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傑瑞德知道戴維娜與埃絲特在晚上有約,安全地把她送到對方的家裡後,便獨自駕著車回到宅邸,沒想到卻發現有一輛陌生的火紅轎車停泊在庭院的車道上。那抹鮮豔的色彩在黃昏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如同一個不請自來的警告。
於是將吉普車停穩後,他急忙推門下車,踩著謹慎的步伐走進庭園的小徑,沿途提高警覺地四處張望,生怕危機潛藏於暗處。
就在傑瑞德終於接近門口的方向時,竟在門廊前捕捉到一抹意想不到的身影。他的腳步猛然一頓,雙眼微微瞪大,充滿難以掩飾的驚愕。
「尤妮絲?」
當尤妮絲對上他的視線,並沒有露出以往那種輕佻的眼神,取而代之是一種微妙的平靜。只見她尷尬地抬起手,從嘴角扯開一抹僵硬的弧度,以平和的語氣擠出一個打招呼的單字:「嗨。」
「妳怎麼會知道我們住的地方?」他疑惑地皺起眉頭,聲音裡藏著幾分警惕。
「我逼塞貝斯在離開之前告訴我的。」 她主動往前踏步,試圖拉近彼此的距離——讓她感到慶幸的是,傑瑞德沒有展露出疏離感,往後退開,對她來說算是一種接納的表現。「那是他欠我的。」
「他離開了布克頓鎮?」傑瑞德眉間的皺褶變得更深,語帶好奇地向她確認。
「對,他怕那群狼人怕得要死,回到鎮上當晚已經收拾好行李,急急離開,真是個懦夫。」尤妮絲無奈地翻了個白眼,譏諷的語氣中飽含對塞貝斯落荒而逃的鄙夷。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沒有在他離開前暴揍他一頓,對我來說可是個很大的遺憾。」傑瑞德揚起眉毛,佯裝幽默地回應道。
「那個時候的你,最在乎的應該是戴維娜的狀況,不是嗎?」濃烈的苦澀從她的嘴角蔓延開來,眼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
聽出她的話意有所指,傑瑞德剎那間語塞,無言以對。他的唇瓣微微張開,但最終只是化為無聲的嘆息。他能回應些什麼?他心裡到底有多麼重視戴維娜,他相信尤妮絲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根本不需要再說太多。
「能讓你走出這個門口,代表她已經醒過來,對吧?」
令他意外的是,尤妮絲居然主動用輕鬆的語調化解這場尷尬的沉默,語氣中完全沒有滲透出刺骨的惡意。
「對,她今天早上已經醒過來。」他如實地回答道。
尤妮絲只是明白地點點頭,沒有再度出聲,表情雖然沉靜,眼中卻閃爍著令人無法解讀的光芒。
傑瑞德絲毫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麼,只能用直覺性的方式,聯想她特意前來的目的。
當某個最為合理的可能性從腦海中閃現,他略帶遲疑地問道:「妳來找我,是為了那個承諾嗎?」
尤妮絲訝異地張開嘴唇,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她以為他早已把那個承諾拋諸腦後,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在心裡——在她答應改變陣營,與他們一同把盧西安視為敵人時,她曾經對傑瑞德提出過一個條件:
等一切結束後,如果她還能夠活下來,她希望可以完整地擁有他一天的時間,不做任何越界的事情,不帶任何怨恨或敵意,只是像對相識已久的老朋友一樣,看個電影、逛逛市集、沿著運河休閒地散步、並肩一起欣賞日落等等。
當時的她依然固執認為,如果能夠有一整天的時間與傑瑞德相處,說不定能讓他看到她值得被愛的一面,重新贏回他的心。
然而現在,她這個想法已經被徹底改變了——就在戴維娜救回她的性命之後。戴維娜的寬容如同一面鏡子,讓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自己扭曲的執念有多麼可悲,若然繼續執著於對傑瑞德的渴望,她只會感到更加慚愧。
「不。」她緩緩地搖頭,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比想像中還要平穩,「我過來是為了要道別。」
「妳要離開?」他的表情流露出明顯的詫異,壓根沒料過會聽到這個答案。
「對,今晚就走,行李都已經收拾好放在車裡。」她輕輕地點頭,堅定的語氣裡不帶半點猶豫,顯然這個決定已在她心中醞釀了許久。「畢竟這裡,已經沒有能讓我留下來的理由。」最後幾個字幾乎化為低喃,彷彿她只是說給自己聽。
「而妳不打算在離開前兌換那個承諾?」他狐疑地打量著她,似乎想透過她細微的表情變化,判斷她的話是否屬於某種把戲。
尤妮絲依舊堅定地搖頭,柔亮的金髮隨著她的動作在肩膀上輕輕擺動。她沒有迴避他質疑的眼神,反而抬眼直視著他。
「那個承諾,是在我心裡仍充滿著執念時所提出來的。但現在⋯⋯」她稍微停頓,努力在腦海中搜索著合適的字眼,半晌後才用輕柔的語氣吐出完整的句子,「我已經看清了很多事情。」
她曾經是那麼偏執、自以為是,甚至不惜做出傷害他人的行為,只為追求她認為自己應得的愛。如今的她,卻像換了個人似的,眼中的執著已被某種更為清澈的東西所取代——或許是領悟;或許是釋然;又或許是對重新開始的渴望。
「那天親眼看到戴維娜為了你,願意救回曾經想置她於死地的我,我就明白自己是永遠都無法與她相提並論。」
她的語氣出乎意料地平靜,不帶往日那種尖銳的憎恨或嫉妒,只有一種接受事實的坦然。
「她對你的愛是那麼真誠,那麼無私。而我⋯⋯」她不禁垂下眼簾,滑開一抹自愧不如的苦笑, 「我所展現那份所謂的愛,只不過是自私的執著與佔有。或許準確來說,那根本就稱不上愛,只是我害怕孤獨的表現。」
她的坦承來得如此突然又徹底,令傑瑞德感到有些錯愕,原本藏在眼神裡的戒備,逐漸融化為溫柔的理解。他從未想過,居然有一天能聽到,尤妮絲那麼冷靜地反思自己的感情態度,這種清醒實在讓他感到既驚訝又欣慰。
「我曾經認為愛是需要牢牢抓在手心裡,只要把對方綁在自己的身邊,就能夠得到想要的幸福。」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柔軟而脆弱,夾雜著毫無掩飾的自嘲,難得終於在他的面前卸下所有防衛,展露出最原本的自己。「但事實上,我只是把你當成,能夠用來填補我內心空虛的依靠,我不是需要你的愛,只是需要你的陪伴。可是現在我終於明白,那份空虛是需要由我自己來填補,由我自己去探索。你並沒有責任,要去滿足我那些無窮無盡的慾望。」
說到這裡,尤妮絲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後再緩緩吐出。待情緒稍微平復,她重新睜開雙眼,鼓起全身的勇氣望向傑瑞德。
「我很抱歉,傑瑞德。」她誠實地承認自己的錯誤,每個字都飽含真誠的懺悔。「這個道歉是我欠你的,為了曾經強逼你承受殺人的罪惡感,為了固執地把我的感情強加於你的身上,為了那些差點讓你送命的愚蠢行為⋯⋯我需要衷心跟你說聲,對不起。」
「我不能說從來沒有怪過妳,妳帶給我的那些傷害實在是太沉重。」傑瑞德無奈地吐出一聲嘆息,坦白地說出最真實的心聲。後來察覺到她的表情黯淡下來,他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讓她抬起眼睛重新望向他,語氣稍微緩和了些許,「但我願意接受妳的道歉。妳能看清自己的錯誤,不僅是一種勇氣的表現,更是一種真正的成長,也證明妳終於明白愛到底是怎麼回事。」
上一次與尤妮絲展開如此坦誠的對話,已經恍如隔世。當時他們的關係是那麼簡單而純粹,毫無傷害或執迷不悟。
直到他親眼目睹她是如何被執念扭曲,如何將愛變成一種折磨人的武器,讓他以為兩人的友誼會就此無聲無息地走向終結。慶幸現在的她,終於在這場情感的迷宮中找到出口,重新認識自己,也瞭解到愛的本質。
儘管他們的關係無法再回到從前那樣,但至少也算是一種和解與釋懷。
「那妳有什麼計劃嗎?下一站打算去哪裡?」他鬆開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語氣裡帶著純然的好奇和關懷。
「暫時沒有一個特定的地方。」尤妮絲隨意地聳了聳肩膀,試著讓自己表現得輕鬆自在一些,「只是打算到處走走,看看這個有趣的世界。」
她的視線慢慢從他的臉上移開,短暫地停駐在遠方的地平線上,好似那裡有著她未來的路途,語調變得前所未有的輕盈。「當找到對的人和地方時,自然會產生逗留的想法。」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計劃,就像一場旅程的開始。」傑瑞德的唇角微微上揚,發自內心地為她感到高興。
「是啊。」尤妮絲認同般點點頭,神情展露出對未來各種可能性的嚮往,「那是一場體驗自我的旅程。不再執著於過去,不遵從任何規劃,只是單純做回自己,去感受從未感受過的一切。」
「我相信那個願意理解妳,用真心實意去愛妳的人會在這個旅途上出現的。」傑瑞德垂下眼睫,改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她,清澈的藍眸中閃爍著對朋友最誠摯的祝福。「當那天來臨,不要拒絕,敞開心扉去接受他,讓他帶給妳所需要的愛。妳值得擁有的。」
尤妮絲聞言徹底愣住,一時無法反應過來。這番話猶如一把神奇的鑰匙,解開了她心中那道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枷鎖。
她原本以為,只有得到他才能夠快樂;但這一刻,他的祝福竟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為她帶來了更純粹的滿足感。
「謝謝你。」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她輕聲地道謝,儘管語氣略帶哽咽,但仍竭力保持平穩。
她面露遲疑的神色,好似在思考掙扎著什麼,經過幾秒的沉默後,才用微弱的語調謹慎地開口,「在我離開之前,我能得到一個你的擁抱嗎?就當作是對過去的告別。」
這個請求沒有任何算計或企圖,只是一個單純的渴望,一個在徹底退出他生命前的微小願望。
傑瑞德聞言,幾乎沒有猶豫,直接往前踏出一步,溫柔地展開雙臂將她擁入懷中。
尤妮絲小心翼翼地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雙手輕輕地環住他的背,卻不敢用力收緊,不希望讓自己貪婪破壞了此刻的美好。
她緩緩地閉上雙眼,讓自己短暫地沉浸在這份過去執著已久的溫暖中。諷刺的是,曾經讓她日夜渴求的擁抱,如今已成為了一場道別的儀式。
他的懷抱如同一座堅實的港灣,帶著久違的安全感,又因為她的心境轉變而顯得有所不同——不是為了強求得到,而是為了能夠放手,就像是一場漫長旅途的終點,同時也是一條全新道路的起點。
當尤妮絲退離他的懷抱時,心裡的不捨已轉化為對新生活的期待,目光清澈而坦然。她最後一次凝望著他的臉龐,彷彿要將他的模樣埋藏在記憶的深處。
「後會有期了,傑瑞德。」她努力揚起嘴角,展露出一抹好看的微笑,「再見。」
「好好保重。」他的唇角彎開溫和的弧度,以柔和的聲線回應道,「再見。」
輕輕點頭作為告別後,她便邁開步伐,從他的身旁擦肩而過,在庭園的小徑上漸行漸遠,每一步都堅定而從容。
直到走向那輛火紅色的轎車,她始終都沒有回頭,就像有意識地與過往劃清界線——把那些盲目的執著、扭曲的愛戀、毫無意義的怨恨全都留在身後,不再是她前行路上的負擔。
唯一帶走的,只有對愛全新的理解,以及追求新開始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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