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與草稿紙 - 【隨筆】雷陣雨

夏天的午後雷陣雨總是會令沒有帶傘的人糟心。

諶青文循著訊息的提示看到躲在公園廁所屋簷下的藍塵陵，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臉龐此刻更顯得陰沉許多，還好附近的孩子們早就因為突如其來的豪雨回家，否則那張臉不知道又要惹哭多少孩子。

「老大，你要多笑一點啦。」

諶青文調侃著眼前早已淋成落湯雞的上司，將側背包中的備用傘遞給藍塵陵。

「別說得好像我自己想長一張壞人臉。」

藍塵陵接過了傘，在雨天終於有個可移動的小容身處後，他的表情和緩許多，這才打量起諶青文的打扮。

寬鬆的米色針織外套搭著優雅的束腰格紋連衣裙，連身上的飾品與此刻撐起的雨具，也能見到不少近期流行的可愛樣式，妝容也精緻得像是從廣告走出來——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如果沒有開口說話暴露性別，肯定是萬千男性追尋的另一半。

「那也跟要你笑起來沒什麼關係吧？明明你笑起來就真的是個帥哥——」雖然沒笑就跟家庭破碎得跟齋粉的糟老頭沒兩樣，諶青文暗自在內心腹誹，臉上卻還是帶著笑。

沒人會不想跟老闆過不去的，尤其是藍塵陵這種因為一些原因辭掉工作改做徵信社的冤大頭——即使他們好歹是穿同一條褲衩長大的鄰居，但現在充其量就只是上司跟下屬，臭臉人和異裝癖的怪人組合。

諶青文每次都覺得，自己這原先會被他人誇讚的人生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藍塵陵而變調，不過久了他也覺得挺好的，至少藍塵陵家裡對他這個外人不像他那只在乎自己的父母一樣，只想著充實自己的生活而對唯一的兒子置之不顧。

「別說了，晚點雨停我們還要給照片，然後把你這身打扮換一換，那男的也不是什麼大好人，我可不想唯一的助手出事。」

噠噠作響的雨聲就像是要吞沒一切吐出的話音，藍塵陵回憶著接下來的規劃，並沒有注意到諶青文暗下的眸色。

「⋯⋯我們假裝成男女朋友也不行嗎？」

「然後再眼睜睜看著你像上次一樣被那些混蛋拉進男廁嗎？我可沒辦法擔保那些變態不喜歡這種類型。」

「你太過度保護了啦。」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無視著諶青文的反駁，藍塵陵將雨傘靠在肩膀上，從包裡摸出了鑰匙，接下來便很順利地開了門，讓收了傘的諶清文先進屋。

「哪句話？『男的才好，還不會懷孕』？」

「就那句沒錯。」藍塵陵甩了甩雨傘，關起門後便脫下鞋子繞去後頭的陽台晾雨傘，「都有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出現了，你怎麼覺得自己這樣子過去面對那個人不會出事？」

諶青文敷衍應對著藍塵陵宛如訓小孩沒寫作業般的聲音，一邊將注意力放在茶几上的相框，有些褪色的相片封存著一對中年男女，還有剛畢業時的藍塵陵和作為在校生代表的他。

當時的一切都像是正準備升起的曙光一樣，諶青文想，只是都在藍塵陵的父親被捲入那場事件身亡後戛然而止。

「⋯⋯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諶青文撫上照片中穿著學士服的那人的身影，喃喃低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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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藍塵陵還是自己去交照片了。

諶青文看著離去的背影，隔了許久才將扎起的頭髮拉下，就像是被抽走精神一樣，他倒在休息區的沙發上，即使那從一開始就是他硬是裝出來的表象。

他不像藍塵陵能夠那麼快從家人過世的打擊中走出來，即使諶青文知道這個徵信社主要是為了尋找真相而存在，只是他要的從來都不只有真相。

藍塵陵的父母教會了諶青文許多事，卻唯獨教不會他怎麼不報復。

那些傷痛不論這幾年終於良心發現的父母如何勸說都不會消失，他不會忘記那些漏洞百出的證據卻成為判刑依據的瞬間，也不會忘記靈堂裡藍塵陵母親的黑白照，甚至是出殯那時藍塵陵落下的眼淚。

淚水模糊了他們的視線，打濕了他們的未來，而當時在現場的景色成為了夢魘，只是諶青文很慶幸藍塵陵並沒有看到，並不會像他在故地重游時還要止住反胃的衝動。

諶青文索性躺在沙發上假寐，期望腦子裡的雜亂能稍微理順，不讓回來的藍塵陵看到他正好在發瘋的實錄——他可沒忘記上次被撞見後藍塵陵總叫他去身心科看一看，念叨了好幾個月才因為接踵而來的抓猴業務消停。

這種時候真的會讓諶青文覺得藍塵陵家真的盡是一群好人，只可惜這些好人都命短，憶著以前的快樂回憶，加上外頭的雨聲和合適的室內溫度，他不禁沉沉入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醒來時，電視正播著某些政府官員收到死亡威脅，甚至有些因為「意外」而住院的新聞，一旁的藍塵陵正邊吃著花生，而自己身上也不不知何時多一條涼被。

「醒了？」

「算是吧，雖然我還想再睡。」

諶青文下意識地像小時候一樣鑽到藍塵陵的懷裡，接著又沒過多久便睡起了回籠覺，只剩下藍塵陵繼續撥著花生。

——和爸爸媽媽還在時一樣。

藍塵陵如是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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諶青文很清楚自己並不是多正常的人，只是他比那些人更早知悉這樣的內在，然後在適當的場合中展示給他所信任的人看。

比如藍家的所有人，又或者是他自己。

不管是異裝癖，或者是毫無節制的好勝心，更甚是對於控制他人的病態心理，誠如一開始展露給藍家的父母看，諶青文也邊觀察藍塵陵的反應，邊調整自己的應對。

看著鏡中難得穿著符合性別衣物的自己，諶青文做出了看來十分得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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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一直看著我？」

藍塵陵的聲音把沉思著的諶青文拉回，手中平板的文字讓前者有很強的即視感，幸虧一下子便得到了解答。

「我只是在看你當記者時的專題報導而已，更何況我什麼時候沒看你了？」

藍塵陵將熱騰騰的法式吐司放到諶青文面前，上頭的水果在原先的黃上增加色彩，屬於甜品的氣味與咖啡香是他們工作日的鬧鐘，也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諶青文順手地將蜂蜜擠壓瓶拿到面前，在自己盤中的吐司淋上，接著拿起了叉子吃了起來。

相比起諶青文作為甜派法式吐司的擁護者，藍塵陵曾經見識過諶青文面對他做出鹹口的法式吐司而差點進行批鬥大會，為了自己清晨的寧靜著想，他的盤中在諶青文加入事務所後就只會出現普通的熱壓三明治。

鮪魚罐頭、番茄、半熟水波蛋和生菜，還有最重要的，烤得酥脆的吐司——要是新聞不播報待會他們必須要到的地點出現了命案，他會對這個早晨評價更高。

「這個應該是新人吧。」

職業病讓藍塵陵下意識地吐出這句話，即使在外頭跑社會新聞已經是久遠的過去，但並不影響現在的他對前東家的人員配置有任何意見。

「嗯？啊，是那個小妹妹呀。」

「你認識？」

「她昨天去上班路上被人騷擾，我就好心替她解圍，把她送到電視台才到公園找你。」

所以我該慶幸前東家跟事務所距離不遠嗎？藍塵陵暗自腹誹，將最後一小塊吐司仔細咀嚼，接著在咖啡中加了一些牛奶，再將其一飲而盡。

「哎呦，老大別生氣啦。」

「我沒生氣——」

「那你笑一下我看看。」

看著諶青文不知何時已經將前方的法式吐司消滅，甚至優雅地喝著咖啡，只是拿著叉子裝可愛這種事，即使是難得的男裝，對各種興趣愛好寬宏大量如藍塵陵也覺得無法接受。

「——你那是什麼表情？歧視？」

「沒，」藍塵陵擺了擺手，不止連表情，聲音中也有不少無奈的蹤跡：「我只是對你裝可愛這件事無法接受，畢竟在我的印象裡，你直到大二前都是收情書收到手軟的大帥哥。」

看著眼前的諶青文，藍塵陵倒是真的忘記眼前人的異裝癖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只是在自己注意到的時候，對方就一直都是如此。

——一直處於他的視線所及之處。

「那我不能裝可愛嗎？」諶青文鼓起臉頰，有些怨懟地望著不解風情的藍塵陵。

「可以是可以，只是我還是不太習慣。」

「那只要常做你就能習慣了吧？」

「⋯⋯你到底哪來這奇怪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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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藍塵陵還是挺討厭自己曾經的工作的，就像是現在遇到前同事，而且還是十分不對付的那種。

偏偏還是十分囂張的那種人，藍塵陵光聽到那個聲音就有些煩躁，卻不曾想後頭的諶青文在他們針鋒相對之前出了聲。

「哇！是昨天的大叔，世界真小呀。」

諶青文從他身後竄到前方，笑臉盈盈的面對明顯嚇到的那人，甚至還開心地握手寒暄，只是說出的話語怎麼輕柔卻都藏著一種針對性。

「哎呀原來你是這家電視台的嗎？我家老大之前受您照顧了，您應該沒有惹他生氣吧？」

更正，諶青文的態度根本沒有多好。

「你、你是男的？」

藍塵陵站在一旁看著諶青文的笑容，看著那人像是驚嚇到的模樣，然後惱羞成怒地準備說出下句光預想就絕對十分失禮的話語便開口。

「別逗人家了，兇殺案可是大新聞。」

藍塵陵拍了拍諶青文的肩膀，作為同個徵信社的人員，甚至是對方知根知底的朋友他自然知道後者一開始那樣說是什麼意思，而他也不介意一起動手讓人難堪。

畢竟不管是藍塵陵或是諶青文，兩個人共同點沒幾個，但護短是其中之一。

「這位先生今天可是很忙的，晚點要再跑警局，可能還要去訪問附近民眾還有受害者家屬，至少不會有時間亂逛。」

「可是——」

「我今天中午幫你搶演唱會門票。」

他知道諶青文會對這個提案動心，不曾想對方會思考這麼久，接著才艱難地提出問句。

「再加今天晚上一起出去吃飯可以嗎？」

這根本是變本加厲，討價還價——藍塵陵心想，原先就嚴肅的表情像是在歷經什麼嚴冬，然後緩緩做出了回應。

「⋯⋯可以。」這到底是什麼世道。

藍塵陵看著笑臉盈盈的諶青文，最後只能嘆了口氣，接著跟上後者的腳步，走沒幾步便感覺熟悉的視線回到自己身上。

「你怎麼到後面了？這邊你不是很熟嗎？」

「可能是習慣跟在你後面吧。」諶青文莞爾，「畢竟我一直都在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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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今天的工作都相對好處理。

只是在完美處理好代客道歉的業務後，藍塵陵和諶青文有些尷尬地想離開眼前客戶，也就是此刻充滿感激的年輕人的視線。

倒不是因為之前有什麼不愉快的事，而是這個客人在他們的印象中終歸是比較八卦的，上一次不慎答應一起去吃飯，他倆直接從中午坐牢到晚上才能離開。

雖然對於兇殺案，這人似乎知道不少，不過藍塵陵可不想拿自己事務所的未來金錢業務換取與自己毫無關聯的情報。

在花了十分鐘拿到車後，藍塵陵馬上就開車接走負責吸引注意力的諶青文，載到人二話不說就直接踩油門加速離開。

「等一下要幹嘛嗎？」

從後照鏡看不到兇殺案現場後，諶青文一邊整理頭髮，將視線移到正在開車的藍塵陵身上。

「當離婚證人，十點要帶人去捉姦。」

「哦？刺激。」

「不過晚上調查顯示他們會在外縣市，所以我有先訂附近的旅店了。」

「真不愧是老大呀，做事都這麼——」

等紅燈的片刻，藍塵陵將住宿資訊發給了諶青文，共事這麼久藍塵陵其實也能摸清楚眼前人的工作習慣一直都是走一步算一步，雖然他懂這樣的心態，只可惜做這行還是要有些計畫。

見諶青文沒有拿出手機，藍塵陵最後還是直接口頭提醒住宿地點。

「是你之前推薦的那家。」

「嗯？」諶青文聽到藍塵陵的話語後愣了一下，接著然後發出了尖銳的叫聲：「什麼？你訂哪家？」

「就是你說很有趣的那家——」

「老大，」諶青文再也顧不得藍塵陵的疑惑，直接開門見山地說出實情：「那是情趣旅館啊！」

「哦。」

哦什麼啊！

諶青文從來沒想過藍塵陵居然會對這個名詞沒有意見，甚至這麼平淡，要知道兩個大男人訂情趣旅館本身就是無法令人理解的行為，更何況諶青文不否認自己一直對藍塵陵想入非非。

他做夢都想把藍塵陵綁起來，讓那雙看起來不在意任何事的雙眸只看著自己，誠如他所做的那樣，卻又矛盾地希望這樣的平衡能維持下去。

他恨啊，恨藍塵陵是塊木頭，也恨自己的裹足不前。

「只是在那邊睡一晚，總不可能有什麼乾柴烈火吧？還是你在那邊跟誰想要發展一夜情所以要把我支開？」

「⋯⋯我看起來像是那種人嗎？」

諶青文有些沒好氣地說道，看著綠燈後車子重新上路的風景，還是對藍塵陵的反應有些不快，卻還是主動分析起藍塵陵訂旅店的思考邏輯。

「你大概是想我們的首要目的是工作，所以別管那麼多，直接找個下榻處睡一晚再回來吧。」

真的是很無趣的思考模式。諶青文暗自腹誹藍塵陵的不解風情，接著繼續整理著自己身上的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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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床還是挺不錯的。

藍塵陵洗完澡後隨意地套著浴袍，帶來的平板接上藍芽鍵盤，在床上打起每天的紀錄報告。

於是諶青文從浴室出來，便看到藍塵陵的小腿和光晃著的腳，接著是胸口的大片肉色和若有所思的模樣。

忍住，諶青文。

你順從你的小頭，你就準備好失業吧。

忍住。

「⋯⋯老大，男孩子也要多保護自己哦。」不知道做了多少無用的心理建設之後，諶青文才勉強擠出這句話。

「這裡不是只有我們嗎？」

藍塵陵將文字紀錄儲存在平板之後，看著行為舉止十分奇怪的諶青文，又看到對方臉紅的模樣，再補充了句：「你不能喝太多哦。」

「只有我們也一樣，還有我什麼時候在沒面對客人的上工時間喝了？」諶青文嘆了口氣，忍著想狂吸猛吸眼前人氣味的衝動，把藍塵陵拉起來重穿浴袍，即使這在他眼中根本是痛並快樂著的舉動。

「⋯⋯事務所安全是因為跟保全公司合作，但在外頭我們只有出事了才有保險金。」

「所以你想把我殺了詐領保險金？」

「雖然受益人是我沒錯，但你到底是怎麼想出來這個結論的。」

或許是因為現世報來得猝不及防，或者是保險的確是他在處理而無法反駁。諶青文抬起了藍塵陵的下巴，像是真的因為這句話而受傷，至少藍塵陵看到那雙眸子是沒有任何笑意的，和家祭的時候一樣。

「我告訴你我喝醉會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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諶青文遮住了藍塵陵的眼睛。

視覺消失後其他感知變得更敏感，他聽得到諶青文欲言又止的吸氣聲，也能感覺到諶青文的手因緊張而發涼。

「我會要你看著我，一直看著。」

難得強烈的語氣自諶青文的口中說出，讓藍塵陵有些不適應，他已經很久沒聽過諶青文這麼說話了，或者應該說，在他跟諶青文說過那場夢之後，諶青文就很少這麼說話。

「為什麼？」

「因為我很喜歡可靠的塵陵哥哥。」

幾近告白的話語最後還是掩蓋在親情之下，即使在諶青文這邊，這樣的情誼早已變質，但他還是會繼續用謊言裝飾著，直到他撐不住的那一天。

但希望那一天到來之前——諶青文心想，在摀住那雙眸子的手背吻上一吻。

——不，那一天不會到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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