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時分,北角皇都大廈地庫的一間桌球室裏顧客疏落,亮了燈的球桌只有寥寥數枱。其中,染了一頭麥茶色韓風髮型的年輕男孩拄著球桿非挨非坐的靠在休息椅前,悶悶不樂地撥弄著另一隻手上的iphone 3S。男孩英挺的眉毛輕輕扭著,眉毛下的一雙烏黑眼瞳盯着手機屏幕的樣子像盯著一則過氣的有味笑話。他點篤了回覆的字句並發出,然後悶哼一聲將手機插回褲袋裏。
「是不是阿七啊?」
在男孩身前摀在枱邊剛打完一球的高大男孩站直身子問道。他是一個棕色肌膚高額深眼輪廓銳利的巴基斯坦裔青年,但操得一口字正腔圓毫無口音的廣東話。
「是呀,」麥茶色頭髮男孩眼神認真地檢視着球桌上的最新形勢。他的身高略遜於南亞裔朋友,但在炎黃子孫中已入於玉樹臨風的標準了,「那傢伙又說要落ZEST玩。」
「ZEST」是這陣子在中環最具人氣的的士高,位於庇利臺一號的庇利中心,毗鄰著聲色犬馬的蘭桂坊。
巴基斯坦少年繞過球桌坐到休息椅上,求桿斜擱在隔開兩個座位的小几旁,「你好像不想去?」
男孩找到他認為最大機會得分的紅球了。他戴著勞力士黑面「地通拿」的左手放到球桌上拱成枕手,重心放在筆直的右腳,摀前把球桿架在枕手的橋口上,右手只以兩成的握力控制著球桿鐘擺找尋感覺,看起來甚具標準桌球手的架勢。可惜他所定的目標並未如願打進一碼後的尾洞,更於洞口的壁弹數下後停在險處。男孩對於賠了機會給下家不忿地撇撇嘴,這才回答同伴的問題:「今個禮拜我們已去了三晚ZEST了,那些女我已熟得可以每個叫出名字啦。」
「但今晚可是女士之夜呢。」巴基斯坦少年圍著性感鬚根的薄唇勾起一灣滿不在乎的淺笑,他揭開小几上的「綠色幸運」煙包,抽出一根遞給鍛羽而回的男孩,替他點了火後,自己也點起了一根。
「但其實每次女士之夜場裏最多的卻是男人呢。」
「才不是!」巴裔少年一邊大笑一邊咳出煙霧。
男孩朝掛著不准吸煙告示牌的方向吐出一蓬白霧,有點鬱悶的說:「其實我今晚想扮乖仔,我媽今早在電話裏唸了我大半個鐘頭呢。」
巴裔男孩圓睜著帶點灰色的眼瞳,不敢置信,「你一定超感動了,她願意為你付出這麼多時間!」
「去你的。」男孩會心一笑指指球桌示意他別只顧聊天不打球,同時不快地道:「這種付出不要也罷啦,她全程在說大哥二姊的好,問我為什麼不可以向他們學習。全是些毫無新意的話,聽得我耳朵都生繭了。」
棕色少年老實不客氣地吃了那顆紅球,正研究能否把「黑柴」也吞下,「她要宵禁你了?」
「休想,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有跟她吵架嗎?像我跟我母親那樣。」
男孩聳聳肩,「我不知道算不算吵架,只是有點針鋒相對吧。」
巴基斯坦少年決定向黑球下手,同時揚起一邊眉頭說道:「針鋒相對是不是互相講些傷害對方說話的意思?」
「嗄?」男孩有點不太肯定的想了一下,然後道:「沒這麼嚴重,不過最後有句說話倒是氣得她掛了我線。」
黑柴最終打失了,打球的人卻沒有顯出失望,「是什麼說話?」
「她說家裏每個都是勤奮好學積極上進的人,不明白為什麼會出了我這個異類。我馬上抗議說才不是,至少我也像爹地那麼能玩。」
「哈,你真的這樣講?」男孩的朋友瞇縫著眼看他,「你刺到她了。」
「是她先找我麻煩的。」
「Rex,」巴裔少年做了個相知兼促狹的表情,「但其實你也不完全像你爹地呀,至少你比他壞多了。」
「阿沙,」男孩把抽了一半的煙擱在權充煙灰缸的小圓碟上,也回一個相知而狡黠的笑容,「彼此彼此啦。」
Rex乃男孩的洋名,他本名巢家杰,上個月他生日會的蛋糕上插的是二十四根蠟燭。二十四年前巢家杰出生的時候其父巢安晟正將繼承的木材入口家族生意「益新集團」推到港交所成為上市公司,其後再巢安晟的踵事增華及屢創奇招下,益新集團不但穩佔了全港最大的市場份額,更涉獵了地產生意的開發。雖然只是集中投一些小地皮回來興建單幢式住宅,獲利不如大地產商的豐厚,但這麼多年加起來發展商為的新益集團的大廈也有十六幢了;加上益見蓬勃的木材需求,益新這面招牌可謂日進斗金,所以巢家杰絕對稱得上是含著金鑰匙出世的。更甚的是巢安晟也視這個孻仔為幸運星,每次將要同人相談重要的生意前總會向巢家杰索吻以喻為得到幸運之神的加持,不過也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滿屋找自己的兒子,其餘的時間已被工作、應酬和諸多的娛樂嗜好佔去了。巢家杰通常好幾天也看不到自己的爹地一面。
二十四年來巢家杰從來不知道窮是怎樣的滋味,在物質上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每一天過著的是鐘鳴鼎食的日子。直到十二歲那年,他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坐了一程巴士,那一刻他覺得新鮮好玩,不過那份新鮮感也只是曇花一現,以後再沒有撘過了。當世界正式步入手機年代的時候,還是小學二年級的他書包裏便放有一支摩托羅拉V系手機,此後世上有什麼手機他幾乎都玩過了。十四歲時他腕上戴的便已是勞力士的蠔式潛水錶;十八歲考獲駕駛執照後巢安晟贈他的是銀色開篷寶馬E2O M3限量版,而且更給他一張花旗銀行的附屬黑卡,享盡許多人一輩子也無法得到的東西。可是在那幢位於山頂列堤頓道能夠俯瞰半個港島璀璨夜色的五千尺大宅裏,陪着巢家杰長大的實際是換了一批又一批的菲律賓傭工、花王和司機,與及一個接一個被他玩殘的家庭教師。
巢家杰的母親符敏琪也是出生於富門大戶,在七、八十年代的製衣界裏,符氏製衣曾有過叱吒風雲的歲月。然而時移世易,符氏的運道隨著洪流遷廠內地後便江河日下。但儘管如此,符家仍然是坐擁億萬資產的豪門。所以符敏琪自小便濡染在名利場中,身邊的叔伯阿姨以至和自己一起長大的朋友全是上流社會的中堅份子,使她與這個衣香鬢影的世界不可分割地綁在一起。不論婚前婚後,或者當媽媽前當媽媽後,符敏琪都似乎有一種強迫症似的不願錯過任何一場派對和宴會,就好像一個事業心重的人不會輕易告假般。除此之外,她更加熱衷公益事業,以悲天憫人的誠意和拯救蒼生的使命感去關注盲人的福祉;去關注老人善終的服務;去關注山區兒童的上學機會;甚至去關注流浪貓狗的生存權利,以至一年到晚有無數的會議等著她出席,然後衍生出無數的籌款晚會和探訪活動。最終,符敏琪只能擠出少得可憐的時間給自己的兒女。
也許符敏琪並非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在她忙碌得必須聘用兩名私人助理的客觀情況下,她認為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個意外得來的孻子不會因為自己的不得已而承受負面的影響。因為丈夫也有教導兒女的責任,此其一;其二巢家杰上有一兄一姊,有手足的孩子不該孤獨;其三,即使她也沒放多少時間在長子和次女身上,他們也一樣的在各方面表現得出類拔萃,為什麼Rex不呢?
不過這位矢志澤披天下的母親顯然有什麼地方搞錯了,首先母愛這東西從來是不可以外判的,其次是巢安晟的日程表根本比她更要密不見隙。而且不幸地,當益新集團的生意已基本上了軌道後,成就輝煌的巢安晟身邊便開始出現一個接一個的「港姐」或電視小花,而且這些緋聞女角的年齡一個賽過一個的年輕。在桃花叢中如此春風得意的父親,到底記不記得自己有幾個兒女也成問題了。
對丈夫的桃色傳聞,一開始時符敏琪採取的是鴕鳥政策,即使到了事實擺在眼前的地步,她也認為男人逢場作戲聰明的女人便應當以放風箏的定律來看待。可是到後來與丈夫名字連在一起過的女星多得足夠拍一齣女子監獄戲後,她便醒覺這只風箏原來早已斷了線。在巢家杰十六歲那一年,已意興闌珊的符文淇提出離婚。她沒有大吵大鬧,也不去譴責什麼,只是很平淡而決絕地表示彼此的婚姻已再無存在的必要。巢安晟確實於心有愧,也很欣賞她的冷靜與理智。他也不跟她錙銖計較,大筆一揮便把身家一砍為二分給了這位被自己辜負了的髮妻,連帶所佔的三十八巴仙益新集團股份也分了十七巴先給她,以換取列堤頓道大屋的全部業權。這之後,符敏琪遷出大屋,但卻以十七巴仙股東的身份進入了益新的董事局。她這樣做到底是為了親力親為打理自己的十七巴仙股份還是潛意識想保留時常見到巢安晟的機會?她自己也說不出一個肯定的答案。也許兩者皆有,也許只是純粹想透過自己的存在製造對方的不自在。她真的不知道,也管束自己別去多想。
前面提過符敏琪認為有兄姊的巢家杰不應寂寞也與實情有很大出入。長兄巢家榮比幼弟年長十二歲,二姊巢美婷也較弟弟年長八歲。當巢家杰六歲時,大哥便負笈美國的普林斯頓大學修讀環球金融管理,而且畢業後一度留在華爾街發展事業。這位巢家長子好強,獨立,是個很有自己想法的人。他不願靠父蔭,他要擁有自己打拼回來只屬於巢家榮的成就,於是他不理母親的反對憑自己的努力進入摩根士丹利由初級的經濟分析師做起。時勢造英雄,零八年金融海嘯時巢家榮已攀上了A級分析師的席位。在他的強烈建議下,使團隊不但只倖免於難,更在巧妙的對沖下錄得近兩巴仙的盈利。聲名大譟後,美國大通馬上重金挖角,巢家榮提出的額外條件是回流香港作私投基金的主帥。結果巢家杰的這位大哥在去年才載譽歸來接管一個115億美元的基金。闊別多時,再見時兩兄弟都覺得對方比從前更陌生了。他們客客氣氣地相處,但彼此均不認同對方的人生。
二姊巢美婷也只比兄長晚了一年離家,她在英國升讀12班和A-level課程,然後以拔尖的成績進入劍橋修讀王牌的工商管理學士。巢美婷倒是沒有大哥的鴻鵠遠志,不過她在劍橋戴上了四方帽後便回來幫助失婚的母親。身為女兒當然同情母親,事實上她對父親的風流也很有意見,不過這還不至於使她仇視一直崇拜的父親。順理成章地,巢美婷跟隨母親進入了益新集團擔任要位,亦儼然為母親的最佳親信。巢美婷有不少地方相像於母親,其中對名媛身份的著重及熱衷是較為突出的一項。
其實在巢氏兄妹出國留學之前,他們對這個金笸蘿弟弟也沒有投放很大的熱情。巢家榮與巢家杰相差十二年,兩者皆認為對方是另一個世代的人。比如說巢家榮十八歲學打哥爾夫球時絕不會有興趣把六歲的弟弟也帶上;同樣地巢家杰十二歲首次偷看色情光碟後也不會跟千里之外的大哥分享喜悅。至於巢美婷她很早便知道自己對這個弟弟的降臨是無可無不可的心情,她不想惹他,更不願這個不是得意忘形便是不可一世的小鬼來惹自己,所以就算共處一屋也總是各自修行。如此一來,這個富貴的五口家庭實際上是各自過著自己的日子,即使坐在一起,各家庭成員之間連繫著的也只是一份弔詭的和諧,彷彿是共處一船的逃難者,在唇齒相依的表像底下,每個人都只想著自己的明天。
在這個什麼也不缺唯獨欠缺溫度的家庭中,巢家杰似乎也不特別渴求虛無的愛。也許金錢能買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每一天都有無數的新奇事物等著他去發掘,他甚至認為爹地媽咪老是不在是一種幸福,池中無魚蝦為大,他可以對傭工們頤指氣使,可以玩一些荒唐的遊戲,可以隨心所欲地浪擲這無聊的青春。雖然巢家杰的自由放任有時也會惹來巢安晟、符敏琪的嚴詞教訓,可是罵過後就像完成了責任般,他們便會繼續安心地回到自己的世界。巢家杰是個聰明的孩子,慢慢地他已摸到大人們的底線,在這個底線前他是自由的。所以該交出的成績他還是交得出來,不過也僅此而已,他不會更努力了,為什麼呢?爹地會留給他一輩子也花不完的財富,至於那些可笑的社會地位他一點都不稀罕,至少直到目前他沒有改變這種想法。
巢家杰從來不介意別人在背後嘲笑他是個紈絝子弟,反正他確實是。他認識許多家底不比自己差的傢伙卻刻意過著清教徒式的檢樸生活,甚至在留學外地期間需打零工來賺取零用(他也曾抱著旅遊的心情到美國放洋過,不過一年後因為拼不出半個學分而被取消了學額)。他認為這樣自找麻煩既不可思議又愚不可及,多少人披風瀝雨拼搏一生甚至把靈魂都出賣了為的就是一個「錢」字,而生為既得者卻反過來千方百計委屈自己,真是枉費了抽到這支投胎的好籤。巢家杰惡毒地認為那些沒事找事的笨蛋應該出生在山西的某條窮鄉僻壤,或至少是一個蝸居於深水埗八十呎劏房中的窮鬼家庭,那樣他們便可以名正言順地過一段他媽的勤學儉用發奮圖強的意義人生了。
問題是,巢家杰其實是個欠缺自我觀照能力的人,他不知道或者他故意忽略自己實質為這個家的蒼白而感到多麼的鞅鬱和納悶。沒有限度的零用錢可以供他買下所有廠牌最新型號的遊戲機;可以買下任何他瞧得上眼的衣履鞋襪;可以奢侈到包下月街的Ted's Hideout只為博心儀的女同學一笑。但即便是那張無所不能的黑卡也不能刷一個滿載溫馨笑語,彼此在乎的家下來。他並不知道,在這份命運的條件下,他的心理一直不平衡。
慾望如同流水,流水具備意識,遇到障礙,會躲開,會流出別的蹊徑。窮得只有金錢的家庭背景造就了一個不事生產只愛享樂的巢家杰,也造就了他漸漸要尋求另類滿足的古怪口味。每個人都需要一定的存在感,在巢家杰找尋存在感的過程中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偶像,十二歲那年,社會上掀起一股古惑仔的風潮,銀幕裏由鄭伊健飾演的黑道人物陳浩南在巢家杰眼中是個風流倜儻的現代俠客,那雙睥睨法制的眼神,那份鮮衣怒馬橫行無忌的氣概,皆聳動了這個內心空虛的浮躁少年。然而在這份介於自我投射和仰慕間的微妙火花下,巢家杰又沒有頭腦發熱到跑去藍田邨的球場找個紋身漢認作大佬,也不會走到駱克道的「新奇」紋身店仿照陳浩南那樣紋一條纏臂龍上身,然後戇戇居居地拿著單車鍊或西瓜刀跟人開片廝殺。仰慕歸仰慕,巢家杰很清楚那個世界不是他能應付得來,重點是沒有必要。他有錢,本來已有一幫跟著他蝦蝦霸霸的小混蛋,所以他大可循著這個基礎在現實中飾演自我幻想出來的「有背景人士」。簡單而言巢家杰讓自己變得有點痞氣和乖張,使自己看起來多少有點古惑仔的味道。他也為自己畫下一些不失彈性的界線,在界線的範圍內幹一些古惑仔會幹的壞事,例如會糾眾打一場敵寡我眾的架;有時又會套用從電影中學來的黑人物口吻恐嚇他人,從而攫取另類的權力快感。他很懂得審時度勢,因此一直沒真正吃過虧也沒闖出過什麼大禍。這幾年他更真的與一些江湖混混有個推杯換盞的場合,彼此說過一些一文不值的結義豪言,使他有更實質的說服力繼續凝聚身邊的蝦兵蟹將假裝為一股黑道的新勢力。究其實,巢家杰與他的朋友們的幼稚就等於小學生吵嚷的三劍俠、四大護法、五金剛或七騎士。
而且幫人中另一個中流砥柱者便是阿沙。
阿沙原名Butt Ali Shah,除了這個巴基斯坦名字外,印在香港身份證上的還有「畢艾沙」這個中文名。畢艾沙出生於香港的伊利沙伯醫院,與巢家杰一樣身份證上擁有與生俱來的「三粒星」(代表持證者為香港永久居民,擁有香港公民的一切權利和義務)。當然啦,除此之外畢艾沙跟巢家杰是兩個世界的人。
畢艾沙的父親1980年來到香港,七年後取得了三粒星身份證便馬上把仍在家鄉伯爾.普什圖省的妻兒也申請來香港。畢艾沙有四位兄長一個姐姐,年紀最小的姐姐也比畢艾沙年長八年。畢艾沙出生前父親一家七口擠在渡船角文英樓的一個五百呎單位內與叔叔的一家六口共同生活,擠得像豬舍一樣。幸好畢艾沙出生後不久他們一家便獲派了天水圍的公屋。此後,畢艾沙整個童年的喜怒哀樂都是發生在天水圍裏。
很自然地,畢艾沙上的是屋村裏的幼稚園,然後是區內的小學和中學,與本地的孩子一同學習、相處,所以廣東話成了他的母語,不管是俚語還是粗口,甚至中國成語他也懂得不少。他最愛唱四大天王張學友的歌,而且腔音還真的有七八分像。
對於這個最初緊靠畢艾沙父親的一份搬運工薪金的七口家庭來說,日子可謂過得捉襟見肘。所以畢艾沙十四歲前可是連香港島有未曾踏足過,亦未曾坐過的士。小時候他最大的願望是吃一頓麥當勞,或者大快活裏的食物也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誘惑。他只有一雙上學穿的黑皮鞋,其餘時間他腳上穿的都是人字拖。他穿哥哥們的衣服,不過大多時候他寧願穿從救世軍裏淘回來的衣服,認為還體面一些。
祖父離世的時候他們舉家回過一趟巴基斯坦奔喪。家鄉給畢艾沙的印象除了設施落後,到處總是沙塵滾滾外,便是那些到處可見的或顛沛或貪婪或嫉妒甚至是空空如也的絕望眼神。他對這樣的一個地方充滿抗拒,他慶幸自己是香港人,哪怕只是香港這富裕社會中最卑微低下的階層,至少他們沒有真正餓過一天肚子,而且還有乾淨的抽水馬桶。
然而這份感恩只有在滿目破落骯髒的家鄉時才會那麼的強烈,回到香港後他依然很容易為自身的處境而感到憤怒。他上的學校除了他這個巴裔孩子還有一個從印度來的女生,雖然人們總是以為巴基斯坦人和印度人是同一種人,但畢艾沙對那個瘦巴巴皮膚比他更深色的印度姑娘提不起一點的興趣。他也很厭煩她老是跟他說旁遮語,好像巴基斯坦人就一定會旁遮語般。所以畢艾沙一直很努力融進主流的群體中。在同學間,由於他身為巴基斯坦人卻說得一口流利親切的廣東話而備受歡迎和接納,就等於一頭口齒伶俐的鸚鵡那麼討喜。但隨著時日畢艾沙便發現無論自己再怎麼努力,在這些黃皮膚黑眼睛的同學裏永遠是一個異類。只要有一點點的敏感便可以感覺到,那些友善的目光裏是有著一道關上了的門的。可恨的是縱然看穿了他也不能說什麼,沒有人說過不歡迎他啊,亦無人因為他的種族而做過什麼排斥他的事。男孩們會很樂意跟他一起踢足球,然而當大家共飲一瓶礦泉水時誰也不會把水樽傳給他。在這裏,他永遠是一個外來者,無法改變。
慢慢地,這份無形的孤獨在畢艾沙的內心轉換成控訴式的乖戾。
同齡的孩子中,畢艾沙總是最高大的那個。他開始透過體格的優勢來撕破那些虛假的和諧。他在小學裏用已冒出體毛的手拿了很多弱小同學的零用錢,使他可以吃麥當勞和7-11的軟雪糕。但他也不白吃人家的東西,他會為這些朋友找他們敵對的人的麻煩,而且事情一旦鬧到老師那裏時還會一力承擔。到升上中學後,他更加視打架為鞏固自身地位的必然手段。他也實在是個狠角色,即使是高年級的學長也被他打怕了。可是這樣子揚名立萬的代價是被忍無可忍的校方趕出校,那時他的中三課程只讀了不足半年。
然而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畢艾沙不愛啃書,學校裏教的每一樣事情他都覺得有夠無聊。就算學校不趕他走,中三後他也不打算再讀下去。若要說他在學校裏學到什麼的話,就是力量的重要。他早就不相信讀多些書便能找到體面的工作了,可是不用再回學校仍是教他這顆年輕躁動的心感到了焦慮和失落。他不想像父親和四個兄長那樣當苦力或地盤保安員,更加不想到重慶大廈替那些貪得無厭的印度佬在街上派卡片拉客。他痛恨膚色為他定下的窠臼,他想飛得更高,更遠。這個都市有那麼多的機會,為什麼屬於少數族裔的卻這麼小呢?
當畢艾沙步入反叛時期,他更加對身邊的每樣事情看不順眼。他埋怨家裏無非是個擠迫的鳥籠,任何時候都找不到獨處的空間。他的四個兄長不是建築工人就是替人開貨車的,要不然就是鎮日坐在地盤門口和幾頭流浪狗度日的看間。但他們每天營營役役後能握著一罐啤酒大啖咖哩便好像稱心滿意了,他們在家甚至不講廣東話,好像這樣便能夠維護某種尊嚴。他們陸續回巴基斯坦娶了女人,然後安分守己地等著把老婆和出生了的孩子申請過來。像他們的父親一樣,他對上的那位姐姐剛滿十八歲便嫁給一個背景相若的巴基斯坦青年,一年後畢艾沙便當上了舅父。但他沒有太大的喜悅,不論哥哥也好,姐姐也好,他們的人生標竿都與他不一樣。雖然畢艾沙也不知道自己的標竿在哪裏,但他總覺與手足們是分別活在不同的平行世界。
畢艾沙的父親是個思想保守卻個性軟弱的人,他認為他的孩子必須承傳、遵照一些巴基斯坦的傳統,包括順從長輩、注重家庭、與其他來自巴基斯坦的兄弟守望相助。可是當他發現年紀最小的畢艾沙完全不把他引以自豪的民族傳統當一回事,甚至唾棄自身的身份時,這名父親既心碎又無法理解。有時他覺得畢艾沙的我行我素和叛逆的一面簡直是家族裏的一個恥辱,這個孩子怎麼可能連最基本早晚一次向真主阿拉的禱告也不履行呢?難道他是一個沒有神的惡人?他發現自己沒有勇氣面對這樣的可能性,結果他選擇鴕鳥政策,幾乎以完全放任的態度期望畢業艾沙有一天會回到正確的道路上。
反過來,畢艾沙亦越來越渴望開闢一個新天新地。他羨慕別人的家裏有梳化可坐(巴基斯坦人習慣在客廳鋪地氈和放坐墊);他受夠了家裏成天播著的巴基斯坦錄影帶和民族音樂;他也不想去碰那本厚甸甸的可蘭經;還有母親的咖哩,她為什麼每天一成不變的煮咖哩呢?他未必想徹底擺脫這一切,只是顒望自己的人生能有更多不同層次的色彩。可是,現實是他的世界只能是天水圍,除了一幢幢毫無個性的石屎高樓和死氣沉沉的新北江商場外還有什麼?他想走出這個樊籠,但他的口袋裏甚至欠缺足夠的車費。
就在畢艾沙幾乎要認命的時候,他遇上了巢家杰。
任何兩個人的相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一個來自山頂大屋的富家子,一個來自號稱悲情城市的天水圍而且身無分文的巴基斯坦男孩,沒有人想得到他們的生命會有所交集,而且成為彼此人生裏的一個重要影響,包括他們本人。
相遇的契機出現在四年前同樣的初夏,畢艾沙奉母親的委託到渡船角叔父的家裏送一張她剛織好的掛毯。反正無所事事,畢艾沙樂於出去瞧瞧那五光十色的世界。他套上最愛的那件連帽兜薄衛衣(從救世軍淘來的),和新年前打零工所賺的錢買的冒牌利華氏牛仔褲,踩著人字拖登上開往佐敦道碼頭的巴士。
叔叔嬸嬸把畢艾沙留下吃晚飯(離不開是咖哩和烤餅),飯後和表兄弟玩了一會紙牌,離開時已接近晚上的十一點了。畢艾沙抄進行人隧道,打算悠閑地踱到中港城前的那個巴士站,在那裏上車會交易覓得座位。實際上這個鐘分根本不需考慮這點,他只是找個藉口在外勾留多一點時間。
這條擔當交匯作用的行人隧道四通八達,出入口繁多,但興建它的必要性顯然被高估了。即使在日間,使用者隧道的人也不見得多,入夜後便更見冷清,走在裏頭很容易會產生不安的感覺,故此畢艾沙也保持著一定的警戒。而當他走到這雞爪似的隧道的心臟位置時,留意到不遠前拐角處上的廣角鏡中有一名衣履光鮮的小夥子正朝反方向步來,然後他發現小伙子身後跟著了四、五個一看而知是尼泊爾人的傢伙。畢艾沙心頭一凜,直覺告訴他那幾個活像土撥鼠的尼泊爾鬼正在心懷不軌。
他們要搶劫了。
被人盯上的這個小伙子當然就是巢家杰了,但為什麼他會獨自夜行在這條隧道裏呢?乃係由於這隧道不久前發生了一宗轟動全港的魔警槍殺同袍的案件,剛開車經過的巢家杰心血來潮想要親身看一下當時那個震撼眼球的案發現場,便任性地把開著的911 Carrera隨意停在渡船街上下車踱進隧道。他沒料到這見鬼的隧道原來有這麼多出入口和忿道,一時間搞不清哪個才是案發的梯間,又不甘心就此離去,於是便蹓躂尋探一下。殊不知他在停車一刻已被一種尼漢盯上了,誰叫他握著的iphone和戴著的勞力士是他們最饞的財物。
畢艾沙和巢家杰錯身而過,後頭亦步亦趨的尼泊爾佬向畢艾沙擲來一個不友善的眼神,彷彿預先警告他切勿多管閑事。畢艾沙本來就沒有見義勇為的興趣,心想那個蠢蛋肯定會被搶吧,不過搶一下又不會死,就算那幾隻土撥鼠會傷害他也不關自己事。然而,那道警告的目光卻惹火了他。畢艾沙原本已特別討厭尼泊爾人,被這些個子矮小的傢伙恐嚇無疑是一種侮辱,所以他反射性地回瞪對方,並把雙手從衣兜裏拔出來擺出不介意戰鬥的姿態。而當這個被他瞪著的尼泊爾人從褲袋裏抽出彈簧刀的同時,走在最前頭的那個亦向巢家杰下手了,他一把奪去了手機便跑,巢家杰錯愕之際,又另一人撲上去朝他頭部揮了一拳,然後一面怪叫著什麼一面慌手慌腳地去抓他的手錶。
畢艾沙打架的經驗值可能是這窩土撥鼠加起來的倍數,所以無須思考便撲上前先發制人,尼漢尚未來得及彈出刀身下巴便已吃了一記重拳筆直倒地兼昏了過去。其餘回身助拳的兩個同伴也遭畢艾沙的左右快拳轟得滿地找牙。與此同時,巢家杰也奮力把搶錶者推倒,並發飆地猛踢他,使他嘴裏的怪叫變為哀號。這時方才得手的人折回救人,而且手上居然握著一把匕首。眼見那匕首就要捅進巢家杰後背之際,畢艾沙從側把刀手撲到了,並施展迷魂鎖把對方箍得臉色發紫。巢家杰見機抄掉匕首丟出老遠,還不忘趁機狠狠的在那人肚子上補上兩拳,然後才搜回自己的手機。
縱大獲全勝,此地也不宜久留。巢家杰和這個素未謀面的巴基斯坦男孩匆匆交換一個眼神,彷彿早有默契般,兩人拔腿便跑。畢艾沙在前,巢家杰在後。巢家杰已忘記哪個出口才是回到他停車的地方,不過他不在乎,此刻他只想與前面的傢伙一起奔跑,而且好想大叫過癮。他們衝出隧道沿著佐敦道劇烈奔跑,一直跑到熙來攘往的上海街口才停下來確認沒有追兵。兩個喘著粗氣的男孩相視大笑,並很自然地打了個碰拳的招呼。
「你跑得挺快嘛。」畢艾沙笑道。
「嘿,」巢家杰饒有興味地看著這個救命恩人腳上的人字拖,「你的廣東話說得很棒啊。」
畢艾沙用手梳理跑亂了的留海,「很出奇麼,我可是在香港長大的。」
巢家杰彎著嘴角含笑瞧了對方一會,接著用認真的神情伸出手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巢家杰,或者你可以叫我Rex。」
畢艾沙有些突如其來的靦腆,他低頭覷了那友誼之手一眼,最後略見侷促地握著它,「我有中文名字,畢艾沙,你也可以叫我阿沙。」
為了答謝畢艾沙的見義勇為,也為了心中對這名異族男孩的強烈好奇,巢家杰硬接了他到就近的酒吧喝一杯。他不知道,這是畢艾沙人生中首次踏足酒吧。
酒吧的浮華氣氛和啤酒妹的性感短裙叫畢艾沙既侷促又難抑興奮,壓根是鄉下仔出城的心情。但他還未完全得意忘形,他很清楚口袋裏的那些零錢連一杯啤酒的錢都付不起。基於一點男性的尊嚴,他裝出對喝啤酒是勉為其難,儘管心底裏恨不得放開肚皮喝個痛快。
酒吧的生意不錯,不過略嫌嘈雜喧闐。他們坐在吧檯前,要了兩杯生啤。角落處的幾台擲鏢機一到攫著了畢艾沙的注意力,但他提醒自己勿要表現得像未見過世面的笨蛋。巢家杰手舞足蹈地回味適才的驚險情況時,畢艾沙安靜地淺酌著那透心涼快的啤酒,同時躲在迷幻的燈光下觀察眼前的新相識。他縱是出身寒微,但也一看而知巢家杰腕上的鋼帶錶恐怕是他打一年零工也買不起的昂貴品;那一身的衣著也肯定不是凡品,至少畢艾沙從未於救世軍裏見過這般質素的貨;還有他手上自己夢寐以求的iphone和左耳垂上那顆不時反射着燦爛光芒的菱形鑽石,怪不得會被那些土撥鼠盯上了。他想,這個熱情多話的香港仔應該是個有錢人吧,但有錢到什麼程度就很難講了。繼而他不禁反觀年紀相若的自己,兩袖清風,口袋裏只有坐巴士回天水圍的碎銀,腳上插著的骯髒人字拖更是讓他加倍難堪。也不知是否疑心生暗鬼,畢艾沙隱隱感到周遭偶爾射來一些不懷好意的目光,是因為他的巴基斯坦面孔?還是因為這丟架的人字拖?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與身旁的這個男孩實際上存在著巨大的差距。
巢家杰卻不這樣認為,他這個人有樣好處,就是骨子裏沒有種族歧視的思想。這也許是拜於他上的是國際學校,儘管他的同學大部分是來自歐美的上流家庭,但他就是能夠一視同仁地不會抗拒南亞裔人種,即使是來自貧民窟的。何況凡事先入為主,聯手重挫尼泊爾幫的快意使巢家杰毫不保留地視畢艾沙為戰友,以至畢艾沙的寒暄是如此顯眼也不加嫌棄。反之他只把注意力放在欣賞方面,身高超過六尺的畢艾沙魁梧中有出人意表的速度和靈活;那雙多毛的嶙峋拳頭簡直就是具殺傷力的榔頭;他烏黑亮澤的八二分界髮型梳得一絲不茍,但不會讓人覺得土氣;難得的是,他鷹鼻鹞眼梭角分明的臉相其實挺英俊,那些濃密的鬍碴也能迷倒一票的女人。巢家杰心忖,只需點撥一下,這傢伙便能夠格擔當〈Vogue〉裏的模特兒了。
巢家杰發現,他對畢艾沙的興趣比所以為的還要大。
當然,他並非同性戀者,他只是想到如果這個威猛驃悍的傢伙能成為自己團伙的一員應該很不錯。
究其實,巢家杰真正希望的是羅致對方成為自己的保鏢、打手。
一條保護主人的狗。
不過,當下的巢家杰並未意識到這份深層的想望,或者說他個性中一點粗支大葉的習慣使他懶於自我確認,如同他不去細想一個萍水相逢的巴基斯坦男孩何以會為他出手撂倒那票歹徒一樣。巢家杰反而不由自主地沉醉在一個假如中------電影裏的那些江湖大佬身後總站著一個陰沉冷酷但忠心耿耿得隨時可以撲出來擋刀的近身,假如自己身邊也有這樣的一個角色還有什麼比這更酷呢?
然而巢家杰自知不可能貿然邀請對方成為自己的侍衛,搞不好這樣的邀請會被視作冒犯,或一個自以為幽默的笑話。既然不便禮賢下士,剩下的唯有是打一章情義牌了。收買人心也是江湖遊戲裏不可或缺的手段,事實上巢家杰相當擅長經營這檔事,他擁有天生的親和力與及一擲千金的氣魄,講金又講心,不論對誰也管用。
「阿沙,」巢家杰向他的未來侍衛舉杯說,「我這個人最愛結識有膽色有身手的好漢,你確是好樣的!」
畢艾沙飄飄然的跟巢家杰碰碰杯,「你也不賴啊。」
「這種事我就不好意思吹牛了,如果只得我一人,我會乖乖的把內褲也脫給他們吶。」巢家杰摸摸剛才被揍到的臉,觸痛的感覺使他確實後怕起來。
畢艾沙哧哧大笑後道:「我討厭那些懦夫,如果只有一個尼泊爾鬼打你主意,我想我未必會出手,但我就是看不過眼他們這麼多人搶你一個。」他暗地吃驚自己竟會撒這個謊,惟又覺得這個說法多少能抵銷一點人字拖給他丟的面。
「不管如何,阿沙,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從今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巢家杰煞有介事地又和畢艾沙碰一下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認為這些摘自某齣黑幫電影的對白自己演繹得不錯,甚至不覺地露出軒然自得的笑容。
然而畢艾沙卻臉露窘色。
「咦?」巢家杰訕訕然探問:「我說錯什麼了嗎?」
「呃,不是……」畢艾沙灌了一口啤酒,吞吞吐吐,「我說Rex,我是巴基斯坦--------」
「唏,你說你在香港出世的。」
「我住在天水圍,」畢艾沙露出自慚形穢的苦笑,拍拍褲袋說:「我是個只有錢搭巴士回家的窮光蛋。」
「你這是什麼話!」巢家杰伴裝慍怒,「我Rex交朋結友從來不講這些,你是巴基斯坦人又如何?你環境好不好更加不關事,難道你認為我在意這些?你這樣子等於曲線在說我是過迂腐的人,你是這意思嗎?」
「迂腐…怎麼解?」
巢家杰捧腹大笑,笑得手中的啤酒也濺了出來,「迂腐的意思是古版、小氣、又勢利,媽的,總言之是很不夠意思的仆街,懂嗎?」
畢艾沙終於寬慰地一笑,並帶著一點激動的心情提起酒杯跟巢家杰更豪氣地碰杯,「對不起,Rex,我道歉。」繼而仰頭乾杯,「我的朋友。」
巢家杰吹一聲口哨,也奉陪如儀。
二人成了「朋友」。
那一夜他們沒喝太多。巢家杰連番收到催場的電話,他邀請新朋友一同去玩,不過這次畢艾沙堅定地拒絕了。他沒有問巢家杰會帶他去什麼地方,但肯定不是穿人字拖適合去的吧。心思不笨的巢家杰也理解到這點,不作勉強。
走出酒吧後,巢家杰攔下一輛的士,不由分說的把畢艾沙塞了進去後自己也跳上車。他不讓畢艾沙說話,亮出一張五百元紙鈔給司機吩咐道:「送我朋友回天水圍,不過先兜一兜我到渡船街。」的士司機收下鈔票,愉快地連聲應好。
畢艾沙還想婉謝,但比巢家杰一個「當不當老子是朋友」的嚴厲眼色瓦解了堅持。的士不消片刻便駛到巢家杰的座駕後頭,畢艾沙看著這個出手豪爽的新朋友回到自己的車上,不禁傻了眼。是保時捷呢!不管這生中擁有的機會是多渺茫,每個男孩都會有自己的夢想之車,而這台911 Carrera絕對放在畢艾沙的三甲之內。畢艾沙內心有陣難言的悸動,對於自己有了一個開保時捷的朋友,他覺得很不真實。可是,他的確是坐在一輛的士裏,而且口腔內殘留著啤酒的麥香,證明這一切並不是夢。我有一個開保時捷的朋友,並且坐的士由佐敦回天水圍。他不是第一次坐的士了,但也不超過五次…好吧,其實他很清楚這是第三次而已,而且這麼奢侈的長途絕對空前。他想:有錢真好。
看著高速公路上迅速被拋後的巴士,畢艾沙不知不覺地在心中編起了某種希望。
次日中午,巢家杰開車來到天水圍找畢艾沙,還帶來了兩大袋衣物和四雙球鞋。他聲稱這些都是他買錯了又懶得退回去的東西,但怪在卻是畢艾沙的尺碼。本來,畢艾沙沒有理由接受這些餽贈,可是巢家杰所表現出的熱誠是你拒絕他的好意便等於捅他一刀的不仁;此外,畢艾沙也實在找不到力量抗拒這些穿起來是那麼讓人神氣的名牌時裝。也許在巢家杰眼中這些衣裝不值一哂,但在畢艾沙眼中卻好比騎士的盔甲和披風了。
然後,巢家杰差不多去哪裏也叫上畢艾沙。他讓他見識這都市煙花迷醉,聲色錢財的姿采;教曉他各種各樣的玩意;他讓他每一刻都在驚嘆從前的孤陋寡聞。而給這些眼界洗禮過後,畢艾沙更加明白自己與巢家杰相差的層次不是一般的大。然而吃喝玩樂,燈光女色和毒品沒有兩樣,很少有人嚐過後還有力量保持距離。況且巢家杰對他總是那麼的懇切,那麼的推心置腹,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深信這份友誼的確不假。儘管這樣,畢艾沙也不至於天真到把自己和巢家杰放在同一個層次上,無論如何他不會忘記自己只是個一文不值的巴基斯坦仔,唯一可以報答對方青眼的便是他的忠心和力量,於是他開始肩負保護巢家杰的責任。關於這一點,他倆又從未開宗明義的拿出來談過,只是慢慢地這份亦僕亦友的關係便無聲無息地形成了。任何時候只要有人想找巢家杰麻煩甚或僅是出言不遜,畢艾沙都會義無反顧的站出來,若有需要更會毫不猶豫用他的快拳表達立場,不管對方是誰,有多少人。
巢家杰得償所願培養出一個忠心而冷酷的近身侍衛,滿足得就像擁有一頭訓練有素的兇猛警犬。然而在這份關係中他發現其實無法完全視畢艾沙只是一名侍衛。他畢竟年輕,自以為的那些唯我和老謀深算不過是東施效顰;不知不覺中,他跟畢艾沙建立了真實的感情。事實上畢艾沙深得他心,這個巴基斯坦男孩從來不會像其他人般對他摧眉折腰,句句阿諛奉承,有時甚至憑著耿直的性子說些頂撞他的說話。這一點反讓巢家杰感到愜意,至少他與畢艾沙的溝通不用像對其他人那樣需一再琢磨所說的話的真正含義那麼累。還有是畢艾沙這個人實在窮得近乎白活,當巢家杰教他認識珍饈美食、潮流玩意、夜遊熱點以至怎樣對付女孩等等的事情時,整件事便像是一個培育遊戲。看著畢艾沙一點一點的變得魅力而自信,一天一天的變得對新鮮事物應付裕餘,巢家杰得到了認為物有所值的成功感。在這個前題下,巢家杰更加以匡不逮,不但以各種理由塞給他錢,後來更索性打本給畢艾沙在他的巴人圈子內放高利貸。儘管實際的收益不見得很高,但這樣巢家杰便更有理由付他酬勞了。
得到巢家杰這支大水喉灌溉,畢艾沙可說是今非昔比。他遷出天水圍的老家租下北角的一間劏房居住,儘管仍然沒有放下梳化的空間,但至少獨佔廁所多久也不會有人來抱怨了。巢家杰出資推他去考了駕駛執照,又以方便他打理高利貸生意為由給他買了一台二手的Mark X。當他開著這台排氣喉低沉有勁的轎跑車疾馳於回天水圍的三號幹線上時,只覺得自己和這車一樣的神氣活現。他的人生從未如此的有意義,如此的明天可期。也許巢家杰不會一直需要他,但在這一切被收回之前,他決意以最徹底的忠誠和情義來支付所得到的。
四年了,畢艾沙只希望這些逍遙無慮甚至常常不失方糖的人生能一直延續下去。就像所有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一樣,他彷彿有理由相信今天的輕狂歲月是不朽的。
。
「你打得很爛。」巢家杰嘲笑打失了球的畢艾沙。
「但我領先你兩局。」
「屌鳩你。」巢家杰不服氣地比了個中指。他找到一個直搗中洞的機會,兼且只要將白球用下旋拉回來便可以把旁邊的黑球也變為囊中物,運氣好的話這一桿便是拿下全局的關鍵。然而他卻再一次地表演滑鐵盧,他不敢置信地盯著紅球僅僅偏過洞口,更慘的是眼巴巴的看著白球緩緩滾進了洞。結果竟然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巢家杰氣得用桿尾重重蹾地咒罵奀皮的白球。而就在這光火自己的同時,一個捵著啤酒肚的陌生中年男人踉踉蹌蹌地晃到他們的休息椅坐下,然後旁若無人的執起小几上的煙包挖出一根來點火。
「喂!」巢家杰無名火起,朝對方喝道:「你傻的嗎?!」
畢艾沙也收起笑容回頭瞅著這名不速之客。來人滿臉通紅目光迷茫,散發著刺鼻的酒氣,顯然是飲大了。畢艾沙不禁納悶,哪來的晚飯時候還未到便醉成這個樣子的酒鬼呀?「你幹嘛隨便拿別人的煙?」
啤酒肚男人卻充耳不聞,他美美地吸口煙,打個酒嗝,然後才以一個「老子就是喜歡你的煙」的挑衅眼神瞟着巢家杰,而且坐得更大模斯樣,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儘管明知對方只是個醉鬼,但如此目中無人的挑釁仍是教人很難嚥下去。巢家杰自然不在乎少了一根煙,倘若這渾球得了便宜便走開他大概也不會追究,但現在他必須作出連貫的反應,唯有向對方飭令道:「給我滾遠點!那是我們的座位!」
畢艾沙也揮手驅趕,「走開啦阿叔。」不過語氣相對溫和一些。
誰不知啤酒肚男人甫聽見畢艾沙開腔便捧腹大笑,一線涎液從他的嘴角流下;他幾乎笑岔了氣的拍腿大嚷:「屌你老母!阿差識講廣東話呀,好撚過癮!」
畢艾沙愀然不悅,「不准你叫我阿差!」
醉漢更加亢奮地嚷嚷:「哇哈哈!阿差不准我叫他做阿差啊!哇哈哈!」
「死醉鬼!」正當了巢家杰氣憤地繞過球桌準備聯同畢艾沙一起修理這找死的神經病之際,七、八名顯然是黑漢的傢伙正從畢艾沙背著的方向衝過來,為首那人更喊了聲醉酒佬「老大」。
這邋遢鬼居然是所謂「陀地」的黑幫小頭目。他醉醺醺的眼睛看一看自己衝過來的小弟,勃然下令:「給我打!」
有時候,在這些娛樂場所裏只需一個不善的眼神便成為幹架的理由,現在這幫黑漢耳聞目睹巢家杰他們叱喝自己的老大,當然不需要細問誰是誰非了。
對方來勢洶洶,畢艾沙意識到沒有講道理的餘地。他首先作出的反應是要那個麻煩製造者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他掄起球桿以無情的猛勁揮劈在醉酒佬的嘴巴上,不知多少隻牙齒一併斷掉的卡嘞聲聽得人心裏打顫。醉漢吃痛滾跌地上,呦呦慘叫著把血和牙吐在手裏。
動若脫兔,任何戰鬥都是速度決定勝負。
四年時間所累積的默契使巢家杰馬上找了個不讓畢艾沙有後顧之憂的位置自處。對方人腳眾多,眼見老大被敲得滿嘴是血更是激出震天的殺聲。有那麼一刻,巢家杰不禁為他的侍衛擔心起來。然而他迅即發現球桌間所造成的狹窄通道反為有利於單槍匹馬的畢艾沙,使他一次只需應付兩名攻擊者。接著巢家杰看著畢艾沙的千鈞快拳一記撂到一個,那種硬物撼在皮肉上的沉悶聲音聽得數碼後的巢家杰也不禁摒住了呼吸。有人跳上球桌向畢艾沙揮桿,但礙於上方燈盤限制了高度揮不出夠大的力度。畢艾沙不痛不癢地擋下,然後一手擒著對方的腳踝扯過來餵他一記肘擊,可憐那傢伙的鼻樑必須接受重整的手術了。
敵方雖然在人數上佔優,但終究只屬烏合之眾,當後排的人目睹同伴遭這名身高形彪的巴籍怒漢一拳一個的打翻在地已經裹足畏戰了。敵退我進,氣勢如虹的畢艾沙箭步衝前又是左右開弓,電光石火間再倒下了兩人。後頭尚餘的三人終於嘩叫一聲轉身開溜,但其中一人還是慢了半步被畢艾沙一把薅著腦後的頭髮然後順勢地把他的臉砸向球桌,而且十分倒霉地嘴巴剛好吻在一顆紅球上,這樣他便可以和他的老大一起去見牙醫了。他的兩個膿包同伴則轟然把自己關進廁所裏,並清晰聽見他們拿地拖棍和膠水桶頂著門的聲音。
總共不到半分鐘,畢艾沙以一敵九仍大穫全勝,三人暈厥,其餘的蠕爬在地已失去戰鬥力。他回頭確認巢家杰的安全,並交換一個驕傲而逗趣的笑容。
巢家杰施施然的收回自己的香煙和火機,輕蔑地瞧一眼滿地失了威風的雜碎,最後對瑟縮於小几底下滿臉血污目光驚懼的啤酒肚男人語重心長的說:「你最錯的是不該叫我的朋友作阿差。」說畢插著褲袋向畢艾沙撇撇頭表示走人。
「不打了?」畢艾沙故意搞笑,「我在領先呢。」
「哈,你就是這麼想入洞嗎?」巢家杰愉快地說,「打給阿七,今晚我們就找個洞打飽去!」
「不回家扮乖仔了?」
「太難了,」巢家杰跩跩地笑,「誰叫我身邊這麼多壞朋友。」
經過收銀櫃檯時,巢家杰扔下一疊千元大鈔,另加威脅的眼神下買走了閉路電視的錄影光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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