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鴉故事 | 短篇故事集 - <意識形態>

——「人自意識伊始，就活在怪物體內而不自知。」2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dUiPobuW2
少年閉眼，黑暗中卻有巨目凝視——禁不住顫抖的他隱約意識到，那是自己的一部分。2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yM2ti6J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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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明凝視身前的巨大眼睛，無明瞳孔映出自己浴血的身影。怪物的最後一句話仍在他耳邊縈繞，他卻氣喘吁吁，無暇細想。

　　他因為與怪物的搏鬥已經疲倦不堪，跌坐在地，抬頭凝望意識之海的光景。在意識之海中，怪物血液往上飄揚，鮮紅液體如煙，又染紅洛明視野。被眼睛凝視的惡夢不再，洛明卻沒由來地感到不安。

　　「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他搖了搖頭，想要擺脫怪物的話語。於是他跟自己說，不安僅是源於對未知未來的本能反應，怪物已經死了，是自己親手殺的，而他再也不會受怪物控制。

　　他已經不再是意識形態的傀儡。再也不是了。

　　人自意識伊始，就活在怪物體內而不自知。洛明也不例外。

　　自他有意識的那個瞬間，他就一直活在怪物體內，但他從未知曉怪物存在。唯有在某些夜裏、或某些清醒夢中，等身高的巨形眼睛會無言地凝視着他。

　　清澈眼睛如鏡，倒映少年顫抖脆弱身影。洛明並不知怪物是甚麼，又為何如此看著他。他只是從怪物熟悉的氣息中，絕望地認知到，那是自己的一部分。

　　也許是因為夜裏的恐懼太過真實，久而久之，洛明在日間也開始辨出怪物影子。例如是在他向軍官舉報同學的時候，又例如是他批鬥他人不愛國的時候，他彷彿能聽到怪物低喃的聲音。

　　「我親愛的傀儡，你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

　　洛明看著同學被拖到禮堂台上受公審——那可是理所當然，因為他們做了錯事，犯錯就要受懲罰。

　　他作為舉報者，驕傲地走到台上接受表揚。台下的視線帶著崇拜，老師們的目光帶著嘉許，他笑著看著這一切。

　　只是當他低頭看著曾經熟悉的罪人時，同學也剛巧抬頭回望著他。他看到對方瞳孔倒映的瞬間，內心一驚，下意識抬起腳，往對方肚子重重地踹了下去。

　　罪人吃痛地躺在地下，台下爆出一陣歡呼聲，洛明卻無暇去管。他只是一下揪起昔日同學的衣領，看進那與他相同顏色的瞳孔。在那驚慌的目光中，他肯定自己那個瞬間沒有看錯。

　　同學眼眸倒映着洛明熟悉的怪物，而怪物正把洛明包裹其中，巨大的漆黑身影似要吞噬一切光明。當中唯一可辨的是怪物的巨大眼睛，那隻眼映着詭異的光，更重要的是，它也透過倒映凝視着洛明。

　　然後怪物笑了。

　　那是個嘉許的笑——不知道為甚麼，洛明突然有如此感覺。

　　在那之後，洛明在日常生活中許多時都看到怪物——正確而言，是被怪物包裹著的自己。自己披著怪物的皮，順着怪物的意行事這一認知，使他沒由來地感到渾身惡寒。他嘗試說服那只是自己幻覺，在夜裏被凝視的恐懼卻每每提醒他，怪物是真實的。

　　他活在怪物體內，也是事實。

　　唯有在意識之海，這個內外顛倒的潛意識空間中，怪物才會以獨立於他的形態現身，並無聲地注視着它的主人、它的傀儡。

　　「我絕不會承認，如此醜陋的你存在。」

　　洛明宣告打破多年以來的寂靜和沉默，否定意識中的怪物。

　　「我是你的一部分。只要你活在這個社會之中，我就存在。」怪物不徐不疾地回應。

　　「你既然是我的一部分，那麼我今天就要割捨這個我不需要的部分。」

　　怪物的眼睛眨了眨，然後才說：「這兒是你的意識之海，要是你想，當然可以。只是——」

　　洛明高高躍起，以意念化出小刀，往怪物的化身刺去，為搏鬥拉開序幕。

　　「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洛明睜開雙眼，首次僅以自己眼睛去看這個世界。

　　以往他透過怪物的眼睛視物，看到的一切黑白菱角都分明，很容易就能知道自己該走在哪條路上。現在他眼中的世界卻模糊而扭曲，一切的邊緣都化開，光線盛載太多雜訊，使他頭昏。暈眩感使他步履不穩，尖銳耳鳴似有若無，腹中似有萬物翻滾，咳嗽和嘔吐的衝動同時襲來，空空如也的胃部卻只能擠出淡黃色的酸液。酸液迅速侵蝕四周，也侵吞視野。

　　他被嚇到衝出家門，街道上的光景卻更恐怖。

　　熟悉的街道上不辨時間、不見行人，卻滿佈怪物，無數的巨形眼睛無聲地凝視着他。在無數的目光下，洛明感覺自己無比赤裸，內心所思所想都無處可藏，禁不住尖叫狂奔，凝視卻沒有褪去。被恐懼注視使人發瘋，他已不辨眼前方向，只知道要逃。

　　因為那些目光他熟悉無比，他曾經也是如此看著自己的昔日同窗。

　　得知怪物真面目並沒有令他覺得更好受，反倒是對死亡的恐懼開始叫囂，使他冷汗不止。他以不穩的腳步，在扭曲的光景中踉蹌奔跑。即使肌肉開始抽搐，求生的本能卻驅使他不能停下，直至最終無明混沌成為漩渦，包裹已然崩潰的意識，把洛明身驅捲進吞噬。

　　迷糊之間，他彷彿認知到，這就是世界的真實模樣。無光無暗，無黑無白，無善無惡，無邊界無四季也無花。只有透過怪物去認知世界，世界才有秩序自然及和諧。

　　在洛明意識被淹沒之際，他目光觸及到了一個人——那人站在漩渦以外，低垂着雙眼，彷彿帶著微不可聞的嘆息。

　　「我就說過，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洛明站在意識之海的中央，抬頭看著那隻熟悉的眼睛。巨大眼睛映出驚魂未定的存在，而他再一次認知到這醜陋無比的怪物是自己的一部分，是社會贈予的禮物，更是他得以正常活著的緣由。

　　於是他緩步向前，把怪物擁入懷中。

（完）2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LBpxqtCG2

[開首的漫畫以worldmaker製作。]2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UTeeSkA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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