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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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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向北吹。

大概蒞臨了無數個地區吧,風中帶來了許多味道,大多是南方的熱氣與米香。

還有銅的味道,木的味道,粗枝濫造的器具,勉強具有型態。

用以殺戮。

銅戈戰甲,兵臨城下,還有萬人的呼吸灼熱了空氣,更醞釀了焦躁。

似乎在等著什麼﹖大軍﹖入夜﹖還是拖延時間呢﹖

等我們露出破綻﹖哼,不可能,這次由我督軍守城,沒可能又讓你攻下。

更何況,風,吹向我們。

「傳令,命弓箭手備箭。」

「咦﹖虞將軍,咱們逆風啊﹗這……。」

被稱作虞將軍的年輕男子手一擺,說﹕「我自有分寸。先備著,等我號令。」

「是、是﹗」身著布甲的士兵退去,留下虞將軍一人。

站在城牆上,虞將軍冷冷地看著不遠處的大軍,那紅色的旗幟實在令人作噁。

虞朔很年輕,從他俊秀的五官看來應該不過二十,但他穿上了戰袍舉起了劍,站在戰爭的高峰處,帶領著士兵。在軍事上,他是一名好將領;在政事上,他抑是一名好政務官。外可攘,內可安,大將之才也。

當今世上,也只有敵國漢將韓信可與其相比。

這樣的他卻有一個小小的煩惱……

「將軍﹗」

虞朔回過神,看著眼前的小兵,蓋過頸子的長髮遮不住他眼神的銳利。

「報告﹗已命令八百名弓箭手備妥,正集結於廣場上。」

「很好。」虞朔點了點頭,轉身走下城牆。「現在便等對方動作了。差不多中午了,你先回去吧,讓全軍休息用餐,不過弓箭手必須待在原處。」

「是。」

就等敵方動作了,問題是,什麼時候﹖

「快了。」像是早就預料好了,虞朔淡淡說著,說給自己聽。

就快了。

正午不過一時辰,漢軍的軍使便來了,還來的氣勢洶洶。

「將軍,漢軍來使求見。」

「讓他進來。」虞朔這時早已卸下戰袍,正坐在正廳上看著戰報。不等虞朔下令,那毫無禮節的使節便闖入正廳,大辣辣的朗聲喊到﹕

「來使求見,你堂堂一名將軍竟敢無視於禮數,不著正衣,還分心於旁務﹖果然楚國沒有一個能人嗎﹖竟然讓這種沒有教養的猴子領軍﹖依我看哪,這仗也不忙打了,你們乾脆跪下來舔我的鞋,或許他日我大漢亡楚還能有活命的機會啊﹗如何……」

「說完了嗎﹖」問話的是始終沒抬一眼的虞朔。

「啊﹖」

「我問你,說完了嗎﹖」

虞朔依舊低著頭,自顧自地讀著卷宗,但使節卻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一種危險的氣息凍了他的舌,令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來人,給大人奉茶。」一旁的武將冷笑著看著一時間發不出聲的使節,朝廳內吼道﹕「使節大人來了連一滴茶都沒喝到豈不令人笑話﹖」

「來了﹗」只見一名文官捧著一杯瓷杯,一臉嘲笑的遞給使節。「抱歉,這茶得來有些費工夫,還請使節大人寬宥無禮之罪。」

使節接過茶,卻找不到個位置坐下,隱隱覺得不對。

「難道沒有地方給人坐嗎﹖」

「啊,是這樣的,我們這茶是要站著品嘗才好喝。」文官一邊幫他把杯蓋移開。「請用一滴茶。」

杯中滾著茶,一滴。

「這、這欺人太甚﹗你們難道沒有一點危機意識嗎﹖無用的武夫﹗」

使節將瓷杯一砸,四濺的碎片散開。虞朔抬頭看著這名不知好歹的使節。

「危機﹖」他故意將聲音抬高,使節又再次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迫。「何來的危機﹖」

「愚、愚蠢,我漢軍二十萬大軍已做足準備,明日之前便可踏平燕城,此際風又向北,你們可是處於劣勢啊﹗還沒有危機﹖」

虞朔笑了,帶著濃濃的自信。

「是啊﹗風向北吹,使節大人必定認為處於上風處較占優勢吧﹖」

「不、不是嗎﹖箭可遠射、謀以火攻,自古乃兵家致勝的因素……」

「無錯。」虞朔站起身,道﹕「自古兵家便強調地利的優勢。但……」

他走到使節面前,以譏諷的口吻說道﹕

「你們真的有優勢嗎﹖」

「什……」

「方才大人進城時想必看到我軍的情況了吧﹖」

使節哼了一聲,但聲音中早沒了囂張的味道。「散漫怠惰、士氣低迷。」

「低迷的,是漢軍吧﹖」虞朔領著使節走道廳外,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兵的廣場。

等等,兵呢﹖本該就地休息的八百名弓兵就這麼消失了。

「燕城靠山而立,是座無法由背後偷襲的城池,因此漢軍只能由正面進攻。」虞朔深吸著空氣。「我軍處於守方,兵糧水源的問題並不大,更無舟車勞頓、遠伐他國的疲勞……我想這點是貴方將軍正擔心的吧﹖」

「……」

「再加上,你們不熟地形,四處皆有高嶺半坡,如果遇到偷襲,恐怕會大大傷害作戰能力吧﹖」

「這麼說剛才的兵……」使節開始往最壞的方面想。

「此際,風向北吹。的確,對於作戰有極大的幫助。不過,最關鍵的是……」虞朔注視著天空,心在很遠的家鄉的一個人身上。「處於上風處的,是誰﹖」

壞了﹗這下壞了﹗使節巴不得立刻奔回軍中,說服全軍退兵。

「這……」急壞了的他試圖抓住希望,即便很渺茫。「我可不認為那點兵便能滅盡我軍。」

「這裡是戰場,不是武場。別搞錯了。」虞朔不屑地看著對方,彷彿這樣是種侮辱。

「擊潰遠比擊殺重要。」

遠遠望著使節策馬奔回營的狼狽樣,虞朔的眼神很孤單。

這樣就將軍了吧﹖這場仗贏了。

贏了這場,下一場呢﹖下下一場﹖

戰爭是永無止境的,這點歷史不斷的提醒。

但人總會老,逝去的時間是要不回了,卻苦了等待的人。

「現在的妳,還在等嗎﹖」他喃喃的問著風,或像在託風傳話,若能傳給東邊的她就好了。

此際,風向北。虞朔哀傷的闔起眼,算是放棄了。

何時、要多久,才能去見妳呢﹖愛著的妳,還記得我嗎﹖村里的小夥子這麼多,有喜歡上別人嗎﹖學會如何織出披風了嗎﹖你曾說,要在我的戰甲上披上妳的披風,或許能為我擋下幾枝箭羽。

妳的想法好傻好傻,而妳的淚好燙好燙。

我需要多久才能回去,妳的身邊﹖要多久被淚灼傷的疤才消﹖

要多久﹖

或許,妳……

不用等我了﹖

「不花一兵一卒便退了漢軍,真有你的啊﹗虞朔。」

「稟大王,是燕城佔有地利,非末將之功。」

彭城內,霸王廳中,虞朔跪著而同樣年輕的王開心的站起,遞給了虞朔一盞酒。

「甚麼謙詞就不必了,這處軍中哪個不是對你佩服萬分的﹖朕只懂力拼,及不上你智取啊﹗光這就值得敬你一杯了﹗你們怎麼說﹖」說著,王豪邁地看向兩邊的眾將。

「大王所言甚是。」「虞將軍能力過人,在下佩服已久。」「後生可畏啊……」……一下子,大量的讚美承奉滾了出來,將虞朔緊緊圍住。

老實說,哪些言不由衷的一聽就知道了。虞朔抬頭冷哼,一邊接過酒。

「乾啊﹗」王一仰而盡。

「謝﹗」虞朔後飲為敬。

宮中,不過就是做足戲分的場所罷了。虞朔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一方面不想開罪小人,一方面又要以王為尊,還不如戰場悠哉。

當然,若能回鄉就更好了。

「啊﹗對了,虞朔。」王突然想到甚麼,以朋友的口氣對虞朔說﹕「亞父找你﹗還有,你姊姊也希望你去一趟。」

「……我明白了。大王,我們這還在朝上呢﹗先處理正事吧。」

「你回來也累了吧﹖亞父那邊我不好拖久,不如你先去見他吧﹗若他老人家有甚麼要事,咱們晚點再談。」

「那臣先告退了。」

虞朔離宮時瞥了一眼,果不其然有人在瞪著他悄悄話。

估計,在忌妒吧﹗虞朔嘆了口氣。若不是王一向沒甚麼架子,不僅私下常找自己喝酒,就連上朝時也對自己的態度不一樣,哪裡有人會對他閒言閒語呢﹖偏生又不能告狀,不然王宮的政務都要停擺了。

哪時背後多了一把刀,大概隨便抓都抓的到兇手吧﹖所以說人賤心也賤,真不知道人哪來這麼多忌妒心。

嘴上嘟噥著,虞朔已經走出正廳了,正朝著一棟清雅的小屋走去。那是一棟被樹木圍繞的小屋,屋前還有著一座池塘,一棵棵楊柳垂著絲,盪著幽雅,被靜止的水反射著。雖說是離宮,但其實這座小屋已經在城的邊緣,就建在主宮的大花園中。

小屋的主人原來住在深山中,要不是王百般騷擾,他也不會出世。

「師傅﹗」他對著小屋喊道。

朝外的木門「咿呀﹗」一聲向外打開,昏暗的室內飄出一縷縷煙香,緩慢的纏繞住虞朔,像是要摸透他,又像是邀請他入內。虞朔順勢進了屋子,也不說什麼客套話,逕自找了個蒲團坐下。

小屋中昏暗一片,但藉著稀薄的陽光仍是勉強的描繪出室內的粗廓﹕家俱不多,最多的是疊在地上、幾乎掩蓋地板的竹簡,房間中央坐著一名老者,從他雪白逶地的鬍子可以讀出他縝密的心思。

「風向北吹嗎﹖你這孩子。」老者似乎笑了,搖了搖頭,鬍子像掃把一般甩了兩遍。

「有那裡不妥嗎﹖」

「這棋下的太險了。」老者嘆了口氣。「不適合你啊﹗」

「依師傅之見﹖」虞朔問答的很小心。

「依我,佯攻真退,靠山遁走。」

「太小氣了,這麼一來不僅失了城池,連軍心都散了。」虞朔不解,他師父不是這種人。

「慢點,讓我說完。」老者在黑暗中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退的同時,釋出一支小隊藏於山中,襲擊探山的漢軍小隊,另漢軍無法熟悉地形,利用不出燕城的地利。等與本軍會合時,在反過來利用漢軍的原計,正面一支軍隊,背面山中再一支軍隊,聯合包夾混亂的漢軍。這樣一來,二十萬大軍的殲滅也不是不可能,令漢軍徒增傷亡,我軍也可因此顧及軍心與軍士的耗損,若能得到一些情報有助於我軍就再好不過了。」

「那些傷亡是無謂的。」虞朔有些火氣,他向來不喜濫殺。

「你的憐憫也是,孩子。」

「……」

「相信我,孩子,戰爭就要結束了。」老者說。

「戰事沒有中止的一天。」虞朔賭氣。

「至少,漢楚之間的就要終止了。」

「您說的是。」

「你心裡不服,我知道,但孩子,有時承認是種智慧,你必須承認近幾次的戰爭太快、太草率。兩方都心急了,畢竟是天下,沒有理由緩慢。」老者道。

「您見到甚麼﹖」虞朔知道師傅占星的興趣。

「知道通常不是件好事,但今天叫你來,便是希望你知道。」老者起身,走道虞朔身前,輕按著他的頭,不安、失落、悔恨來自那支粗糙的手,然後傳至虞朔。

「虞朔,孩子,你將會是楚國最後一名將領。」

「姊姊,妳叫我﹖」

虞朔站在後宮的寢室前,這裡一向只准王進來,虞朔例外。他看著正在梳妝的妙齡女子,輕聲喚到。

「朔,你進來。」女子沒回頭,招了招手。

虞朔順從地進入房間,站到女子背後。

「幫我梳頭吧﹗」女子這麼說,抓起一束秀髮要虞朔接過。

輕輕的,虞朔用很溫柔的動作輕梳著女子的頭髮。這幾年,姊姊的頭髮又變長了,以前還在家鄉時,為了忙家活,只淺淺的蓋住肩頭,現在都長到臀部了。

虞朔憐惜的五指成耙,由上而下的耙著,有些交岔的長髮被梳開,微微扯到女子。

以前哪見過梳子呢﹖

「朔。」

「是,姊姊。」

「你有一雙溫暖的手。」女子伸手按住虞朔的臂膀。「卻握了最冰冷的武器。」

「妳知道我沒有選擇。」

女子回過頭,笑得很溫柔,讓虞朔心中一陣悸動。「你一直都有選擇,只是擔心得太多了。你本來可以留在故鄉的。」

「……妳在這裡,在王宮中。」虞朔說,堅決得像是要說服自己。「我也該在這裡。」

「『她』可不在這裡。」

女子悄然起身,回手攬過虞朔那高她一顆頭的身軀,將頭埋入虞朔的胸膛,軟軟的說到﹕「你啊,太黏姊姊了,這壞習慣該改一下了﹗要是姊姊不在了妳該怎麼辦呢﹖﹖」

虞朔沒有回應,只是將瘦弱的女子抱住,臉埋在芬芳的秀髮中,想要記住這味道。

「過兩天,大王就要出征了,我,想跟去。」女子說。

「王不會允許的,太危險了,而且女人不該隨軍。」虞朔被女子的話嚇著,焦躁地說﹕「我也不允許。」

女子推開虞朔,撫著他稚氣未脫的臉龐,開了另外一個話題﹕「你剛剛已經見過范丞相了吧﹖他說了什麼嗎﹖」

「……」虞朔撇開頭。

女子笑笑﹕「看來,我的猜測跟會占星的范丞相一樣厲害呢﹗」

「那妳更該留在這裡,至少妳的安全……」

「但是,你選擇離開了,不是嗎﹖你的選擇。」女子說﹕「你本可以留在村子,可以娶了她,過著安全的、你想要的生活。」

「這是兩回事。」虞朔亟欲爭辯。

「這是你的事。」女子纖白的手指貼住虞朔倔強的唇。「而我,沒有他不能活。這是我的事。」

「妳知道的,我愛著妳。」虞朔補了一句。「還有她。」

「我一直都知道。」女子墊起腳尖,輕輕地用唇點了下虞朔了唇,滿嘴的芳香。

「正因為知道,所以我不能累了你,你是我最愛的弟弟。若是我們回不來了,你就回家鄉吧﹗有你記住我們,那也夠了。」

「妳去,我也去。」

「王對我說,他希望你守城,要我勸說你,他知道你一定不依呢﹗你看你這將軍做的,就會頂嘴。」

「王……」虞朔咬緊了下嘴唇。

「聽姊姊一次吧﹗你該相信你的王,會安然歸來,帶著勝利。」

這一次,虞朔不知道該說甚麼,只能緊緊的將女子擁入懷中,盼望自己能狠狠地親吻臂彎中的美人。

他深愛著她,還有遠方的她。

最終,他沒能親下去。

他不能。

虞朔躺在床上,食指點著自己的嘴唇,回味著姊姊的潤唇,那如燕般、一觸即離的吻。大概,意味著離別吧﹖

姊姊也愛著自己。虞朔清楚,但永遠不是自己所期盼的那種。

年輕的他總是無法割捨,分不開自己的心,兩瓣分給愛著的兩個女性,無法告訴自己正確的抉擇。

在這亂世中,兵荒馬亂的,他選擇放縱自己,也逃避了。

彷彿,每個夜彷彿都很長,長到他能一齊思念,一個近的有夫之婦;一個遠的等待者。

就放開去吧﹗他總是如此告訴尚年輕自己。

然而,只要戰火熄滅,他便能歸故鄉,回應她的等待;只要戰事不歇,他便能凝視著她的身影,在宮廷的角落。

道德是非什麼的不管了,反正亂世。他卻無法割捨任何一個,想全部擁有,想去愛。

夜很長很長,卻沒有多餘的時間分心,年輕的心所想的到底是些風花水月,但也是生活的重心、的全部。

如今支撐虞朔站在前線的理由,便是保護他心愛的兩人。

沒有了她們,我便甚麼也不剩了。

在這亂世之中。

彷彿無盡的夜之中。

夜未盡,或說,雜沓的腳步聲強行中止了綿綿的夜。

惡訊總是來的飛快,而且無視情境。

「虞、虞將軍,大事不好了,您快醒醒啊﹗」

門外,慌張的宮衛拍打著虞朔房間的門,用吵醒人的氣勢叫著。

「怎麼了﹖你進來。」沒睡著的虞朔坐起,看著驚慌失措的宮衛沙啞著說道﹕

「是大王、大王他、他要處死范丞相﹗」

虞朔二話不說,立刻下了床,隨手拿了一件外袍披著,隨著宮衛快跑向霸王殿。

「混帳﹗到底怎麼了﹗」

「似乎是霸王發現了范丞相有跟漢軍互通密信、在我軍中作間諜的證據。」

「狗屁、鬼扯﹗師傅他才不可能這麼做﹗霸王怎會不清楚﹖」虞朔怒極的低吼,到後面快成咆哮﹕「哪來的證據﹖」

「是霸王上次差遣的密探攔截到一封從漢軍軍營發給丞相的密信,其中載明了各項不利於我軍的指令……」

「是計啊﹗是反間計啊﹗狗娘養的漢王﹗」虞朔不記得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如此的生氣。

眼見霸王廳就在眼前,他也不問了,提高速度直搶進了廳中。

只見廳中燈火通明,文武百官全聚在兩側,霸王坐在上座,而范丞相——老者則被反綁著,雙膝跪在地上,面前擺著一副竹簡。

也不等眾人反應,虞朔一個箭步上前,解開了老者手上的繩子,就要扶他起身。

「放肆﹗你幹甚麼﹗」王的怒吼從座上衝擊而來。

虞朔怒目,他不怕,從不畏懼任何事物,即便是他的王。

「別急,緩著。」老者輕掙脫虞朔的手,反而拾起攤在地上的密信。

「你怎麼了﹖王﹖驚懼了夜晚嗎﹖被黑暗矇了心嗎﹖」虞朔衝著王怒言,絲毫不在意一旁的唏噓聲。

「住口﹗別以為你與朕有關係便忘了分寸﹗冒犯朕一樣斬處論。」王回吼,有些血絲的雙眼在虞朔看來很是脆弱。

王也不想相信,畢竟是自己的亞父,是一路陪伴、尊敬過來的長輩。

「我說,都慢著。」老者這時巍巍的站起身,被縛還是第一次,腳步有些虛軟的他沉聲說道。

一股清風從外頭的黑暗捲入,吹平了賁張的怒氣。

老者反覆讀著竹簡,最後開口說﹕

「老臣自論心無愧,自王初戰以來便盡心戮力為了天下的業基努力。今日,此密函中的內容的確不利於老臣,或說,便是要來陷害老臣,王若准許,老臣自當以忠誠與勝利作為證明,以清老臣的嫌疑。」

「忠誠﹖你還有臉跟朕提忠誠﹖」王將桌上的物品一掃,起身怒道﹕「朕如此信任你,將你稱作亞父,你這樣回報我﹖」

「你在說什麼﹗」虞朔怒吼﹕「師傅這樣為楚國賣命,為的是誰的野心﹖誰的天下﹖要不是因為你一貫的自大,我們楚國怎會落魄到被人欺著打﹖漢王那命賤的貧民怎會壯大至今﹖不是你顧著甚麼兄弟之誼,在鴻門縱了虎歸山﹖」

「注意你的身分,虞朔﹗是朕提拔你到這個位置的﹗是朕讓你脫離貧困的日子﹗難到你要忤逆朕嗎﹖這是你對待恩人的態度嗎﹖」王顫抖的吼道,但他畏懼了。最信賴的兩人在一夜間前後反抗、背叛他,這讓他深深的恐懼。

「恩人﹖」虞朔的聲音很冷。「是你拆散了我們的家﹗是你帶走了姊姊,帶走了我唯一的姊姊﹗我本可以一直看照她……們,還能確定她們的安全。我只是、只是想要保護她們而已,是你……」

「夠了﹗」

老者將手中的竹簡捲起,收入袖中,平靜的看著兩名青年。一邊是他的義子,是他所擇、所追隨的君主;一邊是他教出最好的弟子,他一生的完成品。一個脹紅了眼,一個哭腫了眼,表情是那麼的豐富、那麼的年輕。

都是因為戰爭,害得他們得自己淌血,換得自己的未來。這太不公平了。當初是為了甚麼才選擇出世任官呢﹖是那個孩子的眼神太過耀眼、太灼熱。

希望一直存在他眼中啊﹗

老者笑了,像個孩子一般,笑了。

「亞父﹖」「師傅﹖」

「既然王不要老臣了,老臣自然沒有理由厚著臉皮賴著。老臣懇請大王念在老臣往日所立的功勞,放老臣回家鄉享晚年。」

「……」王的表情痛到了極點。「你去吧。」

「謝大王。」老者起身,轉身朝著廳門走去,腳步極緩。

「老臣很慶幸,王在最後仍認老夫作亞父;很慶幸能在老死前服事大王。這些年,您一直將老臣視作父親,老臣大感欣慰。」

他頓了頓繼續﹕「虞朔,你一直是個溫柔的孩子。瞧你這麼年輕,老夫多捨不得讓你將青春送在戰場,更希望你是生在和平的時代,能有更多自由,或許沒什麼大成就,但老夫可以預見你開心的笑臉,那是老夫一輩子在追求的光景。」

老者走到了廳口,舉目凝視著星空。

星星爍閃。

「紅星必吞滅藍星,這是天注定的事啊……」

保重了。

老者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默默地走下殿前的長階梯。

一直走,直到甚麼都看不見。

楚國、王、弟子、基業、光榮、牆、士兵、火炬、心血。

什麼,都不見了。

大漢三年四月,楚丞相范增,死於返鄉途中。

楚軍出征了二十三天。王去了,姊姊也是。

虞朔呆呆地坐在軍營中,心中五味雜陳。

我也想上戰場,而不是守城﹗尤其是師傅不在,師傅真傳的自己更有理由到前線指揮。

姊姊呢﹖應該被保護得好好的吧﹖王一定不會讓姊姊處於險境,等這場仗打完,乾脆回家鄉吧﹗就是把姊姊架走也好。

楚軍會敗。這是默默認定的事實了,師父跟姊姊都有預感,而且這種事身為大將軍的自己也感覺的到。

只是,何時﹖

焦躁吞食了虞朔的心智。

這十三天來,沒有任何敵蹤出現在彭城下,這表明王軍前往的垓下才是決戰的地點。

該死的,這當口守什麼城﹖虞朔一拳敲向牆壁。

「回來……回來了﹗」

聲音從外傳來,虞朔慌忙站起,衝向室外……

二十六。

二十六名士兵。

沒有王。

沒有姊姊。

虞朔軟倒在地,用手撐著自身的重量。

其中一名士兵用沉痛的表情,將一只梳子恭敬的送到虞朔面前。

「王說,對不起。」

虞朔崩潰了。

他一直哭、一直哭,無法克制自己,眼淚比他想像的還多,濕潤了他面對的土地。

扯著自己的頭髮,重擊自己的身體。

一旁被留下守城的士兵也哭了出來;二十六名倖存者也哭了。

全城知曉了消息都聚了過來,都哭了。

「姊姊……姊姊……」虞朔嘶吼著,像頭受傷的獅子,只剩下絕望與壞了的嗓子。

他最重要的姊姊,他愛的姊姊,死了。

被帶回來的梳子上,刻著姊姊的名字,虞朔將它死抓在手中,任由它穿進自己的手掌,剩下梳骨留在肉外。

姊姊……

若是我們回不來了,你就回家鄉吧﹗有你記住我們,那也夠了。」

姐姐這麼說的,那便回家吧﹗還有人在等我不是嗎﹖她還在啊﹗還在那裏等我啊﹗

披風沒做也無妨,不需要了。倒是我可能要重學農務了,多少年沒碰了呢﹖

生女孩,就用姐姐的名字吧﹗男孩就用王的吧。

種了瓜,夏天能陪著你一起吃,也滿足了。

你一直等,累了吧﹖

「回去吧……是該回去了。」虞朔喃喃著,搖晃的站起。

「虞將軍﹗」

二十六名士兵齊齊跪下,帶頭的用哭腔喊道﹕「虞將軍﹗我們對不起您﹗」

虞朔還是一直哭,但眼神死死的轉向他們。

「您的家鄉,早、早在三年前,就被漢軍毀了。是王與范丞相商議,要我們別向您與王后報告。此等欺瞞大罪,請您治罪。」

虞朔的眼淚停了。

突然的,停了。

早在三年前……是嗎﹖是這樣嗎﹖這麼說來,她也沒等我嗎﹖姊姊也是,她也是,都,沒等我嗎﹖

恨極。

虞朔搖搖晃晃的走到士兵面前,哧啦一聲拉出他腰間的劍。士兵全身顫抖,但也無力反抗,只等劍落下。

劍,刺入了心臟。

虞朔晃了晃,接著抽出自己胸口的劍,再刺入、抽出,如此反覆著。

意識黑了,動作持續著。

知覺麻了,動作持續著。

血流乾了,動作持續著。

周圍的人喊著什麼,抓住自己做什麼,都不重要了。

妳們一定還在等我吧﹖在那裏,一起。

我來了。

翌日,楚降。

大漢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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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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