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連續三天看見那個女孩了。

就坐在吧台的角落，一個晚上喝著同一杯酒，一句話也不說，直到關店的時候再默默離去。

明明是成熟的背影卻看起來非常渺小。

但是今天不太一樣，我剛剛見她接起一通電話之後，臉色就不怎麼好看了，好似平靜無波的海面突然被烏雲籠罩。

本著調酒師的本職，我走過去，輕輕敲了敲她的眼前的桌面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茫然的看著我，使我瞬間覺得是不是自己多管閒事了，想著要如何為自己的發言找個台階下。

只見她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用平靜的語調說著，「我媽要我回去參加葬禮。」

「是很重要的人嗎？」我接著問。

「…不是。」她抬眼看著我，我彷彿看見她的眼底波濤洶湧，「怎麼了嗎？」

「沒事，我只是覺得妳看起來很傷心。」

「有嗎？」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臉頰，確定沒有任何濕潤的淚珠滑下。

又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跟我說任何一句話的時候，她開口了。

「我的故事，你要聽嗎？」

我看了看四周只剩下她一個客人的空蕩店面，點了點頭。

然後她告訴了我一個關於夏天和一個男孩的故事。

『我會保護你，一輩子。』

這是那年夏天，男孩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

在她還在那個喜歡玩跳格子的年紀，隔壁王阿姨家的「阿成哥哥」，如同一個小天使般出現在她的生命裡，照亮她原本不怎麼特別的生命。

她從小就是個內向的孩子，平時就喜歡窩在家裡看看童話書或在圖紙上塗塗抹抹，就算是去學校也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呆在角落。

放暑假的她更是理所當然的待在家裡。

直至某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她聽到媽媽說起隔壁搬來了新鄰居，是一家三口：一對看起來溫和的夫妻，還有一個很討人喜歡的男孩子。

當時的她專注於窺探故事書裡的神秘世界，沒注意在聽媽媽說的話。直到一陣急促的門鈴聲毫無預警的響起，打斷她的探險旅程。

「阿姨妳好！我們來拜訪妳了！」清脆響亮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朵裡，怕生的她慌忙用書遮住自己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真不好意思打擾了，陳太太，王成安這小子一直吵著要來妳家看看，所以…」是一位親切的婦人身邊站著一個探頭探腦的小男孩。

「哎呀，怎麼會打擾呢？成安正好可以來陪我們家的茜茜玩。」媽媽笑著領著他們進來，她趕忙挾著書想跑回房間，沒想到還是被媽媽叫住了，「茜茜啊，家裡來客人了，來打招呼。」

她不情願地停下腳步，一轉頭就看見那個男孩湊了上來，她驚慌的想退開，那個男孩卻對她伸出了手。

「妳好，我叫王成安，以後我們就是朋友啦！」

那年暑假，是她度過最有趣的一次暑假。

他拉著她到處跑，半強迫的要求她陪著他到處跑跳，美其名是認識新環境。

她雖然心裡有千百個不願意，但是礙於他的軟硬兼施、威逼利誘之下，她只好默默的跟著他走。

他嫌她走得慢，所以拉著她走。

兩隻小手牽在一塊兒，她看見他笑著，所以她也笑了。

有了阿成哥哥，她的世界變得熱鬧。

跟著其他小朋友玩遊戲的時候，老鷹抓小雞絕對是最受歡迎的。

王成安在小朋友之中算是高大的，所以他張開手臂，真的像隻母雞般保護著身後的小雞們。

她站在他身後，緊緊抓著他的衣服，遊戲的緊張刺激讓她害怕的閉上眼睛。

在黑暗之中，她只聽得見他的聲音，那句「不要怕，我保護妳。」讓她毅然睜開雙眼，然後視野裡就看見他燦爛的笑臉。

「茜茜！這裡這裡！」

開學之後，他們也在同一所學校。每當放學鐘聲響起，她飛快的衝到校門口，總是能看到他的身影，在校門口蹦蹦跳跳。

「你為什麼總是可以比我快啊？」她嘟著嘴，懊惱的踢著路上的小石子。

「因為我是哥哥啊，所以本來就比較快。」他拉著她停下了腳步，用兩隻還有點肉肉的小手拍拍她的臉，「沒關係啦，我會等妳。」

他比她大幾個月，同年但是是不同學年，所以他永遠比她大一屆。

這讓他有一種當哥哥的使命感，好像要永遠保護著身後的妹妹。

「阿成哥哥，今天大家在玩躲避球的時候，我覺得好可怕，被球打到好像好痛。」她跟在他身後，用軟糯糯的聲音嘟囔著。

「不要怕，我保護妳！」他頭也不回的說著，拉著她的手卻握的更緊了。

「我保護妳，一輩子。」

她聽到他說。

但當時的他們並不知道，一輩子，一點也不長。

然後他們一起蹦蹦跳跳的回家，在他或她的家裡一起寫作業，一起吃點心。在吃晚餐之前依依不捨的道別，然後期待著明天早上一起上學的時間快快到來。

媽媽看著兩個小團子形影不離的樣子感到無奈，在吃晚飯的時候調侃著她有了小哥哥忘了娘。

媽媽問她有多喜歡阿成哥哥，她笑著說跟喜歡爸爸、喜歡媽媽一樣喜歡。

———

後來王成安從小學畢業了，原本一起放學回家的兩個小小身影，只剩下一個人。

在這形單影隻的一年裡，她渴望著長大，期待可以再跟親愛的阿成哥哥一起放學，一起瞞著媽媽去買冰棒吃。

「…」

她拉了拉門鎖，發現完全打不開，用力撞了撞門，門還是屹立在哪裡。

好吧，自己被鎖在廁所的隔間裡了。她心想。

學校廁所的味道不怎麼好聞，她捂住鼻子，但是隨即又憋不住氣地大口呼吸，她很不得立刻離開這裡。

「有人在外面嗎？」她著急的拍著門板，但是正值放學時間，走廊上鬧哄哄的，好像沒有人聽到她的聲音。

「有人嗎？我被關在這裡…啊啊啊！！」

一波波冷水從頭上澆灌了下來，她嚇得尖叫了起來。

門外的那些惡作劇的孩子們聽到她的尖叫聲，彷彿滿足了，然後又叫又笑的逃離了現場。

只剩她自己一個人被留在那裡，濕漉漉的頭髮還在滴水，衣服難受的黏在身上，剛剛直衝腦門的水打的生疼。

她抬起袖子擦著臉上的水珠，卻越擦越濕，不知是因為本來就是濕的袖子，還是止不住的淚水。

她頹然地蹲在地上，咬著嘴唇不想哭出來，因為阿成哥哥說不喜歡她哭的樣子。

可是她好喜歡阿成哥哥啊，喜歡他咧嘴笑的樣子，喜歡他揉她頭髮的手，喜歡他總是走在她前面的腳步，喜歡他說要保護她的堅定語調。

但是阿成哥哥你在哪裡，我好怕，你不是說要保護我嗎？

得不到回應的問題，在腦海裡盤旋著。

後來是怎麼了？她在那裡不知道蹲了多久，久到臉上的水珠已經乾了。她試圖打開門，才發現那扇門已經被打開了。

她穿著沾滿水氣的衣服走出校門、走回家，媽媽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笑著說我跟朋友玩打水仗來著。

等她長大了之後，她才會了解這些不只是同學間的打鬧，而是霸凌。她不知道原因的被討厭，所以被欺負。但當時的她沒有想那麼多。

隔天早上她發了高燒，請假在家養病。阿成哥哥在放學之後來探病了，還偷偷塞給她牛奶糖，告訴她要好好休息、乖乖吃藥。

在他起身離開她的床沿的時候，她抬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阿成哥哥，你喜歡我嗎？」她用真誠的眼神看著他。

「喜歡啊，妳是我最喜歡的妹妹。」他說，然後擺擺手離開了房間。

也許那時後是她發燒燒糊涂了，只聽見阿成哥哥說喜歡她，自己開心的不得了，所以才會在之後聽到否定答案的時候選擇忽視。

那是國中的時候，她如願的跟王成安上了同一所中學，她欣喜的以為他們可以回到以前那個形影不離的日子，現實卻告訴她是她多想了。

之後的一天，她一個人走在校園裡，遠遠的就在走廊的盡頭看見她的阿成哥哥同他的朋友有說有笑地走過來。她蹦蹦跳跳的迎上前去，甜甜地叫著阿成哥哥，拉著他的袖子問今天能跟她一起走回家嗎，他隨口的應了聲，眼神卻不斷的往旁邊飄。

等到她心滿意足的以為得到肯定的答案而離開之後，那些傷人的字句卻又傳進了她的耳裡。

「那是誰啊？」王成安旁邊的男孩問他。

「鄰居。」

「你喜歡她啊？」男孩用開玩笑的問著。

「才不喜歡。」他的回答卻很堅定，堅定的像是這是甚麼永恆的信念似的。

也許那只是國中男生在青春期的拗執，因為想要快點成為大人，所以那些好似小孩子般的小情小愛都不值一提，好像被發現了喜歡誰或不喜歡誰是天大的秘密。

那天放學，她獨自在校門口等了很久，等到悻悻然的回家之後才知道他已經回到家了，之後她也就沒有跟他一起走回家。

「茜茜！幫我跟我媽說我今天晚回去！」

有一天，王成安朝著她大喊，在看見她點了點頭之後，笑嘻嘻的擺手離開。

她「好」字都還沒說出來就只能噎在喉嚨，目送著他的背影離去。

「陳語茜！妳跟成安學長是什麼關系？」

突然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是一個女孩指著她的鼻子質問她，旁邊有另一個女孩哭的梨花帶淚，被另一群女孩哄著。

她扭頭看看自己身旁，一個人也沒有。

「問妳話呢？陳語茜！」女孩走到她面前，尖銳的聲音拍打著她的耳膜，聽起來有點痛。

「是鄰居。」她小聲的說著，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妳喜歡他嗎？」女孩一臉正義使者的模樣走近她，身高的優勢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我…」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喜歡他，是像喜歡爸爸媽媽的那種喜歡，還是另一種喜歡。愛情的種子早就悄悄地在她的心中播種，也許已經探出點枝芽來了。

女孩見她沒回答，鄙夷的說著：「他那麼好，是不會喜歡妳的，別做夢了。」

是啊，她都要忘了。她的阿成哥哥是多麼優秀的一個人，成績優良、又會運動人緣又好，但是自己呢？除了國文稍微好一點之外，其他科的成績幾乎是慘不忍睹，沒有朋友，沒有人喜歡她。

她不喜歡聽課，因為只要台上的老師一開口講課，她腦袋裡就像播放電影一般，天馬行空的幻想，或是荒誕的故事情節，一幕幕出現在腦海裡。或是開心、或是悲傷，她看故事看的樂此不疲，卻沒有人可以分享。

她依然我行我素，像活在一個只有自己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