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Wonder Girls」的〈 Nobody〉後,LadyGaGa的〈Poket Face〉再度炒熱了現場的氣氛。
落單的陳靜茵被陌生的女孩子們吸納成了她們小團伙的一部分。這種情況並不罕見,在熱火朝天的歡樂氛圍下,每個情緒高漲的人很自然地會大大縮小防衛他人的半徑。既然陌生的異性都可以貼身熱舞,同性間毫無來由地生出好感也不足為奇了,只要彼此愉快的笑臉不經意地打照上,便不難碰撞出即棄性的相濡以沫。
事實上陳靜茵差不多每次都會預先另覓玩伴,反正明知Joan醉翁之意不在酒,加上那個表現猴擒的小眼睛出現,被扔下是遲早的事。她也慶幸自己溜得夠早,否則就得被逼近距離觀賞這對飢男渴女的脷疊脷表演了。只要可以選擇,她一點都不想看。
縱然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可望著Joan拉著她的獵物颯沓地離開時,陳靜茵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點不快。起碼該跟我打聲招呼啊。陳靜茵有種被背叛了或被利用了的感覺,不重,像是吃了不好消化的東西有些硌胃那種程度。
下一次我無論如何不會再當妳這淫婦的共犯了！
話雖如此,這類嬌嗔式的賭誓她已非首次發的了。每次發現Joan不辭而別了後,陳靜茵便心懷怨恨地告訴自己下次不會再理會Joan的夜蒲邀約,結果大部分的時候她還是違反了上一次的誓言。說到底,在每一個勁透人身的重節拍下跳舞作樂也是她本身的興趣所在,根本不能說她純粹是為陪Joan而來的。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一點表演慾,而作為曾經付錢到舞蹈學校習過「Pop Dance」的陳靜茵而言(學街舞這樁事她刻意在Joan面前隻字不提),還有什麼事情比學以致用在舞池中炫耀舞技更有滿足感呢！故此陳靜茵告訴自己被利用的其實是Joan才對,若沒有這個騷貨,難道叫那些得熬夜為子女看功課的朋友來作伴嗎？而獨自夜蒲這種隨性不羈的事她可做不來。
所以她與Joan實際上各得其所,兩不相欠。這樣去想,陳靜茵的心裏便覺舒暢多了。
不過人的心思委實太複雜了,複雜到某些思想或見地是當事人能夠真誠地不於承認的弔詭。像陳靜茵,若有方法把她的所有心事抽出來一件一件攤放檢視,會發現她曲折纏亂的心事裏藏著一綹對Joan的自由奔放的羨慕,也隱隱佩服著她明火執仗尋找性伴侶的勇氣。然而要陳靜茵大方承認這兩點看法卻沒有門兒,就如她也不會承認內心深處和許多人一樣沉睡著一蕊放浪形骸一趟的渴望。怎麼會呢？她認為自己這種有教養的女孩是不會蠢到拿貞潔名譽來糟蹋的。
雖然她已不止跟一個男人睡過。
在舞池裏,女孩是磁石的負極,男孩是磁石的正極。包括陳靜茵在內的這個小女團不消說自然吸引了簡直是重重包圍的各式男孩,有含蓄靦腆的；有在亢奮私展渾身解數的；也有看起來不知在為什麼恍惚的。不管如何,基於男士得付五百大元才可進場的條件下已達成了一定的篩選效果。驟看眼前的人似乎都是屬於前途光明受過教育也曉得什麼叫風度的一群,甚至在當中發現有律師、醫生、飛機師、藝術家或者是身居要位的行政人員也不足為奇,當然也少不了專職遊戲人間的富二代們。陳靜茵無法在變幻閃換的光線中分辨出這些人的可能身份,但至少用不著擔心他們會是三教九流的市井之徒。儘管彬彬紳士與屠狗輩在靠近女性的最終目的上根本殊途同歸,但紳士懂得什麼叫尊重和適可而止。再說在這種級數的場所中她可沒見過有什麼毒品或黑幫的影子,甚至連那種掄起拳頭胡亂打架的野蠻事也沒碰過,所以她沒有理由擔心什麼。
陳靜茵歡快地享受跳舞的樂趣,肩膀的跌宕,腰枝的擺動,腳踝的點跳,她得心應手地展露介乎挑逗與蔑視之間的舞語；長髮甩盪,眉眼跳躍,似笑非笑的嘴角在迷幻的光譜交錯中更形誘惑。這一切為她換來周遭或羨慕或讚嘆或渴求的目光,滿足感於焉而生。然而不知為何,陳靜茵發現自己的投入其實並不完全,就好似睁眼看著主管大發議論時悄悄神遊物外,又或者眼球明明追著書本上的文字卻實則想著其他事情。想著什麼事情呢？她很驚訝,竟然是Joan剛才在的士上的那番感想。
自己明明不願多談的事偏偏在腦中縈繞不去,真叫人頭痛。
無可否認Jennifer是個可憐的人,但陳靜茵認為她真正可憐的地方不是遇上病魔和薄情郎,而是未能預知在殘酷命運下所有的未雨綢繆不過是可笑的螳臂擋車。也許活著的迷思是永遠無法知道及時行樂與步步為營到底孰對孰錯。在發現自己的感想與Joan不謀而合而納悶之餘,她不其然想起一個最近從網上讀到的關於釣魚郎和砍柴人的小故事-----
勤勞的砍柴人在路上瞧見於河邊悠閒垂釣的小夥子,既羨慕也嫉妒。砍柴人上前問釣魚郎憑什麼如此自在,釣魚郎反問砍柴人每天辛勞工作所為何來？砍柴人理直氣壯地說是為了積穀防饑、未雨綢繆。釣魚郎又問：如果你已有足夠的生活支撐呢？砍柴人不假思索便答還是會拼命工作好為安享晚年作好準備。釣魚郎再問：怎樣的晚年才算安享呢？砍柴人指指釣魚郎的魚杆說：像你現在一樣優哉游哉地垂釣囉。釣魚郎大笑回道：安樂本已隨身在,無奈許多人卻要等到老眼昏花時才看得見呢。砍柴人這時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早起貪黑的辛勞只是本末倒置的愚行。
真是一個寓意反智的古怪故事。
不過人生裏值得反智的事情從來不缺,也許在大部分的時候陳靜茵都難以認同故事中的寓意,但在這震耳欲聾的當下,一部分的她確實不無感慨人有時候製造了太多無謂的束縛來壓抑自己。比方說在更保守的思想觀念中,一個良家婦女如此在洶洶崩室的狂野音樂裏任由陌生男子圍著自己跳舞已入於不知廉恥的行為了。若她把這副道德枷鎖揹到身上,本來已匱乏的人生樂趣又得少一項了。當然在家裏扭開唱機也可以大跳特跳,但這樣跟一個人對鏡演說有什麼分別呢？在這個基礎上,她不禁有些理解Joan的行樂心態了。
但並不代表我會接受像她那樣的性觀念。
人性總是充滿難以參透的矛盾,特別是生於天秤座的人。
陳靜茵無疑是典型的天秤座女孩。
「嗨！」一個相貌平平,而且恐怕高不過她的男孩湊到她耳邊用慣於泡女的聲音問道：「我叫Ivan,靚女妳叫什麼名字？」
陳靜茵以低溫的笑容瞅這傢伙一眼,同一時間在心裏打了個交叉,但仍勉為其難答道：「Diana。」
「嘿,賞面讓我請妳喝一杯嗎？」
「謝謝,」冷冰冰的禮貌也是禮貌,「但我不口渴。」陳靜茵語畢便扭身側向對方,以明白的身體語言表達了自己的不感興趣。
從眼角餘光中她知道對方已知難而退了,身旁頭髮染了色(由於燈光問題也說不準到底是紅是褐還是金)的萍水相逢女孩目睹這一切,首先給吃了檸檬的人一個幸災樂禍的鬼臉,然後對陳靜茵會心一笑。陳靜茵心裏有點納悶。看來這小妹妹有什麼誤會了的地方。諷刺的是,她的納悶其實有一部分是為了今晚湊過來搭訕的人不如往日的多。少了無謂的滋擾不是應該感恩才對嗎？為什麼反而若有所失？我又不是像Joan那樣來找男人的……為了逃避接下去可能的自我批判,陳靜茵強迫自己忖想別的事情,然而一不小心,闖進思緒的竟是阿泰。
她感到有點煞風景。
若說她現在是因為不安生而做著一件跩事,那麼想起阿泰便像是一個玩忘了歸家鐘點的小孩想起面對慈父的內疚與不安。
阿泰,龍景泰,亦即是Joan口中的坦克。其實絕大部分認識龍景泰的人都是喊他坦克這個外號的,唯獨陳靜茵不會,一來是她結識阿泰時他尚未有坦克這外號,叫慣了不好改口；二來她認為自己不是阿泰的普通人,不需跟其他人一樣喚這個孩子氣的花名。說穿了,這是一種自覺地位特殊的心理反射。
總之,又是一個可笑的自相矛盾。
在陳靜茵充滿自相矛盾的性格裏,龍景泰的存在可謂是其中的矛盾的分母。自從她生命中出現了阿泰這名字後,從未聽過任何人批評阿泰的任何不是。人人皆說阿泰為人誠懇、正直,待人隨和又樂於助人,做事踏實堅毅而且深具耐性,談吐斯文兼不失幽默風趣。事實上,龍景泰魁梧如牛卻心細如塵,他也許稱不上俊朗迷人,但那張菱角分明的臉是耐看型的,會教人越看越順眼；而那一身從健身房鍛煉回來的虯結肌肉更是叫許多人既敬且畏。有這樣一個你找他缺點無非是吹毛求疵的男人在身邊,陳靜茵理應為之自豪,而初初的時候她確實為阿泰感到洋洋自得。然而到了後來,在那份沾沾自喜底下她漸漸感受到額外的無形壓力,因為阿泰的真善美個性變相成了一台瑕疵放大器,使她原本微不足道的不是地方顯得那麼清晰和實在。和阿泰這種人在一起你會不自覺地活得瞻前顧後小心翼翼,怕的不是遭他指責(他從來不會),而是自我的批判。有時,良心譴責才更要命。
何況她不可能因此而怪責他。
DJ檯前的「ZEST」字樣燦亮著奪目的紅光,彷彿無聲吼叫著狂熱有理。看著看著,陳靜茵的思緒忽爾飄回遙遠的過去……
陳靜茵遇上龍景泰的時候才是個十七歲含苞待放的中六學生。那年的暑假像過往一樣,她選擇打工賺零用以減輕單親媽媽的擔子。在方便與工資為前題的衡量下,她挑了距家二十分鐘腳程的打磚坪街裏的一間絲網印刷廠。絲印廠的規模不大,全職工人只有十餘個,其餘都是像她一樣的臨時工。而阿泰是這間絲印廠的太子爺。
起初,她以為滿身斑斑顏料管什麼也落手落腳去幹的龍景泰只是廠裏的一名小師傅。她不敢替他可惜,這麼年輕朝氣辦事俐落的人才局限在這個小小的絲印廠裏能有什麼前途呢？但十七歲的青蔥心思其實只是鸚鵡學舌地量度別人的價值,實際上並未懂得在乎。反而在這份注意下她不知不覺間為龍景泰的種種優點生出傾慕。對於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妮子來說,這個二頭肌發達結實的男孩擁有讓她平然心動的雄性魅力,而當她得知毫無架子的阿泰乃是太子爺後；而當聽到阿泰說出風趣惹笑的說話後；而當阿泰用溫暖而腼腆的眼神跟她聊天後,她的心已在心猿意馬間被俘虜過去了。
到底是神女有心在先,抑或襄王有夢在先,陳靜茵和龍景泰始終沒有稽考過,因為他們都主觀地認定是自己先喜歡上對方的。他們的情緣發展得很快,不到半個月便靜雞雞的開始了單獨約會。暑假只過了一半,阿泰便在華燈初上的渡海小輪船首甲板上迎著鹹鹹的海風向她真情表白了。她毫無反抗也不想反抗地墮入愛河。那個以維港兩岸曼妙夜色作背景的溫柔一吻,浪漫得每次想起都會讓人酥軟。
阿泰不是她的初戀,不過比起學校裏那些幼稚又乏味的戀愛對手,阿泰無疑是完全不同的境界。較她年長七年的阿泰有的是成熟穩重的照顧者味道,對她而言既嶄新又具衝擊性,體驗出的是前所未有的戀愛滋味。而自小缺乏父愛的她,阿泰亦似乎可以彌補這方面的缺憾。總之有阿泰在身邊,不論是因為他的健碩身軀還是無微不至的呵護,她都可以得到滿分的安全感。和他一起,她成了被寵愛的小公主；和他一起,任何煩惱都會被輕而易舉地解決；和他一起,她發熱得獻出了寶貴的初夜。
當阿泰完事後緊緊抱著她像生怕她會突然消失般時,陳靜茵心滿意足地相信這男人便是自己的歸宿。
暑假在油彩的氣味與甜蜜的依偎中匆匆落幕,但他們的關係仍在繼續,絲毫不因客觀處境的改變而受到影響。然而上坡路之後必然是下坡路,真正的考驗正悄悄而來。
花無百日紅,阿泰家裏經營的那間絲印廠在時代洪流中越來越難抗逆被淘汰的命運,其中一項挑戰是源於自動化絲網印刷機的面世。跟機器的效率比,像他們家那種依賴人手的傳統作業方式便大大削弱了競爭力。初期的機器相當昂貴,只有少部分進取的行家敢於投資,生產力有限下不至於顛覆業界的平衡。但慢慢的,機器價錢有一定程度的回落,還想幹下去的人便紛紛斥資添置了,情況亦變成舊的一套再無多少的生存空間,要不買機器,要不關門大吉。
阿泰家最終還是要與時並進,不過主事的泰父認為既然翻了天不如把地也覆了,索性將整間廠遷上大陸,反正已經北上的行家仗著工資優勢也令他們只能撿些雞肋的訂單,不如盡地一煲大展拳腳。龍景泰本身自然不願上大陸工作,無奈他乃家中獨子,這些年來許多廠務父親也是倚靠他來打理的,叫他如何忍心一擺手拒絕參與父親的鴻圖大計呢。再想父親打算設廠的地方只是番禺,往返香港不算太費時,便毅然答應了父親會隨同北上幫忙。龍景泰的另一個打算是待廠務站穩陣腳後便淡出回港,始終他不捨得離陳靜茵太遠。
不幸的是許多預期一開始便注定是徒勞的計算。教人意外和難堪地,龍家和那本是業內中流砥柱的絲印廠搬到大陸後竟像壞了氣脈,不但問題叢生每天左支右絀地疲於應付,泰父更見鬼似的接下許多跟賠本相差無幾的單子,結果工廠陷進了必須日夜趕工但內地工人質素欠佳導致往往重做的惡性循環泥淖中。情況最差時,龍景泰被迫連續六星期不能離開番禺。
工廠裏的經理室有一台可打IDD的電話機,沒有辦法下,龍景泰僅能夠每晚抽一點時間掛電話給陳靜茵聊慰相思。可是電話費一點不便宜,若放任去講的話帳單來時可能是以萬元作單位的。他明知廠裏在賠錢,不欲增加父親的負擔,便只容許自己匆匆忙忙的說一會兒,而那一會兒的內容十之八九是請求陳靜茵諒解的抱歉說話,要不就是請求原諒食言沒回香港。
陳靜茵當然不樂於男朋友跑到大陸去工作,但作為一個明白事理的女朋友,她除了強裝支持外別無選擇,而且阿泰答應過會每星期回香港陪她的。結果情況變成這樣,她也只可不情不願地隱忍著適應。在這段備受考驗的時期中,她由每天嚥著相思之苦慢慢變為滿心的埋怨,而當埋怨發酵到一定程度後,她開始為那些千篇一律的道歉話感到厭煩；再下去,她甚至失卻了接到阿泰來電的期盼,換上的是自己為什麼得定時定候待在電話前這麼束縛的質疑和憤怒；再然後,她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疏忽了等他電話的默契。儘管沒有向自己承認,但事實上她已是寧願接不到他的電話了。
就在這時,另一位追求者出現了。
新的追求者名叫Geeio,是個不夾雜英語便無法說出完整句子的竹升仔。陳靜茵和他相遇的地方是黃埔花園內的保齡球場,她不懂打,只是為了和預科班的同學們參加謝師宴時殺殺時間。他們一村人只拿了兩條球道,擠得座位要輪著來坐。從維也納修畢音樂哲學回來不久的Geeio剛好在他們的鄰道,看見陳靜茵這個安靜的長髮女孩百般無聊地站著看人打球便生起憐惜之情主動要她坐過來他們這邊。Geeio眉清目秀,氣質出眾,是很容易予人好感的陽光男孩類型。陳靜茵卻之不恭,並跟他聊了起來。Geeio問她為何不玩,她坦言因為不懂打不想出醜。男孩聞言便積極鼓吹她嘗試一下,而且坐言起行為她到櫃檯處拿來了保齡球鞋。人家連鞋也端來了,陳靜茵唯有紅著臉穿上。得到有板有眼地傳授出球的步法和竅門後,陳靜茵找到了打保齡球的手感,並且很有面子地打出四十多分的首局成績。
她玩得很開懷,甚至可說一掃了心中關於阿泰的陰霾。最後在同學們一致促狹的目光下,她和Geeio交換了聯絡電話。
因為空虛寂寞,陳靜茵接受了Geeio的約會邀請。如果說她嗅不出Geeio是對自己有意思的話,就等於說貓不認得老鼠那麼荒謬。但她告訴自己不過是想找人說說話,一男一女的約會也不一定就是談情說愛的。憑著這份自欺欺人,陳靜茵悄悄享受著被追求的樂趣。問題是眼前這個動靜皆宜的男孩比阿泰年輕；比阿泰有學識；比阿泰懂得營造浪漫；比阿泰英俊倜儻；也比阿泰的家底厚得多。Geeio的家族在荷里活道擁有三間自資舖位的古董店,更有投資的物業遍布羅便臣道、干德道以及碧瑤灣。身為第三代長孫的Geeio,即使一生只浪蕩於音樂與帆船上也絕對不愁衣食。不過陳靜茵三番四次警惕自己別為這些條件心動,否則便會變成一個貪圖富貴見異思遷的膚淺女人。所以當滿懷希望地要求她當他的女友時,陳靜茵倒是真的不留餘地的拒絕了,甚至坦言相告自己早已有了男朋友。
然而好勝心強的Geeio並未因為碰壁而退卻,反而更激起了鬥心發動瘋狂的追求攻勢。而在每天一紮粉紅玫瑰送到家門的鮮花攻勢下,陳靜茵的媽媽便得知了有Geeio這號人。
陳靜茵和含辛茹苦的媽媽相依為命,感情一向要篤無所不談。她和阿泰的事媽媽一直知道(除了已跟阿泰那個外),而且早就見過面飲過茶了。本來陳媽媽對阿泰也滿有好感的,但當得悉他們家的生意可能已日暮窮途時,無可避免地為女兒將來的幸福憂慮起來。
陳靜茵的爸爸是一名搭棚工人,在女兒出生三個月後便在十層樓高的棚架上失足跌死了。頓失依靠的未亡人僅得亡夫那判頭打發似的三千元恩卹金,和工友們籌集的萬多元帛金,對茫茫前路可為杯水車薪。即便如此,陳媽媽為了女兒幾乎一開始便拒絕了改嫁的念頭,平復了喪夫之痛後決定咬著牙走下去。幸好七、八十年代經濟開始起飛,只要肯做便不愁掙一口飯吃,而且社工也幫她搞下了石籬邨公屋的單位。她日間揹著陳靜茵為人家煮飯打掃帶孩子,晚上則在家裏穿珠鏈或剪線頭,後來輾轉當過乾貨小販、幼稚園保母、超級市場收銀員等等,最後找到一份收入穩定的醫院雜工工作。寡母婆帶著女兒十多年來吃過不少苦頭,也見盡不少白眼,雖然到了今天那些苦經歷已算捱了過去,但已使到這位母親的觀念認定人不能窮,一窮,說什麼都只是空屁。你可以為天空劃過的燦爛流星歡呼驚嘆,但看完了腦袋終究還是要耷拉回來老實做人；愛情也一樣,再美好也得面對衣食住行的問題。貧賤夫妻百事哀,萬一那個阿泰的家業垮了,又沒有其他專長,女兒豈不要跟著他捱窮吃苦？於是,陳媽媽的立場便更易為叫陳靜茵不好這麼早認定非君不嫁,既然那個叫Geeio的小子背景這麼好,為什麼不考慮考慮呢！
畢竟,兩母女已窮夠了。
媽媽忽然變得不支持自己與阿泰的交往,使陳靜茵加劇了心中的迷惘。她承認對阿泰的感覺再不如當初的濃烈了,但不代表要跟他分手。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媽媽為自己作的分析,媽媽的出發點當然是為自己好,但陳靜茵常常自詡不是拜金的女孩,愛情與麵包她會毫不猶豫選前者。她也一直深信只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公一份婆一份,即使營營役役也是實在的幸福。可是現實是一張張看不見的利刃,會無聲無息地把理想化的願景片片割碎,終至赤裸裸地呈現人性的本質。
最終催化出她狠心分手的鈐鍵出現於阿泰回來陪她過情人節的那夜。陳靜茵主動叮嚀過阿泰不要花錢買那些宰人的花,也認為去吃那些純粹嘜頭的情侶套餐有欠智慧。阮囊羞澀的阿泰當然求之不得,結果二人的情人節晚飯是在黃竹街的大排檔吃明火小炒。陳靜茵自以為這樣子無可厚非,然而當她留意到阿泰的手錶不見了問他為何不戴時,得到的解釋是手錶摔壞了但不想花錢再買。而他一向戴的只是幾百塊的電子錶。阿泰沒說太多,但陳靜茵多少曉得絲印廠的周轉已出現問題,近幾個月阿泰已沒有支薪水了,甚至瞞著父親透支信用卡來應付必要的開銷。她開始害怕了,害怕他們的將來只是柴米油鹽的悲哀人生；害怕日復日的早出晚歸只是窮於應付生活的死局；害怕一輩子只能待在不屬於自己的逼仄公屋內認命地過日子。那一夜,她輾轉反側徹夜無眠,不斷地問自己到底配得上一個怎樣的人生。
她哭著告訴自己----我只有十八歲！
而最後敲碎她心中那份堅持的是Geeio的一句話----妳沒有責任給任何人機會,但妳有責任給自己更好的機會。
陳靜茵終於還是劈腿了。的而且確,識玩識食的Geeio給她打開的是一扇全新風景的窗口,她亦在在為這些未見過的風景驚訝和激動。她發現自己尚有許多許多的可能性和許多許多等待發掘的新奇體驗,只要她願意用一點點的自私選對道路。如果說她對阿泰的愛是盛在杯裏的水,那麼現在杯底已起了一道裂紋,杯中的水正在無聲地漏掉……她開始覺得阿泰的凡事審慎是畏首畏尾；阿泰事事徵求她意見的尊重也變成了缺乏主見；阿泰的笑話不再好笑了；阿泰的細心關懷像老太婆碎碎念念一樣煩人。她改變看法認為阿泰的筋肉人外表會予人頭腦簡單的感覺；她覺得阿泰是綁在她腳上的鐵砣,正慢慢把她沉進海底………
她恨他。
因為,她無法面對傷害了他的良心責備。
然而陳靜茵在港島香格里拉酒店的海景套房裏,那灑滿玫瑰花瓣的華麗大床上和Geeio翻雲覆雨時並沒有想起阿泰。她很驚訝,忘情棄愛原來沒想像中難,只要她一直不斷不斷的告訴自己有權選擇更美好的將來便可以。也許每個做得出傷害別人的事的人都擁有自我開脫的本領,關鍵是要真心相信自我分辯的那些說話,便可以在大部分的時間裏心安理得地活著。何況陳靜茵認為自己實在不欠龍景泰什麼,他的付出她已經用最寶貴的貞操來付帳了。若這真的是一宗交易,她甚至敢說虧本的是自己。事實上,除了一堆毛公仔、朱義盛飾物和無聊的廉價擺設外,阿泰又真的沒有給過她什麼。
那些東西她統統打包進一隻箱子裏郵寄到番禺,同時把家裏的電話號碼改掉,甚至和媽媽合同暫居到表姐那兒。那時她仍未進核數處工作,龍景泰也不知陳媽媽在哪所醫院上班,所以當收到代表分手的那個包裹後即使立刻丟下一切撲回香港了解情況卻已經無門無路了,哪怕只是一言半語他都找不到可傳達的人。他六神無主地守在她家門外三日三夜,有人為此叫來了警察,警察勸走了他兩次,第三次更警告會拉他返差館。可是每次待警察撒了後他又會死心不息的回到原處,他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對他,但她不再愛他的事實已經不用懷疑了,他只是固執地想聽一遍她親口說分手的原因。情何以堪的是,除了等到左鄰右里出入時厭煩與警戒的目光外,龍景泰什麼也等不到。
最後,他帶著淌血的心煢煢離去。
陳靜茵成功擺脫了龍景泰,卻並不代表可以再無後顧地跟Geeio交往,因為Geeio的態度在阿泰成了她生命中的過去式沒多久後便180度轉趨冷淡。要知道吃不到的永遠是誘人的鮮肉,吃到的便只會化作難堪的糞便。自命風流的Geeio說散便散,任由她凋零在後悔莫及的怨懟中。
這便是我貪新忘舊的報應了？
陳靜茵和媽媽遷回石籬邨的住處回復正常的生活,像發了一場山雞變鳳凰的浮夢。她不想當什麼鳳凰,也不覺得自己是生雞,更加不願承認自己的變心是多麼愚蠢兼毫無價值。總歸而言,陳靜茵不認為自己是個一無所得的失敗者,她仍有漫漫的青春,前面的路仍有無窮的可能性,所以誰說幸福不會在下一刻出現呢？她整理心情,重新出發,以近乎固執的態度憧憬與自己的王子一起騎著白馬住進美麗的城堡。可是每當夜闌人靜思潮起伏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想得最多的是阿泰的溫柔體貼和忠誠的愛,每每都會想到淚濕枕頭不能自己。如此半年恍恍惚惚的過去了,終於在一個雨聲淅瀝的晚上她再按捺不住撥打了阿泰的電話。但她找不到人,然後她發現再沒有電話可找到他了。後來經打聽下才知道絲印廠業已賣掉,阿泰舉家更移居到美國去了。陳靜茵滿腹疑問,為什麼忽然賣掉絲印廠呢？為什麼突然移民？難度因為阿泰失戀一家人便移民為他治療情傷嗎？即使這樣,移民的事也不是你要走就走呀。
到了這時,她才發覺對阿泰的了解其實是多麼淺薄。
她無比的失落,彷彿終要面對手上第一千張六合彩券仍是沒有中獎的事實。不過同時間她也為此而鬆一口氣,畢竟若給她找到阿泰又怎樣,阿泰仍會一如往日的呵護她嗎？一切真的能重新開始？,甚至乎她根本弄不清自己還能不能面對他。
沒錯,她就是這樣的一個矛盾女孩。
來自洛杉磯的巴西籍男DJ向滿場的男女揮手咋呼,彷彿不滿他們high得不夠爆炸,換來一陣鬨鬨的回應。
一個高頭大馬的巴裔男人忽然出現在陳靜茵前面,而且那雙燈籠般的大眼睛正盯著她看。她吃了一驚,雖說在蘭桂坊見到外國人是稀鬆平常的事,但在舞池裏她還是頭一遭遇見黑黝黝的巴基斯坦人。儘管眼前的異國男子長相其實不壞,甚至氣質上可以令人聯想到拉丁情人的那種浮浪不羈,但她天生害怕深膚色的人種,而且聞說巴基斯坦人上廁所不用廁紙的觀念根深蒂固,使她一見到印巴裔人走近身邊三尺便會起雞皮疙瘩,更遑論進一步的接觸。陳靜茵在對方欲開口勾撘之際假借跟身邊的女孩耳語悄悄換了位置,接著更像泥鰍一樣鑽到另一邊去。她警惕地回頭察看,那個巴漢已不見蹤影了。確定安全後她鬆一口氣,不過已多少對這間ZEST存了點壞印象。下次要認真考慮是否再來了。她摸出手機看看時間,有點意外已近三點鐘了,真是快活不知時日過。她奇怪腿怎麼不覺累,不過無論如何再玩一會便該回去了,這個時候相信阿泰亦已回家睡覺了。她保險地再看一下手機,確定阿泰沒有打過來。
陳靜茵把手機放回褲子的側袋。這支三星手機,也是阿泰送她的。
欠的債越積越多……
遠走他方了的阿泰消息沓然,一手把人推走的陳靜茵縱有多真誠的懊悔也找不到人挽回過錯,但這樣也不見得她便活不下去。誰不是或多或少帶著遺憾活在世上呢？自己不過是少不更事錯失了一個好人而已,不是說好了明天會更好嗎！世界繼續轉,陳靜茵幸運地成了薪資不俗的公務員,同時繼續在情路上尋尋覓覓。可憐一個又一個地,她得到的只是感情記錄簿上新添的一筆敗仗,使她一次又一次地明白十七歲時遇上阿泰的自己是何其幸運。而當中傷她至深的,是在千禧年前結識的那個事業型男人。
她永遠不會忘記男人的名字叫紀敬恆,四十三歲,是可以當他爸的了,但他看起來只是三十出頭,而且各樣條件都很優秀,有能歌善舞的活力,也有溫柔細心的本事。陳靜茵打一開始便著魔似的愛上這個男人,心中為紀敬恆打的分數甚至比阿泰還高,而龍景泰的確欠缺紀敬恆的精明幹練和那份逼人的氣度。雖然搞戶外廣告工程生意的紀敬恆總是倥倥偬偬來去匆匆的像一道留不住的風,但陳靜茵仍全情的投入這份愛。男人當以事業為重,她相信待他打穩江山後便是自己披嫁衣之時。誰不知竟然在一年又十個月後,她方知紀敬恆根本是有婦之夫,一對仔女都已經八歲和六歲了。一時間,不忿的執迷蒙蔽了她的理智,以為能夠仗著年輕貌美逼迫男人作出捨棄妻兒的抉擇。她也沒有想過搶這滿口謊言的混蛋回來有什麼意思,只是不甘心轉身離去。可是呢,姓紀的哪怕是權宜的敷衍也懶得作,而是斬釘截鐵的說他不會放棄家庭。陳靜茵哭哭鬧鬧。要生要死,結果得到紀敬恆給她火辣辣的一巴掌。這巴掌,總算徹底打碎了她的痴心。
儘管離去得滿身傷痕也是迷途知反,卻偏偏沒多久後她發現肚裏懷上了他的骨肉。
自尊心使然下,陳靜茵沒有把這事告訴紀敬恆。她恨他如此絕情,從而也恨他不負責任地把種留在她肚內。已經蠢了一次當上別人的情婦,她不會再蠢下去當個矯情的未婚媽媽。她一發狠心悄悄找了個黑市醫生把胎兒打掉。在黑市診所裏,她一個人抵受焦慮與徬徨的煎熬,當胚胎被那些冰冷的器具挖出來後,她不斷在無法控制的抖震中告訴自己不能被這件事拖垮人生,她要將這一切像粉筆字般抹去,然後甩甩衣袖重新上路。一個人即使做了再蠢的事,只要不被知道便沒問題。
這一仗,陳靜茵身與心皆遍體鱗傷。她有苦自己知,包括媽媽也只是簡單砌詞跟紀敬恆性格不合告吹了。何必讓真相使媽媽心痛呢。很悲哀地她也沒有可以傾訴的朋友,唯一能夠宣洩心中鬱結的途徑是化名在網路上寫博客文章,寫到傷心處往往伏在鍵盤前無聲痛哭。那陣子她很害怕自己最終會倒下去爬不起來,又不能隨便撈個張三李四回來依靠。而就在這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龍景泰竟然像聽到她呼救的守護神似的從天而降！
阿泰回歸得很突兀,但真正的問題是闊別六年再見面的陌生感使大家一時都手足無措,只懂搬出客客氣氣的一套。陳靜茵更發現她不敢問阿泰為何突然去了美國的事,好像只要一問這件事無外是取走層層疊底下關鍵的那塊積木。於是她只是戰戰兢兢地代入與舊友重逢的角色,跟他談彼此的生活狀況；談心境上的某些轉變；甚至只是風花雪月,就是刻意不碰舊情的話題。
儘管這樣,實際上阿泰仍是她的救生水泡。阿泰那依舊溫柔的眼神一分一毫地撫平了她的傷口；那仍舊是不問情由包容她一切的態度讓她落泊的心可以停靠歇息。阿泰沒有要求復合,彷彿能得到留在她身邊噓寒問暖的資格已不敢有更多的奢求了,以至二人結織出耐人尋味又曖昧不清的關係。終於陳媽媽也忍不住問女兒到底想怎樣,陳靜茵只是聳聳肩輕飄飄的說句順其自然,實質上卻是慌張地不敢觸碰心中的答案。
因為她很清楚,當天自己親手擲碎了的那顆心,如今已無法完整併回來了。
過去的感覺已留在過去,即使今天的阿泰好像什麼也無變過,但她已不是當年的陳靜茵了。也許一部分的她的確想跟阿泰重新開始,唯另一部分的她卻抗拒著這種自私的嘗試。說到尾她的矛盾毛病又發作了,就算借問卜擲毫撒花瓣得到的答案也消除不了她的猶豫。於是她對阿泰若即若離,忽冷忽熱。
然而龍景泰還是決定留在香港,他入股死黨小方的氣槍店「紅點」,後來更與小方攜手於粉嶺鄉郊發展野戰場的生意,只偶爾回一趟美國探望父母。
陳靜茵知道他不會死心,無奈復合的衝動一直沒有爆發,可是要斷言封死這可能性她又不願。最後她優柔寡斷地跟阿泰協議了維持好有關係的共識。對此龍景泰沒有囉嗦半句便答應了,雖然他不曾直接說出來,但陳靜茵不會不知道他是把自己視作解甲歸田的士兵,只挨皇命一下,他便會扔下鋤頭披甲上陣。
自那以後,陳靜茵寧可催眠自己是因為珍惜這份情誼才容許藕斷絲連,也不願面對一己的自私實際上在蹉跎阿泰的人生。為了證明她只把阿泰視作哥哥或知己,她恬不知恥地享受阿泰的照顧,但凡家居維修、搬重東西或找不到人相陪的時候,她會想到他,可是一旦有了新的拍拖對象後便馬上把他棄如敝屣。有一回甚至離譜到著他開車來幫忙把行李搬到新男友那兒,全然不管他把自己心愛的女人送到別的男人手上會有多難受。她給自己殘忍的理由是這樣做才是讓阿泰幻滅希望的最有效方法,是一帖苦口良藥。可惜阿泰卻是這麼的不可救藥,他逆來順受,無論她的箭射穿他的心多少遍,他依然默默地用最實際的行動告訴她仍在不遠處隨時候命。
一個又一個的霧水情緣來了又去,不同的人像不同的船,千帆過後唯有阿泰這固執的小島仍在原處。這份不變的情意,任是鐵鑄銅造的心也不得不融化了。2006年的平安夜,陳靜茵又失戀了,丟下一切陪在她身邊的還是阿泰。那夜,她留在阿泰的臥室沒有回去。
兜兜轉轉,結果又回到起步點。她多多少少有點不甘心,也疑心自己是不是一時昏了頭腦。又或者說在她明白欠了這個男人如此多之後感情上再無法做到對等的平衡了,所以她仍有所保留甚至卑鄙地容許一點騎牛搵馬之心的存在。
時光荏苒,兩人這樣拖拖拉拉的居然便過了數年。陳靜茵倒是感激龍景泰沒有給她什麼壓力,她也找不到必須改變現狀的理由。反正如此,任由它膠著好了。
「嗨！」
一聲甜膩的招呼把陳靜茵的思緒拉回現實。抬眼望去,這次的狂風浪蝶終於是個帥哥了,不過一看這人便知是那種輕狂膚淺的紈袴子弟,而且肯定比自己小。但在這一霎眼中,她不其然地想起了當年的Geeio。
「我叫Rex。」男孩低頭湊到她耳邊,「妳在New York學過跳舞嗎？」
「我沒有去過New York,」陳靜茵綻開一個俏皮的笑容,「只是在北角學的舞呀。」
叫Rex的男孩揚眉大笑,「騙人！妳跳得簡直像BoA那麼有型呀！」
陳靜茵喜歡這讚譽,儘管這小弟弟好可能只是賣口乖。她含蓄地笑笑,正想回點應酬話時身旁的女孩們招手要她到坐區那邊歇一歇。她心想也差不多了,反正口有點乾,便對男孩委婉一笑後隨著女孩們走出舞池。
Rex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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