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敦道》
對於我這個住在九龍東的人來說,彌敦道本來在我心中的印象十分朦朧,大概只有摩肩接踵的行人道和看似無窮無盡的馬路。我卻沒有想到,這裏卻成了令我感到最幸福,又最痛苦的街道。
這一切都要從一年前說起。那時候,孤獨的我正在汪洋大海上尋找着可供我靠岸的溫柔鄉。有天偶然發現站在燈火欄柵處的妳後。
「便是妳了!」
心中這樣說着的我,試探性地和妳在網絡上聊了一會天。沒想到,我們兩人一見鐘情,相談甚歡,便決定約出來見面。可是我們兩個都被學業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每周也沒有太多空餘的時間,唯獨是週五的晚上,我們兩個補習放學後才能見上一面。妳和我的補習學校都在太子,而且妳家住在港島,我又想有多些時間跟妳聊天。我便提議沿着彌敦道向南行,一路把妳送到天星碼頭,讓妳坐船回家。沒想到妳竟然同意了我這個天馬行空的想法。
自此之後,每週五的晚上,我都會趕到旺角花墟,趁着尚未關門之際,買上一朵芳香四溢的丁香花。然後再走到妳補習學校的樓下,拿着花語為「純潔的初戀」的它,等待身為我純潔的初戀戀人的妳。
從太子道西到天星碼頭,兩小時走走停停的約會,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匪夷所思,但是對於我們兩個來說卻是無比歡樂。一路上,我們可以談天說地,無所不談。因為這兩小時,只屬於我們兩個。
一年後,我又回到那間花店,不過這次買的不是丁香花,而是特意要了一支白色的芍藥花。
「靚仔,你以前都是買丁香花的,為什麼今天突然轉了口味?」
我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老闆的問題便離去了。
不同以往,這次我沒有等待妳,便開始我在彌敦道上的「約會」。
相較以往那充滿着各種聲音,能讓人感受到城市脈搏的彌敦道,現在的景象卻是寂靜無聲,彷彿城市的脈搏就此停止。硬要說的話,我會說以前的彌敦道給我的感覺是溫暖的,現在卻是寒冷的。
大概走了半小時,走到窩打老道路口。我記得妳曾經仔細地給我指出,哪一個「塗鴉」是妳親手噴上去的。我記得妳跟我說過,哪一次「非法集結」是妳有親身參與的。我記得妳跟我說過,哪一段柵欄是妳親手拔出的。
我以前不斷在想,到底是什麼迫使妳和那些年輕人每個星期都冒着槍林彈雨,走畢整段彌敦道。難道週末在家歇歇不好?即使是現在,我依然想不明白。
再走了十分鐘,兩側高樓林立的彌敦道突然有一側被樹陰佔領,與隔壁的鋼筋混凝土格格不入。我記得走到這裏,妳總是嚷着要走入那個不知其名的公園,坐在涼亭下歇一會兒。妳還總是會指着旁邊的九龍郵政局跟我說,以後如果我惹怒了妳,或者是我找不着妳,我可以寫信給妳。妳還許諾無論如何妳都會把收到的信拆開來看。至今思來,我那時是被妳騙了。我現在連妳身處何方也無法得知,怎麼可能讓郵差把信件送到妳的手上?如果有一張郵票,可以定位妳的位置,那我情願貼上一百張這樣的郵票,貼滿信封的前前後後,讓妳能收到此刻我心中的思念。妳曾經說過,妳最討厭的是騙子,那妳騙了我,是為了什麼?
我又走了幾步,走過天橋下,來到加士居道路口。妳看,我們之前每天晚上也看見的那個人,今天依然在這裏站着。我記得妳每次看見一動不動,臉上刷着金漆,裝成塑像的他,總是會有着一種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崇拜感。可是我每次看見他都會覺得他愚不可及,明明不能賺到幾個錢,卻依然做着這種愚蠢的事。於是我總忍不住問妳為什麼,妳總是會一本正經地跟我說:
「因為他願意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堅持。這是我們大多數人都未必能夠做到的事情。」
我本以為他只會在晚上出沒,沒想到即使是烈日當空的現在,他依然在街旁默默站着。遠處望去,他就像是一塊被世人遺棄在路旁的垃圾,但是他卻堅持做着這塊「垃圾」。
我默默走到他身旁,在他的帽子裏放下一枚五元硬幣。既然妳不在我身旁,我只好替妳完成妳每次都會做的事情。
「謝謝。」
當我聽到這句道謝之後再回首望去,他的嘴巴已經合上,就像沒有動過似的。不過我能肯定我是切切實實聽到的。我給了他一個微笑,正準備轉身離去時,他卻叫住了我。
「那個以前每次都會跟你一起來的小姐呢?」
「她不會再來了,也許永遠都不會再來了。不過我還會偶爾來看看妳的。」
聽罷這句話後,雖然他的神態沒有絲毫轉變,但是我看到了他的面上多了一抹悲傷。也許他能明白背後那個說不出口的原因?
又走了不知多久,大概是走過了佐敦道和柯士甸道路口。我看見了隱藏在數棵大樹後,那座被高聳的圍牆圍繞着的建築。白色和藍色相間的外牆,在我的眼中並不討厭,甚至會令我肅然起敬。但是在妳的眼中,這棟建築物卻是醜陋無比,甚至不應存在於這世界。我至今終於知道,妳恨的不是這棟建築物本身,而是它裏面的人,和背後的人。我頓時為它感到一絲悲傷,因為它被迫為某群人遮風擋雨,被迫為某群人作擋箭牌,被迫為某群人承受指罵。如果它有生命,縱使高大的圍牆上佈滿着鐵絲網也好,它也一定會翻牆逃走,因為它一定不想再為虎作倀。每次妳還會說,當妳有天不能再在街上的時候,我一定替妳走上街頭,堅持到底。每次我都會假意答應,心裏卻從未認真對待,也許是因為那時候的我太過天真,沒有想過這句話竟然會成真。
走過這棟令人憐憫的建築後,彌敦道頓時變得珠光寶氣起來。近八百米的路旁充斥着各種奢侈品店,連這一段的磚頭,也是嶄新和平滑的,儼如每天都有人專門保養。我這種窮小子,自然是對這些富人的玩意提不起勁。我本以為含着金鎖匙出生的妳會被他們吸引,可是妳卻對他們嗤之以鼻。
「這些沒有用的東西,不但談不起對我們社會有什麼貢獻,反而吸引了一群處處與我們為敵,打擾我們清靜的人。甚至我們當中的一部份人也在這個行業裏撈到金子,加入了這群人的行列,對他們身邊的事置若罔聞,彷彿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只是鈔票。」
這句話,是我唯一由始至終也十分認同的話。畢竟對我來說,他們實在離我們太遙遠了。儘管我和他們只有幾步之遙,但是我也永遠不能再接近他們一步,更不要說走進店舖內。這可能便是對我們這群「愚人」的懲罰吧!因為我們實在是太低等,還沒懂得如何出賣自己的靈魂。
當我們走到海防道路口的時候,妳總是要把我拉離彌敦道,去尋找那輛停在不起眼內街的雪糕車。妳好像對雪糕有着一種不折不扣的癡迷,即使那裏的顧客絡繹不絕,要排上半小時,妳也甘願等待。我還記得最初的幾次約會我都會問妳,明明其他地方也能買到雪糕,為什麼偏要來這輛雪糕車買?這裏的雪糕又不是比其他地方特別好吃,而且只有一種款式,單調乏味。
每次我問完之後,前後的人總會對我投來冷眼,站在旁邊的妳總會偷瞄着尷尬的我,唔着嘴巴取笑我。
「對比起那些匠心打造的珠寶,或者是價值連城的奢侈品。也許我們這群人更懂得欣賞這些低廉的快樂吧。而且這個味道雖然是平平無奇,只是一股甜味,但是這股甜味,你只會在香港找得到;其他品牌的雪糕卻早已經遍佈全球,你在地球任何一個角落都能夠吃到一樣的味道。那些品牌在彌敦道這樣的大街上開店,把這些屬於我們自己的味道逼入小街小巷。要是我們再不加以支持,以後便只能夠被迫接受來自他鄉的味道了。」
一年過去,街上的行人變得屈指可數,昔日的繁華早已消失無蹤,妳也不在我身旁。但是唯一不變的,是這雪糕車前長長的隊列。看來,大家都和妳想的一樣。都想捍衛屬於我們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味道。
當我習慣性地打算付兩個雪糕的錢時,多虧老闆那懷疑的目光,才把我拉回沒有妳的現實。其實我根本不在乎那幾塊錢,不在乎我會否浪費了一個雪糕。我只是想繼續欺騙自己,妳依然在我的身旁。即使要我買上十個雪糕,我也想繼續讓自己習慣着,妳依然在我身旁。
妳知道嗎?我和雪糕都沉迷於妳,所以,離開了妳以後我和雪糕都不知如何是好。我想要學著妳那般愉悅的模樣,可是雪糕入口卻不肯融化,只是執拗地麻木了我的味蕾,不知其酸甜苦辣,只有攻上腦門的冷意。我頓時想起了你的溫暖,也曾經融化過肩旁的這個男孩。
吃剩一半,雪糕的反抗更加激烈了。但是當我再咬一口的時候,它又放棄抵抗了,吃着吃着,又會漸漸變回苦味,變得苦甜參半。也許,不是雪糕變苦了,而是心變苦了。
隨着最後一口雪糕被我吃掉,我也走到了彌敦道的盡頭。穿過梳士巴利道,路過妳口中那個「詭異的半球體」,再走到海旁。我早已預料到,這裏必定不如往日繁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景觀一定不復見。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在我視野範圍內,整段海旁只有寥寥四五人。我一人差不多霸佔了五十米的海旁。以前的我們走到這裏,妳總會嫌棄海旁太過擠迫,草草看了幾眼海景之後便會把我拉到附近的公園裏,找地方坐下繼續聊天,直至妳的父母催促妳趕緊回家為止。我還記得,不長記性的妳每次都會把我在約會開始時送妳的丁香花從背包拿出來,問我它背後的花語是什麼。我每次都不厭其煩回答妳那是象徵着純潔的初戀。妳又會再問我為什麼不像其他男生一樣給妳買玫瑰花,我說那俗不可耐,襯不起高貴的妳,也突顯不了我的誠意。妳每次總會被我這個談不上是笑話的笑話逗笑,然後叮囑我下次給妳送不同種類的花,而我每次都刻意忘記。
現在,我坐在以前跟妳一起坐過的長椅上,望着以前跟妳一起看過的景色。我這次沒有忘記妳的叮囑,特意拿了白色的芍藥花,我很想聽到妳再一次問我這朵花背後的花語,我很想告訴妳,芍藥花背後的花語,正是依依不捨和思念。這朵花,也許就是我現在最好的寫照吧。
在長椅上稍微停留了一會後,我便向天星碼頭的方向走去。走了不久,我便來到文化中心的其中一個門口外。相較起往日的不斷開開關關,現在的自動門卻是緊閉不開。要不是我看見裏面是燈火通明的,我可能還會以為文化中心已經關門大吉。每次我們走到這裏的時候,妳的父親已經不斷發訊息催促妳盡快回家,但是妳依然會拉着我走入文化中心的售票廳內,不是為了買票,只是單純看看有什麼話劇即將上映。身為話劇演員的妳,一旦看見自己喜歡的演員即將登台演出,一定會高興得手舞足蹈,但是看了底下的場次表之後,歡喜的感覺便會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遺憾和抱怨。妳還會跟我說,妳們的話劇社打算在這裏進行第一次的公開表演,我每次都會問到底是什麼時候,妳每次都會向我偷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然後說出四個字:
「不日上演。」
現在,我走入了空無一人的售票廳內,告示板上的話劇全部都被貼上了「不日上演」的標籤。有朝一日,它們會從不日上演變成即將上演,再變成是日上演。可是妳作主演的話劇,也許永遠只能停留在不日上演了。
走出售票廳,在往前走了幾步後,我便到了這次約會的終點站——天星碼頭。每次走到這裏,我們總是希望我們分別前的這幾秒能夠慢一些,讓我們能夠在多看看彼此幾眼。可是,妳父親的訊息總是不饒人。看見妳走進碼頭之後,我總會走到旁邊的觀景台繼續看着妳。妳每次都沒有發現我,但是卻每次都會刻意坐在上層的窗旁,讓我能夠更清晰地看見妳。到底妳這是有意,還是無意?其實我一直都很想問妳,可是現在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我登上了觀景台,看着空無一人的輪船停靠在碼頭,我多麼希望妳就在這艘船上,坐在靠窗的位置,讓我能夠再遙遠地看看妳。
也許,妳已經登上了前往彼岸的船,但是那艘船船會回到這個碼頭嗎?我不知道。那個彼岸到底在哪兒?長什麼樣?我不知道。到了那裏之後會遭遇到什麼?我不知道。但是如果能夠讓我買到一張船票,我甘願傾家蕩產,不論它有沒有回程,最少我還能夠在船上和妳作伴。
隨着那艘空蕩蕩的船開走,空蕩蕩的我步下觀景台,準備和以前一樣,獨自到旁邊的巴士總站坐車回家,可笑的是,這是整場「約會」中,唯一一項和以前相同的事物。
忽然,一張傳單被遞進我的手裏。上面寫着幾個黃色大字,主要的內容是號召人們下星期到這裏集合,然後再次沿着彌敦道遊行。
換着是以前的我,應該會第一時間把這份單張扔進垃圾桶,因為我總不想承擔風險。但是奇怪的時,我的手現在卻緊握着這份單張,就像是那到了通往妳身邊的船票。
以前我總不理解妳的行徑,明明達成目的有各種手段,為什麼一定要用這種那麼吃力的辦法?而且稍有不慎,就會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被他人在自己的人生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永遠都洗不掉。即使妳奮不顧身,不為妳自己着想,難道妳就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嗎?
算了,不管他正確與否,我也希望,我能夠借此一窺妳內心的真實想法。而且,以前妳還跟我有過一個約定,有一天,妳要帶我出來,跟這群城市最可愛的人走在一起。雖然妳不在,但是我依然會遵守約定。看看妳口中這群最可愛的人到底有多可愛。
在接下來的一星期內,我到處張羅着所需要的裝備物資,試圖為那一天中最充分的準備。但是,我總是覺得不足夠,總是覺得這次將會一次有來無回。想到這裏我倒不會恐懼,卻會有一絲雀躍,因為我正重蹈着妳的覆轍。如果我走得比妳快的話,可能我能夠追上妳,再見到妳一面?
一星期過去了,我又再次來到天星碼頭。和一群素未謀面,但是衣着相同的人聚在一起,不,一群這個量詞不足以形容他們的規模,應該說是一片才對。畢竟在我的可視範圍內,是漫天遍野黑色。在這片人中,幾乎就是香港社會的縮影,我能夠看見小朋友,也能看見已屆耋耄之年的長者。這令到我更加大惑不解,明明應該安享天年的他們,為什麼依然會甘願承受着那麼大的風險?更令我大惑不解的是,為什麼會有家長帶同只有七八歲大的子女來遊行,讓子女在硝煙中長大。我能在一會兒之後找到答案嗎?
我們比起原定計劃提早了30分鐘出發。我們沿着彌敦道由南向北走。本身我們是在行人路上走着的。走着走着,不斷有人從各個路口加入我們。行人道變得越來越擁擠。之後,其中一群大膽的人走出了馬路,然後我們所有人都開始走了出去。我本以為,我們的人應該會跟車上的司機大幹一場,因為我們阻礙了他們的道路使用權,甚至是他們的生計。但是我們當中的一些人網開一面,讓他們能夠到最近的路口轉出彌敦道,即使不能車子離開,上面的人也會主動下車離開。最令我驚訝的是,有幾輛車子直接停在路旁後,司機把車尾箱打開,裏面裝滿了各種補給品,更有一名司機直接帶起了裝備,加入了隊列,把自己的車子棄之不顧。這跟我之前一直看到的東西截然不同。我總是認為他們行為激進,誓要牽連在一條街上的所有人。沒想到,他們不但沒有困着無關的人,反而還令到有些人甘願主動被他們牽連。
我們繼續一路向北,繼續都喊着我們的口號,偶爾還會唱唱那首歌曲。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我們的隊伍,我們的吶喊聲和歌唱聲越來越響亮。我想大概在海港對岸的人,也能夠清晰地聽見我們高喊的一字一句吧。
走着走着,我又看見另一個更奇怪的現象。在我的印象中,本來在街上的行人,一旦看見我們,應該是對我們避之則吉的。我本來也是這群人中的一份子,一旦看見一大群身穿黑衣的人,便會想方設法地遠離他們。當然,的而且確有這樣的人,但是更多的人視若無睹,彷彿我們的存在不會影響到他們似的。
走了沒有幾步,我身旁的一個人輕拍了我的肩膀。我回首打量了他一下,他的穿着跟我們沒有太大的差別,唯一的不同可能是他的在外面套了一件螢光背心,上面寫着「記者」兩個大字。
「你好,我是香蕉日報的記者。我想請問你認識這個人嗎?」
她從背心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女孩正在拾起磚頭向前方扔去。我本來已經打算跟他說沒有見過。但是她頭頂上那個粉紅色頭盔吸引了我的注意。因為那個頭盔,跟我以前送給你的一模一樣。但是天底下有着無數的巧合,也許這個女孩是碰巧跟你買了同款式的頭盔。我還不敢斷言這就是你。
「我可能認識這個人,但是現在還不太確定。」
「那麼你能不能看一看這篇報道,這篇報道內有我兩星期前跟她進行訪問的內容。我這次找他主要是想作一次跟進採訪。」
我接過那張報紙,仔細地閱讀着。
「香港這座城市已經在不斷淪陷,我們不再阻止的話便會太遲了⋯⋯香港人應該和其他人更團結一致,走上街頭⋯⋯我們應該要作最後的鬥爭,不成功便成仁。」
看着這些話語,我有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卻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麼。我再仔細端詳了兩三次才發現,如果把這些句子的主語都改成「你」,便跟你以前常常跟我說的完全相同。我繼續看了下去。
「那麼請問小姐你在抗爭的時候會不會面對身邊人的反對?」
「其實我的家庭不知道我會上街抗爭,反而我面對的阻力很大部份是來自我的男朋友。他總是十分擔心我的安危,害怕我會被捕,叫我不要再這樣做了。」
「那麼你的男朋友有沒有做任何的實際行動來阻止你上街遊行?」
「倒又沒有,他甚至還把這個粉紅色的頭盔送給我。可能他只是在擔心我吧。」
我看畢這段對話之後,我敢確定,這一定是妳了
。
「你這個採訪對象應該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那麼請問她在哪兒?是不是今天有其他事做所以沒有來?」
「我想她在接受了你的訪問之後便被捕了。」
「是嗎?你知道她被帶往了哪個警局嗎?能夠保釋嗎?」
「警察說她干犯多項嚴重罪行,不准保釋,我現在也不知道她被扣留在哪兒。」
「是嗎?我還真是第一次聽說。不知道你會不會介意做一個訪問?」
「可以。」
如是者,他拿出了自己的錄音筆,我們邊走邊做訪問。
「你在她被捕後有什麼感受?」
「我只想政府把她釋放出來,我可以替代她來承受控罪。我只是想,回到以前的生活。」
「她的家人又有什麼感受?」
「我沒有跟她家人聯繫過,但是我想他們一定很生氣吧,她父親好像是一個富有的商人,他一定會以她的女兒為恥吧。」
「那麼我想問為什麼今天你會走上街頭?因為我看之前的描述,你不像是一個會走上街頭的人。」
「既然她被捉走了,那麼我身為男朋友,自然有義務要替她完成她想做的事。」
「那麼這次是你第一次上街嗎?你害怕嗎?」
「這次是我的第一次。害怕?當然害怕,但是有着那麼多人陪我,也令我的恐懼減少了幾分。」
「你對其他抗爭者的第一印象是?」
「他們十分團結,來自不同的年齡階層,而且跟其他市民也相處得很融洽,不會打擾到他們。這一點令我10分敬佩,而且跟我之前在某些電視台看到的形象十分不同。」
「最後你有什麼想跟我們的讀者說嗎?」
「希望你們能夠堅持做正確的事,繼續走下去。」
隨後,那位記者跟我道謝,然後便去採訪其他人了。
也許以前的我聽到了這番說話,一定會認為現在的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而我只想對以前的我說:
「你一直活在你的認知之中,根本就不了解他們的理想。」
再走了幾步,我又來到了那個有錢人才會來的地方。這裏的商戶跟我們之前看到的截然不同。每戶都像是看到了侵略者似的,爭先恐後地關上大門。為數不多的顧客看見我們便抱頭鼠竄,像是我們下一秒便會拿着機關槍掃射他們似的。儘管長着相似的臉,說着一樣的語言,他們在這條街上,這個城市中,卻是顯得如此格格不入,讓我都有些懷疑到底他們的國藉。
再往前走,我又回到了那座妳討厭至極的建築物前。這裏就像一座被放棄了的碉堡似的。大門緊閉着,裏面卻絲毫看不見有人活動的痕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放棄這座「碉堡」,可能是他們另有圖謀。但是,我知道我依然要繼續向前走,不能停下來。
我們當中的一部份人留在了那幢建築附近,對它進行言語和物理上的問侯。然而,大多數的我們依然選擇繼續前行。
我們繼續一路向北行,在柯士甸道和佐敦道路口都有人加入我們。雖說如此,我依然提心吊膽,心裏祈求着下一個路口不要遇到他們。
終於,在加士居道路口,那群正義的使者擺好了陣勢,舉好了槍,正在那裏靜候着我們這群大反派。他們裝備着最精良的頭盔,有着最猛烈的催淚彈,甚至還有能奪他人性命的手槍和在30米外令人倒下的水炮。而我們只是一群帶着頭盔面具,撐着雨傘的人。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殺器用在我們身上。而且電影裏,正義的使者裝備上往往大不如反派,這樣才能夠突顯他們的決心和意志。現在卻恰恰相反,弄得我們才像正義的使者似的。但是,他們卻出乎我意料地先禮後兵,舉起了紅色和紫色的橫幅,說我們正在參與非法集結。要求我們立即散去。
像我這種全副武裝的戰士,自然在第一線舉着傘,抵抗着正義使者的制裁。
紅轉換為黑。他們開始發射催淚彈了,我本來以為我們的大多數人應對催淚彈時應該是手足無措的。可是他們卻是出奇的駕輕就熟。預測落點,走到位置,蓋上蓋子,動作一氣呵成。以前看過一本有關教育的書。裏面說政府的最大責任是要教育人民,向人民灌輸知識。如今看來,我們的政府還真是盡責,把應對催淚彈的正確方法
,深深地烙印在人民的基因裏。
我們對面那些正義使者的棍子,實在是太過沉重,我每一刻都在擔心我的雨傘可能支撐不住。但是我們依然能夠勉強支撐着防線,可是,當他們的水炮車粉墨登場事,一切都被畫成了句號。水炮的威力實在太過強大,我們的防線崩潰了。所有人都開始向南狂奔,正義的使者從後面窮追不捨。我們之間只相隔着幾個穿着螢光背心的記者。在逃跑的時候,我有些擔心那些記者的安危,想着不如拉上他們,不過對於泥菩薩過江的我來說,這純粹只是痴心妄想。
一路上,我們一直和他們在「交火」,其實說是交火也不太正確,畢竟先進的武器只配正義的使者使用。他們不斷向我們開槍,射的什麼彈我也不知道了。邪惡的我們則只能不斷拾起磚頭和雜物回擊。與其說是交火,倒不如說是在垂死掙扎。但是,有掙扎總比沒有掙扎好。
我們繼續一直向南奔跑,我瞥了幾眼路旁,剛才看見我們的時候仍然在做生意的商戶此刻已經把大門緊閉。為什麼他們不害怕我們這些逆賊和破壞者,反而害怕正義的使者們?人民看見正義使者的時候不應該是夾道歡迎的嗎?這個城市,真是奇怪。
大概是跑到佐敦道的時候,我都已經精疲力竭,卻又不敢停下來。漸漸地,我掉到了隊伍的最後方。距離那些人只有一步之遙。其他同伴見狀想把我拉走。可是我已經被那些人緊緊按額在地上,動彈不得。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我很欣慰,他們到最後一刻,依然嘗試把我從他們手中解救出來。我也不怪他們之後不顧而去,畢竟他們已經盡力了,總不能在失去另一個人。
三名全副武裝的人正義使者從後面把我按在地上,我下意識地掙扎着的時候,不知是不是腦子被他們壓壞了,我竟然看見妳站在我的面前,微微蹲上,穿着平時的服裝,手裏拿着我每次約會都會送給妳的丁香花,面上還帶着微笑。白裏透紅的肌膚,天真無邪的笑容,這一切竟與以前一模一樣!妳把另一隻手伸了出來,像是想牽着我的手。我知道,我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幻象,妳根本不可能在我面前出現。但是我仍盡力伸出手,想碰到妳的指尖,哪怕是只能碰到一丁點也好。我甚至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掙脫了他們的束縛,打算走向妳面前。可是沒過兩秒,我又再次被他們狠狠地按在地上。我再抬頭,妳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是,我總算是看見妳了。
不知道妳和他們看不看得到,我是在微笑着的呢?因為我總算是回到了,以前那些時光。總算是能夠再看上你一眼。
我身上的所有裝備被扒了個精光,銬上手銬,我才知道原來真正的手銬那麼沉重。然後我被押上了警車,和其他幾人一起向北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在警車上。想不到警車原來令我那麼坐立不安。
不一會兒,我們便到了旺角警署,我們這些歹徒都下了車。走到拘留室的路上,所有人都用鄙夷的眼光緊緊盯着我們,畢竟他們是勝利者,自然有這個權利。
「這裏就是你的房間了,在這裏等着。」
我被推了進去,心裏全都在想我接下來會做遭遇什麼。我抬頭一看,狹小的房間中還坐着一名和妳身形差不多的女生。頭髮髒亂得像是兩星期沒有洗過,身上全都是各種傷疤,雙手抱腿,整個人縮在這個只有地板的房間的一隅。
她抬起了頭看見了我之後,馬上向我飛撲過來,我嚇得倒退了一步,本來打算轉身就逃,可是卻被緊緊抱緊了。
「你忘記了我嗎?」
我怎麼可能忘記妳,雖然妳嘅聲線已經沙啞得難以辨別,我依然會記得妳的。我們兩人都喜出望外,然後悲傷,妳已經遍體鱗傷,整個人就像一棵枯萎的植物。不過我還是感謝上帝,不用我把信封都貼滿郵票,便讓我看見了妳。
「為什麼你會在這裏?」
「我參加了今天的,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裏見到你。」
「為什麼?為什麼妳要那麼笨!你沒有為自己的親友着想的嗎?」
「我一直忘記告訴妳,我其實是個孤兒,在這個世界唯一的牽掛其實只有妳,現在我們又能互相作伴了,不是挺好的嗎?還有,一個負責任的男朋友,永遠都會遵守約定。」
「你以前不是很討厭我們這些上街的人嗎?」
「不,經過今天,我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走上街頭。如果你把一群綿羊逼至絕境,他們也會拚死咬上你一口。」
「你們兩個!給我安靜點。」
我們兩個互相依偎着,我感覺到這個房間不再冷冰冰,因為妳在我身邊。
忽然,門被打開了,一個身穿白色制服的正義使者給我們說我們要被轉移。我們各自被押上不同的警車。妳上車時,我聽到了妳在哭,聲嘶力竭地向我叫着:
「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我也聲嘶力竭地叫:
「一定會的!」
我不知道,此刻妳的心裏是怎麼想的。可是,我知道這兩句說話都是無法兌現的承諾。妳又再一次騙了我,我也騙了妳。
我們兩人的警車,一輛向南,一輛向北。距離越來越遠。
我們的戀愛,在彌敦道上開始,也在彌敦道上曳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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