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周弘昌二十四年。羅馬曆2770年。九月的早晨。
九月的陽光,已無盛夏的熾烈,卻仍有著那時的明媚。它肆意的灑在花園裡鬱鬱蔥蔥的樹木上,泛出一片可愛的翠綠,也透過圓弧形的天窗,將彩色馬賽克柱子裝飾的餐廳照得通透明亮。
純白色桌布餐桌上的青瓷大花瓶裡,插著剛剛從花房裡采下的鮮花,嬌豔欲滴。採摘這瓶鮮花,是徐瑾每天早晨必做的功課之一,她喜歡在它們的伴隨下享用早餐。但是,牆上電視裡播放的新聞,大大影響了她在這個美麗早晨的心情。
“國會上議院昨天否決了政府提出的《教育平等法》。上議院議長梁國英的幕僚長路辰表示,議長本人對此非常遺憾,但他同時稱,希望政府能夠從現實考量出發……”
“支持教育平等化的教師公會代表和民間人士,今天開始在國會門前舉行為期48小時的示威活動,警方預計參加人數在兩萬人左右……”
“承聖公府目前尚未對上議院否決《教育平等法》做出表態,本台記者將對此持續跟蹤報導……”
徐瑾只覺心煩意亂。“陳媽,把電視關掉。”她不耐煩的把咖啡杯放下,神色嚴肅的對坐在餐桌對面、仍然盯著電視畫面的兩個男生輕聲訓斥道:“牧遠、啟平,你們倆還看?開學第一天,就打算遲到麼?”
“我吃完啦!”路啟平把杯子裡的牛奶一飲而盡,抓起餐巾抹抹嘴,從旁邊的椅子上拿起背包。這是一個栗色頭髮的高個子男生,有著一笑就彎成兩道月牙的好看眼睛,淡藍色校服襯衫的領子下,系著黑銀色交織的領帶。
“我也吃完了,媽,我們走了。”一邊的梁牧遠也站起身來,他雖然比路啟平略矮半頭,但在十六七歲的男生中,也算得上是不一般的身高。書卷氣十足的他穿著同樣款式的校服,戴一副纖細的金邊眼鏡,略長的柔軟黑髮,將膚色襯得格外白皙。
“等會,”徐瑾擺手攔住他們:“今天別騎車去,讓阿成開車送你們。”
“可今天不是週五麼……哎,哎……”路啟平剛剛說了半句,就被身旁梁牧遠拉住了胳膊。梁牧遠一邊把同伴往門外推,一邊搶著大聲答應道:“好的,媽,我們知道了。”
2
長長的黑色轎車在緩慢挪移的車流中前進,終於接近了明德中學的大門。
“總算到了。早知道今天這麼堵,還不如騎車快呢。”路啟平看了看手機,小聲嘟噥:“本來今天是週五,就該讓我們騎車來學校的嘛……”
梁牧遠沒有理會同伴的抱怨,雙眼一直盯著車窗外。他自然更清楚母親的擔心為何:學校高大的圍牆下,排列著銀杏樹的道路旁,聚集著舉著各種顏色和尺寸標語橫幅的人群。人群佔據的人行道與機動車道的車流之間,拉起了黃黑相間的長長警戒線,幾輛警車停在路旁,全副武裝的員警們排成佇列,如臨大敵。雖然梁牧遠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但他知道,那定然是一片令人煩躁的喧囂。
就在梁牧遠正要收回目光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了一個另類的存在。
那是一個步履輕盈的女生。
藍白格子襯衣,淺色牛仔褲,乾淨得宛如晴空白雲的色彩組合。伴隨著腳步的節奏,清爽的小馬尾辮在她腦後晃來晃去。她戴著耳機,身後拖著一隻大得和她纖細的身形不成比例的旅行箱,獨自行走在人行道與行車道之間的隔離帶上。
似乎所有人都沒有看到她,而她好像也忽視了身邊的一切,在斑駁的樹影中,她就那麼輕快的走著,與周圍的混亂與嘈雜格格不入,仿佛是個脫離現實世界的存在,以至於梁牧遠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
令梁牧遠感到愉快的是,緩緩行駛的汽車速度正與那女孩的步速一樣,於是,他欣賞的目光,得以一直追隨她的腳步。
就在此時,人群突然開始騷動,員警們組成的佇列倉促後退,人們爆發出混亂的喊聲,仿佛決堤的洪水,輕而易舉就衝破了警戒線,向機動車道湧來。
那女孩似乎被叫喊聲驚到了,她停下腳步,愣愣的望向人群,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
“停車!”梁牧遠大喊一聲,推開車門,飛也似的沖了出去。他疾步跳上隔離帶,一把牽住女孩的手,而她另一隻手拉著的旅行箱“砰”的一聲摔在地上。
女孩只來得及“哎呀”一聲,就被梁牧遠拖著飛跑到車邊。“快,手給我!”路啟平伸出胳膊,一把將她拽進車裡,待到梁牧遠也閃身躍入,路啟平立刻把車門狠狠的關上:“阿成,落鎖!”
“哢噠”一聲,安全鎖啟動,所有的車門都緊緊的鎖死了。
車窗外,瘋狂揮舞著標語和旗幟的奔湧人流已經覆蓋了剛才女孩所站立的地方。幾個徒勞試圖維持秩序的員警,很快就摔倒在地。
“呼……好險。”路啟平長出一口氣:“真有你的,站到那種地方發呆……”
“我的箱子……”女孩好像沒聽到他的話,扒著車窗說。突然,有個中年婦女以極快的速度直接向汽車沖過來,臉和手都貼到了車窗玻璃上,往裡面探望。女孩大叫一聲,驚恐的退離開來。
雖然知道這是一輛有著保密級別的防彈轎車,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打開車門,更無法看到車裡,但梁牧遠和路啟平也本能的嚇得往後一躲。
這是一張乾瘦女性的臉,有著細長的眼睛和高高的顴骨。從口型上看,她應該是大聲的在叫嚷什麼,但隔音玻璃後的三人,完全聽不清楚。幾秒鐘後,她突然“啪”的一聲,把一張傳單粘到車窗上,然後扭頭沖向後面的汽車。
“請支持教育平等!”一行紅色大字觸目驚心。
傻傻的看著這幾個大字,車裡的三個人都能感覺到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也能感覺到每個人的身體在微微的顫抖。耳機的一個聽筒從女孩的肩上滑落,歌聲在靜靜的車裡響起:
遇見你在有陽光的午後
頭頂是望不盡的滿眼青空
擦肩而過的人流匆匆
只剩你頭髮的香味留在風中
在新學期,這大概算不上是一次美好的邂逅——聞著小小空間裡若有若無的清新發香,梁牧遠在心裡這麼想。
3
明德中學的主樓是一座壯麗的白色巴羅克風格建築,擁有一百多年的歷史。當年的校長追趕元慶維新後“西風東漸”之潮流,將飛簷斗拱的古老太學講堂拆毀,在原址上營造了現在這座主樓,此舉讓不少儒家衛道士們痛心疾首了好多年。
如今,曾經作為“標新立異”存在的它也已成為了學校輝煌歷史的一部分,雖然外立面仍然保持當年舊貌,但整棟大樓內部已完全做了現代化改造。只有那塊從舊王朝太學時代一直傳承下來的“明德”御筆匾額,安放在大堂正中的玻璃陳列櫃裡,供後人觀瞻。
“同學,請問你的姓名。”接待處視窗前,胸前掛著精緻名牌的年輕辦事員,面帶職業的微笑,彬彬有禮的說。
“唐宛,”女孩答道:“唐朝的唐……宛是宛如的宛。”
“請出示你的學生卡。”
“我、我是剛來報到的新生。”唐宛有點慌張。
“那麼請出示你的入學通知書。”
“可……都還在箱子裡呢……”唐宛說著,聲音又帶上了幾分哭腔。
“那非常抱歉,系統必須讀取學生卡號,我們沒法為非本校學生服務。”辦事員看了眼顯示器,為難的說。
“你們怎麼這麼麻煩呀?”路啟平從旁邊的椅子上站起來,有點不耐煩的插話道:“剛才不是說了嗎,這位同學是今天才來報到的新生,她的箱子丟在外面,現在又出不去,你們找校衛隊去和員警聯繫一下,幫忙把箱子拿回來不就完了——這麼點事,有那麼費勁麼?”
“同學……”辦事員還是那副禮數周全的面孔:“我們也是按規章制度辦事,這個……”
“那寫我的吧。”梁牧遠打斷了他,從校服褲兜裡掏出學生卡扔在桌上。
“好,好。”辦事員小心的把學生卡在讀卡器上擺正,把手放在鍵盤上,繼續問道:“請問除了身份證件和入學通知書,箱子裡還有什麼物品?”
“有衣服,鞋,書,還有……”唐宛說到這裡,臉微微紅了一下:“還有一些吃的。”
辦事員一邊快速的敲著字,一邊說:“好,請你說一下丟失的經過。”
4
“放心吧,學生卡記錄了電話號碼,如果有消息的話,他們會第一時間通知我。”離開接待處之後,梁牧遠一邊走,一邊對身旁仍然愁眉緊鎖的女孩說。
“嗯。”唐宛點點頭,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謝謝你們。”
“唐宛!”隨著一聲高而尖的呼喊聲,走廊那頭,一個留著齊肩發的女生氣喘吁吁的跑過來:“我說唐宛,你怎麼今天才到啊?”女生有著一雙很大的圓眼睛,眼神裡透著靈動活潑。
“啊,甯寧!”唐宛面帶欣喜,解釋道:“我,我弄錯車票的時間了……想多陪媽媽一晚,以為搭晚班火車也能趕得上……”
“趕得上什麼呀,我說讓我爸送我們一起過來,你偏要自己來,”被稱作“甯甯”的女生焦急的翻起手腕上精緻的手錶:“看,開學典禮就要開始了,你校服還沒領呢!”
“我去,開學典禮!”路啟平突然大叫一聲,瞪著眼望向梁牧遠:“牧遠,你的演講!”
“那個唐……唐宛同學,”梁牧遠顯然也著急起來:“不好意思,我們必須先走了,記得等會兒來高一三班找我,找梁牧遠!”
說罷,兩個人急急如風一般的跑遠,轉眼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唉,這位同學,你的學生卡……”從接待處匆匆追出的辦事員剛剛叫了一聲,發現已經太晚。他無奈的把卡交給唐宛:“那麼,同學,麻煩你帶給他吧,謝謝。”
“可是我……”唐宛猶豫著接過學生卡,照片上是一張清秀的男生面孔,不戴眼鏡的他,仍然顯得溫文爾雅,眼睛卻更加明亮,微張著的嘴唇帶著一分笑意。
“梁、牧、遠。”她輕輕的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5
明德中學高牆外的喧鬧和騷動並沒能影響這座象牙塔里的安寧,盛大的開學典禮仍然按時舉行。寬闊的操場上,整齊的排列著四千多名身穿校服的師生。教育官員、知名校友、社會賢達……衣冠楚楚的各路嘉賓端坐在臺上,他們身後,巨大的盾形校徽在陽光的照射下,泛出華麗的金色光芒。
這是一顆精心設計的校徽:翻開的書卷和筆象徵知識,古色古香的校舍圖案代表歷史,而周圍裝飾的嘉禾和緞帶顯示出榮譽和驕傲。雖然人類已進入互聯網時代,但在這個歷史悠久的君主立憲國家,仍然有不少人執著于維繫舊王朝時代的傳統,這顆校徽,以及它代表的明德中學,就是這種執念的最好詮釋和體現。
重要人物們冗長的發言終於結束,老老實實佇立了大半天的學生們開始不安分的踢腿伸腰,嘰嘰喳喳。
“最後,請學生代表,高一三班的梁牧遠同學上臺致辭!”
一個手握講稿的欣長身影疾步穿過佇列,輕快的登上講臺。
“今年的演講人果然是他,梁家的世子呢。”
“聽說在初中部就好有名!”
“嗚嗚嗚,為什麼不是我們班的……”女生們的聲音一下高了起來。
“梁家有什麼了不起,過氣咯!”中間也夾雜著不屑的男生聲音。
“就是,還什麼四大世家……同學!現在都互聯網時代了……”
“哼,難道你們了不起嗎?你們就是嫉妒!”
“好啦好啦,牧遠開始講話了,安靜安靜!”
“承聖公大人,”梁牧遠先向臺上中央就坐的鬚髮皤然的老者深鞠一躬,又向其他人微微欠身行禮:“各位師長,各位來賓,各位學長。”然後轉過身,扶了扶眼鏡,開始演講。
“同學們,孔聖曾說,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而在現代科學的認知中,人類通過學習獲得知識的路徑……”
清朗有力的演講聲中,承聖公微笑著輕輕頜首,臺上的重要人物們也都露出欣賞的笑容,台下更是一片鴉雀無聲。
站在佇列裡的樓甯寧輕輕碰了碰身邊的女生:“同學,這個男生什麼來頭啊?感覺好拽的樣子……”
一頭黑亮直長髮的女生微微側過臉,身子錯了錯,好像是要躲避她的觸碰。然後用漂亮的眼睛斜瞟了她一眼,沒有搭話。
“梁牧遠,出身四大世家之首昭國公梁家,國會上議院議長梁國英的兒子,巨蟹座,身高1米78,A型血,學霸,喜愛雕刻,明德中學初中部西洋劍冠軍。”
樓甯寧的身後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像報履歷一樣,說了個一清二楚。她立刻把剛才被無視的不快拋到一邊,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胖胖的短髮女孩,穿著緊繃得校服,圓嘟嘟的臉上洋溢著友善的笑容。她朝對方伸出手:“謝謝,我,樓甯甯,高一六班。”
“王萊萊,高一三班。梁路天團後援會公共主頁版主。”
“……什麼版主?”
“梁路天團後援會公共……”
“噓……”有人不滿的在旁邊提醒她們,兩人一齊縮了縮腦袋,閉口不言。
梁牧遠的演講短小精煉,很快就接近了尾聲:“……總之,我們將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秉承明德中學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的校訓,以自己出色的學業,作為我們理想的答卷。謝謝大家。”
一片熱烈的掌聲之中,校歌聲響起。
學府雄宏
明德煌煌
崇聖尊禮
煆美華章
……
梁牧遠在歌聲中走下講臺,路啟平迎上前去,把手機遞給他:“牧遠,接待處的人剛來過,那個女生的箱子找到啦,已經送過來了。”
“哦?”梁牧遠說:“是她的,沒弄錯吧?”
“箱子壞掉了,但應該是她的沒錯,你看。”路啟平說著,遞過來一個有著明德校徽的大信封。梁牧遠從裡面抽出入學通知書和身份證。
身份證照片上,是一張好看的女生的臉,清爽的劉海,小巧的鼻子,眼神有點迷離,略微翹翹的嘴唇緊緊的抿著,故意做出很嚴肅的樣子,卻讓人覺得格外可愛。
“唐、宛。”梁牧遠輕輕的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6
“太謝謝了。”唐宛接過大信封,深鞠一躬。然後從衣兜裡掏出學生卡,雙手捧上:“這個是你的,梁牧遠同學。”
“啊,我都忘了。”梁牧遠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謝謝你。”
“好啦,這下扯平咯。”路啟平笑嘻嘻的說:“說起來還真是有緣呢,你也是三班的。沒想到開學第一天就幫上了同班同學——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呢,是不是,牧遠?”
“不過……我也沒想到,第一天上學就惹了這麼大麻煩。”唐宛一臉歉然的說。
“惹麻煩的不是你,是外面的那些人。”梁牧遠神色肅然:“年年開學的時候,教育平等法案通不過,他們就要來鬧的。”
“是嗎……”唐宛露出詫異的表情:“可我原來真的沒聽說過。”
“這裡是明德麼,新聞都是低調處理啦。”路啟平滿不在乎的接上話:“今年似乎是鬧得更凶了,不過,現在大概也都散了。”
“好啦,有驚無險,終歸是圓滿結局,”一旁的樓甯寧也笑道:“唐宛,時間不早了,我陪你去報到處吧。”
路啟平把被踩癟了一塊的行李箱拎了拎:“這傢伙遍體鱗傷,樣子慘了點,不過勉強還能拉動,要不我幫你拖過去。”
“一起走吧!”梁牧遠說:“唐宛同學,樓甯甯同學。”
路啟平突然說:“唐宛,唉,為什麼這個名字聽起來好耳熟啊?”
“你聽過的是《釵頭鳳》裡的唐婉吧?那是女字旁的婉。”樓甯寧接上話。
“好像應該是王字旁的琬?”梁牧遠糾正道。
唐宛抿嘴笑了:“其實兩種說法都有。不過,我的名字不用那麼麻煩,沒有偏旁,就是宛如的宛。”
“那太好了,”路啟平說:“對了,樓甯寧,你的名字也讓我想起一個人……”
“你哪來那麼多聯想啊……這種搭訕手法是不是太老套了?”梁牧遠開玩笑的推了他一把。
校園裡高大的銀杏樹,與厚實的綠籬一起沿著道路鋪開,築成一道寬闊的綠色長廊。四個少男少女的身影穿過這長廊,一路笑語之中,伴隨著掉了一隻輪子的行李箱被拖著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
那一年的開學季,梁牧遠和路啟平、唐宛和樓甯寧,都是十六歲。
7
但凡歷史悠久的名校,總有些無法考據來源的古怪傳統——明德中學也不例外。自從元慶維新之時首開男女同校和寄宿制的先河以來,沿著校園中央半月形湖岸排開的學生公寓,就有了一個不成文的命名規則:單數屬於女生樓,雙數屬於男生樓。究其原因,女生們的普遍說法是“因為單號總比雙號靠前哦”,而大部分男生的理由則是“因為雙號至少比單號大一嘛”。
9號樓在女生公寓裡算是位置相當不錯的一棟,它鬧中取靜,遠離喧鬧的主路,與旁邊的7號姊妹樓共用一個種滿桂花樹的小花園。編號為9309的房間,就在三層的走廊盡頭,門邊的金屬銘牌上寫著學生的名字:
王萊萊
陳曼兒
曹曉萱
唐宛
明德公寓的基本組成單元是能容納四人居住的套間,包括配有獨立浴室和更衣間的兩間臥室,一間大起居室以及配套的生活室、洗衣間等。起居室靠飄窗一側是休息區,沿窗臺下圍著一圈米色布沙發。另一側則是被L形書架和櫃子半包圍,由一張寬大的長桌和四把椅子組成的學習區。淺藍壁紙和白木地板,就像夏季校服的配色,清爽乾淨。
此前,與其他學校宿舍條件反差巨大的明德公寓“內部流出圖”,曾一度爆紅網路,“明德中學的生均投入費用是普通中學的20倍”,也引發過激烈的社會爭論。最後,校方終究以“明德的主要資金來源于校友捐贈,擁有充分的自主使用權”為理由,讓物議漸漸平息。
此刻,唐宛獨坐在起居室的沙發裡,怔怔的望著窗外的半個月亮。月光放肆的灑進沒開燈的房間,淺藍色的牆壁泛出白光。兩間臥室的門一扇半掩,一扇緊閉,室友們想必都已進入夢鄉。唐宛覺得自己也如同在夢境中一樣——如果不是夢,她怎麼會來到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她想起下午在更衣室第一次換上校服,在鏡中看到自己的樣子。那真的就是傳說中的明德學生嗎?
紅黑相間的俏麗領花配上短袖襯衣,淺灰色的百褶裙裁剪合體,纖細小腿上緊緊裹著白色及膝襪。繡制精美、令人羡慕的校徽,和鑲嵌著羅馬數字“Ⅰ”的年級徽章一起,醒目的貼在微微隆起的胸口上……
雖然有人把進入明德中學當作理所當然,但在更多人心裡,它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而現在唐宛自己就在這夢裡,月光下房間裡的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對於從小一直在南方小城凰州長大,從未遠離家鄉的唐宛來說,進入本地的高中,考上大學前再陪伴媽媽度過三年時光,是她更想要的選擇——而不是來到這個對她來說過於遙遠的地方。
她回想起二十天前收到那封信時的情景。那是一個厚厚的淺綠色大信封,右下角印著“明德中學”字樣和金色校徽。
“唐宛同學:歡迎你就讀明德中學高中部,請於弘昌二十四年(2770年)8月31日前,攜帶身份證件到我校報到。”
和這薄薄一紙入學通知書一起寄來的,是裝幀考究、足足有半本字典那麼厚的《學生須知》。唐宛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所位於上千公里之外首都衛星城“雍津”,以招收世家子弟而著稱的全國第一名校,會與一直生活在凰州這樣小地方的自己有什麼關係。
“不去?可是唐宛,這樣的機會好難得呀!”樓甯寧帶著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對唐宛嚷嚷道。樓甯甯是唐宛最好的朋友,一個陽光明朗的女孩子,如果說唐宛像一棵沉靜的小樹,她就是一陣陣吹過、撩起樹葉的風,從小學到初中,兩人一起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時光。
樓甯寧一邊說,一邊將信封裡的通知書拿出來,翻來覆去的看了又看,用篤定的語氣說:“沒錯的,這個和我收到的一模一樣!我們真的又可以做同學了!”依靠父親的奔走,樓甯寧早就確定獲得明德的入學資格,因為要和唐宛分開,她還抱著好友哭過好一陣子,但現在,興奮的她極力要打消唐宛心裡的疑慮和不安。
“可是甯寧,我覺得好麻煩……而且,怎麼可能呢?不會是惡作劇吧。”唐宛翻著那本厚厚的《學生須知》,嘴裡嘟囔著。
“別管那些了,其實現在的明德也不是只招收世家子弟啦,我爸說,全國範圍內品學兼優的平民學生,都有可能因為推薦,得到錄取通知哦——你瞧,那說就是我們倆啦,唐宛!”樓甯寧笑嘻嘻的用力拍著唐宛的肩膀。
“可是,又有誰會推薦我呢?”
儘管唐宛心裡仍然犯著嘀咕,可有了好友的相伴和鼓勵,她覺得明德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選項,況且,“那裡可能真的很好吧……既然大家都這麼說……”
現在看來,一切正如自己想像的那樣,不僅遇到了友好的梁牧遠和路啟平,剛剛認識的室友們,也算得上是易於親近的,至少王萊萊就是個樂呵呵的自來熟——就像所有的胖女孩一樣。她特別愛吃唐宛帶來的蘭花餅:“唔,你們老家的這個糕餅真不錯,雖然壓扁了,味道還是好好。對了,今天梁路天團在外面的馬路上英雄救美,可真像漫畫裡的段子,好多同學都看見了,他們救的就是你吧!”
“梁路天團?”唐宛露出懵懂的神色。
“你從來不看臉書的嗎?”窩在旁邊沙發裡,一頭長長卷髮的陳曼兒一邊用手飛快的滑動手機螢幕,一邊說。
“我……”唐宛臉微微一紅,她沒好意思說,因為這次要來雍津上學,媽媽才剛給她買的手機:“我不看的。”
“嗯,好學生。”王萊萊滿意的邊嚼邊說:“梁路天團就是梁牧遠加路啟平,明德中學首屈一指的偶像組合。先說梁牧遠,出身於我大週四大名門世家梁李徐江之首的梁家,根據維琪百科……呃…呃……”
唐宛趕緊把茶几上的水杯遞過去。王萊萊灌下一大口,拍拍胸脯,好一陣子才緩過勁兒來:“呃……感覺好多了,剛才差點噎死我……總之,三言兩語說不清,詳情歡迎點擊我打理的臉書公共主頁:梁路天團後援會!”
想到這裡,唐宛點亮了手機,搜到王萊萊說的那個公共主頁,粉粉的頁面,配色可愛到誇張的地步,倒是與王萊萊的著裝審美口味一脈相承,唐宛一邊微笑著,一邊用手指輕輕劃過一張張照片。
“還有這麼小時候的,真不知道她哪搞來的……”看著兩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穿得像一對小紳士,在慶典中當花童的照片,唐宛差點笑出聲來。
王萊萊說這是她和好幾個朋友的合作成果,工作量可算是驚人,唐宛在心裡暗暗讚歎,天知道她們花了多少功夫收集這些資料,梁路二人穿著校服、運動服、便裝、禮服……還有游泳課?她紅著臉趕緊把這頁劃了過去。
僅僅認識了一天的梁牧遠,在唐宛心裡,就像一團美麗閃耀的光,讓人不敢逼視,卻又心嚮往之。當他的目光投向自己時,她總試圖避開,真就有書上說的那種“臉泛桃花、心跳加速”的感覺。不過,不獨獨自己,可能這會是每個女孩子與他相處時共有的感覺吧,至少甯寧這傢伙就偷偷認真瞄過好幾次……唐宛心裡這麼解釋道。
那個路啟平呢?他雖然看上去比梁牧遠更加風風火火,可他身上散發出的光,卻有點像現在窗外的月亮,並不那麼耀眼,甚至還有點溫和,可以肆意的觀賞……儘管只相處了幾個小時,可和他說話的時候,唐宛覺得不用像對梁牧遠那樣謹小慎微,甚至還敢有些許的玩笑和放肆。對了,他笑起來彎彎的眼睛,真是好萌的樣子……
無盡的胡思亂想中,在明德中學的第一個夜裡,唐宛就這麼倒在窗前的沙發裡沉沉睡去。白亮的月光打在她長長的睫毛上,隨著睫毛的顫動,一跳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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