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舉辦學界寫作計劃和徵文比賽逾十年,最近兩屆邀請我擔任評審之一。近日他與我談起如何栽培小作家的問題,他分享推動中小學生寫作愈來愈困難,他們很多對寫作、閱讀都不甚有興趣。我提議他不妨讓學生自設題目,寫他喜歡的人和事,儘管這樣會增加評審的難度,也不打緊,如果學生能盡情自由發揮,相信總可以尋找到三幾個真正有潛質的小作家,因為我所知道的大作家,都是開誠布公地描寫自己熟悉的生活的。
阿濃和一群參與他的寫作計劃的中學生一起創作的《幸福窮日子》就是一個好例子。由學生提供他們生活的片段,阿濃將之編寫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這書就是一次大小作家的互動成果。如以兒少文學分類而言,這書可算屬於兒少故事一支,取材真實生活,雖是小品,而能引起讀者共鳴和深思,至少我的女兒是這麼認為。這書亦是她介紹給我讀的。我問她這書好看嗎,她說好看。再問她好看在哪裡,她說幾感動。我沒再問她感動在哪裡,因為我想自己讀一遍,猜猜她覺得怎樣感動。
在這書中,阿濃沒有過度修改和潤飾少年人的筆觸(從本書附載學生的手稿可以證明這點),保留書面語與廣東話夾雜出現的特色,讓少年人的心跡真誠地跟讀者見面。少年人所寫的都是跟貧窮有關,而重點卻在「幸福」二字。書封底印著阿濃一段話:「如何面對貧窮,怎樣把貧窮變成助力而不是阻力,怎樣防止自己被貧窮吃掉,而能提取貧窮中積極的因素,堅毅向前,成為打不倒的神話,是每個不甘平庸的青少年要思索的問題。」反映「幸福」並非必然,亦非從天而降,而是靠人用積極的態度不斷爭取而得的。
本書由少女黃志芬以第一身的敘事角度,講述她一家從內地移居香港,當中所經歷的一切酸甜苦辣。住劏房、被鄰居、同學歧視、物質生活匱乏等不在話下,母親在黃志芬與弟弟所讀的學校做校工,對姊弟而言是最大的衝擊。無巧不成話,黃志芬的老師Miss Chan就是她同學陳麗芬的母親,這樣就更形成強烈的對比。一次上Miss Chan課時,陳麗芬不舒服,在課堂上嘔吐,黃志芬第一時間祈禱,希望不要叫母親來清潔,可惜事與願違,母親「一手拿水桶,一手拿地拖」進來清潔。這種尷尬場面充滿戲劇性,卻是真真實實的生活,事後黃志芬覺得羞愧,耳朵都紅起來,心裡又覺得這樣對媽媽不起,這些心理矛盾都引起許多生活在貧苦家庭的少年的共鳴,筆觸平淡卻深刻。
書裡還有很多情節描寫了那種「貧窮中的幸福」,例如弟弟參加有錢同學的生日會,正苦惱不知預備甚麼體面的禮物,黃志芬教他摺紙星星。姊弟倆用舊雜誌的紙頁摺出一瓶獨一無二的禮物,後來弟弟還興奮地表示他在生日會上教同學一起摺星星。黃志芬面對家庭破裂的同學翹翹,頓時感到自己回到家中,有爸媽的疼愛,家人亦互相照顧和體諒,已是十分幸福。當她抱緊傷心的翹翹時想:「她一定感到自己一無所有,因為這世上似乎沒有人當她是一回事,她看不到有誰真正愛她。這是最貧窮的感覺。」(頁44)輕輕點出人生幸與不幸,在乎有沒有愛。
黃氏一家為口奔馳,仍要為三餐愁煩,然而他們仍努力融入社會之中,用行動來得到別人的尊重。例如母親煲魚湯給鄰居,令鄰居放下歧視;母親勤勞清潔學校廁所,獲得外賓讚賞,並得到校方表揚;附近舊樓火災,黃氏一家出動做義工,幫助災民,其好人好事還被刊登在報章上……凡此種種,都反映幸福不會無緣無故從天而降,終究是用自己雙手努力爭取回來的。書裡還透過課堂上的討論、校友的分享等情節,讓讀者與同學一起反思貧窮與富足,貧窮人的尊嚴等問題,儘管我個人覺得議論成份太多,影響閱讀故事的興致,但以此引發讀者,尤其是少年讀者多點思考,也是功德無量。
著名兒童心理學家愛麗絲.米勒(Alice Miller)在其經典作品《童年幸福的祕密》(Das Drama des begabten Kindes)中分析許多人在童年為了滿足父母或家庭的要求,隱藏傷痛,不去面對真實的自己,不知不覺被塑造一個「偽幸福」的童年,以致成長後引起各樣心理問題好像抑鬱、偏執等等。今日充裕的物質供應、成功的學業,甚至出眾的外貌,就是幸福的定義嗎?失去這些又是否代表不幸呢?我們希望發掘文壇的明日之星,也許不應先從文筆是否流暢,內容是否出眾,甚至是否運用複雜修辭自如為標準,相反,要尋覓最真誠的作家,就是那些能透過文字真誠地表達自己的孩子。要為下一代締造美好世界,栽培能直面人生的健筆,千支都算少,而偽善的咀臉,一副也嫌多。
文學即人學,栽培小作家,不啻是栽培一個人,要先從生活開始建立,如栽種植物,把種子深埋土壤裡,先生根而後發芽,根基不穩,難以開花結果。文學跟其他藝術不同,絕少有文學的天才兒童(詩人可能例外),世上大部分的文豪都是積累多年的生活經驗,加上在文字創作上的操練,才能成就一部又一部傳世作品,若生活堅離地,亦恐難成大器。
讀過這書,我猜我女兒覺得感動之處是:這就是大眾少年和他們家庭的真實生活寫照,不賣弄花巧,沒有炫技,在平淡的文字之中,看見真實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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