慧。
「欸?」敏慧正走在通往嬰兒病房的路上,久違地看到迎面而來有人向自己打招呼,她先是猶豫半秒,才懂得點頭反應。
該不會有什麼事情要找我吧。
敏慧這般想著,腳步繼續前行。
「葉醫生,你近來好像不太舒服呀?發生了什麼事?」護士在敏慧身前五呎停下,嫵媚的問候她。
不知怎地,敏慧覺得護士的聲音十分動聽,就像流星一樣在她的思海閃劃,她無意識裡的一切都受到吸引,不受控地朝那光輝飄去。
「靠近它吧。」敏慧便走到護士身前。
「接受它吧。」敏慧便停下腳步。
「擁抱它吧。」敏慧便把一切都和盤托出。
「葉醫生,你的做法,可沒什麼意思呀。」聽完敏慧的心事,護士靜默了片刻,最後吐出這句說話。
護士由衷覺得,愛一個人,便應該愛一個實實在在的他,要捉緊對方,也應該捉緊一個完完整整的人,像葉醫生那樣半吊子的把上一世的情事堆塞在一個患病的嬰兒身上,一點意思都沒有。
正因如此,葉醫生才感受不到幸福吧。她根本連愛情的邊緣都觸碰不到半分。
愛情呀!從來都是讓人病入膏肓的劇毒呀!
天生有著本錢影響他人情感的狐妖不由慨嘆。
「葉醫生,放他走吧。放過他,到他健康長大,你和他才有可能修成正果。還是說,你想他一直在病房病下去,最後不得善終?」狐妖的勸喻傳進敏慧心頭,頓成陣陣幽怨搔弄凡心,敏慧雙眼逐漸嫣紅,忽爾間,她一直追逐著的流星消逝不見,她的意識重新浮出思緒,卻馬上被洶湧的酸澀打得五味翻陳,受著強烈的情感衝擊,敏慧痛得按著胸口蹲到地上奔潰大哭,無視四周傳來的恐慌視線,護士也蹲到敏慧旁邊安撫敏慧。
「哭吧。哭出來就好。哭過就沒事。」
難得能夠盡情釋放情緒,敏慧只顧攬著護士嚎啕大哭,哭過之後,她相信自己會變得更加堅強,堅強得,可以放開情人,了斷前生。
那之後的一段日子,在狐妖的幫助下,敏慧一邊暗中醫治嬰兒,一邊重拾心情面對今生。有時候當她沉靜下來,看著那個還不到一歲,連五官都未徹底成形的肉塊,她也懂得自嘲當時的痴愛若狂,竟然會拼死執著要時間停下,就此與嬰孩共渡餘生。
護士說得很對,要延續那一段情,就要讓時間流轉,讓雙方重新認識,不然,自己不過是抱著一泡幻影,在自戀中虛耗往昔罷了。
很快地,嬰兒終於被主診醫生確認情況穩定,可以出院。深諳內情的敏慧和護士雖然判斷嬰兒的病情尚有反覆的可能,但他們終究不能多言,惟有暗中保護嬰兒。
「我會留一口妖氣護著他的靈魂的。放心吧。在他長大得能夠說話之前,我的氣都可以庇佑著他,只要沒有遇到什麼大事,普通的病毒災害,都殺不死他。」
狐妖向敏慧保証。
敏慧也向狐妖承諾,在情人心智成熟之前,自己都會安守本份,不去侵擾他的人生。在之後的事,就看未來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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