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時寵愛 - 第十一章(下)

不是身材，是因為這個男人的氣質。

再怎麼撐得起怪異衣服的模特兒，有些也不過單純的衣架子，跳出照片框框來到現實，會飄著一股造作之氣。

但江照麒套著那件上衣，還有他以前高職穿的運動短褲，已經過了四個小時，現在正在客廳邊看電視邊做仰臥起坐，徹底與那身衣服融為一體，不隨便，但又不是穿西裝時的貴氣。

這個人，非常了解自己。

所謂「掌握」，不是只有凌駕其上。江照麒比他多出十幾年的經歷，走出自己的路。

「一意孤行」的對或錯，取決於個人如何去理解、運用、定義。

當初放棄了的T恤，某天也許會再拿出來穿，或者，讓給適合的人穿走，也是了結一個遺憾。

所以，希望現在姑姑身邊也有適合的人陪伴著。

當天晚上，林明靈以為江照麒會跟他擠一張床，沒想到對方主動待在客廳沙發，還問他介不介意開整晚的電視音樂頻道。

他不介意。但是睡到一半在想，江照麒會不會整晚不休息偷用手機辦公，畢竟跟秘書室相處過一段時間，他知道國外事務很多。

而且對方還有一口湯懸在那忘記喝的前車之鑑。

翻了兩次身，林明靈終究下床，輕手輕腳假裝要去浴室，路過客廳。

電視音量被調得很低，細微的鋼琴聲淺淺飄盪，催人入眠，江照麒平躺在沙發上，雙眼閉著。

客廳沒有冷氣，外頭雨仍舊淅瀝瀝，風扇正以最大風速對著男人吹，林明靈回臥室拿了件薄外套蓋在男人肚子上。

忽地，他的右手被十分溫柔的力道握住。

「還會痛嗎？」像乾冰蟄伏的聲音響起。

「好多了。」

「嗯。」

他的視線移到桌子上一片漆黑的手機螢幕。「你也好好休息。」

「不放心的話陪我睡？」

林明靈聽了，把沙發背向後推下去，增加寬度，乾脆地躺在男人身邊。

他想起江照麒臥室那張一絲不亂的床，還有陽台的躺椅，覺得對方可能從未好好地睡過。

接待的兩個半月，也是做完就走，不管已經凌晨幾點。

真正的吸血鬼還比較好一點，白天休息，而不是像江照麒那樣沒日沒夜，這樣秘書室提早下班或放假都沒有用，只要執行長不停歇，工作也會不斷累積。

同樣以工作為重心，江照麒太過極端了，明明有能力經營感情，卻一直沒實行，說出感情只想跟他談的任性話，最後還聽他要求，維持現狀。

也就是說──江照麒是否會練成高等吸血鬼都看他。

看到今天男人親自跑來，這已經不是對等，遊戲手把在他手上。

──不，如江照麒所言，「不用手把也可以玩」。

「你出門前半小時叫我。」空氣被雨弄得涼爽，他稍微靠著男人溫熱的後背，給了一個任務。

「遵命。」

「明靈。」

林明靈因為罕見的鬧鈴半醒，迷糊間挨近旁邊的棉被想藉此掩去涼意，卻抱住了結實暖和的物體。

他將手臂靠上去，隨即被環進一個安全的空間，他自動找好角度，汲取恰當的溫度與熟悉的味道，繼續沉入夢中。

「明靈。」鬧鈴改從頭上出現，像是雙唇貼近他髮絲低語，他下意識一蹭，頭上的聲音微乎其微變化，接著有什麼碰觸他的腿。

身體毛細孔驟然有了反應，林明靈的夢宛如泡泡破滅，人浮出水面，周圍的現實瞬間清晰。

「明靈。」鬧鈴第三次響，聲音是緊靠耳朵的低喃，他看清眼前，發現自己抱著江照麒的腰，埋在對方胸口，整個人緊黏。

林明靈唰地坐起來，電視還停留在音樂頻道，窗外一片灰濛濛，雨聲此時才灌入耳中。

「早安。」江照麒掛著新生鬍渣，表情不正經卻也不戲謔，早他一步進了浴室。

他坐在沙發上發愣。

思考的不是自己把對方當被子，而是──江照麒昨晚到底有沒有睡？

將沙發恢復原狀，他隨便煮了鍋清淡的粥，兩人簡單吃完早餐，江照麒該去上班。

但對方卻沒換回昨天的西裝，向他借了鞋櫃裡的藍白拖。

「你不換衣服嗎？」藍白拖殺傷力真的太大，他忍不住問。

「公司有另一套西裝。」

「嗯……」秘書室又要受到驚嚇了。

男人提著昨日西裝，道：「我下班再過來，有什麼需要就打給我。」

青年在意的不是對方可能還要住一晚的事。「晚餐會煮你的份，六點半。」

「了解。」

這是第二個任務，但他沒有把握，因為公事的變化不是他可以控制。

晚上六點半，他準時做好菜，江照麒果然沒趕上，等到七點也不見人，只好自己先吃。

七點四十，一身格子三件式西裝的男人才進了門。

林明靈馬上就明白遲到的原因在於男人手中那袋行李。

「西裝我讓周秘書負責了。」

周秘書對不起……「你是打算住幾天？不要得寸進尺喔。」

「雨停為止。」

光四個字就替他重申了他的考量，林明靈只好轉移話題。「我打算下週二請有薪假。」

「好。」

「那天跟我吃飯。」

「約會嗎？」

「不是，在這裡。」

「我很樂意。」

當天周秘書傳了一張照片給他，是江照麒穿著T恤在茶水間。

一句【執行長現在住你家吧？】又讓他回不了話。

江照麒真的賴在他家一整個禮拜直至雨停。睡覺時，也沒對他不規矩。

沙發沒有不好，不過第二天男人自己帶了藍芽音響改放廣播節目，第四天他稍微提議睡床上，對方二次婉拒，林明靈漸漸覺得原因不單純。

「那你為什麼房間還放床？」一起躺在沙發上，女DJ的柔嗓低迴，他藉此氛圍提問。

沙沙，江照麒轉頭，目光灼灼，看得林明靈喉頭一緊，但很快脫離窘境：「少來了，你都去飯店。」

「我是想著哪天可以躺上去。」男人說得隨意，「因為以前躺了很久，現在沒這個打算。」

他聽得心慌，覺得自己站在一條又一條的界線前，一次又一次跨越，而不知道沿途會看到什麼。

林明靈的手指帶著一點不確定，撫過對方瀏海，輕輕碰上額角。「跟這有關嗎？」

江照麒不否認。「休息時，我習慣保持最低程度清醒。」

聽到這番說詞，他怎麼好意思逼人睡著……嗯？不過對方上週才不省人事……

「因為那天有你在。」

林明靈語塞，雖然是男人慣例的露骨發言，此刻卻給他的五臟六腑一股重量，氧氣積在胸口。

他知道這不是壓力，而是被信賴得更深。

這之前，男人給他掌控權，隨心所欲，他不用擔心一意孤行的後果，但對方在他不主動的時候，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與依賴他。

如果，有幸可以成為彼此的「再造恩人」──

一團熱氣熨著內臟，形成動力，呼吸頓時暢通。

「……那你現在可以睡了。我鬧鐘已經設定好，如果你不睡，我也不睡。」林明靈嘴唇靠近男人額角，輕聲細語。

「教官，你這樣我有點難辦。」江照麒的語氣沒有詼諧成分。

「一起加油吧！」大概是作為鼓勵，他嘴唇微微碰觸男人的臉頰。

於是後三天，他看見超級電腦蒙上一層困惑的薄灰，吃早餐會一直對他發出「睡不著」的訊號，然後說：「記得補眠。」

果然是沒睡著才會知道他也沒睡好。

究竟當時要遭遇到多驚人的變故，才會精神奕奕至今，夜不成眠呢？他光是熬這三天，看江照麒呈閉目待機狀態，就痛得刺骨。

※

終於到了約好的週二。

有薪假，放晴，晚餐之約，真是好日子。太陽確定不會再跑掉，江照麒就在這天早晨提著行李出門上班，林明靈沒有挽留，睡眠問題不是短期就能解決，對方應該也不想讓他一起熬夜。

……仔細想想，他叫江照麒給他時間，然而自己的言行與心態似乎已經率先進入交往階段。

他是很喜歡這種順其自然的感覺，不過也還是得找時間與江照麒說一聲。

右手不麻了，林明靈走去聞房牽回機車，再到小晴介紹給他的診所掛號。診所位在老式住宅區中，外觀樸素，連玻璃門都是二十年前的款式。

患者涵蓋各個年齡層，候診的媽媽們看著新聞台、穿著運動服的高中生低頭看手機漫畫、老年人翹腳發呆。

他坐在一位閱讀報紙的人旁邊，傳訊息跟小晴報告……還有江照麒，免得對方又拋下公事讓秘書室受苦受難。

感受到細微的視線，青年轉頭，旁邊的人從報紙後面露出半張臉，有意無意瞟著他。

四十後半男性，著襯衫長褲，金框眼鏡，金色鑽錶。

這些簡單的配件在對方身上似在鞏固一種形象，反而給這個人過於鮮明的特色。

他沒把這視線放心裡，須臾，醫生唱名，他收起手機進了診間。

從診所出來，他趕往下個地點，到傳統市場領取預定的東西。穿過紛雜的人車，手機一震，以為是江照麒，孰料是許久未見的黃大哥傳來訊息。

【剛剛上面要了你資料，凡事當心。】只有這句話。

傳錯人了嗎？他回問【怎麼了？】，便沒多逗留，直接回家。當林明靈在華廈附近停好車，彎身從踏板拿起保麗龍盒，後照鏡映出一道人影。

驚懼霎時如一顆手榴彈在體內炸開。

但不是他記憶裡的那個人，來者戴著一副金框眼鏡。是方才坐他旁邊的中年男子。

「你好，剛才在診所我坐你旁邊，你還有印象嗎？」眼鏡男沒再走近，向他點了頭。「你是小晴介紹過去的明靈吧？」

從對方口中聽到小晴，他非常驚訝，但更不解的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是小晴的叔叔，她都叫我彭叔。」眼鏡男說明身分，續道：「謝謝你一直以來照顧我們家小晴。」

這句話令林明靈先把懷疑擺一邊，慎重回答：「是我要謝謝她才對。」

彭叔微笑，目光沒從他身上離開過。「我在想難得偶遇，一定要請你吃個飯才行。」

偶遇……？疑心歸位，面對前同事長輩，不能嘴快，需要謹慎。「那更應該讓我好好招待您，我們明天約在聞房好嗎？」

「現在不行去嗎？」彭叔語調徐緩，神色和悅，但裡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強勢。

「聞房公休，明天開始營業。」林明靈拿出手機，給男子看地圖。

「這樣啊，所以說，就是上天的安排，你今天要讓我請。」彭叔說話圓滑輕盈，幾乎不會讓人覺得不快。

所以讓青年以為內心滋生的糾結是源自於自己。「真不好意思，難得碰到，我今晚卻有約了。」

「和小晴嗎？我們可以一起等她下班。」

「那個，我不是跟她約。」

「這樣啊……」

林明靈瞅著彭叔，覺得對方逐漸散發一種與江照麒相似的氣質。才正這麼想，鞋底摩擦柏油路的聲音聚來，兩名彪形大漢走到男子身邊，頗有將他困在停車格的意味。

「明靈跟我有約。」一道剛硬清脆的嗓音驟響，恍若一把旬被直直拋來，凌厲插進林明靈與彭叔之間的路面，形成一條防線。

男子鏡片一閃，但語調未變：「真的？是你朋友？」

「……是我男朋友。」說完，林明靈自己笑了。這很弔詭，在這樣一觸即發的場合中，他突然跟陌生人介紹江照麒是男朋友，而且還笑得出來。

「這樣啊……」彭叔看向穿著三件式西裝的男人，頷首：「你好。」然後表情驀地凝固，接著一下子鬆軟，笑容也不再只是形象的維持。

像甜點表面的糖粒一顆顆因為溫度上升而滲入附著。

「照麒，竟然是你！」男子靠近江照麒，口中滿滿的欣慰與懷念。「都成了江執行長了，哎呀，真是的！」

江照麒雙眸的薄光濃縮聚合，認出對方。「彭哥。」

這更弔詭。林明靈捧著保麗龍盒，不想打擾他們敘舊，也趁機開溜。「那麼彭叔，我們明天見，請和我男朋友好好聊吧。」

「這樣啊──」

江照麒濃縮的目光再度變薄，對中年男子道：「有事跟我聊就好。」但語畢走向青年，拿過保麗龍盒。

「這不重啦。」他低聲。

「可惜你跟他有約，所以今晚都沒空，嗯……」彭叔沉思，兩名隨從離他們最遠，卻不約而同用雙眼緊盯。

「算了，反正很快就會再見面了，到時再聊就好，對吧照麒？」

男子的微笑依舊，穩如泰山；江照麒目光透徹鋒利，護著林明靈進了華廈。

當電梯門闔上，林明靈立刻拿出手機，打給黃大哥。

「……是，我沒事，我好像知道原因……嗯，遇到了，沒關係，我不是一個人，謝謝你冒著危險通知我。好、好，一定，哈哈，反正你也知道我住哪裡，好的，再聯絡。」

一旁的江照麒，直至進屋才開口──之前，能讀懂超級電腦訊號的林明靈先說話：「剛剛是以前幫我跟女老闆牽線的高利貸大哥，後來介紹清潔公司給我。也是他今天跟我通風報信，所以我和他報平安。」

他繫上圍裙，準備食材。「如果認識以前的你，那就是『那邊』的人？想不到是小晴的叔叔……請幫我拆開盒子。」

江照麒遵照吩咐，結果愣住。

「不用擔心，是無毒蝦，你不是說你並非完全不能吃嗎？」林明靈眼眸帶笑。

江照麒覷著一尾尾肥滋滋的蝦子，沒回答。

「好吧，蓋子蓋上，我做別的。」

「過敏……是我爸生前說的，我沒有驗證過。」

竟然也有江執行長沒確定過的事──他沒這麼說，因為更先感受到對方對父親的重視。

「我先放少量，再慢慢增加，一有不對，馬上停止，帶你去醫院，ok？」他與江照麒約定。

片刻，一盤炒飯上桌，蝦子宛如絞肉十分細碎，數量極少，幾乎要看不見。

林明靈拿來兩個碗分裝，兀自嘟嚷：「我是做了什麼讓小晴的叔叔大費周章跟到我家門口，還好像要綁架我？」

江照麒的嘴角似有若無勾起。不愧經過與高利貸協商、接待與右手受傷，居然能以抱怨菜價調漲的語氣談自己差點被黑道帶走的事情。

不過男人更在意說好的情侶晚餐，在分裝炒飯下成為快炒店的朋友聚餐。

耳邊適時繚繞一次又一次的「是我男朋友。」，令男人一秒釋懷。是，在意慢走，現在可是在男朋友家吃愛心炒飯，男朋友！

「要問你跟那女生。」江照麒含進蝦肉。

林明靈把碗推過去，讓對方幫忙裝。「也是，我問她看看。」

「我會順便處理。」男人的發言阻止了青年撥號。

「啊？……不行，你需要睡眠。」他不會讓對方又沾黑，除非這輩子都不想睡了。

聽到林明靈的關切，江照麒眼神淌著蜜，回答：「因為他也要找我。」

想起彭叔臨走那一句，青年思忖了會兒。

「彭哥在我離開的時候，幫了很多忙，所以他不會叫我回鍋。」江照麒淡道。炒飯很好吃，蝦肉沒有引起症狀。「如果他找，我非去不可。」

林明靈揚首，食指彈了下男人額頭，像彈一顆大西瓜那樣響亮。「江照麒，所以這還是兩件事，不會因為你就變成一件，你也別想把它變成一件，你說過悉聽尊便吧？你是我男朋友吧？」

男朋友……「嗯。」男人快速擬定策略的同時，竊喜排山倒海而來，終於也體會到青年說的複雜心情。

「掌控權在我手上，我們的事我們要一起處理，你都聽我的話試著睡覺了，不是嗎？」

林明靈那個當初被江照麒評定為「初踏險境」的氣質，如今看來，是一種無論到哪、無論遭逢何種變化，都可以吸收學習，無損核心的個體。

能順應任何事物，又絕不失去自我，也不刻意藏匿。

一直以來江照麒在自己打造的世界，自己決定怎麼活。從手把交到林明靈手中起，這個世界並未被瓜分，反倒變得更大，而自己不用親力親為，卻又能繼續自在遨遊，探索並維護新的部分。

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安心了，無須時刻警覺被背叛的可能。即便再有人把爛醉的他綁到工廠點火，他相信他的男朋友會來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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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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