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閃爍。
月亮在空中發出黯淡的光,比不上太陽,也沒有想過要與太陽爭鬥。它只是靜靜地掛在那兒,接受著太陽從幾億公里外的寶貴光芒,它根本用不著、它根本不需要,但卻在一次次行星的旋轉之中,將片片月光賜與沙漠中的孤單旅人。
可旅人真的需要嗎?
旅人凝視著眼前浪漫舞動的營火,聽著炎炎劈哩啪啦的掠食下方的柴薪。他的眼神空洞,思緒飄向了遠方,焰火映照在他死屍般慘白的面孔、嘴裡不時發出的哀嘆之中,光亮配合著黑夜,在他臉上畫出一條條舞動的毒蛇,如同吞食木塊一般,吸取他僅剩的精神、靈魂。
旅人真的需要月光嗎?明明都已經有耀眼的太陽了,明明自己已經能在黑暗中照亮那夜空了。
答案是肯定的。
先不談關於晚上大環境的光亮重要度來說,旅人需要月光的,特別是向你這樣浪漫的人,馬庫斯。
白日,熱情的太陽與群眾的鼓舞使你失去了生命的實感,你認為一切都是光明,而光明也是黑暗。過多的讚譽和永無止境的牢籠讓你厭倦了那熾熱的太陽。你的眼神什麼都沒了,你知道,他們之所以歡呼不是為了你精彩的表現,而是你替他們守住、且贏得的金錢呀。
馬庫斯,你知道這就是世界,這就是你,這就是你在賽場內所能達到的最高目標,可是你還是逃了,我無法責怪你,也不該責怪你,上帝永遠不會讓對的人出生在對的地方,所以沒有人有錯,不需要以怨恨的眼光看待任何事物,那和你的眼睛不搭,相信我,馬庫斯,相信我。
如果你還是心有不服,那就贈恨我吧,不論以什麼方式來說,我都應該被你贈恨。
我現在可是要殺了你啊,馬庫斯。
真的太諷刺了,馬庫斯,對不起,馬庫斯,我只能這麼做,我明白這不是藉口,可我只能這麼做。
我很抱歉,也感到很遺憾。
我在心中儲蓄了滿滿的感情,他們都是為了你,為了你們而存在,為了我的槍下亡魂所歌唱。
為了你,為了你即將迎來的死,我會哭的,竭盡全力的哭的。
雖然那個時候你也不在了,而這荒野之中也沒有人能看到,但至少,至少月亮還願意傾聽我的聲音,不是嗎?
「恨我吧,馬庫斯。」我對著他這麼說,旅人坐在營火前毫無生氣的身軀轉了過來,那對憂傷的眼睛盯著我的臉龐,向針一般刺痛著我的五官,留下記憶中恆久的傷疤。
「張……」他緩慢的這麼說,有如幾千年沒動過的大石頭,如今隨著碎石被突如其來的錯愕給震移了原位。
他這分驚訝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是馬庫斯啊。
「妳找到我了,坐吧,張。」馬庫斯伸手指了旁邊那塊沙地,而我接受他的邀約,半蹲半坐地待在他的身旁。
「妳知道嗎……」他立刻就開始繼續對話,顯然他不打算再拖延更多時間:「我這三天以來都在逃離妳,但卻又無時無刻想被妳像這樣逮到,帶來我應得的,現在夢想實現了。」
他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著我,怎麼辦?我該如何回應他,我該如何才不會弄髒他眼窩之中好不容易才形成的水藍色寶珠?
「沒有人應該得到這種下場,這不是任何人的應得,你沒做錯任何事,也沒犯任何罪,你只是撞破了那層牢籠而已。」
只是想追尋自由而已,我沒把這句話講出來,因為對現在的他來說,『自由』,是一種過於奢侈、浮誇的嘲諷句。
「妳還記得嗎?在那台自動販賣機前,我向妳說過的。」
「當然記得,馬庫斯。」
當然記得,我當然記得。
你說
「要送我一束玫瑰。」
你說
「要我和你一起進入無底的沙漠。」
你說
「然後在夜空下數著星星。」
馬庫斯苦笑了起來,宛如一個驚疲力盡的老人,還得面對年輕時.犯下的罪。
「那些話……是抄電影的,很蠢,也沒有顧慮到半點現實。」
「是啊,可是很浪漫,有時候這樣就夠了。」
「不夠啊……一點也不夠啊。」
馬庫斯呢喃念著發出由如呻吟般的語句。我同情他,我的腦內,我的神經手絞毛細孔都在同情他,我盡了力的去同情他、去憐憫他,如一但不這麼做的話,那個事實,對馬庫斯和我來說都極為殘酷的事實就會回來,在我的指尖遊蕩,在我握槍的左手遊蕩。
喔,馬庫斯,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嗎?
我會憐憫你的,我保證,我絕對會用盡全力的為你而哭,但你卻一直不讓我的眼淚流出來。
「電影跟世界似乎都沒什麼差別,甚至還是這邊的更加曲折,我想要逃走,結果我要逃離的居然是我當初說要帶走的女人。」
「是啊,但我向你保證,你逃成功了,神、神絕對會溫暖的接納你的。」
「神……?竟然得相信那種東西。」
「我們也沒有多少選擇了啊……」
我伸出雙臂樓住他疲憊的身軀,將其接納到我的懷裡。
我也真的沒有多少選擇了啊。
馬庫斯,就算在這無底的沙漠、天空上有滿夜的星斗的地方,我們還是少了那一枝玫瑰花。
你懂我的意思嗎?馬庫斯。
我移動著槍,一把沙褐色的半自動手槍,上面爬滿了複雜、宛如景觀一般的花紋,但它仍是一把槍,是能殺人的。
槍口抵著馬庫斯,而我將他抱的更緊。
「再會了,馬庫斯。」
槍發出了怪物般地尖嚎。
子彈撞開了皮膚,然後撕裂著肌肉,以最大的速度震動著神經。
馬庫斯哀號著,當然,他剛剛可是被一發.45自動手槍彈給直擊了肩膀。比血更像繪圖顏料般鮮紅的液體灑落在我的臉頰,嘴角,和天藍色的工作服上。
衣服為何是藍色的?明明工作環境大多是在沙漠之中,任誰都能明白穿著與環境對應的服裝更能掩飾行蹤。事實上,這裡的大多數人,包括馬庫斯都穿著砂鑠顏色的裝扮活動,更別提我的工作有很大一半時間是在追捕他人,並用熟悉的子彈將他們槍殺,割下他們的頭顱,任屍體在沙漠中被豔陽曬的發臭腐爛,我為什麼還要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呢?
是為了愛啊。
為了不讓將死的他們發覺自己全身上下的裝扮都是為了殺死他們而來,為了在他們的肉體中嵌進不自然的金屬塊而來。
這樣是不行的,作為一個人的道德,一個人該給予另一個人的愛,這樣是不行的啊。這些人的死是悲傷的,不是幾行字,是一條生命的消逝,是生命的結束,縱使他的念頭在可笑,縱使天天有死的發生。
但這可是死亡啊,這可是死亡,有人死的時候我應該怎麼做?我該哭嗎?是的,這是當然的,眼淚一定要揮灑出來,為了表現我的愛,為了讓他知道我的愛,一定讓他知道的,可是,在那之前,無端的哭泣只會讓他更加不安,更加想念這個世界,這對一注定要死的人來說將會多麼殘酷啊,所以我得笑著,微笑著告訴他,神會接納他,微笑。
我滿懷著我的愛,穿著為此表現的天藍色衣服,嘴角勾成和諧的微笑。
我滿懷著我的愛。
如今,這一切都染上了汙血。
馬庫斯用力以他粗壯的手臂將我推開,離開我的懷抱,不,以他的反應來說那似乎更像是枷鎖。但我板機已經扣下去了,子彈重擊在他的手臂上。
「馬庫斯……你怎麼了?」我跌坐在沙地旁,身上沾滿了從他肩膀湧動流出的鮮血,馬庫斯掙扎的壓住傷口,就好像這樣痛痛就會飛,傷口會不見。
如果這個方法有用的話我也到蠻樂意嘗試的,但這最多就只能稍微堵住傷口,沒有好好包紮的話很快就會失血過多的。
等一下,我的機車那邊確實有醫療用品。
要給他用嗎?
「呃啊…呃啊!」馬庫斯發出了難聽的聲音讓這次死亡變得越來越讓人哀傷。
這樣不對,他很痛苦,而沒人給他愛。
「馬庫斯,別這樣,我很快就會讓你解脫……對、對不起……」是的,這樣才對,這樣才有愛,眼眶微微的泛淚,讓圓滾滾的小水滴在眼角邊打轉,嘴角依然微笑,可是是顫抖的微笑、不可置信的微笑。
對、很對,這一刻充滿了愛。
於是我把槍舉直伸到馬庫斯的眼前。
「不、不要!住手!張!停手!」馬庫斯難看的哀號著。
啊,他這是想要更多的悲傷、更多的愛嗎?
我該怎麼滿足你這貪婪的要求呢?
「呃啊、呃啊啊啊!」馬庫斯轉過了身,拖著緩緩落下的血滴轉過了身,然後開始邁開步伐。
他要去哪裡?
他哪兒都不去,只想離開你、離開我。
為什麼?
為什麼,我應該已經給他夠多的愛了啊,這樣都無法讓他欣然接受死亡嗎!馬庫斯,別逃啊,你的死是必然的啊,無法逆轉,我也不是真的想殺你,只是我非得要殺你!馬庫斯!
「馬庫斯!」
我發出怒吼,當然,掛著微笑,手裡的槍連續震盪了三次,扎實的後座力從手掌穿透到我的肩。
如同我承受了後坐力一樣,馬庫也承擔了他應得的,子彈撞進、扯開他的小腿關節,撕扯著他的腰骨。血著急的從他身上湧出,在沙鑠裡漫遊。
「馬庫斯……為什麼。」我走到他身邊,雖然他很快就會因失血過多兒死亡了,但作為一個人,應該要有愛,要讓他趁早解脫。「在最後一刻害怕死亡了嗎?別輸給那種東西啊。」
「妳這個……王八蛋……」馬庫斯掙扎的說,劇痛讓他說的話變得含含糊糊的:「去照照鏡子好好看看、看妳自己吧……妳、竟然還在笑……王八蛋……這個噁心的怪物……王八……」
馬庫斯停止了呼吸,因為我朝他頭上開了一槍,因為他很痛苦,所以殺了他,因為我不忍心看到他在這樣下去啊。
我拔出刀子,割下了馬庫斯的頭顱,他空蕩驚慌的眼神,好像仍五音不全的哼唱著他最後的遺言。
這是他第一次說髒話,在我面前,也是他留給我的最後印象。
夜晚,機車穿過了沙漠,沿途流下著無數乾扁絕望的血滴,因為車上掛著一顆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